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水而“淡”,“淡”中有味
2021-02-13刘希乐
摘要: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水”的出现频率极高。水以其纯净、平淡的特质影响了汪曾祺作品的语言风格。汪曾祺散文如水之“淡”的语言风格,与作者淡泊的气质也是一致的。语言风格虽“淡”,却“淡”而有味,文体峻洁,句短情长。“淡”中还可见“童真”,多用拟人修辞,并以水为喻。
关键词:汪曾祺;文风;水;“淡”;童真
“水”,对于汪曾祺而言,意义非凡。在《人间有味》《人间草木》等散文集中,处处可见与“水”有关的描写,其散文集《逝水》也是以“水”命名的。汪曾祺的文风因水而“淡”,“淡”中又有回甘之味。其人其文,与水的气质一脉相承。
一、 因水而“淡”:水乡情深,文风如水
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水”的出现频率极高,其中涉及高邮水乡之水的篇目多达数十篇。他在《自报家门》一文中讲述“我每天沿着城东的护城河上学、回家,看柳树,看麦田,看河水”;在《逝水·自序》一文中写“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到处是河”;在《〈高邮风物〉序》一文中也谈及“高邮的八景我觉得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多半和水有关。我的家乡是一个泽国,这是很自然的”;在《我的家乡》中又说“我小时候,从早到晚,一天没有看到河水的日子,几乎没有”……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汪曾祺不仅写高邮水乡之水,还写了与水有关的诸多方面。如与水有关的饮食——“早上皮包水”(《早茶笔记》)、干丝(《干丝》);与水有关的生活——洗澡(《草巷口》《晚翠园曲会》);与水有关的器具——船(《我的家乡》))、水车(《故乡水》)、戽斗(《白马寺》)、“水舀子”(《词曲的方言与官话》);与水有关的游戏——打水漂(《我的家乡》);与水有关的灾难——水患(《他乡寄意》《故乡的野菜》《自报家门》);与水有关的神仙——水母(《水母》《水母宫和张郎像》)。
水以及与水有关的诸多事物,时时出现在汪曾祺笔下,令读者无法忘怀。不仅如此,水还影响着汪曾祺的情绪变化。如《翠湖心影》一文中写道:“前几年,听说因为搞什么建设,挖断了水脉,翠湖没有水了。我听了,觉得怅然,而且,愤怒了。这是怎么搞的!谁搞的?翠湖会成了什么样子呢?那些树呢?那些水浮莲呢?那些鱼呢?”“最近听说,翠湖又有水了,我高兴!”其中的“怅然”“愤怒”“高兴”皆是因水而生。“谁搞的?翠湖会成了什么样子呢?那些树呢?那些水浮莲呢?那些鱼呢?”作者连用五个问号,以此表达对“水”的特殊感情。再如,他在《天山行色》一文中谈及“凡雪水流经处,皆草木华滋,人畜两旺。作《天池雪水歌》”,《天池雪水歌》这首诗长达178字。另外,《初识楠溪江》一文中的《水仙洞歌》有52字,可见作者对水的情感之充沛与深厚。
水对汪曾祺的影响如此深远,原因何在?这个问题,尚需汪曾祺自己来回答。他在《我的家乡》一文中讲道“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追本溯源,原来汪曾祺散文作品的“淡”,与他的故乡高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汪曾祺的家乡在扬州高邮湖边,童年时期的汪曾祺经常在河堤上看船,看打鱼。上学后,必经之路也是沿河而走。汪曾祺在高邮生活19年,可谓“一天没看到水的日子几乎没有”。他自己在《与友人谈沈从文》一文中谈道“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关系”。又如他在《自报家门》一文中讲道“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的小说的风格”。他在《谈风格》中承认:“一个人的风格是和他的气质有关系的。布封说过‘风格即人’。”
“风格即人”,的确如此,汪曾祺散文如“水”之“淡”的语言风格,与作者淡泊的气质是一致的。水以其纯净、平淡的特质影响了汪曾祺作品的语言风格,作者笔下水气泱泱的文字与作者物我合一,达到平淡的境界。汪曾祺散文中水意象的特征,少有“大河奔流”的豪放之势,多有“小桥流水”的温柔流淌。这一点汪曾祺自己曾在《泰山片石》一文中阐释:“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对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
可见,汪曾祺作品中的水意象,具有“小桥流水”的特点,不同于沈从文笔下的孤独哀伤之水,也不同于张承志笔下的坚强刚毅之水,更不同于北村笔下的虚无绝望之水,汪曾祺笔下的水是温婉、平和之水,是明澈、鲜活之水。刘丹.论汪曾祺小说中的水意象[J].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5):106107。
水是平淡的,汪曾祺的散文也是“平淡”的,如他在《七十抒怀》一文中写道:“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这结果就是‘淡’。但是你不能改变我,我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种样子去写。”在《无事此静坐》一文中也写道:“我是个比较恬淡平和的人。”再如《晚饭花集自序》:“在文风上,我是更有意识地写得平淡的。”这恰可以说明,水意象对汪曾祺散文平淡的语言风格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二、 “淡”而有味:文体峻洁,句短情长
汪曾祺散文的语言风格虽然“淡”,却有着独特的“味道”,这一点汪曾祺有着自觉的认识。如他在《语文短简》一文中说:“好的語言,都不是奇里古怪的语言,不是鲁迅所说的‘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都只是平常普通的语言,只是在平常语中注入新意,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的‘未经人道语’。”
汪曾祺自知语言风格之“淡”,更知道别人对他的评价。他在《揉面》一文中曾言:“有一位评论家说我的语言有点特别,拆开来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什么味道呢?就是峻洁的味道。正如他在《说短》一文中所说:“我牺牲了一些文字,赢得的是文体的峻洁。”
在艺术表现形式上,汪曾祺散文文体的峻洁主要体现为“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通过语言文字这一思维外壳表现出来的是“实”,而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思想情感则为“虚”。汪曾祺善于运用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来实现其“文体峻洁”的写作主张。正如他在《揉面》中所言,“作者的态度、感情不能跳出故事去单独表现,只能融化在叙述和描写之中,流露于字里行间,这叫作‘春秋笔法’”。汪曾祺善于运用这种“春秋笔法”,删繁就简,使文体峻洁,使作品具有明显的留白特色。如《关于葡萄》一文中就写道:“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这里,他仅用十个字,就把五月果园的梨花之美以及自己的喜爱之情,写得含蓄蕴藉、意境恬淡、韵味无穷。
在语言句式上,文体的峻洁表现为大量使用短句(本文所说的短句,主要指五字之内的句子)。汪曾祺往往将大段的话与丰富的含义浓缩在一句话甚至几个字所构成的画面中,“用不多的词儿,短短的句子,而把事物巧妙地、有趣地述说出来,恰足以使孩子们爱听”参见:老舍.出口成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这与作者自然家常的“平淡”的散文写作主张不无联系——因为追求平淡,力求文体的峻洁,故而在句式上便自觉地使用短句(“电报句”)。汪曾祺在《说短》一文中说过:“要使语言生动,要把句子尽量写得短,能切开就切开,这样的语言才明确。平时说话没有说挺长的句子的。能省略的部分都省掉。”“短,才有风格。”可见,“短”也是汪曾祺作品的风格。
汪曾祺如此说,亦如此践行其写作主张。以《人间草木》一书中的《葡萄月令》一文为例分析,该文有五字之内的短句16句。如第二部分“树绿了”,三字成句,不僅写出了树的生长变化情况,还从侧面交代了此时葡萄生长所处的季节阶段,句子虽短,内涵却丰富。“碧绿”一句,仅两个字,既是对前文“茵陈蒿”颜色的形象描绘,又是对葡萄生长季节的具体交代,还表达出了作者对“碧绿”所象征的勃勃生机的欣喜之情,可谓句短情深。第三部分的“起!”一句,只有一个字,可谓短到极致,但内涵丰富,情感深厚,写尽了作者的期盼之情与充满好奇的情思。第六部分中的“硬的”,第七部分中的“追硫胺”,第八部分中的“不是的”,第十一部分中的“十一月”和第十二部分中的“下雪了”等短句,不胜枚举,既简明畅达、平淡自然,又句短情深,可谓“淡”而“有味”。
三、 “淡”中见“童真”:拟人修辞,以水为喻
汪曾祺有着孩子一般的童真。如《葡萄月令》一文中一个“起!”字,写尽了作者充满好奇的童真之心;“真快!”亦单纯而直接地表达出了作者的惊奇与喜悦。正所谓苏教版高中语文现代散文选读教材“人与物的对话”专题的序言所说,“在不可遏制的好奇心的驱动下,看之,看不够,琢磨之,琢磨不够,拆解之,拆解不够,描摹之,描摹不够,以至欢呼,以至雀跃”。
“童真”与“水”在精神内涵上颇为相似,水质的清明纯净与儿童的天真无邪相互印证。清末民初的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分析道:“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刘玉堂,刘保昌.水与荆楚文学[J].浙江学刊,2008(6):7176。这种论述,可谓得南北文学的大体精神。扬州高邮也是“水势浩洋”之地,“生其际”的汪曾祺自然倾向于“尚虚无”的“言志、抒情”之文。汪曾祺的“言志、抒情”之散文,常常以儿童视角描绘生活中的“虚无”或趣味。即便身处苦难与恶劣的生存环境,他也能以一颗充满童真的心去发现并享受生活中的乐趣与“虚无”之美。受到水乡高邮文化滋润的汪曾祺在《我的创作生涯》一文中也谈道:“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的,人,是美的。”
汪曾祺的童真,还表现为拟人修辞的频繁运用。为了造成叙述的亲近感,汪曾祺在其散文作品中大量使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如《葡萄月令》一文中“浇了水,不大一会儿,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他抓住了葡萄根梢吸水与小孩吸奶的相似性,写活了葡萄吸水的状态,逼真贴切,形象生动,天真可爱,充满童趣。“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中的“不知节制”纯属人的行为,用于葡萄身上,形象生动地写出了葡萄抽条的快速,读来满是童真之情,美感横溢。又如“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葡萄又成了一个秃子”“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等句子,不一而足,皆是通过拟人的手法,从各个角度生动形象地把葡萄写活了,写真了,写美了,也再现了汪曾祺的好奇心与童真。这些语言不仅符合孩童语言的表达形式与口吻,使文章充满口语色彩与生活气息,而且用最简洁的形式演绎了最净化灵魂的童真之心。
汪曾祺不仅写水以及与水有关的事物,还常常以水为喻,把人世间的诸种事物比作水或与水有关的事物:《大妈们》一文中,“罗大妈是个高个儿,水蛇腰”,这是用与水有关的水蛇来喻人;《天山行色》一文中,“远看,像一湖纯蓝墨水”,这是以水来喻景色;《故乡的食物》一文中,“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这是用“曾经沧海难为水”做喻来突出自己对家乡鸭蛋的味蕾感觉之妙。
以水来喻人或景,属于实物层面。而抽象的精神、思想、语言、风格以及写作技巧,在汪曾祺那里,同样可以用水来比喻:《小小说是什么》一文中,“小小说的特点是思想清浅。半亩方塘,一湾溪水,浅而不露”,这是用水来喻作品的思想;《七载云烟》一文中,“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学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独立思考、学术自由的空气,使他们为学为人都比较开放,比较新鲜活泼。这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抽象的,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难于确指,但是这种影响确实存在,如云如水,水流云在”,这是以水来喻思想影响;《随笔写生活》中,“相当多的新笔记小说的感情是平静的,如秋天,如秋水,叙述雍容温雅,渊渊汩汩,孙犁同志可为代表”,这是以水喻作品的风格;《小说技巧常谈》一文中的“普通话不是全国语言的最大公约数,不是把词汇压缩到最低程度,因而是缺乏艺术表现力的蒸馏水式的语言”和《自报家门》一文中的“我很向往苏轼所说的‘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都是用水来喻语言。再如,《小说技巧常谈》一文中,“有埋伏,有呼应,这样才能使各段之间互相沟通,成为一体,否则就成了拼盘或北京人过年吃的杂拌儿。譬如一湾流水,曲折流去,不断向前,又时时回顾,才能生动多姿”,这又是用水来喻写作的技巧。
汪曾祺善于以水为喻,不仅用水来喻景、喻人,还用来比喻抽象的精神、思想、语言、风格以及写作技巧,覆盖物质和精神两个领域,可谓范围之广。这也是汪曾祺童真之心的外在表现形式之一。
参考文献:
[1] 汪曾祺.人间有味[M].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
[2] 汪曾祺.人间草木[M].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
[3] 汪曾祺.人生有趣[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
[4] 汪曾祺.逝水[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
[5] 汪曾祺.塔上随笔[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
[6] 汪曾祺.万物有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7] 汪曾祺.晚翠文谈[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
[8] 汪曾祺.后十年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
[9] 汪曾祺.一食一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刘希乐,江苏省溧水高级中学。南京市优秀青年教师,南京市教学先进个人,南京市学科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