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与官位的隐喻
2021-02-08潘辉翔李雪峰
潘辉翔 李雪峰
摘 要:本文从《枕中记》的婚姻和官位两方面进行了文化学阐释,结合唐代社会历史揭示作品中对社会经济制度与政治权力斗争的表现,剖析人类面临这一社会现实的心理状态,以此探讨此篇作品蕴含的独特思想价值和长久的原型魅力。
关键词:五姓女 科举制 《枕中记》
《枕中记》是中唐传奇中创作年代较早的名篇,为人熟知的“黄粱美梦”从这里所出。作品问世之后不断地被续写改编,如元朝马致远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明朝汤显祖改编《邯郸记》,清代蒲松龄作《续黄粱》。到底是什么样的魅力让后世如此追捧这篇传奇小说?本文试图从文本内涵的丰富性入手进行解读,从而发现《枕中记》的思想艺术特色。
一、婚姻——经济与政治地位的生命线
主人公卢生入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妻,而且娶到的妻子还是名门望族,文中这样写道:“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在封建社会时代,皇族之下的权力把控阶级实际上是士大夫阶级,而在唐代众多士族门阀之中,有五个姓氏是声名显赫的世家大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与太原王氏。由于其中李氏和崔氏各有两个分支,所以他们又被称为五姓七宗。“五姓女”在社会上广受仰慕,唐代人普遍热衷于与“五姓女”联姻,甚至称“不娶五姓女”为人生三恨之一。实际上自中唐开始,世家大族的观念进一步深固,士庶高寒之间仍有着极深的鸿沟。五姓七家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一般只进行内部通婚,以保持高贵的血统。这里提到的清河崔氏便是唐代的“五姓女”之一,作为寒门的卢生娶到清河崔氏女算是圆梦的第一步。
婚姻实际上也是一种经济风尚,唐代士家大族的女儿出嫁时通常会赠与大量的嫁妆,算是给女儿一次性的财产分割。所以卢生娶到清河崔氏女之后,必定在经济上瞬间富有。卢生原本是穷困不堪的经济地位:“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这里通过衣着打扮可见其经济状况的变化:“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经济状况窘迫的卢生只能穿短褐,还需要去田里劳作,但是婚后却能打扮得光鲜亮丽,也暗示出卢生不必再去田里劳作,正式脱离了平民劳动阶级。有趣的是,在富贵后卢生遇到生命危机时,却愿意抛弃荣华而选择穷困的安逸:“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卢生的后悔心理深刻地揭示出人在社会地位发展中都必须面临的问题:要大富大贵却难以逃过与他人的明争暗斗,可无事无灾却不甘碌碌无为的矛盾处境。在这个事件之中我们必须注意到一点:在遇到危机时,拯救他的却是崔氏妻子。“获免”二字看似轻描淡写,但背后却意味深长。当时卢生的境遇可谓命悬一线:“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勾结边关将领并可能造反可是一等死罪,与之相关的人皆死,独独卢生活了下来。在这背后必定是崔氏妻子寻求家族的帮助,通过崔氏大族的力量才能保全卢生的性命。可见婚姻不仅改变了卢生的经济状况,并为其政治发展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在作品中,婚姻在主人公眼里是头一等大事,联姻之后才去谋求进士及第的梦想。在唐人的婚姻观念中,士族联姻才是标配,哪怕是皇族也难以进入士家大族的眼,更不用提寒门之辈了。在政治制度森严和经济制度稳固的社会情况下,寒门何以翻身?即使卢生自认为“志于学,富于游艺”,但寒门阶层对命运更改依旧如此无望。而越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越能激发人类内心打破禁忌的欲望,总有人会去尝试打破这种不可能的局面,对现有的社会规则秩序进行挑战,从而实现人生的逆转。
唐代娶妻看重的是妻子背后的家族力量,这也是为何“五姓女”让唐人趋之若鹜,婚姻的门槛实质上是政治和经济上的阶级垄断。卢生的婚姻梦满足了寒门书生的终极梦想,凭借一己之力娶到“五姓女”这样的妻子,从根本上解决经济上的问题,同时也能获得社会地位的认可,这是当时皇族也难以做到的事情。作品通过婚姻的途径表现出人类在经济制度影响下的心理状态:在家族经济地位决定政治影响的社会环境下,平民阶级面临着的生存困境。
二、官位——权力的争夺
卢生入梦的第二件事是参加科举制向功名利禄进军,通过官位不断升迁而到达权力的巅峰。唐代的科举制是寒门进入权力阶级的重要途径,但是真正通过科举实现跃升阶层的寒门少之又少,毕竟有条件得到教育机会的对象多为士大夫一族。即使寒门进士及第,由于身份尊卑,所以他们进士在朝廷也是不受其他士家大族官员待见的。因此,中举的寒门也多半通过与望族联姻的方式来争取政治话语权。清河崔氏属于山东士家大族,在山东地区有着深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地位,为初唐皇族在山东地区政局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因此朝廷颇为看重山东崔氏家族,而卢生此时已是崔氏家族的女婿,进士及第后自然官运亨通,文中这样写道:“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誥,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卢生背后有着崔氏家族的影响,极易获得提拔,最后能从寒门而官至户部尚书。
随着官位的提升,必然逐渐卷入权力的斗争。唐代皇族虽然在权力的顶端,但要实际操控政权和保持国家安定,必然还得依靠士家大族力量的支持。因此,为了制衡士家大族之间的力量,避免一家独大或强强联合导致的政治危机,皇帝巧妙地通过科举制来选拔下层寒门来制衡士家大族,同时也利用党派之争坐收渔翁之利。科举制与唐代中后期的朋党之争有着密切关系,寒门出身的新官僚集团和旧士族集团之间的利益斗争持续很久,文中这样写道:“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卢生官场命运的起起伏伏便是政治力量博弈的证明,没有一方能永居高位,恩宠不断。宰相的飞语就能将盛极一时的卢生贬为刺史,这是党派斗争的险恶还是当朝皇帝的权力策略?即使卢生官至宰相,依然是“同执大政十余年”,这里便是权力之间相互制衡的一个表现。
在这场权力的争夺中,寒门出身的士人、士族乃至宦官都参与了进来。作品中几次出现宦官的身影:“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这里的“中人”便是指宦官,当位居高位的卢生年老患病,宦官们纷纷上门问候。而高力士是唐代著名的宦官,因为平定内部政治逆乱有功,官至骠骑大将军。皇帝派出宦官作为代表来慰问卢生,可见此时宦官已经权倾朝野。这一角色的出现颇耐人寻味,宦官位居高位也是政治斗争趋于激烈的表现。宦官身份尽管无嗣无后,但在政治利益中也要分一杯羹的状况,值得我们去探讨权力与欲望的力量。
在作品中,主人公的政治生涯描写占据了大半部分的篇幅,升官与贬谪都是权力的斗争之间的得与失。所幸的是,卢生年逾八十依旧受到皇帝的重用,给自己追逐权势的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通过宰相这一官职,满足了卢生入世的理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从家道势微到富贵终老,这是所有士大夫阶级的理想人生。在卢生的官场沉浮中,表现的是权力内部的互相斗争,毕竟人的本质属性是社会性,每个人都存在于社会之中,因此避免不了利益的冲突。因为由官位带来的权力、财富和地位,是大多数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复居高位的卢生同样迷失在权力带来的物质享受之中:“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作品通过官位的属性来透视人类在利益面前的争夺、功利性的心理乃至人性中黑暗的一面。卢生的梦是无意识的显露,通过满足卢生官至高位的愿望,隐喻着平民阶级在政治局面中被统治的无力,渴望通过权力的获得来實现人生的理想。同时在政治博弈的局面中,表现出人类内心面对权力及其附庸品而产生的欲望,这种一波三折最后功成名就的结局符合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从而成为后世持续模仿的小说叙事模式。
《枕中记》之所以具有生命力并吸引后世作家的再创作,笔者认为是由于作品在婚姻和官位这两个古往今来都很现实的方面,极大地满足了读者对二者的渴望心理,揭示出人类集体无意识中对物质经济的社会需求。社会现实越残酷,美梦成真也就越吸引读者。作者构造的“黄粱美梦”打破了当时社会现实的壁垒,揭示出士人的共同困境和普遍心态,引起后世读者的共鸣。出于人性的欲望,作品不仅揭示出社会阶层固定、权力斗争黑暗的一面,也表现出个人实现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结合、对生命价值乃至人生道路抉择的思考。正是这样富有哲学意味的人生探讨,使得作品获得了意义的深度。鲁迅先生曾说:“唐始有意为小说。”作者沈既济创作出有意味的形式,给予作品广阔的解读空间,等待后世读者的再发现。以上通过对《枕中记》在婚姻和官位的隐喻方面的解读,对作品的文本内涵进行新的解构,以此探求其蕴含的独特思想价值和长久的原型魅力。
参考文献:
[1] 路学军.简析唐代“五姓女”的礼法传承及其对姻族的影响[J].唐都学刊,2012 (2).
[2] 徐玲玲.山东士族对唐代政治的影响[J].史志研究,2014(21) .
[3] 朱子彦.唐代科举制度与牛李党争[J].济南大学学报,2016 (4).
作 者: 潘辉翔,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李雪峰,重庆市立信职业教育中心初级讲师,研究方向:语文教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