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2021-02-18李凤桂
一
前几天,与作协的几位朋友去采访一位抗日老兵,老人已九十多岁高龄,但精神矍铄,谈吐自如。老人曾于2015年参加抗战胜利70周年庆典,并受到了习近平主席的接见。
漫漫历史已随时光的流逝化为云烟,但战争年代的回忆仍令他激动不已。
随着老人的讲述,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是啊,他是我的四姥爷,如果活到现在,他们的年纪应当相同,他们都当过兵、打过仗,同处在一个年代,他们是不是走过同样的路?他们是不是参加过同一场战争?
四姥爷是我姥爷的四弟,在兄弟中排行第四,我们一直称他为四姥爷。小的时候,四姥爷在距我们家一百公里的农场工作,每逢节假日或是秋收麦收时节,四姥爷都要来我家住上几天,帮我们收庄稼、拾柴禾。四姥爷高大魁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干起活来也非常有力气。
我的姥爷在我还没记忆时就离开了,所以四姥爷填补了姥爷的空白。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每次四姥爷来我家,我都非常的开心。到了吃饭的时候,母亲从大锅里舀上玉米地瓜粥,再把蒸的豆酱放在小木桌上时,我会赶紧到筷筒里拿上筷子递给四姥爷,然后还会在盛干粮的浅筐里给四姥爷挑出包着白面的卷子。那时平常都是吃的窝头,有客人来了,母亲就会蒸一锅裹着一层白面的卷子。
四姥爷忙时帮我家干农活,不忙的时候也领着我出去玩,四姥爷虽然身材高大,但不论遇到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都是面带微笑,非常的和蔼可亲。
有一次,邻村的二姨带着表妹来我家,我贪恋和表妹玩耍,去她们家住了两天,到了第二天,当我们两个“扑通扑通”从街上跑到院子里时,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我定神一看,发现正是四姥爷。看见我们,四姥爷笑得眼睛眯起来了。原来四姥爷昨天从农场去我家,知道我没在家,就到姨家来接我了。
一直认为四姥爷就是这样一个随性知足之人,可是有一次,四姥爷、舅舅和村里的一个邻居在一起喝了点酒,回到他休息的东屋,我听到了四姥爷痛苦而又压抑的哭声!四姥爷的哭声断断续续,“嗯嗯……唉唉”的声音,给人一种彻骨的哀伤悲凉……
二
记得有一次舅舅和母亲分明说着四姥爷,可是等我和姐姐一进屋就立时改变了话题,那时我就有些疑惑,感觉四姥爷好似有着一段不可言说的历史。
有时母亲和父亲在家里说起四姥爷,语气里也总是带着一种遗憾或是叹息……
后来在我不停地追问下,母亲才给我讲述了一些四姥爷不为人知的往事……
四姥爷于二十年代中期出生于鲁西南的一个小村子,在他十多岁时父母相继去世,哥哥结婚成家。大约在1941年,村子里来了八路军,四姥爷兴致勃勃地报名参军。当时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那时的他长得魁梧奇伟,个子很高,力大无穷,很得带兵领导的青睐。十多岁的四姥爷跟随部队转战南北,和日本鬼子展开过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一直到把侵略者赶出国门。
抗日战争结束后,还没等歇口气,人民军队又开始了与国民党的另一场战斗,不幸的是,四姥爷在东北的一场战斗中由于寡不敌众,被国民党俘虏,编进了国民党的军队。
在国民党部队里大约半年的时间,四姥爷和他的一个老乡战友,乘外出买东西的机会,逃跑出来,辗转追寻上了解放军的部队。
1950年10月,四姥爷和千万名志愿军战士一起,奔赴朝鲜战场,拉开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序幕。
硝烟弥漫、炮声轰鸣的战场,血肉横飞、伤亡惨重的战友,一幕幕残酷的场景,摧残着四姥爷的身心。战场上,四姥爷因为受到强烈的刺激,突然精神失常……
正因为四姥爷“做过国民党的俘虏、在战场上吓出神经病”这样的“污点”,还因为他得了病后把所有的证明材料都丢弃了,所以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了批斗。本来应该享受离休待遇的他,只是一名普通工人。
1953年,四姥爷结束了戎马生涯,被安置在一个国营农场里,成为农场里的一名工人。
记得有一天,四姥爷在我们家,天还黑乎乎的就起来了,非常开心的样子。拿出来平时干活时不舍得穿的新衣服。穿戴得立立整整出门了。一直到天没了太阳,娘领着我才在村头看见一个黑影。我们认出来人正是四姥爷,四姥爷叫了一声“孩子!”,声音有些哽咽,人也黯然无神的样子。
在四姥爷的一生中,50岁的时光成为他今生最阳光明媚的时刻!
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走近了他。这人后来成为我的四姥娘。四姥娘丈夫早逝,仅有的一个女儿已成家立业。她与四姥爷惺惺相惜,相爱相敬。
记得那时曾经见过一次四姥娘:依然黑亮柔顺的短发、白皙清秀的脸庞,温婉可亲的笑容,干净利整的穿着,是我心目中期望的四姥娘的形象。
一辈子形单影只的四姥爷,不再孤单,第一次享受到了家的温暖。
可惜幸福的日子如昙花般短暂,在他们携手第五年的一天,四姥娘突然得了急病离世了。
四姥娘的离开,给四姥爷留下无限的感伤与无尽的回忆……
三
2008年,我們兄妹一起去看望四姥爷,曾经高大魁梧的四姥爷显得弱不禁风,眼睛也有些视物不清。当他辨认出我们时,眼睛里闪烁着泪水。四姥爷动情地说起家乡的亲人,当忆起他在战场上的情景时,四姥爷突然放声痛哭,浑浊的泪水流淌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你们不知道,当时有多少战友死在战场上!我的那个老乡兄弟,刚刚还在一起开着玩笑,一眨眼的功夫就再也醒不来了……我去县里找过,不是为了我的待遇,我是为我的内心……”四姥爷抹着眼泪喃喃自语着。
2009年,四姥爷八十四年的人生历程走到了尽头。临走时四姥爷跟一直在医院照顾他的哥哥提了一个要求:“孩子,我想回自己的家乡,想和我的父母在一起……”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少小离家的四姥爷,戎马一生,倥偬而过。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思念着他的故乡,思念着早逝的双亲!
四姥爷的一生最终落下了帷幕!
那个萧瑟落寞的秋天,哥哥和表弟护送四姥爷的灵柩回到了他的故乡——鲁西南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可是,四姥爷的远房侄子,坚决反对这个没有感情的叔叔埋在他们的土地上,占用他们的庄稼地……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四姥爷没有孩子,没有家庭。最后,没有牵绊的四姥爷埋在我们村南的黄土里,他又回到了黄河口,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异乡……
从十四、五岁离开故乡,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洗礼。四姥爷体味了人间的冷暖与世态的沧桑,最后如飘坠的落叶消融于那片渺茫深沉的泥土……
我们采访的那位老英雄。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时代的流逝难掩旧日的风采。和他相比,四姥爷的一生平凡甚至暗淡。但他们在战争中同样出生入死,为共和国的成立付出献血,奉献了青春年华。穿越时光的隧道,我仿佛看到四姥爷和千千万万个战士,在泥泞的道路上不停地跋涉、奋力前行的身影……
采访完老英雄,我回到了故乡,茫茫原野上两棵古老柳树下的黄土堆,是四姥爷最后的归宿。柳树黑色的树干上,刻满了岁月流逝的道道伤痕,见证着一路风雨的变幻。它们经历了多少个春秋冬夏,历尽沧桑,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秋风掠过树枝,树叶随风飘洒,有两片竞落在我的发间, 使我感受到一丝温暖的触动。更多的树叶在风的吹动下,疏密不一地散落在草丛间、小路上,仿佛在诉说着层层叠叠的心事……
作者简介:李凤桂,微信昵称茉莉、大学文化,东营市农业技术人员,高级农艺师。工作之余勤于练笔,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凤凰城文学》副主编。散文、论文散见于《文学月刊》《山东文学》《唐山文学》《解放军健康》《山东工人报》《潍坊日报》《鲁中晨报》《东营日报》《世界农业》及其他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