闽南传统刺绣的表征与文化内涵
——以泉州金苍绣为例
2021-02-18李招乐
李招乐
(泉州师范学院纺织与服装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泉州金苍绣古称“刺桐绣”,其绣制工艺和历史上记载的唐代“蹙金绣”非常形似。先以绣线固定好图案,后在罗缎基布上进行增厚打底,接着运用三叠线、荔枝跳、菠萝凸等一系列针法将各种绣线锦绣堆叠,完成的刺绣品表征富有层次感和立体感。金苍绣的表征与闽南文化层垒堆积的特征有着自然契合的关系。林华东认为闽南文化“是闽南族群在继承中华文化基础上,创新发展的亚文化。闽南文化从中华文化分流,并在福建的闽南地区获得发展”[1]。刘登翰同样认为,闽南文化“是以移民本身为载体进入闽南,与闽南的地理环境和文化因素发生融合,形成源于中原又异于中原,具备闽南地域特色的本土文化形态”[2]。综上所述,闽南文化具有中华主流文化的特征,同时又富有闽南地域的鲜明特点,是中华主流文化和闽南地域文化层垒堆积交融转化的结果。金苍绣是闽南文化的物质化体现之一,金苍绣品的表征直观体现了闽南文化吸收内外,兼容并包的品质及层垒堆积的特征。
金苍绣是闽南刺绣技艺的重要分支,承担着闽南人价值观传递、情感寄托的功能。凝聚着传统的美德、信仰、典故等。然而,在全球化进程加速人们的生活与生产方式快速改变的今天,金苍绣的技艺却受到冷遇。一方面,金苍绣技艺的传承出现濒临断档、公众认知度不高、发展空间狭小等问题。另一方面,关于金苍绣技艺的系统研究也是凤毛麟角。基于此,本研究通过查阅有关金苍绣、传统刺绣、闽南文化等方面的资料,调查走访泉州地区金苍绣作坊和手艺人,探究其表征风格背后的文化、历史、民俗等因素,以期为金苍绣的普及传播和文化传承提供借鉴参考。
一、闽南传统刺绣的历史探源
(一)闽南刺绣艺术
自古以来,厦、泉、漳三地习称“闽南”。在地缘方面与民俗方面“闽南三地”有着明显的相似性和关联性。其中,成为闽南地区精神文化、工艺文化象征的传统刺绣艺术尤为突出。唐末至五代,闽越和山越两个区域少数民族逐步汉化融合,他们的山海联姻从最初的模糊逐步定型,为闽绣发展提供了文化基础[3]。
闽南刺绣以平绣、锁绣、缉针为主,强调对照性,运用对称及成双成对的关系,刺绣图案形态完整与意境相互兼顾协调,变化无穷且节奏感强。闽南传统刺绣中,泉州金苍绣和漳州刺绣最具代表性,彰显出浓郁的闽南传统刺绣地域特色。其中,漳州刺绣起源于明代,是中国织造史上三大著名工艺之一,其题材有龙凤、人物、动物、花卉、博古等[4]内容。泉州金苍绣和漳州刺绣,其绣品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表征受到宗教信仰及民俗文化、自然物象、海洋文化的影响,体现出独特的闽南刺绣美学。
(二)泉州金苍绣发展历程
泉州地处福建省东南沿海,是闽南文化的源头。汉至魏晋南北朝,中原战乱,衣冠士族南渡,为泉州带来了中原文化与生产技术,其中就包括刺绣技艺。唐代是我国刺绣工艺的辉煌时期,这个时期泉州的社会经济、文化迅速崛起,这为泉州金苍绣的发展提供肥沃的土壤。这时期,本是宫廷刺绣技艺开始流入民间,被百姓使用逐步平民化,也在泉州地区扎根发展。
宋元时期,泉州刺桐港发展到鼎盛期跃居为世界四大口岸之首,呈现“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荣盛景。据《岛夷志》记载:“通过泉州刺桐港的南海航线向南洋各国、伊朗、印度和北非地区输出的各种贸易商品数量巨大,其中最突出的是丝绸产品。”[5]对外贸易的快速发展,给泉州金苍绣技艺带来腾飞机遇。特别是大量丝绸产品的贸易,更是促进丝绸生产和刺绣技艺的结合,形成泉州金苍绣自己的艺术特点。
明清时期,泉州的地方戏曲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发展态势,道具、戏服以及表演手段都开始多元化,与之相匹配的地方文化元素相继融入到刺绣技艺中,进一步推动泉州金苍绣技艺的发展,泉州金苍绣地方特色越发明显。至1942年,受太平洋战争的影响,泉州刺绣产业步入寒冬,金苍绣品滞销严重,其技艺呈现停滞不前的现象。1949年,泉州市政府为发展金苍绣事业,延续金苍绣技艺,组织成立了美术工场刺绣组,若干年后转为刺绣车间。这为保护和传承金苍绣技艺起到重要作用。2021年7月,泉州申遗成功,“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被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泉州金苍绣作为传统申遗技艺的一部分,迎来新的历史发展机遇。
二、金苍绣品的表征特点
(一)特殊工艺和技法表征
金苍绣与一千多年前唐代的簇金绣(也称蹙金绣)相似,“均用丝线与金箔捻的金线盘结而成,并固定在丝绸服饰品上”(图1)。金苍绣品以罗缎打底,用金丝银线勾勒出图样。由于金丝银线又被称“金葱线”,因此金苍绣又被叫做“金葱绣”。
图1 泉州金苍绣与唐代的蹙金绣工艺相似
由于金苍绣独创了特殊的技法,作品表征体现出立体饱满的美感。金苍绣的丝线处理方式有多种,如将丝线一排排罗列,或将丝线按照统一方向盘绕等。这些丝线处理方式能够使绣品呈现“高浮雕”效果,突出底图丰富的层次感。
泉州地区戏曲艺术在明清之际得到极大的繁荣发展,金苍绣因精致华美被大量用于各类戏曲服饰中,并沿用至今。金苍绣由于需要适应戏曲舞台流光溢彩的视觉效果和形态饱含富有寓意感的需求,在色彩上增加了高色度的刺绣材料运用,金苍绣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形成自身的表征特点。相对于泉州金苍绣,漳绣更多基于实际生活所需,使用在生活实用制品上,如穿戴用品(衣、裙、裤、云肩等)、遮挂装饰用品(垂挂于正厅的八仙彩、横披、垂幛、桌围等)、祭祀摆放用品(客家人厅堂供桌上常用来礼佛祭拜的看花、缠花等)[6]。
金苍绣按表现形式可分为平绣和凸绣。“平绣”就是在平面的丝绸面料上盘结图案。“凸绣”则是先绘制出图案再用棉花作填料堆叠出来,最后用金、银线盘结出图案。戏曲服饰常用到金苍绣平绣,而宗教祭祀活动的用品以静态放置居多,用凸绣的方式制作层次感丰富、立体感强烈,富有装饰性。漳绣不同于金苍绣,漳绣针法经数百年操演形成自己风格,最富有特色的是空心打籽绣、凸金绣两种。其中,空心打籽绣通过色线根据图纹点缀小圆圈进行刺绣,在图纹边缘绣一圈金线。这种绣制方法精巧且复杂。凸金绣绣出来的神兽栩栩如生,大有“腾云驾雾而起”之势,活灵活现展示在人们面前(图2)。
图2 漳绣的凸金绣“狮衔剑”
(二)金苍绣品的色彩表征
金苍绣品的色彩强烈明快,主要有金色和红色两种。其色彩应用与地方建筑、传统习俗以及自然环境密切相关。众所周知,国人喜红,红砖建筑是闽南居住环境的基本色调,泉州城市的象征刺桐花也是纯美的红色。而金色自古就是财富的象征,在闽南地区不论是佛像上色还是漆线雕都可看到金色材料的广泛应用。这些地域风情、民俗讲究影响着闽南地区金苍绣品色彩表征的形成。沿海的闽南人历来过着“讨海”的生活,每次出海会拜妈祖祈求平安顺利有渔获。沿海渔村的妈祖庙宇中的宗教布置与宗教仪仗大量用到金苍绣品(图3)。其大量运用的金、银线构成了强烈且雍容华贵的色彩,带有鲜明的泉州地方特色,形成辨识度很高的金苍绣色彩表征。
图3 闽南供奉妈祖的仪仗沿用金苍绣
三、金苍绣崇礼的文化内涵
作为泉州地区特有的民间传统工艺,金苍绣品呈现的题材、图案结构布局都体现着人们内心世界对现实寄予美好的期望,深刻影响了民众思想意识。相较而言,金苍绣的文化内涵中对于宗教典仪尊崇的倾向明显。宗教氛围浓厚促使闽南人一直保持着传统祭祀仪典的习俗,尊教崇礼的敬畏心态一直影响着闽南地域的文化意识和艺术创作。
(一)宗教氛围孕育金苍绣的美学呈现
泉州在唐朝时就有“泉南佛国”“世界宗教博物馆”“神学文化的宝库”之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全球第一个“世界多元文化展示中心”定址泉州①《泉州年鉴》(2003)。https://kdoc.cnki.net/kdoc/docdown/pubdownload.aspx?dk=kdoc%3acyfddown%3a8a1c55214029396adb911460faeede86&lang=GB.。泉州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多种宗教荟萃,宗教建筑和庙宇比邻而建。金苍绣工艺美学受闽南地区宗教文化特别是佛教文化的影响,绣品发展又满足了宗教需求,二者相互影响,共同发展。从泉州很多佛教寺庙的帷幔、帘子上可以看到金苍绣品。“刺绣技艺依附于丝绸大量地出现在宗教场合,无论是崇尚佛理的寺庙,还是道教的观宇总是张挂着技艺精湛的刺绣品,以示庄严。”[7]以寺庙正殿布置为例,悬挂的帷幔不仅起到装饰作用,还可遮挡、分割空间,彰显了宗教神秘且崇礼的内涵。金苍绣金丝银线相互盘绕的立体感,给整个殿堂带来了恢弘华丽的装饰效果,给人以贵重庄严之感。
(二)金苍绣品融合文化图腾的内涵寓意
泉州地区多教共存,众多宗教在此相互融合,在宗教用品上也会有相互借鉴之处。闽南地区的宗教活动中所用的刺绣品就能看到佛教、道教等宗教文化融合的印记(图4)。
图4 泉州宗教活动的万民伞上金苍绣用材和题材
金苍绣宗教刺绣品常选择龙、麒麟、马等有关的题材。龙的图案常与水结合(图5),“几千年来龙已经成为中国独特的文化积淀,扎根于每个人心中,也应用到各个方面。龙是吉祥、高贵、幸运、成功的象征,大量地运用龙和水的图案体现了信众祈求风调雨顺的美好愿望”[8](P342)。祈福不仅使用龙的图案,麒麟也是吉祥的代表。古代神话中,凡有麒麟出现必有祥瑞,麒麟有镇宅、旺财、添丁的吉祥寓意。以此看来,金苍绣宗教刺绣品与其他类型的刺绣题材有相似之处,均受吉祥文化的影响,寄情于物、以物寓意,承袭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
图5 绣品题材选择龙与水结合
金苍绣品富有内涵寓意,它不仅是工艺作品,更是闽南文化的传播载体。随着泉州申遗成功金苍绣将得到进一步发展。
(三)金苍绣的价值、审美取向促进了闽台文化交流
海上丝绸之路促使泉州先民足迹遍及海外,文化传播、贸易往来都由此展开。受地缘影响,泉州与台湾通过宗教和民间信仰达成文化交流,共同融入闽南文化的语境,不断丰富和发展闽南文化的内涵与外延。宗教注重仪轨所用的金苍绣品加强了宗教的教化作用,营造恰当的氛围从而使人更感动于教义宣扬的理想世界。虔诚敬畏感使闽南文化的传播发展的内核与共识更为坚实统一。
金苍绣作为闽南地区社会礼仪活动的用品,反映了闽台两岸民众的审美取向与思想观念的共同点。从金苍绣的表征中不难发现民众对礼仪尊崇的程度,不仅表现为将其作为“文化图腾”来对待,更是体现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尊重[9](P100)。泉州金苍绣品凝聚着独特精湛的工艺、尊崇礼仪的态度,表征隐含了多义、深刻而又独特的象征意义。作为一种优秀地域文化传统丰富了两岸人们的物质生活及精神世界。
四、当代金苍绣的传承与创新发展
泉州申遗成功,与之相关的包括金苍绣在内的文化遗产将迎来重大的发展机遇。但在现实生活中,很多闽南地区的青年一代并不熟悉和了解金苍绣,更遑论更大范围的人们能有所认知。金苍绣材料技艺复杂繁琐,对于现代年轻人的手工操作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自愿潜心来学习金苍绣技艺的人凤毛麟角。现代社会中,人们消费倾向一直在改变,更为追求简洁时尚的样式。金苍绣的表征内涵对现代人来说吸引力日渐式微。且金苍绣衍生的适用现代日常生活的产品少,市场影响力弱,直接导致金苍绣品市场规模萎缩。
二十一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概念重新登场,这给金苍绣发展带来新的机会,其为沿线国家与闽南地区的沟通交流提供了物质基础。新海上丝绸之路传播现代中华文明,金苍绣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闽南文化的传播载体,一幅绣品凝聚了许多信息量,它所彰显的价值已经超过了工艺品本身[10]。如果可以提高金苍绣的区域视角,扩大使用场景功能,结合金苍绣特殊工艺重新优化绣品的题材设计,打造富有中国文化底蕴的文化产品,借海上丝绸之路的趋势来提高文化自信和国际影响力。
(一)文化交流促进金苍绣发展
泉州与台湾隔海相望,唇齿相依,两地地缘相近,血缘相亲,文缘相承,商缘相连,法缘相循[11](P304)。随着两岸民间往来的频繁,金苍绣品成为闽台宗教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之一。以泉州天后宫为例,2005年至2008年是台湾进香团来泉州交流的高峰。在进香团的入关、踩街、典仪过程中金苍绣发挥重要作用。台湾地区常常从泉州定制宗教活动使用的金苍绣品(图6)。台湾来访泉州进香团的“妈祖仪仗中有头旗、头灯、三角旗。其中,头旗代表妈祖,头灯代表光明,之后是三角旗。最有特点的是带有小乐团的太子团组合。到泉州的妈祖仪仗也是台湾和泉州文化交流的现象”[12](P236)。在台湾宗教和民间信俗的活动中,有著名的电音三太子创新性的民俗表演。三太子身着战甲,背插五营旗。战甲用银线盘结规则的图案,形同“鳞片”,以重复的手法表现气势(图7)。仪仗中使用万民伞,即华盖。图案有龙纹、马纹以及花卉纹样,图案排列疏密有序,色彩丰富,金银线穿插其中,华贵艳丽。仪仗压阵的是妈祖神轿,大轿外披金苍绣刺绣品。几乎全部的旗、战甲、万民伞以及神轿均运用到金苍绣技艺,台湾妈祖仪仗呈现的金苍绣文化元素与泉州妈祖仪仗异曲同工。
图6 台湾的金苍绣宗教绣品在泉州制作
图7 台湾的三太子战甲上的金苍绣工艺
(二)利用旅游资源实现金苍绣的发展和创新
目前台湾地区仍然保留有较大数量的金苍绣绣品。金苍绣技艺仍被广泛运用于传统民俗活动中。随着海上丝绸之路推动沿途的国家、地区的宗教往来与文化交流,将进一步促进金苍绣技艺的交流与传播。
泉州的旅游资源十分丰富,多年来不断发挥“品牌之都”和“文化之都”两大优势,全面提升泉州的文化软实力和经济硬实力。伴随泉州申遗旅游产业发展,将对金苍绣的推广带来一波红利。“活态传承”是泉州文化遗产的特点,为此需要结合旅游发展契机构建实体产业,拓展市场发展空间。精准定位金苍绣品牌,发掘金苍绣传统文化内涵,提炼文化价值。根据申遗成功后的泉州现状,做好目标市场细分与调研,加大宣传力度。宗教刺绣品毕竟应用面较小,可将金苍绣的工艺适当简化,再将产品制作成小巧的旅游纪念品,助推旅游市场同时助推金苍绣的商业价值。
(三)重塑金苍绣传统手工文化内涵
从本质上看,传统手工技艺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手工技艺最大的功能是在手工劳动过程中重新塑造新的手工文化。如何深入挖潜金苍绣的内涵,重新塑造其文化潜质,这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金苍绣实际生产投入小、污染小、能耗低、生产方式灵活,结合闽南地方资源可以打造一条服务文旅的产业链,为地区劳动力提供就业之路。同时,通过开发手工文化产品,借助金苍绣这类精工细活的劳动,让人们可以驻足手工作坊,体验绣品的制作过程,享受慢生活的乐趣。
当然对于金苍绣文化塑造需要社会各个系统的支持,需要平衡经济价值与文化价值,要根据手工生产的现实状况去找到出路。传承和发展金苍绣手工文化和技艺,是一条漫漫长路,需要持续跟进投入[13](P34)。
金苍绣经过多年的发展已融合了地域文化与宗教文化,无论从技艺、用色、纹样都带有浓厚的闽南文化特色。随着泉州申遗成功,金苍绣必将迎来新的发展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