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去雪如花

刘明礼

在我居住的这个北方城市，已经好几年冬天没见过像样的大雪。雪是冬的使者，更是冬的意象。尤其是在北方，无雪的冬天，犹如炒菜没放盐，既缺了营养，又少了滋味。

时常怀念儿时的冬天，那时的冬天，来得总是那么准时。霜降不久，早上院里潮湿的地方忽然结出一层薄薄的冰花，真正的冬天就来了。冷空气不期而至，狂风呼啸着划过电线、掠过树枝。家家户户生起红红的炉火，大人孩子都躲在屋子里，躲避严寒的侵袭。

记得有一年，刚入腊月，一连几日天都阴沉沉的，往常狂啸的长风也变得悄然无声。空气中带有一股湿冷，冻得人脸颊生疼。天，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雪。果不其然，那天早上，天仿佛比平日早亮了半个时辰，一股清爽的气息让人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父亲翻身坐起，看了一眼明晃晃的窗户纸，自言自语地说：应该是下雪了。我一听来了精神，飞快地穿上衣服，趿着鞋冲向房门。那可真是“开门雪满山，云淡日光寒”。我兴奋地大喊：爹，娘，下雪了！好大的雪！心中禁不住暗喜：这下不光一连几天不用上学，还可以尽情地玩雪了！

雪下了半尺来深，却没有要停的意思。雪花飘飘，大片大片的，状如棉絮，又轻若羽毛，汪洋恣肆，铺天盖地，气势雄浑，又浪漫温情。美丽的雪花，像一个个神秘的精灵，轻盈舞蹈，心无旁骛。彼时，在天地之间这个无垠的舞台上，她是最耀眼最华丽的角儿，正在主演一场绝妙的大剧，萧萧万物都是她的陪衬。洁白的雪花乘着寒风的飞船飘扬而下，前赴后继、漫天飞舞，又仿佛是九天仙女将一朵朵梨花撒落人间，将物华萧条的大地雕砌一新，整个世界都银装素裹，被染成了白色，那炫目的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院子里那些落尽叶子、身材清瘦的枣树、石榴树，被缀饰成了玉树琼花，房子、墙头、篱笆也都粉装玉琢。“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好一个洁白纯净的世界，让人仿佛置身在琼楼玉阁的仙境之中。

我呆呆地立在雪地之中，仰起脸、眯着眼，尽情地享受着雪花的爱抚。雪花落在脸上，丝丝冰凉，瞬间化作水珠，如妈妈留下的吻痕。雪花落在唇边，浸入口中，泛起一缕甘甜，如同品尝到了珍贵的琼浆。身后的木门吱地一响，父亲和哥哥拿着平头铁锹出来了。他们先清理出通往大门、厕所和猪圈的通道，然后登着梯子爬上房顶扫雪。大雪落在头上，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眉毛上凝结成霜，把他们装扮成了圣诞老人的模样。我先是在院子里踩雪玩，觉得脚踩到雪上咯咯吱吱的声音是那么好听。后来又跑回屋拿出铁簸箕，把院当中的雪攒到一块，堆开了雪人。先堆好身子，再安上脑袋，装个鼻子，用红布条当舌头，拿两块煤块做眼睛，最后还给它戴上了我的小军帽。

不知什么时候，鹅毛大雪竟已悄然而住。孩子们欢呼雀跃，一个个像冲出笼的小鸟，一阵风似的飞出家门，在大街小巷里追逐着，随手捧起把雪，攥成雪球打开了雪仗。虽说脸蛋冻得通红，小手冰得生疼，可玩得不亦乐乎。

下午，哥哥吆喝上家里的大黄狗，说要到地里去逮野兔。我一听又来了精神，硬缠着要跟去，哥哥只好答应。野兔奔跑起来疾如闪电，即使神勇无比的大黄狗也无可奈何。可在雪地上，它几乎无计可施，很容易被逮到。来到一处沟渠旁，哥哥停下了腳步，他用手一指，小声对我说：“这个地方有野兔。”我定睛一看，只见厚厚的白雪中有两个细细的小黄窟窿。想凑前细看，不料一脚踩空，陷到了齐腰深的积雪中，哥哥赶忙转身拉我。这一折腾惊动了野兔，腾地从雪层之中跳起老高，像海豚出水，溅起一大片雪花。可它没蹦几下，便被大黄狗一下子扑住，乖乖地成了俘虏。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这样的天气，最适宜饮酒叙旧。晚上，母亲炒了一锅花生，煎好香喷喷的肉丸子，父亲用他的小锡壶烫上一壶老白干。全家人在炕头上盘腿而坐，边吃边聊。父亲谈古论今，母亲絮絮叨叨地诉说陈年旧事，一起畅想着来年的五谷丰登……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那场如花冬雪，已飘逝了四五十年，可在我的脑海中，它却凝墨为画，珍藏在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