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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绪尔与本维尼斯特话语思想之对比研究

2021-02-13庞茂森

关键词:埃米尔索绪尔教程

庞茂森

1971年,瑞士学者斯塔罗宾斯基(Jean Starobinski)发表《字下之字》一书,在其中引录了索绪尔注释“话语”的一张手稿(1)Jean Starobinski, Les mots sous les mots: les anagrammes de Ferdinand de Saussure (Paris: Gallimard, 1971), 14.。相较于易位书写理论,这张手稿在当时并未激起太大反响。尽管陆续有学者对这一问题进行研究,却没有改变学界对索绪尔的一贯认知。仅举一例,20世纪70年代法国出版的话语分析论著大多仍以对索绪尔的批评开头,认为语言和言语的二元论思想把语言学禁锢在一个封闭世界内。直至1989年,日内瓦大学的勒内·阿马克(René Amacker)教授在《索绪尔研究集刊》上发表重经整理后的“话语”手稿(2)René Amacker, “Note de Ferdinand de Saussure concernant le ‘discours’, ” Cahiers Ferdinand de Saussure, no. 43 (1989): 93-94.,2002年《普通语言学手稿》又出版,学界才真正开始重视一个多元的索绪尔,肯定索绪尔语言理论的文本性和话语性。2005年,著名语言学刊物《语言》第159期围绕“语言学与话语诗学:始于索绪尔”(Linguistique et poétique du discours: àpartir de Saussure)发表一系列专题文章,其中,法国文论家梅肖尼克撰文表示,索绪尔早在本维尼斯特和其他学者之前就是一个“话语优先的思想家”(3)Henri Meschonnic, “Saussure ou la poétique interrompue,” Langages 39, no. 159 (2005): 10.。2016年,索绪尔手稿研究专家皮埃尔-伊夫·泰斯特努瓦尔(Pierre-Yves Testenoire)和两位巴西学者合作编著《话语和文本:索绪尔的遗产》(4)Marcio Alexandre Cruz, Carlos Piovezani, Pierre-Yves Testenoire, Le discours et le texte: Saussure en héritage (Louvain-la-Neuve: L’Harmattan-Academia, 2016), 5.,强调索绪尔的思想在当代语言研究中仍然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特别是在一些理论预设与《普通语言学教程》的结构主义式经典解读相背离的领域,比如话语分析、符号学、篇章语法、篇章语言学、语用学、符用学、语义学等,索绪尔对话语和文本的思考更是研究者的必要参考。

法国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师从法国语言学界泰斗梅耶(Antoine Meillet),成为索绪尔的再传弟子,同时也是在历史比较语言学、普通语言学和符号学领域首屈一指的人物。他在语言学的话语转向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通常认为其语言理论扭转了语言学界对“语言”(langue)权威的盲从,促使语言学家们开始转向“言语”(parole)范畴的研究。比利时语言学家让-保罗·布隆卡(Jean-Paul Bronckart)就把本维尼斯特称之为“话语理论的首创者”(5)Jean-Paul Bronckart, Théories du langage: nouvelle introduction critique (Bruxelles: Mardaga, 2019), 239.。罗兰·巴尔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本维尼斯特的喜爱,称其作品影响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活动,具有“双重反拨的性质:一反传统,二反浅薄的前卫”(6)罗兰·巴尔特《我为什么喜爱本维尼斯特——代中文版序言》,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王东亮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页。。然而,我们或多或少忽视了这位精通十几个语种、横跨多个学科领域的语言学家,他的作用或是被“低估”,或是被遮蔽。

本维尼斯特对索绪尔的承袭关系已是学界共识,克洛迪娜·诺尔芒(Claudine Normand)甚至形容他为“最索绪尔式的语言学家”(7)Claudine Normand, “Saussure-Benveniste,” Cahiers Ferdinand de Saussure, no. 56 (2003): 126.,本维尼斯特本人也曾多次援引索绪尔(8)在两卷本论文集《普通语言学问题》中,《语言符号的性质》(1939)、《普通语言学的最新趋势》(1954)、《重构的语义问题》(1954)、《语言学中的“结构”》(1962)、《语言学发展一瞥》(1963)、《半个世纪以后的索绪尔》(1963)、《言语活动中的形式和意义》(1966)、《结构主义与语言学》(1968)、《造就历史的语言》(1968)、《语言符号学》(1969)等文章均出现本维尼斯特关于索绪尔的论述。。话语理论是索绪尔和本维尼斯特语言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对语言学领域具有开创性的价值与意义。但依据通行本《普通语言学教程》,研究者们通常认为两者对话语的观点是背离对立的。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和文献资料的逐步完整,两位语言学家在话语认识上的延续性也被更多的学者所认同。比如,日本学者赤种季末(Akatane Suenaga)基于恩格勒(Rudolf Engler)的四分册《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评注本》,揭示出索绪尔对言语循环回路的阐释已经包含本维尼斯特的陈述理论萌芽(9)Akatane Suenaga, “Benveniste et Saussure: l’instance de discours et la théorie du signe,” in Émile Benveniste vingt ans après, ed. Claudine Normand and Michel Arrivé (Paris: L’Atelier intégré de reprographie, 1997), 128.。法国语言学家让-米歇尔·亚当(Jean-Michel Adam)提出,本维尼斯特设想的“跨语言学”是基于索绪尔的话语思想建立的(10)Jean-Michel Adam, “Discours et interdisciplinarité: Benveniste lecteur de Saussure,” Cahiers Ferdinand de Saussure, no. 54 (2001): 201.,尤其与索氏注释“话语”的手稿呈现出一定的异同(11)Jean-Michel Adam, La linguistique textuelle (Paris: Arman Colin, 2015), 19-27.。

实际上,日内瓦大学的哥德尔(Robert Godel)教授出版《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稿本溯源》后,本维尼斯特为该作撰写书评,称赞索氏和学生的笔记“经常带有极大的启示性”,“极具启发力量”,特别指出“语言学唯一的、真正的对象是就语言和为语言而研究的语言”这一论断并非出自索氏(12)Émile Benveniste, “Robert Godel, Les sources manuscrites du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de F. de Saussure,” 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de Linguistique de Paris 55, no. 2 (1960): 25-26.。文本生成学专家伊雷娜·费诺利奥(Irène Fenoglio)发现,本氏在法兰西公学院1963-1964学年的授课笔记中,参照哥德尔在《索绪尔研究集刊》1957年第15期发表的《索绪尔1908-1909年普通语言学教程》,直接借鉴了索氏关于话语的论述(13)Irène Fenoglio,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et héritage saussurien dans les notes préparatoires du cours de Benveniste, Collège de France 1963-64,” Cahiers Ferdinand de Saussure, no. 67 (2014): 85.,这无疑为两者的话语思想渊源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另外,索绪尔针对拉丁文诗歌、吠陀梵文诗歌和日耳曼神话进行了大量的语言分析,而本维尼斯特着重于研究印欧语诗歌和神话,以及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的作品。广义而言,二者就文学文本展开的语言研究也应归入话语层面,笔者在此不予赘述。

我国索绪尔研究专家屠友祥在翻译《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时强调,索绪尔在不断修正和发展他的语言思想,通行本《普通语言学教程》反映出来的索绪尔思想是不全面的,对其他现存资料的系统研究也就显得尤为必要(14)屠友祥《中译本绪言》,索绪尔《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毋庸置疑的是,本维尼斯特突破和发展了索绪尔的话语观,进而在语言学领域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基于此,我们尝试回归话语概念本身,从普通语言学的角度出发,结合索氏的多版本教程,尝试搭建两位语言学大师在话语思想上的交流与碰撞,既探析他们的内在关联性,又凸显各自不同的研究路径。

一 话语的界定

对于话语,索绪尔和本维尼斯特都没有给出过一个足够明确和完整的定义,但他们都从各自的角度进行了阐述。我们分别从语言与话语、言语与话语两个角度来看两位语言学家如何处理这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从而达到对话语的界定。

(一)语言与话语

在日内瓦大学图书馆所藏的一张手稿中,索绪尔对话语进行了专门注释,《普通语言学手稿》重新整理加以收录。他从语言与话语的对立出发,试图确定话语的概念:“语言仅是为话语而创造的,但是什么使得话语区别于语言,或者说是什么在某个时刻允许语言作为话语开始行动的呢?”(15)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手稿》,于秀英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41页。换言之,语言的最终目的是话语,语言的存在就是要实现话语,而且实现的仅仅是话语。既然“语言作为话语开始行动”,那么,正是因为“作为话语”,语言才是积极的,也正是因为语言开始行动,语言才成之为话语。这种关系很难不让我们想到语言和言语的紧密相关:“任何东西不经过在言语中试验是不会进入语言的,一切演化的现象都可以在个人的范围内找到它们的根子。”(16)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37页。

本维尼斯特对话语的认识明显吸收了索绪尔的看法。索绪尔明确了语言与言语的相互依存性:“从历史上看,言语的事实总是在前的”,“促使语言演变的是言语:听别人说话所获得的印象改变着我们的语言习惯”(17)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41页。。类似的观点也出现在本维尼斯特的论述中:“在陈述之前,语言只不过是语言的可能性”,“只有在实现为句子的话语中,语言才得以形成、才得以成形”(18)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61、198页。。与此同时,在话语与语言的区分上,本维尼斯特也延续了索绪尔的观点,认为话语是“行动中的语言”,只是本氏把话语提升至同语言一样的地位,不再是语言“作为话语”,而是话语就是“由言说的人在主体间性的条件下承担着的语言”(19)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2、301页。,话语也是语言。

(二)言语与话语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就多次使用“话语”一词。一方面,他将话语列为德语词Rede的意义之一:“Rede大致相当于‘言语’(parole),但要加上‘谈话’(discours)的特殊意味。”(20)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36页。这种用法也出现在《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在与法语不同的语言里,我们发现不了什么词语能够恰好覆盖法语词语所蕴含者。(譬如德语Sprache兼有langue‘整体语言’和langage‘群体语言’的观念。Rede:parole‘个体语言’、‘言说’和discours‘话语’)。Rede或多或少与parole相应,但也具有discours的专门意义。”(21)索绪尔《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9页。可以看出,索绪尔认为言语与话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另一方面,他也将话语与言语作同义词使用:“凡因言谈(discours)之需并经特定的运作而说话者:这是个体语言(parole)。”“新产生的一切若是在言谈(discours)之际被创造出来,这同时意味着正是在群体语言的社会方面,那一切发生了。”(22)索绪尔《索绪尔第一次普通语言学教程选刊》,屠友祥译,《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第90页。正如屠友祥所总结的,索绪尔的“话语概念与言说、个体语言有重合之处,也有歧出之处”(23)屠友祥《索绪尔话语理论诠解》,《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第22页。。

但是,索绪尔在《教程》中对言语行为(acte de parole)进行了说明:“要把言语行为的一切细节都摄成照片却是不可能的;一个词的发音,哪怕是一个很短的词的发音,都是无数肌肉运动的结果,是极难以认识和描绘的。”(24)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37页。他把作为活动的言语局限于发音行为,而话语作为活动旨在传达思想的意义:“这些语词即使丰富多义,连贯说出时,话语所唤起的概念也只是想表达某种意思。”(25)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手稿》,第241页。

如果说在语言与话语之间,本维尼斯特对索绪尔更多的是继承,那么在言语与话语之间,本维尼斯特以言语为基础,发展和扩宽了话语的概念。索绪尔并没有明确言语和话语的关系,但本维尼斯特尤其强调言语与话语的差异:“人们会说,我们每次说话所产生的话语,陈述的这一外现,不就只是‘言语’吗?在此,必须对陈述所需要的特定条件加以注意:我们的研究对象是产生陈述单位的行为本身,而非陈述的文本。”(26)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59页。可见本维尼斯特把言语视为一种陈述文本,即陈述行为的结果。这种观点在他随后的论述中也得到了证实:“对语言的个体占用行为把说话人引入了他的言语中。”(27)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62页。所以,在本维尼斯特看来,言语仅仅是从说话人口中说出的成品,而话语则包含陈述行为这一过程。

本氏在《语言分析的层次》一文中曾直接引用一句拉丁语:“nihil est inlinguaquod non prius fuerit inoratione(语言中的一切无不首先存在于话语之中)”(28)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98页。,我们隐约可以看到索绪尔关于语言与言语的试验关系的影子。法国学者德松(Gérard Dessons)就指出,本维尼斯特的表述显然比索绪尔更具开放性。他认为,本维尼斯特的话语概念沿袭了拉丁语oratio的复杂意义,这个词至少可作四解:说话的机能;说出的话;说话的方式,文体;演讲词(29)Gérard Dessons, Émile Benveniste, l’invention du discours (Paris: Éditions In Press, 2006), 60.。总之,索绪尔和本维尼斯特都把语言与话语相对立,话语不是抽象的语言,而是实践中的语言。本维尼斯特的话语不仅考虑实践的结果,还把实践的过程纳入考察范围,从而扩宽了语言的研究角度。

二 话语中的人

结构主义者们通常认为索绪尔提出的是一套彻底排除言说主体的封闭的语言理论,然而并非完全如此,其实索绪尔一直将言说主体纳入自己的语言思考。如果说主体概念在索绪尔的思想体系中仍处于萌芽状态,那么本维尼斯特已经在比较深入地研究主体问题了。

(一)隐藏的主体

索绪尔对主体的关注在《教程》中就已经可以窥见一斑,例如,在论及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时,“一方面,在话语中,各个词,由于它们是连接在一起的,彼此结成了以语言的线条特性为基础的关系,排除了同时发出两个要素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在话语之外,各个有某种共同点的词会在人们的记忆里联合起来,构成具有各自关系的集合”(30)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170-171页。。话语在这里作为言语行为的产物出现,它只能由言说的主体进行生产,而且言说的主体必须在时间轴里依次说出各个成分,因而话语服从语言的线性规则。时间又同时保证语言的连续性和可变性,这个“显而易见的”原则使得言说主体在自己的生产活动中可以选择和改变话语的组成要素,从而推动语言的演变。我们可以看出,索绪尔试图从个人和社会两个角度探讨话语的主体,个人层面的主体进行话语的生产活动,而社会层面的主体促进语言的变化。

作为个体存在的主体强调言语活动是一种“个人行为”。索绪尔认为:“语言总是为孤立概念的实现先验地存在着,这些孤立概念等待着有一天被加以利用,它们之间所建立的联系使之具有意义。”(31)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手稿》,第241页。孤立的概念相连接建立起来的并不是一般的语义学意义,而是“思想的意义”。也就是说,一个人通过话语向另一个人传达的是言说主体的意向,而不是概念或者依附于外在的意指对象。

作为社会存在的主体强调言语活动是一个“社会事实”。索绪尔在阐述“言语循环”这一言语交换行为时指出,“由言语活动联系起来的每个个人”都在复制“与相同的概念结合在一起的相同的符号”(32)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34页。。这种“社会的晶化”并非源于物理和心理层面,而是属于社会心理学层面:“由于接受机能和配置机能的运用,在说话者当中形成了一些大家都觉得是相同的印迹。”(33)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35页。因此,索绪尔勾勒出了话语如何独特地参与言说主体的交流,社会集体进入话语的库存,而个人通过意向性来传递和接收话语携带的意义。

(二)“言说的‘自我’即存在的‘自我’”

本维尼斯特的主体观与其话语思想密不可分,充分体现了语言、人、世界三者之间的关系,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

首先,言说主体是超越不同个体经验的“我”。“语言之所以成为可能,正是因为每个说话人都自立为主体并同时在言语中将其自身称为‘我’。”(34)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4页。本维尼斯特把“我”定义为“正在陈述含有我这一语言载体的当下话语时位的个体”(35)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85页。。“我”不是一个词汇实体,无法指称任何概念,“存在一个可以包含对树的所有个体使用的‘树’的概念,却不存在这一意义上的‘我’的概念,能涵盖每一个说话者口中每一时刻都在说出的我”(36)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5-296页。。除此之外,“我”也区别于我们通常一并划入人称代词中的第三人称。在本氏看来,“在我/你的关系之外,人称的参照为零”(37)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0页。,只有我/你具有自我指涉性,而作为“无人称”的第三人称“是某些话语时位的唯一可能的陈述形式,那些话语时位并非指涉自身,而是用来启动话语时位之外的任何一人或任何一物,这任何一人或任何一物总具有某种客观参照”(38)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89页。。

其次,主体通过言说确立自己的存在。用本维尼斯特的话说,“人在语言中并且通过语言自立为主体”,因为“除了主体自身通过言语活动对自己进行了如是的证明之外,并不存在其他关于主体身份的客观证据”(39)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3、296页。。但是,这种自我证明只能通过比照才能实现,由此确定了“我”与“你”的密切关系,“正是这种对话的条件构成着人称,因为它意味着反过来当对方自称为‘我’的时候,我便在他的言说中变成‘你’”(40)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4页。。这种“我/你极性”便形成了语言的主体间性,“我”和“你”对立共存、互相转换,内化于言说主体之中,换句话说,在自称为“我”的说话人内部,存在着一个听话人“你”,就好比人如果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便无法开口说话。“我”成为“你”,“你”成为“我”;“我”预示着“你”,“你”预示着“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和“你”处于平等的地位,“我”总是优越于“你”,因为每一个参与言说的个人都要自称为“我”才能自立为主体。

再者,言说主体将语言据为己有的同时也构建与世界的关系。语言提供了可供主体性表达的形式,每个使用话语的说话人将这些形式占为己有,以“我”的视角确立与世界的关系,一切都“只有参照言说它们的话语时位才可以被界定,也就是说要依附于在话语时位中进行陈述的我”(41)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6页。。言说的主体将自己定义为“我”的同时,也就将他的对话者定义为了“你”,“我/你极性”构成世界的主观范畴,而第三人称则只充满客观的指涉。言说主体从“我”的视角出发,不仅依据“人称”组织世界,而且通过时空关系呈现主体对世界的体验:“这是些指称词、指示词、副词、形容词,它们围绕着作为参照的‘主体’组织空间及时间的关系:‘这个、这里、现在’,以及众多的相关词语‘那个、昨天、去年、明天’,等等。”(42)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6页。总之,“我-这里-现在”都是以言说主体为中心进行构建,“话语时位就是这样构成了用于界定主体的全部坐标”(43)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298页。。

虽然本维尼斯特关于话语中主体的阐述或多或少能够在索绪尔那里找到一定的学术渊源,但本维尼斯特的主体观无疑更为成熟,他对索绪尔的超越主要体现为三点:其一,强调主体之间的相互转换,主体性发展为主体间性;其二,重视听话人的作用,交流功能提升至人际功能;其三,推翻个人与社会的二元对立关系,非此即彼演变成辩证统一。

三 句子的地位问题

句子是索绪尔的话语思想中极具争议性的一个问题,表面上似乎是因为他对句子的论述模棱两可,甚至自相矛盾,但其根本原因却在于句子是他语言学思考中出现的一个瓶颈,他犹豫不决的态度恰巧说明他在努力寻求解决方法。对索绪尔尚未攻克的这个难关,本维尼斯特交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答卷,并且开辟了语言学研究的全新图景。

(一)“句子在什么程度上是属于语言的呢?”

索绪尔把句子归入句段(syntagme)一类,认为句子是典型的句段。句子多是“自由结合”、“即兴作出”的,可以确定“句子属于言语,而不属于语言”(44)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172页。。但他另外指出,还存在许多“由传统提供的”、“由习惯保存下来的”句段,这些“按正规的形式构成的句段类型,都应该认为是属于语言的,而不属于言语”(45)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173页。。所以,句子既可划归于语言,也可划归于言语,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很难确定它具体属于哪一类,因为“在句段的领域内,作为集体习惯标志的语言事实和决定于个人自由的言语事实”(46)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174页。同时发挥着作用,两者没有明确的界限,根本无法确定它们的比例。矛盾的是,索绪尔在另一处的论述与这种肯定态度形成强烈反差,他质疑句子到底在何种程度上属于语言,强调句子之间的差异占绝对优势,认为句子“最明显的特征是彼此间毫无相似之处”(47)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150页。。在语言单位的问题上,索绪尔同样表现出了对句子的迟疑。他既感叹“如果句子属于言语的范围,我们就不能把它当作语言单位”(48)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150页。,又呼吁“我们已经从词的单位出发了,我们可以以句子为单位出发”(49)Ferdinand d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édition critique par Rudolf Engler, tome 1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1968), 295.。

实际上,索绪尔曾尝试解决这个难题。他指出,“由于词本身并非是句子分析的结果,为了确定语词的要素就应当进行分析。因为句子仅存在言语中,存在于陈述语言(langue discursive)内”(50)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手稿》,第101页。。“话语的”(discursif)是索绪尔经常使用的词语,要么作形容词用,修饰言语活动或语言,比如“陈述活动”(langage discursif)、“陈述语言”(langue discursive);要么作名词用,有时与“言语”的用法类似,比如“所有的变动都是在话语活动中发生的”(Toutes les modifications [...] se font exclusivement dans le discursif)、“所有语言都是通过话语先进入我们的精神之中”(Toute la langue entre d’abord dans notre esprit par le discursif)。可以说,索绪尔用“陈述语言”这一表达消解了语言和言语的对立,使其类似于“言语活动”(langage)。

(二)“句子是确实属于话语的。”

如何界定属于语言范围内的句子?索绪尔提出了可能的研究方向,而这一方向在本维尼斯特那里得到了实现,他明确了这一界线:“有了句子我们就离开了作为符号系统的语言的领域,而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进入作为交流工具的语言的世界,其表达方式就是话语。”(51)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97页。本维尼斯特探讨的是一般意义上的句子,甚至无需把句子与命题相区别,他关注的是“话语的生产”。我们总是用句子进行交流,无论这个句子完整与否,删减截取或是语序颠倒,随意拼接或是语法残缺,句子都是“无尽的创造、无限的变化,它就是行动中的语言的生动再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句子是确实属于话语的。甚至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为它定义:句子是话语的单位”(52)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97页。。

既然符号是语言的单位,句子是话语的单位,那么符号和句子必然呈现出对立关系:符号揭示内部事实,而句子关涉外在现实;符号以所指为意义,而句子兼具意义和指涉;符号有其稳定性,而句子只能是“转瞬即逝的事件”。语言的这两种“存在方式”发挥着不同的功能:符号旨在意指,句子旨在交流,本维尼斯特由此区分出“符意学”和“语义学”两种意指方式。这两种意指方式意味着存在两种不同的语言学:“一边是语言,所有的形式符号,遵循着严格的程序,分成各个种类,组合为结构和系统;另一边是语言在鲜活的交流中的显现。”(53)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97页。

本维尼斯特肯定了索绪尔对句子的重视,但也指出索绪尔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他认为,问题的关键“是要弄明白人们是否能从符号转向‘言语’,以及怎样实现这种转向”。他的答案是否定的:“符号的世界是封闭的。无论通过组合化还是其他方式,都无法从符号过渡到句子。”(54)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40页。其实,两位语言学家看待言语活动的视角截然不同。索绪尔虽然一直在思考言语、话语的问题,但他始终无法摆脱符号的桎梏,音位、词语、句段、句子都被认为是语言符号,如是才能满足作为符号系统的语言的离散性和不连续性。本维尼斯特就揭露了索绪尔的这种矛盾性:“排除语言符号的概念,就势必取消了语言最重要的特性;而把符号扩展为整个话语,就不得不与符号是最小单位这一定义背道而驰。”(55)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40页。相反地,本维尼斯特从话语出发,把句子视为连续的整体,无法约简成各个部分的集合,句子是话语的单位却不是符号。他断言,句子不能构成索绪尔意义上的符号,不是简单地叠加或者延伸符号就能成为命题或者不同类型的句法构造(56)Émile Benveniste, 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II (Paris: Gallimard, 1974), 224.。

符号和句子之间的间隙使得两种语言学的建立成为必要,索绪尔已经为以符号为基础的语言学提供了研究基础,因此本维尼斯特要建立的是一门以句子为基础的语言学。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本维尼斯特从两个角度沿袭了索绪尔的探索。

第一,研究地位的提升。尽管索绪尔承认言语活动的异质性,提出建立两种语言学的必要性:“要用同一个观点把语言和言语联合起来,简直是幻象。”“两条路不能同时走,我们必须有所选择;它们应该分开走。”但他仅仅是在口头上把这个研究地位给予“言语”,还特别指出这门言语的语言学不具有合法地位:“不要把它和固有意义的语言学混为一谈,后者是以语言为唯一对象的。”(57)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42页。然而,本维尼斯特将话语提升到了语言学的合法地位,他不止一次地强调,“倘若我们在话语的框架下重建语言学,乃至心理学,那么许多观念一定会以不同的面孔示人。”(58)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301页。语言的语言学和话语的语言学具有同等的研究地位,“语言包括两个不同领域,每个领域都需要有它自己的一套概念机制”(59)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140页。。

第二,研究对象的补充。言语的语言学自然以言语为研究对象,索绪尔如何界定这一研究对象呢?他认为,言语是“人们所说的话的总和”,包括“以说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个人的组合”和“实现这些组合所必需的同样是与意志有关的发音行为”(60)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42页。。可惜这些“特殊情况的总和”在索绪尔看来是无法认识的,这也是为何言语的语言学会暂时搁置。本维尼斯特在话语中延续了索绪尔对言语的一系列观点:个人的、暂时的、特殊的,等等。但他不仅在生产结果层面,也在生产过程层面思考话语问题。如前所述,话语的单位是句子,那么话语的语言学也必定以句子为研究单位。本维尼斯特是要围绕“话语的生产”或者“语言向话语的个人转换”,建立一套“新的概念和定义机制”,所以,他才会提出“陈述理论”,尝试建立初步的理论框架。遗憾的是,他才刚刚开始的宏愿由于去世突然落下了帷幕,可是一门话语的语言学却并未终止,我们看到,他点燃的星星之火在今天已经成为了燎原之势。

四 结语

今天,当我们谈论索绪尔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他是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确立了语言学的科学地位。但在本维尼斯特看来,语言学仍然是一门尚未建成、正在建构的科学。他在1968年的采访中说到:“一些独立的学说最终会聚,促成了一门要求甚高的理论语言学的诞生,它们试图将自己表述为科学,永远在这片科学的界域上发展。”(61)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46页。他认为,结构主义语言学和转换生成语法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径,但这两种方向都是对语言学科学化的一种尝试。实际上,本维尼斯特的研究也在于竭尽全力地为一门真正的语言科学奠定基础。他肯定了索绪尔思想的价值和局限,高举索绪尔手中的接力棒,继续着索绪尔的未竟之业。这个孤独的灵魂从索绪尔的止步之处开始孑然独行,诚如他本人所言,索绪尔的著作包含着太多的“先知先觉”,以致于索绪尔“身后的使命已然成为他的第二生命,从今以后与我们自己的生命结合为一体”(62)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第39页。。

也许我们还应该把本维尼斯特的话语语言学纳入语言学的科学化进程里面,与结构主义语言学和转换生成语法形成三足鼎立的趋势。他的话语语言学同样开辟了语言学领域百花齐放的流派,但这一点还不太为我们所察觉,可以说我们或多或少还依然处在乔姆斯基这面大旗下,毕竟“认知革命”仍然是当今世界的热门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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