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影响下的李白诗歌及其英译策略研究
2021-02-08王淼王梓涵云茗竹孙丽丽李娇娇
王淼 王梓涵 云茗竹 孙丽丽 李娇娇
摘 要: 在李白留存下来的一千多首诗歌中,有一百多首与道教文化相关。随着李白诗歌的外译,道教文化也在海外得到传播。本文通过分析不同译者英译道教影响下的李白诗歌语言、典故和想象的策略,探讨在中华文化“走出去”背景之下,中国道教文化借助李白诗歌实现海外正向传播的可行性。
关键词:李白 诗歌 道教 英译
一、引言
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具有明显的中国本土文化特色,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根深蒂固。在李白留存下的一千多首诗歌中,有一百多首与道教相关。司马承祯赞其有“仙风道骨”;贺知章称其为“谪仙人”;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写到李白“自称臣是酒中仙”。赞誉李白之人总是将李白与道教中的“仙”联系起来,“诗仙李白”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珍贵的集体记忆。李白不像大多数儒家学者那样,沿着寻常的科举道路寻求功名,而是游历天下,在湖光山色中一路访仙、一路吟诗。他的诗歌充满了大胆的想象和奇异的夸张,情感奔放自由,语言华美瑰丽、行文跌宕多姿。无论是他特立独行的性格,还是自由不羁的诗风,无不与其受到了道教影响相关。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日益加深,不少译者都翻译过李白诗歌。阿瑟·韦利(Arthur Waley)、小畑熏良(Shigeyoshi Obata)、杨宪益、许渊冲和赵彦春等中外译者都对李白诗歌英译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但是,通过挖掘道教对李白诗歌语言、典故和想象的影响,本文发现,译者对于李白诗歌中的道教影响彰显得还不够充分。
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新的时代背景下,当代译者有必要以适当的方式向西方世界介绍道教思想对李白诗歌的重要影响。
二、道教影响下的李白诗歌典故及其翻译
李白善于用典,极具引辞征事之巧。由于深受道教影响,李白对于道教典故自是谙熟于心,运用起来得心应手。道教典故的运用不仅展示了李白的高超才识和敏捷思维,还使得其诗歌内涵更为丰富,风格更显俊逸飘举。
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其八》篇幅不长却通篇用典:
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
一体变更易,万事良悠悠。
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水流。
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
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
该诗首句便用到了《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一典。李白借用“庄周梦蝶”这一耳熟能详的典故引出道教所倡导的物我同一思想。接着,又用《神仙传》里麻姑的浪漫传说告诉世人连蓬莱仙境的海水都难保一成不变,所以秦朝的东陵侯在汉初沦为种瓜人也就见怪不惊。通过用典,李白水到渠成地传播了淡泊名利、出世无为的道教思想。在译诗中,日本译者小畑熏良和英国译者韦利都保留了“庄周”(Chuang Chou) 这一道教名人的名字。小畑熏良还特意加上了脚注,为西方读者介绍庄子其人。而韦利则道出典故出自《庄子》,并细致地讲述了庄周梦蝶的故事。然而,接下来在翻译“一体变更易,万事良悠悠”时,韦利的译句是“If single creatures can thus suffer change/Surely the whole world must be in flux?”韦利把“一体”翻译成“单个的生物”(single creatures),这样的译文容易误导西方读者以为李白在讨论西方的进化论而不是庄子的“万物齐一”理念。显然,韦利的译文把道教的主张简化或者误读了。而小畑熏良的翻译则是:“Which was the real—the butterfly or the man? / Who can tell the end of the endless changes of things?”他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呢——蝴蝶还是庄周?”和“谁能说清楚不停变化的万物最终会变成怎样呢?”两个问句来翻译了原文中的“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变更易,万事良悠悠”。这看似不忠实于原诗的连续提问为庄周梦蝶的典故提供了详细的解读:庄周以为自己在睡梦中变成蝴蝶,可谁又能肯定不是蝴蝶在梦中以为自己是庄周呢?诗句“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水流”中隐藏了“麻姑”的典故。麻姑是道教神话中的仙女,从得道后曾三次见证东海变桑田。她在巡视蓬莱时发现海水变浅一半,又有了变为陆地的征兆。韦利在给出译诗之前就先向读者解释了这一典故:“仙女麻姑自述从她到仙境(蓬莱)后,周围的海水变浅了”( The fairy Maku said that since she came to Fairyland〔Penglai〕 the sea that surrounded it had become much shallower),然后順理成章地在诗句中保留了“蓬莱”这一代表仙境的道教符号。而小畑则直接舍弃了道教神话背景,把“乃知”一句处理成了“流向遥远大海深处的水,不久又要变成浅浅的清溪了”。原诗借以说理的典故在他的译句中成了对自然现象的客观描写。最后一行诗句点题,“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营营”语出《庄子》“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指追求奔逐。因为没有出现主语,不同的读者可以选取不同的视角。既可以理解为李白自劝:“富贵如浮云易逝,自然是没有必要为其累及自身了。”也可以视作是李白以道教理念劝诫世人不必追名逐利。这种隐去“我”的观物感物方式正是道教“简单空无,任物自然”的言说方式。然而在翻译之后,译入语文化却讲求主谓齐全、逻辑顺畅。于是,韦利在译文中补全了主语“我们”,改原句为条件句:“如果财富和名誉的确如此无常,我们这么辛苦追求的是什么呢?”( If wealth and honour indeed be flighty as this/ By our toiling and moiling what is it that we seek?) 小畑熏良则更加直接地补充了李白劝诫的对象——“你”。译文为“地位和财富必然消失。你是知道的,却还一求再求——所为何来?”( So must rank and riches vanish. / You know it,still you toil and toil,— what for?)
道教典故是李白深受道教思想影响的明显体现。虽说海外译者对李白诗歌道教典故的翻译还有不足,但他们的译文在一定程度上都保留下了李白诗歌原文所透露出的深刻的道教思想。
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时代使命招呼之下,新时代的译者要尽量避免小畑熏良和韦利的省译和误读,但前者直译加注和后者提前插入典故背景的译介方式却仍然值得借鉴。
三、道教影响下的李白诗歌语言及其翻译
唐朝是道教最为盛行的时代,李白的故乡四川江油的道教氛围尤其浓郁。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道教中的天人合一、无为而治、出世独立、功成身退等思想在李白诗歌中俯仰皆是。除此之外,李白诗歌中经常出现“仙人”“大鹏”“真人”“紫云”等明显的具有道教意味的词汇。在道教影响之下,李白诗歌所描绘出的诗意境界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但是,在文学跨文明传播中,由于“文化过滤”的必然性,如何能最大化地保留其诗歌中因为道教语言而呈现的独特魅力?这将是在中华文化“走出去”背景之下,中国道教文化借助李白诗歌实现海外正向传播所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
李白诗歌中经常会用到一些与道教文化相关的语言。比如,在上文所分析的《古风五十九首·其八》中,他写道:“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水流。”众所周知,“蓬莱”是道教信仰中的神仙胜地。但是,对于西方读者而言,在不了解中国道教文化的前提下,他们很难理解李白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涵和这首诗的韵味与意境。在对这首诗的众多翻译版本中,韦利将其译为:“The fairly Maku said that since the came to Fairland( Penglai) /the sea that surrounded it had become much shallower.”在他的译文中,韦利虽然为原文补充了“知”的主语——The fairly Maku(女仙麻姑),还为读者解释了“蓬莱”这个地名的内涵——Fairland(仙境),但他却没有明确指出女仙麻姑和蓬莱仙境与中国道教的关系。因此,尽管他忠实地保留了“蓬莱”这一具有深厚道教内涵的文化负载词,甚至补充了“麻姑”这一主语,但对于西方读者而言,他们还是难以深入理解道教对李白诗歌的重要影响。在小畑熏良的译文中,这两句诗被译为:“The water that flows into the depth of the distant sea. /Returns anon to the shallows of a transparent stream.”他直接舍弃了道教文化负载词“蓬莱”,使其变成了普通的描述景色的句子(流向遥远大海深处的水,不久又要变成浅浅的清溪了),原诗中的道教韵味更是被过滤殆尽。
又如,在《古风五十九首·其五》中,李白还写到:“我来逢真人,长跪问宝诀。”赵彦春将之译为:“On my knees I ask for the knack./ From this immortal I have met.”译文中的“真人”被译为“immortal”,意为长生的神人。而在道教信仰中,修真就是为了追求长生不老,长视久听。“immortal”一词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诗中的道教内涵。然而,此诗中的“安识紫霞客,瑶台鸣素琴”一句则被赵彦春译为:“Dont you know the sagacious man,/ who by Jade Pool the lute did play?”事实上,与“真人”一样,原诗中的“紫霞客”也明显地体现了李白的道教信仰,因为紫霞本指紫色的云霞,是一种祥瑞,而道教仙人往往乘着紫色的云霄来去,因此,此处的“紫霞客”就是道教神仙之意。然而,从上文的翻译来看,译文显然消解了原句的道教内涵,因为“sagacious man”指的是睿智聪慧的人,与原诗中“紫霞客”这样的道教仙人形象并不相符。
在《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中,“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中的“紫云”和“道风”也明显地展现了李白受到道教思想的影响。赵彦春将之译为:“On Mt. Purple clouds you dwelt on, /The love for the Word not yet gone.”“紫云”被简单地直译为“Purple clouds”,其道教意味并未得到彰显;“道风”被意译为“The love for the Word”(对圣言的热爱),宗教内涵也有变异。英文版《约翰福音》中的“Word”一词往往被看作是《道德经》中“道”的文化对应物,因此译者将原诗中的“道风”以归化的翻译方法译为“对上帝之言的热爱”,这样的翻译虽然因为适应了西方读者的文化模式而更容易被接受和认可,但是,李白原诗中的道教意味却变异为基督教意味了。
由于李白深受道教思想的影响,他诗歌中的语言处处体现着道教特色或饱含道教情怀,但是,比起典故而言,道教影响下的诗歌语言是更隐性的存在,因此,要在异质文化中再现李白诗歌语言所受到的道教影响比起再现李白诗歌典故中的道教内涵难度更大。从赵彦春对李白诗歌的翻譯来看,他的译文是以“归化”的方式,使李白诗歌适应西方的文化模式,故而李白诗歌语言所受到的道教影响在译文中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彰显。
四、道教影响下的李白诗歌想象及其翻译
李白诗歌里的艺术想象也处处体现着他受到的道教影响。李白的故乡在四川江油,而四川大邑的鹤鸣山、都江堰的青城山、新津的老君山都是全国闻名的道教名山。李白耳濡目染,道教信仰更是从小就根植在其思想里。道教通过虚构和想象为信徒描绘出一个虚拟但美好的神仙世界。道教的神仙世界为李白提供了丰富的灵感和素材,赋予李白诗歌以丰富奇特的想象和艺术蕴含。
李白在《蜀道难》中运用丰富的想象,生动地展现了蜀道的艰险。通过诗意联想到蚕丛鱼凫、黄鹤之飞、六龙回日等神话故事,李白将蜀道的壮丽奇伟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除此之外,“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一句还蕴含了“五丁开山”的神话故事,讲述了蜀道的崎岖峥嵘和光辉来历。杨宪益和戴乃迭(Gladys B.Tayler)的译文为:“But not until brave men had perished in the great landslide/ Were bridges hooked together in the air/And a path hacked through the rocks.”译者用到“hook”“hack”“turn back”等几个押尾韵的动词来表达蜀道的高险和还原原诗的韵律美,但诗句中提到的五个蜀国壮士却被直接译为“brave men”,“五丁开山”所引发的丰富想象已经荡然无存。
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李白也展现了他源于道教神话的奇妙想象。通过描绘梦中游历天姥山的情景,李白抒发了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愤慨之情。在诗中第一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中,“瀛洲”是道教神话中的东海仙山,是一个虚构的仙境。传说海上本有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后来岱屿和员峤两山飘去无踪,只剩下方壶、瀛洲、蓬莱三座仙山,山上住着神仙,还有同酒一般香醇的泉水,令人神往。许渊冲的译文为:“Of fairy isles seafarers speak/Mid dimming mist and surging waves, so hard to seek.”译文将瀛洲译为“fairy isles”(仙岛),虽然能让西方读者了解李白诗歌的表层含义,但其道教神话所引发的瑰丽想象却无从体现。而在下文“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中,“金银台”“云之君”“仙之人”等都描绘的是道教仙境中神仙聚会的华美和盛大场景。许渊冲将“金银台”译为“gold and silver terraces”,而“云之君”和“仙之人”则被分别译为“The Lords of Clouds”和“immortals”。译文在表层意义上与原诗达成一致,但就意境而言,并没有体现出李白诗歌中运用夸张和想象创造出的热烈盛大、流光溢彩的道教仙境场景。
比起道教影响下的典故和语言,道教影响下的李白诗歌想象更加缥缈难以捉摸。因此,在杨宪益和许渊冲的翻译实践中,他们多是从译入语读者的接受心理出发,要么省译,要么异译了李白诗歌中源于道教的神话想象。总体而言,他们的翻译策略是以“归化”为主的。然而,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进一步发展以及我国要在国际社会彰显文化软实力的迫切需求,翻译李白诗歌的目的不仅是让译入语读者了解李白诗歌在思想和艺术上的双重成就,还应该以李白诗歌为载体,更全面地推动中华传统文化的国际传播,因此,在借鉴前人英譯李白诗歌的成功经验的同时,新时代的译者可以考虑适当地采用“异化”翻译策略,更多地保留李白诗歌中蕴含的包括道教在内的中国本土文化特色,让世界读懂中国。
五 、结语
李白是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诗仙”,道教文化深沉而静默地影响着李白的诗歌创作。李白诗歌的典故、语言和想象都因受到道教影响而提升了品格,增添了韵味,达到了更好的表达效果和突显了李白卓尔不群的诗风。然而,李白诗歌中的道教文化因素给李白诗歌的英译带来了一定的挑战。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新的翻译使命召唤之下,译者在英译李白诗歌时不妨更多地采用“异化”的翻译策略和直译加注的翻译方法,更多地保留李白原诗中蕴含的道教文化特点,传达出原诗的美感以及丰富的意境,在助推李白诗歌的国际传播时兼顾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的国际传播。
(指导老师:卢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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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本文是2020年度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李白文化研究中心“基于李白诗歌的中国道教文化海外传播”(LB20-B05)和2020年全国大学创新创业项目“基于李白诗歌英译的巴蜀文化外宣研究”(S202010621040)阶段性成果
作 者: 王淼、王梓涵、云茗竹、孙丽丽、 李娇娇,成都信息工程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176班学生;卢婕,文学博士,成都信息工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文艺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