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主体”:中国基础教育再审视
2021-02-08徐家贵
摘 要: 王刊的新小说《择校记》在展现中国基础教育的同时,以家长和老师的主体性置换了孩子的主体性,由此形成了孩子“失语”的现象。而这种“失语”本身成为一种“呈现”,进一步解构了“教育”的神圣性,凸显出现阶段中国基础教育的市场化乱象与现实困境。与此同时,作者试图以“孩子的出走”找到教育变革的潜在之路。然而,小说中孩子所觉醒的自我意识,不是自身“内爆”而发生的,而是基于所处的社会与家庭的权力运作机制中被动出现的。“孩子”作为“家庭”和“教育”的危机而存在,而他们始终游离于“家庭”和“教育”的外部。如何让“孩子”进入“家庭”和“教育”,是小说所呈现出来的基础教育的“新议题”,也是《择校记》的意义所在。
关键词:王刊 《择校记》 基础教育 孩子 出走
新生代作家王刊在其新书《择校记》中,结合自身从教经历,再现了现阶段中国基础教育的市场化乱象与现实困境。从小说的标题来看,这是一本讲述如何为孩子选择学校的书,但奇怪的是,在小说中“选择”本身却一直与主体(孩子)的意图背道而驰,似乎有一股凌驾于主体之上的力量试图在控制孩子。择校的目的本来是为了让孩子上更好的学校,考上好大学,然而,在小说中表面的“选择”背后,“谁来择校?”这个问题横亘在全书之上,成为角逐话语权的核心问题。小说中的成人,如老师和家长都在有意或无意中,对本应该是择校主体的孩子造成压抑,导致了孩子的集体失语,由此“为了谁而择校?”这个问题变得不再重要。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入分析。
一、择校主体:谁来择校?
从形式来看,小说一面讲述李琦的回忆,一面讲述周文的回忆,在结构上呈现出双线交错的形式。两条回忆的故事线,一条是以地震和K外的迁校风波为主,另一条是以主人公周文和K外的招生为主。最后,回忆与回忆合流,回到当下,时间继续,这既是过去对当下的推进,也是在当下的“周文”反省回忆中的“周文”,是两个周文之间的对话和反思。而在这个过程中,“择校”自然地延伸出了权力、压力和暴力,“择校”本身与孩子无关,孩子成了择校的牺牲品,其权力由师者和父母代为行使。
首先,师者不仅替孩子择校,同时也替自己择校。在小说中,周文和韩维回到老家X城招生,发现了好苗子阿加,立马签订了合同。第二天,阿加的父亲想毁约,但是周文却欺骗他说已经把合同寄出去了,毁约就需要赔偿高额的违约金,所以阿加的父亲只得作罢。另一方面,由于迁校的风波,恐慌在老师之间弥漫。K外的老师们对此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如周文和李颀去找学校董事争取机会,李帅哥则签了张章的补习机构;而K外的方校长则出卖学校的消息,跳槽到K大附中。这里,招生和就业都与老师自身的利益密切相关,虽然周文承诺会对阿加多加关照,但在阿加被退学时也无能为力。显然,在“择校”的过程中,师者对自我的关切超过了对于德性的关切,当自我的权利与孩子的权利不能并存时,师者理所应当地选择维护自己的权利,舍弃孩子的权利。
其次,家长的“择校”成为一场金钱的交易。在刘赢复读一事上,刘赢本身变为择校交易中的“流通物”。由于刘赢的毕业成绩不错,所以招生老师周文和韩维以十五万元和安排刘父刘母工作为条件,让刘赢去K外复读。事实上,刘赢并不想复读,刘母也觉得清华中文系不错。但是刘父不然,他认为刘赢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要想以后发展好,“关键得靠家长引导”a。这里,在“父母/孩子”二元对立的框架结构里,父母是强势的一方,他们认为自己有权为孩子做出决定,而孩子作为弱势的一方,自然没有“言说”和“选择”的权利。事实上,中国自古以来即有“父为子纲”的传统,“子于父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b。在刘父的逻辑中,孩子的意见不重要,更甚之,他们将择校作为一场交易,刘赢等同于商品,能够带来丰厚的报酬,自然需要待价而沽。
总的来说,孩子在面对成人(师者与父母)时,没有说话的权利,只能被动地展示自己的无助和退让。实际上,“选择”的权利一直在成人的手中,成人对孩子的“遮蔽”相应地通过“择校选择权”表现出来,“择校”本身成为一种压抑。老师和家长作为孩子的反衬,其意毋宁说是要在没有“选择权利”的孩子身上凸显“权利”,在没有“教育”的学校中凸显“教育”。这种反讽式的表现,“其表面呈现的是反面,荒诞后面显现的是荒凉,讽刺背后表征的是批判”c。
二、失语的孩子
显然,“择校”掩盖了“成人/孩子”权力关系之下的暴力,并给予了暴力合法性,自然孩子也就成了被压抑的他者,其直接的后果则是孩子的失语。而孩子的失语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孩子的边缘化,二是孩子自我欲望的克制。
具体回到小说而言,孩子不具备任何重要的地位,但是他们不断地出现,成了回忆故事之中最为常见的隐形人。“出现”本身就是一种表征,显露出孩子的自我意识和言说欲望。然而遗憾的是,孩子的“言说”在小说中却是失效的,如刘赢没有考到一百分,就被刘父拿板子伺候,他的解释反而招致了刘父更严厉的谩骂和殴打。可见,刘赢挨打是一个常态,并非偶然。这里,“挨打”成为“驯化”的象征,刘父对刘赢的高期望不容许刘赢犯任何错,由此形成一种父权的压制,导致了刘赢言说的失效。在此,刘赢的“言语表达退居其次,对具体过失的陈述分析似乎也消失了”d。事实上,这种失效在小说中随处可见,比如周笑想要自己的父亲参加学校的家长会,但是周父答应了却没有参加;刘赢考上清华大学中文系,但刘父却强迫他复读;等等。言说失效实际是话语权的丧失,而话语权的丧失则意味着“主体”地位的丧失。这种“丧失”本身自有一种“边缘化”的力量,孩子自然也就變成了小说中的“边缘人”。
此外,孩子的失语不仅是由于外在的压迫,还有其内在的克制和逃避。小说中,阿加面对学校劝退的决定,他没有任何的反抗,只是被动地忍受,随父亲回到家乡。后来,阿加早恋被老师知道,女孩被逼跳楼自杀,阿加也疯了,他的疯癫即是一种“逃避”,是无法直接忍受现实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混乱的精神状态。事实上,“精神病患者往往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e,成为疯子的阿加反而拥有了言说的能力,他不断地重复“浴巾”和“花花”,然而却没有人听他讲话。而刘赢同样克制着自我的欲望,他想要上文科而不能,于是没有任何挣扎就放弃了,因为他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f;与此同时,当学校自以为是地帮刘赢决定换单人寝室时,刘赢愣了一下,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自己卷了被子搬到了新寝室。父母的决定和学校表面的满足,掩盖了对刘赢内在的压迫,“沉默”自然而然地成为刘赢保全自身的武器,弱势的刘赢没有“需求”,也没有言说的必要,他的“需求”只是成人视域中想象性的产物。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部小说最有意思的现象——“择校”过程中“择校主体”(孩子)的缺席。当我们将“孩子当成孩子”“孩子当成人”,从“儿童本位观”出发看待这个问题时,孩子的“缺席”与“发现”同时出现。“失语的孩子”成为议题,“孩子”这个群体也就不再沉默,“失语”本身成为一种呈现。这时,只能厕身于“择校”边缘的“孩子”,其权利被重新重视起来。
三、基础教育的困境
事实上,孩子被忽视本身就已经见证了教育困境的一端,而孩子失语的“呈现”,更是赤裸裸地将基础教育的困境在我们面前摊开。小说从两个方面解构了教育的神圣性,从而展示出基础教育的困境。
首先是对客体的解构。在小说中,商人主宰了学校,使得教育庸俗化。周文和李琦去公司找周董请愿,但是他们根本没有见到周董,方秘书只不过给他们算了一笔收入的账,就让他们闭上了嘴。这里,收益成为衡量学校创办得是否成功的标志,没有收益的学校,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金钱一跃而上,区隔了社会空间中的工种优劣,所以老师在面对方秘书的责问时,弱势是必然的。实际上,在迁校风波之中,老师和家长共同丧失了择校的权利。叙述者将他们降到与孩子同等的地位,学校是否存在,由商人周董来决定,资本直接接管了教育。“谁来择校?”这个问题被“资本”所解构,丧失了其重要性。“学校”这个客体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消失。
其次,叙述者不仅解构了客体,还解构了学校的主体(老师)。在小说中,主人公周文更像是一个“零余者”,胆怯懦弱,本应作为拯救者的老师反而变为了压迫者,高潮集中表现在他转变的一章。小说中,家长的现实诉求是成绩,周文的理想是实现教育的乌托邦,前者看重短期成效,后者则是一场漫长的革命,这场教育革命的胜利存在于未来,而非现在。作为老师的周文无法兼顾二者,在其产生矛盾之时,他自然败下阵来。家长的一记耳光,不仅扇在了周文的脸上,还扇在了基础教育的身上。后来周文身份的“转变”,实际也暗示了基础教育的困境,即以周文为代表的这类老师,在面临想要改变“应试教育”的现状而不能时,他们所做出的选择。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素质教育的逻辑(也)是工具性的,其产生并非单纯肇始于某种教育愿景”g,周文所憧憬的“素质教育”,只是一种自我的教育幻想。事实上,与“素质教育”相对的“应试教育”,不仅仅指的是考试制度,它更多的是“一种以‘应试为主要表征的、不适合国家发展需求的教育模式”h。这种模式不以过程为导向,而以结果为目的,而结果在某种程度上是以经济的形式呈现出来。所以当学校收益不好时,自然学校也就没有必要存在。
学校的瓦解形成了新的问题:老师到哪儿去?小说用张章的辅导机构解决了这一问题。老师张章离开学校之后,创办了自己的补习机构。小说最后,张章用许诺的高薪和自由挖走了老师李帅哥,他本人即是学校师资流失的表征,而其流失之后还加剧了这种流失。与此同时,其他老师们也各自寻求着不同的出路。特别是以方校长为代表的这类老师,他们与资本合谋,出卖学校信息,以求更好的发展。由此观之,基础教育的困境,其产生的压力不仅来源于社会,也来源于老师自身。内外压力共同指向基础教育的困境,然而如何应对,我们却不得而知。
四、出走的孩子与潜在之路
一般而言,传统基础教育主要集中于教育资源分配和教育体制等方面的思考。而在这种基础教育困局中,小說似乎以一种另类的方式打开了一条潜在之路。文章的结尾,“出走的孩子”形成一种隐喻,孩子们不甘于边缘的地位,想冲破成人的牢笼,“出走”成为最直接的形式。这样,“孩子”也就浮出了教育的地表。
具体到小说来看,孩子的物化现象对教育形成了另一维度的解构与重构。在择校交易中,刘赢和阿加从“生理的人”转变为物理的“流通物”。但是交易不是在孩子进入学校结束的,而是要等孩子考上好大学才能画上句号。孩子看不见的“潜力”是交易的一部分,类似于投资的风险值,而潜力由分数决定,所以阿加在成绩退步之后被校方劝退。而小说以刘赢的“出走”解构了这种“潜力”,他的“出走”致使择校交易失败,交易的失败即是教育的失败。这里,成绩的好坏不再是影响交易的主要因素,“出走”成为一种新的不确定的因素显现出来,直接决定了交易成功与否。
小说中的刘赢在心灵上负担着时代教育的创伤,他表面的乖顺在其“出走”时撕裂。事实上,刘赢是苦闷的,他成绩优异,但是受人妒忌,同学私下扔掉他的课本;他也是孤独的,他要和集体一起,但是学校让他分离。学校似乎可以满足他的任何要求,但这只是一个幌子,所以他要同学校和家庭决裂。在其自我意识觉醒之后,他在官能上敏锐地感受到教育对“人”的阉割,但是在理性上却又无法找出自己人生的明确方向。直到地震带来了死亡的消息,刘母的死讯和教育的创伤共同驱使了刘赢的出走,这也使得刘赢在择校的战争中,由被动转向主动。
时间的错向在小说最后两章归位,回忆之中的择校主体(成人)驱逐了孩子;而在时间汇集延续之后,孩子则成了主体。成人面对孩子的“出走”,表现出的是茫然无措。在中国的历史中,特别是“五四”以来,“出走”成为一个象征,“出走”本身即是弱势者反抗绝望和希求解放的手段。从某种意义上,王刊的《择校记》是对这一传统的呼应,他试图以“孩子的出走”反思中国的基础教育,以期找到教育变革的潜在之路。然而,刘赢所觉醒的自我意识,不是自身“内爆”而发生的,而是基于所处的社会与家庭的权力运作机制中被动出现的。虽然“出走”成为“反抗”的象征,但是“出走”也使得孩子丧失了教育的机会,让他们更早地进入了社会,这是其反讽的一面。由此可见,“孩子的出走”既是一场被动的家庭革命,也是一场应激反应之下的教育革命和社会革命。“出走”于孩子而言,除了“觉醒”之外,似乎并无他用。那么,“‘孩子出走之后如何?”也就成了我们追问的新问题。这里,“孩子”是作者进入教育、反思教育的起点与核心,“如何发挥孩子的主体性”成为基础教育改革关注的焦点。
简言之,“出走”将作为主体的儿童放置于不确定的状态之中,其背后隐藏的不仅是儿童的精神困境,还包括成人面临的现实矛盾。而孩子的“出走”和“娜拉出走”类似,“出走”的结局不外两种:堕落或是回来。所以“孩子出走”并不能解决困境,只能作为警醒,正如小说中的“孩子”作为“家庭”和“教育”的危机而存在,他们始终游离于“家庭”和“教育”的外部,而如何让“孩子”进入“家庭”和“教育”,才是小说所呈现出来的基础教育的“新议题”,也是《择校记》的意义所在。
af王刊:《择校记》,中国言实出版社2019年版,第18页,第201页。
b 陈独秀:《一九一六年:任重道远之青年诸君所生之时代》,《青年杂志》1916年第5期。
c 徐勇:《小说类型与“当代叙事”》,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86页。
d 〔法〕福柯:《对活人的治理》,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
e 陈力君:《代言与立言:新时期文学启蒙话语的嬗变》,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页。
gh孙凌翔、林子:《“麻烦治理”与无声革命:素质教育再审视》,《文化纵横》2018年第4期。
作 者: 徐家贵,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