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滢日记（之二）（1943年6月11日—6月27日）*

傅光明（整理，编注）

（首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9）

1943年6月11日

32：6：11（五）阴晴早饭后看报。

整理书目。打字打书目半张。

中午一人去吃饭。饭后到办公室。看完Puffer’s Bars for Peace in the Far East.此书虽今殊见，大致还很妥当。

看Louis Fischer’s Dawn of Victory①美国记者路易斯·费希尔（1896—1970）的《胜利的曙光》。数十页。

歆海约我们去吃饭。六时半与卓敏、质廷动身经公园走去。歆海说很近，只十五分即到。我们走了有三十几分钟。天气又热起来了，后一半都是上坡路，所以走得一身是汗。

另有歆海的学生彭绍青在座。彭是彭显印的老兄，江西人，说扬州话。中大外文系毕业，在那里教书，来美已六年。最近为军事团任编译。他也有汽车。我们喝了一点酒，乘车到Wings②温斯。吃饭。在那里见邻座一西人与歆海谈话。原来便是孙中山在三民主义中所引证的Dr. Williams③威廉姆斯博士。.我们以为Williams一定比中山老，一定头发雪白了。可是这一位只在五六十岁之间。

九时余与质廷去看Random Harvest④根据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1900—1954）1941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兰登·哈韦斯特》。.这里面的女主角是Greer Garson.我们没有赶上看第一段，可是整个情形在一个人的记忆失而复得，稍为离奇。比起Mrs. Miniver⑤《忠勇之家》又译作《密涅瓦夫人》。美国著名影星葛丽·嘉逊因主演《忠勇之家》获1942年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来相差太多了。

回十一时半。浴。看Runyon一篇。

1943年6月12日

32：6：12（六）阴后晴天气又热起来了。

早饭后看报到十二时。记日记。

一时一个人去吃饭。饭后去办公室。今天下午只有卓敏去了一时余。我一个人从二时坐到六时半。看Louis Fischer’s Dawn of Victory.把他最后一篇The Shape of Peace to Come①《和平即将到来》。摘录下来，写了二小时余方完。

又一个人吃饭。

回寓后与质廷谈了一会。他现在计划暑假也住在华府了。他说有了办公室、书记及图书馆，不走也行了。

看New Republic②《新共和》。.

浴。打字一时半，只摘录了三页Puffer的书。

记日记。

看Runyon.

1943年6月13日

32：6：13（日）晴阴傍晚阵雨

天气热了。前天早起七十二度，今天早起八十二度。

早饭后看报。

中午与景超、质廷同去吃饭。饭后还是看报。向来星期天的报没有看完过。今天把N. Y. Times及Washington Post③《纽约时报》及《华盛顿邮报》。可以说是看完了。连Book Review都看完了。

六时阵雨。天少凉。

七时与质廷吃晚饭。饭后到Ambassador④大使馆。看Action in the North Atlantic⑤1943年上演的电影《北大西洋行动》（亦称《73舰队潜艇战》）。.这是描写大战中商船的冒险。海中U boat⑥二战时德国的U型潜艇。的攻击、天空轰炸机的袭击，真是可怕。

十一时回。阳初自纽约来了。浴。写日记。

1943年6月14日

32：6：14（一）晴有风

今天天晴，可是有凉风，所以不如昨天那样闷热。

早饭后看报。

与华⑦凌叔华。写信，未写完。将Louis Fischer’s Dawn of Victory看完了。这本书写英国人一章比较的深入些。看了一会Foreign Affairs，Jan.⑧《外交事务》一月号。的书目。

六时三刻崔存璘君约我们去吃饭。桂、吴、李、曼同去。在饭店遇到萧信如夫妇及新在Wellesley 毕业的湖南余淑恒女士。她是在Wellesley学英国文学的。傅安民也在座。

饭后去Constitutional Hall①宪法大厅。.今天是United Nations Today and Tomorrow②《联合国今天和明天》。的演讲。由吴贻芳、晏阳初二人主讲。我们坐了第四号包厢。厅很大，可容四千人。今天到的大约有千人左右。女的居大部分。台上坐主席，前任美国驻挪威公使的Mrs. Harriman，吴、晏二人及Senator Ferguson，Washington Post的Barnet Robar 及Washington Uni.的一个Dean Willaims③哈里曼夫人，吴、晏二人及弗格森参议员，《华盛顿邮报》的巴尼特·罗博及华盛顿大学的一个系主任威廉姆斯。.

先奏中国国歌。介绍后吴贻芳演说。吴有稿子，照着念。所说两点，一是中国抗战以来的教育，一是参政会。后来晏演说，他不用稿子，连outline④提纲。都没有。大部分是说平民教育运动。有时有人鼓掌及笑。

演讲完毕，由台上的其他三人致谢，各提问题。他们坐着问，吴、晏等也坐着答。台上问题问完，由台下的人问问题。问题并不多。有一人问senator F.是不是应取消《禁止华人入境法》。F. 回答不着边际，他说中国现在需要最大的是飞机军火等，将来是From Freedom⑤从自由开始。.有人问平民教育运动与共产党运动相近，可否合作，晏也很外交的说共党的主义与国民党的三民主义相近。

回家已十一时。浴后，与晏及桂谈今天演讲情形。晏要我们指出瑕疵。

上床已十二时半。看了一篇Runyon小说。

1943年6月15日

32：6：15（二）阴晚雨

早饭后看报。看Hoover⑥即美国第31任总统赫伯特·胡佛（Hebert Hoover）。的一文。

与质廷同去吃饭。到办公室。看Mar.的Pacific Affairs⑦看三月号的《太平洋事务》杂志。.里面有好多谈战后东方问题的文字。

打字打了一个书目。

晚饭后打字，将Hoover文的第一篇做一摘录。我打字很慢，比起桂、吴等来慢不止一倍，而且常常打错。也许多练习后可以好些。

写完华的信。与莹⑧即女儿陈小莹（滢）。也写了一长信。

浴后看了一篇Runyon小说即睡。

1943年6月16日

32：6：16（三）阴晴

晨萧彩瑜君来。萧山东人，师大生物系毕业，来美已七年，现在在提议建一中国科学图书馆。他找阳初、贻芳老是找不到，所以找我来谈。

看报。与洪写信。

中午与景超同去吃饭。饭后到办公室，看书到七时。质廷纽约去了。景超有约会。我一个人去吃饭。

晚饭后打字，摘抄Puffer’s Bars for Peace in the Far East二页半。

浴后续写洪信。又开始写致韩家学、万叔寅的信。

今天下午看的是Foreign Affairs文数篇，里面有一篇Barbara Ward①芭芭拉·沃德。谈英美战后合作，摘录了数页。

1943年6月17日

32：6：17（四）晴

晨看报。

写完致韩家学等的信，与乙慕写信。

中午一人去吃饭。饭后到办公室。

卢祖贻君自纽约来。说华府比纽约热得多。他说华府秋季极好，不可错过。自九月至十一月最可住。冬季多雨，交通不大便，又不如纽约了。

昨晚想到我在此看到了比较有意思的新书，应当把它写一介绍，寄回国内。不然一切在这里享受得太多了，问心也觉得惭愧。所以今天下午写Louis Fischer: Dawn of Victory的介绍文。写到七时，大约写了两千几百字。

又一个人吃饭。回寓八时半，房内仍90°。坐下写字，浑身流汗。写完乙慕信，写了一短信与廷黻②蒋廷黻。。

十时浴。大风后雪雨。温度降至85°。

写一信与惟国，一信致雪艇。

看Runyon一篇。

1943年6月18日

32：6：18（五）晴

昨夜下了雨，今天天气稍凉，不像昨天那样闷热。

早饭后到使馆，会见王慕宇，将写好的信由使馆寄去，交洪转发。

十二时半卓敏来。他本来约我同去吃饭。郭则范邀他，他约我同去。因同在Wardman Park Hotel③沃德曼公园酒店。.座中另有游简文。W. P. H.④即沃德曼公园酒店。的中饭不过一元一，可是分量比较多得多。而且客人不多，地方凉爽。郭还请大家喝了一瓶白酒。

三时散。我到Murphy及Woodward⑤到墨菲及伍德沃德。去买东西看东西。四时到Library of Congress⑥国会图书馆。.与房夫人、王友三、吴君等谈了一会。到杂志室看Life等到七时。到Garden T.吃饭。

访宗武夫妇。与他们同出门吃icecream①①冰淇淋。.他们方从纽约回。说纽约比华府凉爽得多。

宗谈说他与魏伯听说，要我们这班人出来做研究，是错了。研究是初出校门的人做的。我们这些人，应当到处跑跑，与各大学的校长教员随便谈谈，交换交换意见。

他说在纽约一个人一个月得花五百元，方勉强过得。这就不得了了。

晚浴后看完Damon Runyon.他的文字是别开生面的。故事和技术却是传统的方法。

1943年6月19日

32：6：19（六）晴

晨看报。接鲠生②②周鲠生。信，说不久进医院，希望我二十四五去纽约。我与质廷谈了一会后，决定了二十三动身。写了一快信与鲠生。质廷本来也决定二十三去纽约，后来又决定不去了。

写了信到Neptune（在Dupont Circle③③到海神饭店（在杜邦环岛）吃饭。）去吃饭。与卓敏、质廷定好。卓敏因事不能来。

饭后在办公室继续写介绍Fischer书的文字。今天写到近六时，写了千余字。完。

六时半与卓敏同到Hippodrome④④赛马场。看电影。一个是Somerset Maugham’s The Moon and Six Pence⑤⑤萨默赛特·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这是写画家Strickland⑥⑥斯特里克兰。（实是指Gauguin⑦⑦法国画家高更。）的异同寻常的生活。居然传达出来，没有把他形容成一个minister⑧⑧牧师。.另一片是Life Begins at 8:30⑨⑨《生活在八点半开始》。.我们七时看起，看完已十时。到一个seafood⑩⑩吃海鲜。的地方吃饭。

浴后看了会书。

1943年6月20日

32：6：20（日）晴

今天天更热了。早起还80°，下午屋内到90°。

上下午都在寓看报。中午一人去吃饭。下午与质廷少谈。

楼上太热了。到楼下第一层去，只有82°。四楼与一层相差八度之多。

六时半与质廷去中山楼（Sun）吃饭，卓敏也同餐。饭后去Neptune Theatre看Deanna Durbin演The Amazing Mrs. Holliday.这片子是一种light comedy⑪⑪去尼普顿剧院看狄安娜·德宾演的电影《了不起的霍利迪夫人》。这片子是一部轻喜剧。，可是很有味。女主角最初是在中国乡间办一学校，片子里说了几句中国话，唱了一个中国歌。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在电影中显出是比从前好多了。

浴。看Maugham’s Introduction to Modern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⑫萨默赛特·毛姆编《当代英美文学选读》。⑫.

1943年6月21日

32：6：21（一）晴

晨早饭后剪发。看报。

昨天在电影院卓敏又要大家称一称。他134磅，我只128。我本来与他是一样的。这几天食量不佳，不想吃东西。最近两天有些泻。也许天热了。

近一时去银行取钱。吃了饭到车站，买了一张星期三晚的夜车票。

到Becker①贝克商店。去买了一个箱子，即在底下一层打了名字。

回寓四时。觉得不必去办公室了。在楼下看Fortune Report 的Pacific Relations②《财富报告》的《太平洋关系》。.

晚一个人到Garden T.吃饭。

饭后继续看Pacific Relations.九时余看完。

浴后用Larvex③一种干洗衣服的洗涤液。打衣服。这是一种无色无臭的衣④原文如此，应为洗衣液。，打在绒衣上可以免虫蛀。据说明，打一身衣须a pint⑤一品脱。的三分之二。我从十时半打起，打到十二时半，没有停，也只打了半瓶。我只好不照它的说明。打了外套，bathing robe⑥浴袍。，一身衣，头绳衣⑦即毛线衣。，围巾及一双头绳袜。

又到浴室里泡了一会，回已一时半。外面正下雨。

1943年6月22日

32：6：22（二）晴

天愈来愈热。前天清早82°，昨天84°，今天85°了。昨夜下的雨，似乎无济于事。

早饭时遇到萧勃及许君，此人很面熟，问询之下方才知道他原在外交部。参政会开会时他在外交组任记录，所以看见了不少次。我代他们付了账。

看报。

收拾了一会衣服。

中午一人去吃饭。饭后到办公室。将新书介绍抄写了一过。质廷到Peck处去，听说复生等五人已到Miami⑧迈阿密。.他们来得真快。我很希望见见他，问问国内情形、华等近状。我想华一定会让他带信来。可是车票已买，不能久留。与他写了一信。后听卓敏说，国务院预定曾让他们去纽约，那可好极了。

刘锴陪蒋夫人去加拿大，已回。今天来谈了一会。

晚卓敏与质廷请我吃饭。在Ruby Fou⑨鲁比富，一家餐馆。.今天天气已热。办公室有凉气，还是88°。饭店有凉气，也很热。谈了很久。卓敏要大家谈各人的性格，说景超是individualistic⑩个人主义的。，质廷model Christian①①模范基督徒。，我observant②②善于观察。，贻芳always wanting to impress③③爱表现。，阳初set to lead④④引导带领。。质廷说卓敏sharp⑤⑤敏锐。，卓敏自说impatient⑥⑥没耐心。.

晚上收拾东西至十二时余。洗浴二次。睡已一时。

1943年6月23日

32：6：23（三）晴

晨看报。收拾东西。我来后买了两个箱子，东西还会装不完。另将书籍杂志包了两个包。到邮局寄书与淑浩。

到使馆访崔等。遇了好多人。

刘锴约了今天中午吃饭。景超也来了。卓敏等不能来。另有办《外交日报》的陈为舟君及崔游。在一个法国饭店吃饭。谈起今天报上载中国人在Wardman Park⑦⑦华盛顿沃德曼公园。叫条子事⑧⑧招妓。。刘锴说这种事Congress men⑨⑨国会议员。办的最多。刘说梁某人在日内瓦常用刘锴名义与女子来往。一天他遇一女子，问起刘锴来，才发现。他说幸亏梁不在此。

下午到办公室。有Family Circle Magazine的Stewart Robertson⑩⑩《家庭圈子杂志》的斯图尔特·罗伯森。从纽约来访。他要写一篇关于战时中国的访问记，与我及质廷、卓敏分别谈话。我与他谈了一会大学教育的情形。

今天歆海来办公室。他说华盛顿天气这样热，他不要湘美来，等到秋天再说了。

王时余与桂、李、张三人分别来，李转刘瑞恒的车去Roy Veatch的Cocktail Party⑪⑪罗伊·维奇的鸡尾酒会。罗伊·维奇是艾奇逊的助手。. Veatch是State Department⑫⑫国务院。里Acheson⑬⑬艾奇逊，为当时美国国务卿。的助手，今天请的都是Governor Lernan⑭⑭莱尔南总督。的救济会的高级官僚，与Dr. Garlick，Dr. Joseph⑮⑮高力克博士，约瑟夫博士。等。我们参加的人还有景超、崔存璘，使馆的薛与王、徐等。T.V.⑯⑯即宋子文。的房子并不大。我们分内外两室及园中坐。园也很小，只是一角有一小水池养了些金鱼，上有树荫。我与二三人如Dr. Crabtree⑰⑯即宋子文。和Dr. Garlick谈了一会。Dr. Garlick年前曾到英国。他说英国战时情形与前大异，战后也完全不同了。劝我们去看看。说起适之，他说适之促进中美文化沟通之功至大，说he has been very particularly treated by your government⑱⑯即宋子文。.他说他后来听说有种种内幕。

七时与桂搭Dr. Crabtree的车回。七时半吃饭。八时一刻回寓，正值警报。房东要把所有的灯都灭了。不过此外还有光。我洗了浴，收拾了一切东西。有两个提箱，两包书，要放在傅处。质廷很帮忙。他陪我到傅家，两个人同将箱子提上三楼。在傅家坐了不几分钟，紧急警报响了。声音怪难听的。一切灯都得灭去，除了楼梯上。我们到外面小阳台上小立，看探照灯一二个在空中转动。有警察乘车来，叫人家灭灯，傅家也有一女警察来扣门。到十时半方解除。解除后以为完了，反而探照灯更多。又灭灯，过了十分钟，第二次解除才完。今天的警报，我觉得是空袭演习，余人将信将疑，后来没有听战斗机响，他们也信了。

与高宗武打电话二人，他们不在。

十一时回到寓所，质廷又陪我去车站。两人去了，有许多方便。质廷代我等着排行李，我与脚夫先上车放东西。行李交与车站，出五毛可以送到旅馆。排行李的女职员不懂这方法，她说没有试过。一个男职员指示给她。质廷又告我先到一处将车票及睡一联交去，如是晚间开车后便不来叫醒我要票了。

车一时开，但十时即去车站。旅客可早上去睡觉。我上车后躺着看第二天的报。十二时二十分睡。车内有冷气，并不热。可是老是睡不着。一时开车。以后听着车的声音在响动。

1943年6月24日

32：6：24（四）晴

夜间虽不清醒，却也未熟睡。只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听着车子在五时半后入站，侍役一个一个的按时叫人。六时来叫我，都是只推一推床褥。起来洗面修脸。半时办完了。即出站，乘车去预定的Great Northern①大北饭店。.

大北给我的房在四楼。一个窗朝东北，外面是一个长方的天井。居高十余座，我在屋内真是坐井看天了。所以就是白天也没有光，非点灯不可。屋内陈设也很简单。浴盆等也旧了，不很干净。

洗澡吃早点后，打电话与鲠生。他十时半来。打了电话与适之。我们即到对面的Chinese Institute访孟治。遇到孟治及严仁颖。孟治天津人，看样子还年轻，言动都有些美国人的派头，忙得很。他方从某地开会回，又要到另一地去开会。他为我们打电话接洽去访问一两个人。

与鲠生到Institute of Pacific Affairs访问研究部主任Halland②太平洋事务研究所主任哈兰德。，也会到了他们的总干事Carter③卡特。，他们欢迎我去借用他们的图书杂志等等。这里房子并不大，很挤，似乎很热。

一时前到适之处。他请我们到Long Champs④朗·查姆斯餐馆。去吃中饭。饭后又到他那里去坐，谈到四时余。他说写一篇序文也是不容易的。国会图书馆有人编了一本《近三百年中国名人录》，请他作序。他单看第一二册便一二月，因为许多地方也要校一校，找一找书。这样写出的序，便不至于言之无物了。他说这样的书中国没有，因为有许多材料，非在国外找不可。我看了适之的序，也翻了一翻书。里面参加写传的有数十人，房、杜二人特别多些。适之说洪钧传中谈赛金花事⑤此处为洪钧所著《赛金花传》。，适之以为不可靠。赛并无知识，Wadesse⑥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的德军统帅瓦德西。到北京在联军进京后几个月。但劝他们改去，塞了些别的材料进去。

适之说在抗战开始前，他打算为商务编一部高中大学的国文选，计划有四篇，约六册（后二篇四册），材料依年代先后排列。选的文章，一方面注重文学，一方面注重文法。文法不通者，如司马相如之流便不选。学生读时并没有大困难，可以学，而且读后对于中国文学史有一概念。

他已经在平动手做了。稿子也已经在此。他取出与我看。有《诗经》《楚辞》《左传》等。《诗经》的注解，几个字一注，读者便能自了解诗意。《左传》等则他主张加字，改字。许多地方加了主词或宾词等，文字便清澄得多。加的字用符号标出，并不是改窜原文。但有时也得改窜，他说这在英文中是常有的。

回旅馆后躺一会，未睡着。看New York Post①《纽约邮报》。，P. M.等。

六时半鲠生与小三来。小三现名思杜，长得极高大。常识很充足，知道的东西似乎很多。鲠生请我们到林芳（Ling Fong）去吃饭，他另请了徐振飞的儿子大春和无锡的王小姐。王小姐东吴法科毕业，在此得法学博士，正预备回国，发生Pearl Harbor之事②珍珠港事件。。需在S. W. I.做事。她有一位兄弟在此学文学。

鲠生另请了一位Miss Helena Koo③海伦娜·古小姐。.这是位广东小姐，在英留学。在英与罗总统④美国总统罗斯福。夫人通信设法来此。在此写书，写文，演讲，居然维持生活。她今晚也在此请客，只来坐了一会。她没有到过北平，可是国语说得很好，听不出是广东人，也能说沪语。身体瘦弱，据说起来身体有病，故不日要下乡去养息。

晚饭后到一小电影院去看The Scarlet Pimpernel⑤《红花侠》。.这片鲠生与思杜、大春都早看过。特请我们去。可是王小姐在中间却睡着了。主角由Leslie Howard⑥英国著名影星莱斯利·霍华德。主演。紧张处很多。另有一片名The Ghost Goes West⑦《鬼魂西去》。，是与美国穷人开玩笑的。他在苏格兰买一古堡，运来美国过鬼节来了。重建后有许多modern improvement⑧现代改进。，完全不是原来的一回事。

回寓，浴，看报。睡已一时。

1943年6月25日

32：6：25（五）晴

早饭后看了一会报。

十时半去鲠生处。出门时接到华与莹的信。这是出国后第一次接到她们的信。华信是五月一日所发。她还是决定不到重庆去。她说刘笃生等五月一日动身，她让他带信。信照旧没有号码。我在此以前一定要有别的信吧。

与鲠生同到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⑨对外关系委员会。访主持人Malory⑩马洛里。.他说他们在多宣传，与Foreign Policy Association①外交政策协会。等不同。他们打算组织三个研究会，一个研究英美，一个苏美，一个中美的战后计划。每一个会，美国方面与对方国的人各半，如各为六人。他说此事如进行，邀我与适之、鲠生等参加。Malory到过中国，他的儿子二十年前生于汉口。他领我看了一看图书馆，介绍我与主任Miss Savord②萨沃德小姐。.

出来后乘车去参观Woodrow Wilson Memorial Library③伍德罗·威尔逊纪念图书馆。.此处不大，但很舒适。关于League of Nations④国际联盟，简称“国联”，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成立的国际和平组织。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虽热心支持联盟成立，但由于国会孤立派的反对，美国并未正式加入联盟。的文献，这里是集大成了。

New York Public Library⑤纽约公共图书馆。即在附近。也进去参观了一会。里面很大，阅览室在三楼。可是连杂志等，都不能自己动手去取，是一不便处。

到Childs⑥切尔兹。吃饭。这是纽约的一个分店，很高的饭店。比Garden T.还便宜些。地方也宽敞些。

二时余回。一下午没有看完三个报。看报费时太多，以后当竭力节约。报是看不尽的，不必买太多。

六时到鲠生处。谈他回国不回国的问题。一同到一个Storffer⑦斯托弗。饭馆吃饭。Storffer地方很上等，可是价钱不算很大。鲠生说住在这一带，饭店很多，吃饭方便。搬到他处去便没有这样方便了。这也是他迟迟不搬的原因。

吃完饭天仍热，不能去公园。打电话与适之，九时余到他那里去谈话，谈到十二时方散。

适之谈风很健。说徽州茶叶店是他家里开第一个铺子，徽州馆也是他家开第一家。他的祖父年老时娶了一个苏州姨太太，住在茶叶店中（上海南市）。他们徽州人很省俭，主人与伙计吃一样的饭。这姨太太吃不惯。徽州人很犹太，舍不得为她专雇一厨子。所以在茶叶店分出一小间来卖菜，一举两得。这是徽州馆的开始，以后各地都有了。这原来铺子又分给适之的一位叔父，后来由他卖给他人。

适之说中国有许多姓都是由徽州出来。如洪亮吉之洪。苏州潘家是徽州出来的。姓汪的不论在哪里，一定是徽州的，如广东的汪精卫、山东的汪敬熙。他不问汪精卫是否徽州原籍，只问他何时搬出去的。汪说他何代迁绍兴，又何代再迁广东。

适之说徽州人一世夫妇只同居三年。所以他常同太太说他们已不止一世夫妇了。

适之谈他生病入医院时，起先只是去检查。还预备出来去演讲。医生说他不能再起来了。病情已经非常的严重。他觉得那时候国际局面至紧急，他的任务至重，如何可以久居医院。Hombeck⑧霍姆贝克。等特别通知他他在院中一切事情当照样办理。他在医院中一切听天由命。他说他写了几百万字，都是夜间十二时以后偷来的时间写的。他将精力借来这许多，造化自然要向他取偿。所以死是应当的。不死则是幸运了。他这样看法，很是乐观。医院中看护都爱来帮他私人看护的忙。

1943年6月26日

32：6：26（六）晴

早饭后上十二层楼访寿毅成。有同住在四层的胡瑛君去访他。胡君满脸大汗，说天气大热，他的房间太闷。比较起来，我的房还算好，因为虽然不见日光，倒还有些风。寿在此住很久，他的房周租二十元，打折扣只收十七元余。最近旅馆涨价，我的房每天得四元，但他的房并不涨。

访王济远。王要我将叔华小手卷带去。他新近开画展，只卖了八百余元。最近在唐人街开赈济画展，却卖了二千余元。可是搞赈济非但全部收入捐出去，而且贴了纸和颜料。所以卖画也不是容易事。

与鲠生同去找房子。高领百住在Stanhope House①斯坦霍普大厦。.两间房，打折扣只有百十余元，访高不值。自己与经理交涉决不生效。又乘车去110街道Harmony Hotel②和谐酒店。.房主Slaydell③斯雷戴尔。是犹太人。领我看了一间又一间，似乎非成交不休的样子。最后看到两间小房，月租七十元，似乎还不坏。没有壁柜，只有喷水澡，是缺点。

一时回鲠生寓。约好的Pardee Lowe④帕迪·劳。来访。Lowe是华侨，美国籍，现已被征，但只叫他做特务，不穿军服。他曾经写过两本书。人倒很有意思。鲠生请我们去他客栈下Harlequin Room⑤哈力坤食屋。吃饭，有冷气。

下午回寓看完报，写了些日记。

六时左右下雨。天气稍凉。

与鲠生去Storffer吃饭后，到中央公园中散步。昨天大热，公园中也来不得。今天还可走路。有人不少，情侣最多。园中有音乐队。出来时走错了路，走到西72街去了。换了两趟车方回。浴后看书即睡着。

1943年6月27日

32：6：27（日）晴

今天早晨不在旅馆吃早点，到了临近的一个‘Automat’⑥自助售货机。。这是Cafeteria⑦自助餐厅。的一种，照原则非但没有人侍候，而且不必有人。如咖啡、牛乳之类，你放进一个或五个五分镍币进去，一转动，自有一杯流出。如糕饼之类，放多少钱，一个格子的窗门便会开了。然而不能尽如此，如火腿、鸡蛋、烤面包之类，仍得有人在招呼。只是买一样放多少钱进一玻璃盆子而已。吃与旅馆一样的东西，旅馆七角，此间四角，与华盛顿Roosevelt Drug Store⑧罗斯福药店。相同。

看报。十一时与鲠生及王世熊女士同乘车到Master Hotel⑨富豪酒店。看房子。这是在Riverside Drive⑩河边大道。，双人房两间，面临Hudson江⑪⑪即哈德逊河。，风景很好，有些像武昌黄鹤楼对龟山意味。也有些像海滨。底下就是公园。双间125元一月，单间75元，有浴室，而且有一小厨房，冰箱。只是单房没有临近的空出来。鲠生还是不能决定租不租。

王女士租了一个apartment①公寓。.即在附近，有五间房，没有家具，月租七八十元。一家住这样的房，比较的便宜。

在江边公园坐了一会。到公园附近的Essex Hotel②埃塞克斯酒店。吃中饭。纽约人星期六晚常不睡，星期日起得很晚，所以今天特别有所谓Brunch③早午餐。，从十时直到四时。Brunch者，Breakfast与Lunch合并之谓也。美国人有许多这样的玩意儿很有味。

回寓看今天的报。

六时后到鲠生处。王小姐要他决定迁Master Hotel.有两间从前看过的房今早说有人定了又不定，所以决定明天搬去。今天他先把些东西送适之处。

鲠生约了适之及Mrs. Hartman④哈特曼夫人。吃饭。同到Carlyle Hotel⑤卡莱尔酒店。.今天天热极。在适之处打开了门，也没有多少风。他有几把扇子，一人一把，挥扇不已。适之也没有电扇，因去年来纽约已九月，不必用风扇，今年则买不到了。

适之处藏了一部分朋友的信，如钱玄同很有意味。可是数量并不多。周作人的信也有。我们谈了一会周作人。谈了一会孟心史⑥孟森（1868—1938），字莼孙，号心史，史学家，为中国清史学科奠基者。。适之对孟很佩服，说老辈之中，有史识，记性好的如王静安⑦王国维。、孟心史，人数很少。例如孟告适之《三国志·陆逊传》有一小注。陆为都督之后，孙权特别使他从正途出身，由君荐举，聘为从事。这一件事可以证明在三国时仕进的方式已经很严格了。

适之说他五十岁时想写五十自述，可是觉得愈到近年愈不好说话。而且他有许多年没有记日记。汤尔和多少年都记日记。他要知道某事是在某一天问汤，汤说找不出，将那年的日记交适之好找。适之找出来了。他将这一年的事，写了一个札记，很有意思。那时候北平的学潮，又从汤日记中看出，大都是汤在后面主持。

汤那时晚上不应酬。在家写日记等。日记中每日必札几段宋元理学。后来适之与汤在沪。汤晚上也同去吃花酒，原形毕露，理学不知去向了。

适之说我写的政论，国际问题非常的好，希望我继续多写。鲠生说我写战争的文章，国内没有别人能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