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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法强权与政治强权中的女性力量

2021-02-08张华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强权莫言

摘 要:莫言的短篇小说《祖母的门牙》通过讲述乡村生活中的婆媳故事展现了宗法强权和愚昧政治对女性的压迫。婆婆以封建孝道欺辱儿媳,政治以权力愚弄百姓,两者都是用强权让人顺从。母亲由被动到主动的反抗,体现了强权压制下女性力量的生长。

关键词:莫言 《祖母的门牙》 强权 女性力量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优秀的短篇小说,会通过一滴露珠折射出四周的风景。莫言的短篇小说《祖母的门牙》通过微小琐碎的家庭生活场景反映了广阔复杂的社会生活。小说描述了“我”母亲两次通过暴力方式毁掉“我”祖母门牙的故事,刻画了“我”母亲由自发到自觉的反抗过程,展现了封建伦理关系中的婆媳矛盾,反映了在乡村宗法强权、封建文化陋习等多重压迫下,女性的心理扭曲和凄凉悲苦的生活境遇。小说篇幅不长,故事也不甚复杂,但在精炼朴素的叙事背后,却激荡着尖锐的矛盾冲突,清晰地展现了乡村伦理与政治强权中的女性力量。

一、孝道文化下的婆媳矛盾

“我”母亲出嫁后的第三天,就无缘无故遭到丈夫的毒打。起因就是“我祖母”逼迫儿子给儿媳来个下马威。“我”父亲舍不得下手,“我”祖母就摔钵砸盆,呼天抢地以死要挟。“我”母亲委曲求全,主动跪下来让丈夫打。“我”父亲演戏似的抽打,气得“我”祖母差点儿背过气去。“我”父亲不得不狠狠抽打“我”母亲,直到“我”祖母心满意足,抽着大烟袋懒洋洋地“赦免”了“我”母亲。“我”祖母之所以要毒打母亲,就是因为祖母进门三天遭到了同样的下马威,也被她的婆婆指使丈夫毒打了一顿。“我”祖母把自己婆婆告知的道理传给了“我”母亲:“多年的水沟流成了河,多年的媳妇才能熬成个婆”这句俗语,成了照亮新婚女性黑暗生活的一道亮光,也造就了许多弱小可怜的媳妇在熬成婆后,成为新的面目狰狞的施暴者。

“我”母亲進门被“我”祖母挨打的事件,在落后的封建农村,是一种普遍现象。新媳妇进门,为了强化她“夫为妻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服从意识,夫家往往要通过毒打让妻子谨记丈夫的威严,要恪守妇道,辛勤劳作,孝敬公婆。媳妇在婆婆的管束和指导下,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不仅在体力劳动上要尽心尽力,无悔付出,在精神层面,还要忍受婆婆的指责挑剔,呵斥辱骂,并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否则就有悖于“孝道”。

“孝道”是中国古代重要的道德伦理标准,也是中华民族尊奉的传统美德。从家庭伦理方面来说,它包括敬亲、奉养、侍疾、立身、谏诤、善终等,这些内容在实现家庭和谐、营造社会风气等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千百年来,儒家对其内涵不断延伸阐释,传统孝道文化经过历代封建统治者及御用文化的“改造”,消极落后的方面逐渐显现并膨胀。例如,宣扬三纲五常,具有愚民性;宣扬“君臣父子”的等级观念,具有不平等性。其实,孝道文化的劣根性归结为一个字,就是“顺”。 无论对错,不管是非,臣要绝对服从君,晚辈要无条件服从长辈。在封建农村,“孝道”成为婆婆治理家庭、管束儿子、控制儿媳的尚方宝剑,成为维护封建家长统治、欺压女性的工具。

“我”祖母也本是一个进门就挨打的弱女子,是什么让她成为蛮横无理、飞扬跋扈的家庭权威的呢?小说中,“我”父亲是个“出了名的孝子,我祖母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和祖母经常联手欺负我母亲”a。“我”父亲之所以和“我”祖母联手欺负“我”母亲,就是因为“孝”。“我”祖母是个小脚老太太,在身体力量方面,是没有能力和“我”母亲抗衡的,但是她以“孝道”为绳索绑架了儿子的意志和思想,使儿子对她言听计从,她借助儿子管束儿媳,在家里成了说一不二的霸王。无论在行为上还是在精神上,婆婆都对儿媳具有绝对的控制权,儿媳必须谨言慎行,唯命是从。小说中,就连“我”母亲临盆生产想用新法接生,都遭到“我”祖母反对(“我”祖母是旧式接生婆),“我”母亲私下求父亲,父亲也不敢“到老虎腚上拔毛”。“我”祖母,一名男权社会的牺牲品,一个被动挨打的弱女子,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在“生儿育女”的自然繁衍中,升级为长辈,在侍奉丈夫公婆的过程中,被夫家认可接纳,多年的媳妇一旦熬成婆,就成为男权文化的维护者、执行者和帮凶,从此,她就可以手擎“父权”大旗,以孝道为由,操纵儿子以“夫权”为工具对新入门的儿媳施暴。曾经的弱小者、被欺侮者成为强悍者、压迫者。可悲的是,这种家庭暴力在封建农村普遍存在,并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二、以暴制暴,婆媳权力的较量

激烈冲突的爆发,总要由一个极端事件引起。“我”祖母第一次被“我”母亲打掉门牙的原因,还要从“我”的出生说起。“我”刚出生就长有两颗门牙,这种情况在民间传说中是不祥的征兆。相传这类孩子由前世的仇人投胎转世,会搞得家破人亡。“我”祖母想把“我”扔到尿盆里溺死,“我”母亲一跃而起,坚决制止,两人开始拉扯争夺。“我”母亲因为怕“我”受伤不敢用力,眼见就要占下风,紧急关头,“我”母亲“把三纲五常二十四孝统统地抛到脑后”b,攥起拳头对准“我”祖母的嘴巴就捅了一家伙。“我”祖母应声倒地,张嘴吐出了带血的门牙。情急之下的“我”母亲抄起剪刀,等着“我”祖母的疯狂反扑,“我”母亲决定鱼死网破,“与其忍气吞声地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c。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祖母捡起门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哭嚎,撒泼打滚,而是“嘤嘤地哭起来,那声音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小如鼠的小姑娘”d。没有门牙的祖母老老实实,可怜巴巴,由一个母老虎变成一只老绵羊。从此,“我”祖母就从家庭霸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我”母亲当家做了主人。

“我”祖母性格的突变,几乎困扰了“我”母亲一辈子。其实,“我”母亲本也会像千千万万的儿媳那样忍气吞声地熬下去,但是“我”祖母的过激行为,激发了“我”母亲的母性本能和巨大潜力,她冒死抗争,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孩子。“我”母亲的反击属于被逼无奈,但以暴制暴的方式却歪打正着,一下子撕掉了祖母狐假虎威的面具,暴露了她软弱胆怯的本质。“我”母亲以鱼死网破的决绝和视死如归的勇气让祖母退了位,“我”母亲没等“熬成婆”,就提前当家做了主人。“我”祖母本是一名和“我”母亲一样的弱女子,年轻时同样受到婆婆的欺辱刁难,同样遭到丈夫的毒打责骂。她忍气吞声,饱受煎熬,苦捱时光,等到自己熬成婆婆,就成功地进入到“父权”的统治体系。但苦熬的过程,也是女性不断被男权文化驯服、同化的过程,婆婆逐渐成为男权文化的维护者、执行者和施暴者,她将自己年轻时受到的不人道待遇又变本加厉地倾泻给另一个女性。“我”祖母的权威是虚假的,它是男权社会赋予的一张狐假虎威的外皮,在专横跋扈、颐指气使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孱弱胆怯的内核,这个内核就如同“我”祖母的门牙,其实早已腐朽不堪,摇摇欲坠。“我”母亲护犊情深下的出拳,困兽犹斗的反击,彻底撕破了“我”祖母仗势欺人的外衣,“我”祖母露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质。

三、人权和愚蠢政治的矛盾

如果说“我”母亲第一次毁掉“我”祖母的门牙属于被逼无奈,那么“我”母亲第二次毁掉“我”祖母的门牙则属于主动出击。“我”祖母九十九岁长出两颗新门牙,被公社宣传员报道后,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知青试验成功了特效菌肥,就有谣言说“我”祖母是喝了特效菌肥才长出了新牙。村里和公社干部也顺水推舟,默认了谣言。从此,“我”家天天像赶集,惊扰得鸡也不下蛋了,猪也掉了膘,“我”祖母的嘴也合不上,喝水都顺着嘴角往外流。“我”母亲去找村支书理论,村支书责怪“我”母亲不懂政治,并承诺一年补贴“我”家三百斤玉米。“我”母亲虽然对祖母被人当猴耍的境遇心有不安,对祖母揭露打断门牙的事情极为难堪,但因为人穷志短只好忍气吞声。之后,补贴的发霉玉米毒死了猪和鸡,祖母對参观也形成了条件反射,不管有没有人都自言自语,机械性应答,反复说自己的门牙是让孝顺儿媳一拳打掉的。“我”母亲难遏怒火,提起钳子拽断了祖母的门牙,并和祖母一起嘤嘤地哭起来。“嘤嘤”,一般形容女性或孩子的哭泣,声音细微柔弱,这个词饱含了“我”母亲的无助和委屈,体现了在强权下母亲力量的微弱与渺小。强悍的母亲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和祖母一起发出了细微柔弱的哭泣声。

在这场政治闹剧中,“我”祖母被人利用任人参观,“我”母亲被别人审视谴责,家里鸡犬不宁,生活受到极大干扰。特定时空下的愚蠢政治,具有很大的荒唐性、虚假性和欺骗性,给人的身心都带来极大伤害。领导干部为了体现在特定时空下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为了夸大特效菌肥的神奇效果,为了造成轰动效应扩大影响,指鹿为马,弄虚作假,为了达到政治目的,领导干部忽视老百姓的生活疾苦,无视人们的生命尊严,违背科学规律,颠倒黑白,弄虚作假,制造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闹剧。这种政治强权和孝道文化一样,都要求人们绝对顺从,要求人们按照它们的行为规范亦步亦趋。它就像“皇帝的新装”一样,大家都知道它是虚假的,是荒唐的,但人们都保持缄默,或者按照要求进行表态,从而共同演绎了这场闹剧。面对这场闹剧,“我”母亲先选择了隐忍,体现了强权政治对百姓的愚弄,也表现了百姓对强权政治的屈服。但发霉的玉米毒死猪鸡,掐断了“我”家主要的经济命脉,彻底激发了“我”母亲的愤怒和反抗。“我”母亲以决绝的态度自发地终止了这场闹剧,摆脱了被人愚弄的境况。

“我”母亲的形象是果敢强悍的,充满自然的蛮力。她处于被各色强权欺辱压迫的境遇,在百般无奈、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终于迸发出了强大的反抗力量。她和莫言《红高粱》中的“我奶奶”一样,以独特的风采展现在文学艺术画廊中。

abcd莫言:《与大师约会》,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6页,第250页,第251页,第250页。

作 者: 张华,文学硕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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