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遗嘱与法律

2021-02-08魏冉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遗嘱伦理土地

摘 要: 托妮·莫里森的小说《爱》围绕着一份问题遗嘱展开,虽然小说结尾遗嘱问题真相大白,但遗嘱与人物L之间的秘密关系引人思考。L修改遗嘱的行为看似怪异,实际上饱含深意,这与L之名的意义密不可分。本文立足于问题遗嘱,分析L修改遗嘱的动机,并从一种新的角度探究L之名的深层意义。

关键词:遗嘱 L 法律 伦理 土地

一、引言

目前,读者对托妮·莫里森的小说《爱》的评价趋向两极化,这主要是受到莫里森前期作品的影响。许多读者认为小说《爱》再次讨论爱的理性问题,将这部作品与托妮·莫里森的《宠儿》作比较,认为《爱》是对《宠儿》的模仿,因此并无新意可言。然而,笔者认为,《爱》是一部被低估的作品,它关于爱的讨论更具深意。莫里森将其对黑人社会的关注投射在文本中的人物L身上,L的特殊性不仅体现在她凌驾于故事之上,还体现在她与遗嘱之间的密切联系。遗嘱是故事的基点,遗嘱与L之间是如何联系在一起,以及如何理解L的怪异行为,这些问题隐射了小说的主题。因此,本文立足于那份问题遗嘱,分析L修改遗嘱的动机,并从一种新的角度探究L之名的深层意义。

二、遗嘱与代言人

小说关于遗嘱内容的描写定位在第四章,“具体是:一、‘朱莉亚二号送给拉尔夫医生;二、黑山雪茄留给丝克警长;三、酒店留给比利仔的妻子;四、莫纳克街的房子还有剩下的所有钱都留给‘我心爱的柯西孩子;五、1955年产的敞篷车送给L;六、装饰别针送给米大叔;诸如此类,直到最后是把他收藏的唱片留给傻瓜汤米——‘上帝创造的全世界最棒的布鲁斯吉他手”。遗嘱存疑的地方在于“心爱的柯西孩子”,这个有资格继承遗产的“柯西孩子”是谁?在探究遗嘱问题时,不得不提到人物L,L是遗嘱的代言人,这就暗示了比尔·柯西生前立遗嘱时L在场,她成为了遗嘱的见证人。而且,L作为见证人并不是巧合,因为似乎只有L的有力之口发声,旁人对遗嘱内容的怀疑才能被抑制在谣言以内而不招致挑衅。这样一来,L与遗嘱物件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

遗嘱控制着小说中两位女性的命运。“心爱的柯西孩子”既可能是留心,也可能是克丽丝汀。这份遗嘱是写在酒店菜单上的,菜单的独特性在于它与L之间的联系,它是L支配权力的象征,因为L的身份是柯西酒店的主厨,这意味着L成为菜单的代言人,“代言人是某个替其他不说话的人或物说话的人”,L代表的是不能说话的菜单,但是由L建立起来的文字符号却使得菜单能写,能标记。因此,菜单具有双重性,既作为L发挥语言功能的符号,同时菜单上的内容又使L继承了柯西的话语权。柯西留下的问题遗嘱是导致留心与克丽丝汀之间争斗的根源,这样一来,人物之间建立起一张网络,本是局外人的L被动参与了柯西家事。“网络这个词暗示了资源集中于某些地方——节点,它们彼此连接——链条和网眼:这些联结使分散的资源结成网络,并扩展到所有角落”。在这个网络里,L所处的位置便是一个节点,占据着资源的中心,公布遗嘱的行为暗示她受到了柯西的信赖,作为成为料理其身后事的人。

这张网络产生了权力关系。福柯言,权力并不是属于个人的某种特定不变的物,而是作为一种流动的权力关系而存在。比尔·柯西是权力的支配者,但他并不拥有绝对权力,L也是一位权力的支配者。L的特殊性体现在,她并不具有财产所有权,却同样支配着权力关系。比尔·柯西在黑人社会中建立产业、享受物质财富带来的权力,柯西支配权力关系的方式是财富的昭示。相反,L支配权力关系的方式是理性的威慑。从维达对柯西葬礼的叙述可以勾勒出L的轮廓,“柯西家的女孩们在葬礼上大打出手。像往常一样, 又是L出面恢复了秩序。她冲她们吐出两个字,她们立刻冷静了下来”,L是冷静、威嚴的,另外,L在第一章的自述中提到,“我天生就很安静。小时候人们说我懂礼貌,年轻时他们觉得我稳重。后来又认为我成熟有智慧”,L能够在黑人社会支配权力关系,在于她以理服人的个性。与财富优势带来的权力力度相比,理性的威慑更加深刻,更有说服力。柯西的财富无法掩盖他的人格中阴暗变态的一面,知其真面目的人不再将其奉为圭臬。相反,L凭借人格魅力服众,当财富无法掩盖人性的污秽时,这种干净的品质显得尤其有力。

遗嘱作为活跃在文本里的物本身又具有鲜明的个性。根据美国遗产法规定,“遗嘱是立遗嘱人死亡时生效的处分财产的这样一份文书”,而且“遗嘱必须是书面的”“必须有立遗嘱人的签名”。遗嘱可以被视为立遗嘱人死后,“他”本人发出的声明,但遗嘱具有有效性的前提是遗嘱中没有错误。关于“遗嘱中的错误”,“法律应当区分显性和隐性的模糊”,“显性的模糊是指遗嘱表面看就很明显的错误”,比如人称的指向性无法明确。另一种情况是,“遗嘱看上去是清晰的,直到去执行遗嘱条款时才发现遗嘱条款的模糊性,这叫隐形的模棱两可”。比尔·柯西的遗嘱包含了两个错误。一个是显性错误——柯西没有签名;另一个是遗嘱的隐性的模棱两可——“心爱的柯西孩子”是谁。在这种情况下,处理模棱两可的问题就需要从继承顺序出发,根据遗产的继承顺序来看,“遗产分配给在世妻子或丈夫,分配给第二代孩子和第三代孩子”。也就是说,留心先于克丽丝汀继承柯西的财产,那么“柯西孩子”即便指代不明确,若成立,也应优先指向留心。这样一来,柯西的“死亡之手”始终控制着两位女性,使双方争斗不休。

遗嘱内容的问题不在其有效性,而在于它的真实性。酒店女服务员维达恰好看到死前的柯西,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饭桌上提起当年关于柯西之死的传闻。她很讨厌忌妒的人编造出的流言,而宁愿相信医生说的,他是死于心脏病突发。抑或L说的,死于心痛;甚至梅说的,死于反对校车种族隔离制的运动。反正肯定不是他的敌人们宣称的死于梅毒。桑德勒说,活了八十一岁也够了,比尔·柯西真的累了。然而维达亲眼看见他喝的水很是浑浊,说他心脏病突发,但他捂着的明明不是胸,而是胃”。维达的叙述包括几层意义。医生代表的是外部的客观公正,L相信医生所言,证实了柯西的死因,但这有悖于维达的眼见之实,说明医生、L和维达三人之中有人撒谎。真相在小说结尾浮出水面,“解决办法只有一个。毛地黄起作用很快,如果你知道怎么弄的话,而且痛苦不会持续很久。他的头脑已经不清楚,而且他八十一岁了,身体也不会再有起色。那需要勇气。没等殡仪馆的人上门,我就把那份没良心的东西撕了。我的菜单很管用。给她们一个互相联系的理由,或许能明白舌头有多宝贵” 。L毒死了比尔·柯西,所以说谎的人是L,柯西并非死于心脏病而是药物发作,L串通医生开具假死亡证明,目的是为了阻止比尔·柯西胡闹——将遗产留给妓女凌霄。L将原始遗嘱上“莫纳克街的房子还有剩下的所有钱都留给凌霄”的“凌霄”二字改为“我心爱的柯西孩子”。L认为,柯西之所以将遗产留给一个外人是为了报复将他的家搞得一团糟的柯西家的女人们,然而在L看来,这种报复对科西家族来说是致命性的,因为家族内部矛盾而抛弃家庭,这种“没良心的”、荒唐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所以毒死柯西、篡改遗嘱对L来说既使柯西免受痛苦——柯西本已忍受病痛折磨多时,又挽救了几近破灭的柯西家族。

三、L姓名的含义

L的用心良苦显而易见,她的行为并非想为自己谋一杯羹,而是对柯西家族的保全。因此,不少学者对L的名字的含义作了解读,认为这是英文单词“love”的缩写。“‘爱作为这部小说的主题其实是在探讨爱如何坚守立场,避免被异化”。而且L在《爱》的终章独白部分暗示其姓名的来源,即英文单词“love”,源于《圣经》全书中第46本哥林多前书第13章“爱”。然而,笔者认为,L之名还承载着另一层含义。这一点Cynthia Wallace从伦理叙事学角度出发予以讨论,她认为L还具有英文单词“language”之意,《爱》的开篇提到“如今,沉默被视作怪异,我的种族大抵也忘记了言简意赅的美。如今,舌头动个不停,思想却无处可寻”,她认为作者借L之口提出对“语言”的思考,文本中的人物忽略了语言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说失去了运用语言的能力,所以L之名暗示了语言的重要性。这种看法不无道理,在Claudia Dreifus对莫里森的采访中,莫氏确也强调了语言传递思想之重要性 。

筆者认为,L之名的另一层含义是“law”,即“法律、秩序”。亚当·斯密在其著作《道德情操论》中提出,“人天生具有一种对社会的热爱,希望人类为了自身的缘故而保持团结,即使他自己没有从中得到好处”。L对于柯西一家来说,既是旁观者又是当局者,一方面,作为旁观者的L目睹柯西家的女人们为争遗产自相残杀,她虽无法阻止这场斗争但关注却从未离开;另一方面,作为当局者的L参与并影响了柯西家的发展,而她的参与成为将家族成员联结的枢纽。L或主动或被动地与柯西一家联结在一起。笔者认为,这体现出L对黑人社会紧密团结的愿景;在她看来,柯西家族是黑人社群的核心,一旦柯西家族分崩离析,这对黑人社会来说是残酷的打击。柯西酒店曾为黑人提供了乌托邦一般的疗伤场所,人们建立起自己的语言,谈论家事、八卦,语言成为一种避免异化的媒介,人们在谈论中创造了关于“警头怪”的想象,人们恐惧“警头怪”但却坚信它的存在,因为“警头怪”惩罚了那些有伤风化的行为,它作为一种惩戒的暗示,规范着社会行为。如果柯西家族内部崩塌,这意味着黑人社会建立起的秩序、信仰濒临瘫痪。L将维护秩序看作一种义务,任何有违道德的行为都是L不能容忍的。对L而言,“无秩序和混乱的社会状况成了他所厌恶的对象,他对任何造成这种无秩序和混乱状态的事情都感到烦恼”。柯西度假酒店对L来说,是一种黑人社会团结有序的物的隐喻,这里见证了20世纪50年代黑人社会繁荣辉煌的景象,L不仅参与其中,她也为这曾是黑人社会的“乌托邦”的地方做出贡献。在这套隐形的法规下,作为主厨的L将烹饪看作一种维护法律秩序的行为,L的厨房可以说是规范她的行为的法律实体,而柯西度假酒店则是规范柯西家族行为的法律实体,在一种已建立的法规下,维持秩序成为每一位成员应尽的义务,当留心怀疑维达偷了酒店前台的铅笔时,L实话实说:“是梅干的。你也知道。”梅与维达之间的身份差异并没有影响L说出真相。在L的认知中,规则是不分身份的约束,对维达而言帮助的行为不过是L履行义务的表现。L的身份除了柯西酒店的主厨外,还是丝克镇的模范。笔者认为,对L双重身份的安排暗示了作者对遵守规则的赞同,从文本的叙述中可以看出,L的语言和行为常常在危急关头说明真相、化解战争,看似她在做与其不相关的事;实际上,L是在维持黑人社会的秩序,有序有利于社群的发展。所以,L在强调一种黑人社会内部实现自制的可能性,只有人的活动被规定为“恰当”或“不恰当”,看清“好”与“坏”的界限才会使人遵守规矩,所以“警头怪”的故事在人们中间流传实际上就是在提醒人们遵守规矩,否则将会受到惩罚。

此外,L对柯西度假酒店的热爱与怀念暗示了非裔美国人对土地的依恋。在莫里森的小说中,与土地的分离造成了非裔美国人的精神创伤,分离是一种记忆的隐喻,非裔美国人离开非洲大地深陷苦难之中。所以,土地对他们来说,除了是休闲娱乐的场所,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也可以相言伤痛、彼此疗伤的地方。柯西度假酒店除了作为昔日黑人社会辉煌繁荣的象征,它更是一座精神的庇护所。丝克镇的居民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感和安全感,他们仿佛重返过去的非洲大地,在这里他们忘却身体和精神的创伤,土地使他们重获尊严。所以,L将她对柯西度假酒店的热爱化作一种责任感,她将自己视作维护秩序的守卫,秩序与法律是黑人社会得以长久发展的基础。

因此,回到L隐瞒柯西死因、篡改遗嘱的行为,可以看出,L此举并不是以爱之名的保全,而是对不义行为的阻止,是对比尔·柯西有违道德的行为实施的一种惩罚,目的不是为了惩罚柯西本人,而是惩罚这种“放弃或背叛家庭”的行为本身。米歇尔·福柯关于惩罚的观点——“恶劣的情欲只能用良好的习惯来克服,一种力量只能用另一种力量来对抗,但后一种力量必须是情感的力量,而不能是暴力”,指出对“症”下药的必要性,惩罚是为了规劝罪犯在诱惑之下自觉守法,即“让驱使罪犯去犯罪的力量去反对自身”。对L来说,“不义行为必然有损于这个社会……他会尽力去阻止这种行为的进一步发展,如果任其进行下去,就会很快地葬送他所珍视的一切”,比尔·柯西将遗产的大部分留给一位不合适的人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柯西本来是丝克镇上标杆般的人物,他的行为受人们的观察,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那份原版的遗嘱内容违背了L秉持的“黑人社会应紧密团结”的原则。一旦比尔·柯西这样的人物违反了规则,对于整个黑人社会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所以,L修改遗嘱是为了熄灭罪行的火焰,在她看来,黑人社会中“背弃家庭”的行为本身就可以等同于犯罪。为了维护已建立的秩序并再一次确立法律的威严,经L修改后的遗嘱内容——“心爱的柯西孩子”是她对柯西一家以及所有苏克湾人民的警示。法律的公允只有落实到行为上才能实现它的意义。小说中大量的叙事塑造了比尔·柯西作为男性权威的象征,然而,莫里森碎片化的叙事技巧不断消解读者对柯西权威的认知,在颠覆性的阅读体验中,莫里森似乎借L之身,将自己带入到故事中去,表达对黑人社会紧密团结的愿景,引导读者以史为鉴,反思社会稳定与秩序的重要性、伦理与法律相互渗透的必要性。在倡导自由的爱的社会内,人的活动是生理与心理的自由选择,然而,这种自由本质上受法律和道德的约束,所以比起自由选择,更具挑战性的是人们对禁忌的畏惧,L在黑人社会内部发挥的作用就是再次唤醒人们对禁忌的畏惧,从而确立法律的威严。

四、结束语

与莫里森前期作品相比,《爱》的主题更加深刻却也容易被忽视。虽然小说以“爱”为题,看似引导读者将小说与莫里森一贯偏向的爱的主题并置,实则跨越了狭义的爱的讨论,而将关注点放在伦理与法律对人们爱的行为的制约上。爱不仅仅是一种自由选择的行为,实际上它的自由依然是某种意义上的不自由,那就是在伦理与法律的制约下的自由选择。小说以爱为题却处处可见爱的异化,读者很难从小说中构建理想的爱的形象,這正是因为小说人物对爱的麻木使其丧失爱与被爱的能力,因此读者无法感受到爱的意义。而莫里森的用意并没有止步于揭露这些虚假的爱,而是将读者带入到文本的深层空间,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挖掘虚假的爱的背后推手,进而提出她对黑人社会紧密团结的愿景。爱的盲目与滥用并不是一个属于时间意义上的过去的问题,文中青少年对禁忌的无视与挑衅暗示人的行为并没有向前发展,而停滞不前的不是个体化的典型,而是整个时代对秩序与法律的无视。因此,有必要重新唤醒人们对法律权威的畏惧。在法律与伦理的约束下的自由选择对实现人们思想上的自制大有裨益,而这一建立得以实现的条件是人的意识的觉醒,所以莫里森在文本中塑造了角色L,欲借L之手惩治有违法律的行为,重新树立法律的威信,从而唤醒人们对禁忌的恐惧,维护黑人社会法律与道德的有序运行。

参考文献:

[1] Cynthia.R. W, L as Language: “Love” and Ethics[J].African American Review, 2014, 47(2/3): 375-390.

[2] K. Zauditu-Selassie, African Spiritual Traditions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 [M].Florida: 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2009.

[3] 布鲁诺·拉图尔.科学在行动:怎样在社会中跟随科学家和工程师[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4] 劳伦斯·弗里德曼.遗嘱、信托与继承法的社会史[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

[5]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6] 托妮·莫里森.爱[M].顾悦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13.

[7] 王守仁,吴新云.对爱进行新的思考——评莫里森的小说《爱》[J].当代外国文学,2004(2).

[8] 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作 者: 魏冉,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硕士在读,研究方向:美国文学、族裔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

猜你喜欢

遗嘱伦理土地
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
遗嘱人立了多份遗嘱,最后应该以哪份为准
浅谈我国社会工作伦理风险管理机制的构建
万元遗嘱
写了遗嘱却“无效”,怎么办
亲组织非伦理行为研究
亲组织非伦理行为研究
土地流转信托模式分析
非伦理领导对员工职场非伦理行为的作用机制研究
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