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教山河痛快 一任万象风流
2021-02-09张兼维
张兼维
王乃壮
王乃壮,生于1928年,号静敛居士,又号山野禅人、云中孤客。祖父王福庵为杭州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华翰书画院院长。1947年入读刘海粟创建的上海美专,1949年转入北平美专得徐悲鸿亲授,并得吴作人传授油画技法。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院绘画系,同年受聘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1960年拜李苦禅学习水墨大写意及书法。曾多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书画展,并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书画展,作品在美国、日本、丹麦、荷兰、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家及我国香港等地区展出,被多家艺术品机构收藏。
王乃壮先生是当代国画大师。94岁的他,为我们这个时代创造出了一笔弥足珍贵的艺术财富。
泰戈尔《飞鸟集》有诗句:神从创造中找到了自己。乃壮先生从他的艺术创造里找到了他的生命,找到了艺术家的人性和神性。他的人性光辉通过他的画升华成艺术的民族性,融进当代文化的大河,成为推动文化进步的一朵灿烂浪花。在20世纪中叶,他追随他的四位老师徐悲鸿、吴作人、李苦禅、刘海粟,以大毅力、大定力打进书画传统,打入世界艺术。经千锤百炼的严格修学训练,他老师的风格成就,都化成了他的艺术根基和生命力量。
山水画最中国。千百年来,我们民族的画家,写不尽的江河万古,画不完的山高水长,这是民族文化对祖国山河大地的致敬。理解了山水画,就理解了民族文化在江山代谢、淘尽英雄的历史洪流中的自信,和在这文化自信中生生不息的一脉相承。
山水是乃壮先生的根本题材。他的山水雄浑苍然,岩峦雄峙,千峰云立,峥嵘壮阔,呈现的是造化之无尽藏,聚藏着坚定的意志信念。他的山水画总有撑出云界、充盈天地的巨大容量。他晚年的山水更是大刀阔斧、驾繁驭简、正气豪迈、浑然大象。他的山水,是他生活的梦想、心中的自由、精神彼岸的大笔写照。他91岁作的《峻岭空山》斗方,一道龙脉自天际线中央起笔,蜿蜒冲下;巅顶右角陡崖兀立;峰峦回护向左,环拥空谷山林,气象氤氳。大开大合中,把顶天立地、虚实相生的传统山水意境,塑成一种强大的人文气度。统观他的山水画,绝无人迹,想是他不待见古代文人画隐士野叟的消极逃逸。他的画,是山水在天地自然中的巍然屹立,他的胸怀与千山万壑直面拥抱,且直向你开放。阔大的天地情怀抱迎我们,感动我们。他要让他的山水,站成自然的伟大,站成顶天立地的民族气概,展开成现代人的诗情画意。他为自己开拓了一个小宇宙、大天地,他也在倾情呼唤我们的审美和理想。
乃壮先生的花鸟,画出了繁花四季,莺啼燕啭,顾盼生情,似有浪漫的爱从心间溢出。爱意让他回归天真,赤子情怀化成瓣瓣殷红。《夏荷》扇面,被荷叶环拥的荷花,那个红,直从画家心中点出,有心跳的体温,似是他钟爱的那颗女儿心柔软的期许和厮守。《留待残荷听雨声》,彤云冷秋,乱枝披离的构图几乎不能呼吸,但有霜枝倔强,柔叶丛披,生机和信念珍重于心。他91岁作的《梦笔生花》,草叶狂舞,花雨缤纷,紫红绛曙,率意点染。一派春光正烂漫,洒向人间都是爱。
乃壮先生的很多扇面和小品,从不在小处着眼。他以大写意的笔墨纵横,展示了墨象的宇宙包容和时代含量,最惹人酷爱。《翠竹生烟》小品,信手而挥,竹石相映,简淡清逸,飒然无尘。《春眠不觉晓》扇面,幽远浅淡,造化随意,空山春早,寂然安和,恍似入了王维“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的诗里。他的《风入松》扇面,用大笔道作画,天风鼓荡,松风万壑,乱中有序,大气磅礴。小幅扇面,率意而为,营造出如此天地气象,叹为大匠手笔!
乃壮先生的佛像画达到了超迈之境。《参透禅清》线条丰润厚重,形象智慧端庄;沉穆而丰满的墨色,衬以提纯了的西画光影的调性,深邃幽远。他的佛像,既有龙门石窟造像永远的慈悲,又有吴哥窟佛像永恒的微笑。佛像背景的光色,丰富而神秘,看不尽透,看不到底,有一种悠悠岁月的穿越感。佛像点擦上斑驳泥金,浑厚里透着珍重。画面的题字,有魏晋风意,苍拙高古,如摩崖刻石,为造像增添了庄严。他的佛像画的丰富色感,或可称作“乃壮墨法”。
乃壮先生《菩提精舍藏石佛手绘拓本》别开生面。他心领神会于魏晋造像的苍古与朴茂,绘出了刀痕的犀利和岁月的漫漶,似不经心但笔笔着意,浑若天成。汉画石刻的拓本意趣跃然纸上。为使拓风更纯正,画面上不题一字,或生怕自己奇崛的书法扰了佛像的清净,审慎地嵌上一二小印,以示虔敬。他信手拈来的尝试,皆是一派全新的艺术景象。
我们早已进入开明现代。传统文人画,好端端的女人体,被封在淑女禁地。传统国画的那些女箴图,压根儿不是我们的情动由衷。近现代大家虽有浅涉,终未突破。乃壮先生以他西画的理念和功力,用大写意笔墨尝试突围。《冷艳谁知》是他人体画的代表作。矜持自恋的高冷,温柔婉约的期待,点缀以象征忠贞之爱的紫罗兰;暗涌的背景,托出不可名状的闺阁爱怜。他的女体画风,画出了女性的羞涩、艳丽、期许、野性,也有失恋失意的苦寂。他把女人的体感、性感、情感,提纯成诗意的真实,倾诉于笔端。他的女人,是国画里东方美神的风情万种。他塑造的“东方性感”画风,让国画与西画在此题材上,有了国际性的平等对话。
苦禅先生道,“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乃壮先生做了表率。他,画中有书,书中有画,书画兼善。线是中国画的筋骨,进行经年累世的书法修炼,才能练就下笔如有神的韵致。白描尤见线的功力。乃壮先生的白描,不施丹青,素色生香。简净素雅、笔力健达的黑白线条,百炼刚化作绕指柔。勾勒出的是净意淡泊,若禅家处子的冰清玉洁。在白描里,做足了他大美若朴的高雅,精致得朴素,恬淡到奢华。
乃壮先生的绘画世界,是一个开放式的艺术大观园,艺术门类多样,艺术造诣精深,如同一部章回历史长篇,又似一部多声部的交响。山重水复,构成他的天大地广;繁花竞艳,绘出他的四季芳菲。他永远都在探索。他的画有着至纯至真的生气灵气与野气豪气。他的构图,大动大静,大实大虚,大疏大密,大欹大正。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他与生机盎然社会的倾情对话。
乃壮先生有这样的大成,是因为他坚定地远离嚣嚣尘扰,在文化天地里全力以赴。他的作品不骛时髦,不取悦于时尚。他始终都在坚守正知正见,一以贯之地仰望传统,仰望世界人文精神,用文明的丰满来丰富自己,用不懈的创新支撑他艺术的峻骨高风。
乃壮先生侠肝义胆,宽博仁厚,不仅装得下那么多雄浑辽阔的山水风光,装得下那么多绚丽灿烂的四季,他还用面对命运苦难的共情,用悲剧美学的沉郁目光,以禅与道的远见达观,教人直面苦难,放下烦恼,担当命运。他把他的生命真意、文化情怀、终极意志和对民族对时代的爱,全部付于绘画,实现了中国画“气韵生动”的大化境界。
乃壮先生90岁过后,经历了涅槃重生,他把他久已修炼成道的野逸大气,再次酝酿、沉淀,再次升华,返璞归真。赤子衷肠里化出一派醇和朴素的安详,一任造化在心中笔下流出,无滞无碍,发自肺腑,响应天籁。何谓仁者寿,大气而安详。
乃壮先生从小跟随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的祖父王福庵先生熏习书法。从师后,他沿着苦禅先生给他的《吊比干碑》出发,遍临各代,转益诸家,一路走来。他的榜書宽博劲直,方整高峻,如将军临阵;行书魄力雄健,奇崛浪漫,如风云开合;草书恣肆汪洋,气势豪壮,如墨侠剑气,刘伶醉舞;篆隶书似汉画石刻的西域胡舞,拙趣摇曳。尤其是他的行草书,已自成体式,细细审之,无一笔失控,无一笔草率,而又字字行行皆有意外的妙,心手双畅,入骨入木。他以书入画,作山水时似米芾刷法,八面出锋;梅的老干是榜书,旁枝是魏碑,乱叶是狂草,白描是铁线篆。尤其是他的中锋笔致炉火纯青,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又绵里藏针,柔中带韧,柔韧的长劲运如绵绵太极。
他在国画各风格画种里全无疆界,自由出入,成就非凡。可以想见,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他下了多少常人不可想象的苦硬功夫!大艺术家感动我们的不只是他们成功的艺术风格,他们基本功的训练、人文境界的修炼,尤其是丰满的品性和对艺术一以贯之的态度,更是我们永远的楷模!
可以说,乃壮先生是现当代国画题材相对最为宽阔、风格形式最为多样的画家。仅人物画一项,他就有线描人物、小写意写实人物、佛像、中西兼得的大写意女人体,还有白描神仙卷等多个品种。他把山水、佛像、女人,都画出了浓浓的人性和满腔的人世情怀。他的佛像画和女人体,可以说是一种全新的国画样式,实现了西方具象造型与东方意象造型的对接。他在有意无意间实验着一种新的国画美学。
看乃壮先生的画,放不下,离不开,看不尽,越看越深入。他引你一层一层地推进去,化出来。他看着你,带着你,引着你进步升华。他的画勃发着生命意志和青春力量,越老,越生动,越谦卑,越自由。他与你平等同在,与你共襄生命年华。他把普通老年人惧生畏死的晚年,做成了中国画的天马行空、天真烂漫。他以画形成了自己的情感习惯、思维习惯和行为习惯,最终成为一种高尚的艺术创造和人文品格。他的画成全了他的俗世生命,也与我们与这个时代,结下了莫大的美缘善缘。艺术的终极目的是自由。他就是画,画就是他。人画合一的他,直教山河痛快,一任万象风流。
木心先生说:“你能和活着的大艺术家同代而交往,是大幸。”萃文轩画廊与乃壮先生长久而深厚的生命之缘,也促成了我与先生的已久神交。我与萃文轩,幸莫大焉。
约稿:秦金根 责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