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的心事
2021-02-07李佩红
李佩红
“在它身上应声闪烁宝石的珠泪。惬意地在幻想的银光中陶醉。”
1
我记得,鸟也记得。二十年前,这里还是广阔的荒野,大地色调浑厚,苍茫沉寂。顺着贯通南北疆的唯一公路,一边是人类繁衍生息的绿洲,另一边是千年不变的荒野。从前紧贴地面的灰绿,大地粗犷的线条,荡气回肠地倾斜着,一直向上延伸、攀升至天山脚下,与铅灰色的山融为一体。荒野上,生长着芨芨草、红 柳、梭梭、麻黄草、骆驼刺、铃铛刺及一些叫不上名字或者根本没有名字的植物。我用形色软件识别过这些植物,全世界通用的软件,在荒野里无能为力,像个傻子。如今,只有在靠近山边的地方能寻到这些土著植物的踪影,被葡萄园驱赶走的还有狼、黄 羊、野兔。強大的人类对这片边缘地带重新规划和改造,这一小块地球原始的皮肤换成了青翠的绿色。
仿佛一夜之间,十万亩葡萄从大地钻出。葡萄和葡萄架,按照人的意愿排列。换脸的土地,让熟悉从前模样的人莫名其妙地心慌,像蚂蚁突然找不到熟悉的洞口。公路两岸隔着一排排杨树,后面一行行长长的绿色葡萄架,如闪烁的钢琴琴键,在风的柔指的拨动下,发出“沙沙”声,轻柔美妙。这种平视的观察角度,不是最佳。若以鸟类的视角,或深入葡萄园中,从宏观和细微两个角度观察葡萄园的磅礴气势和精致细腻,会对葡萄这种植物生出新的认知。
空中俯瞰,重新规划的葡萄园被横平竖直的柏油路分割如蛋糕,一条条,一块块,平整、威武、均衡、对称的绿色方阵,气象宏大,意蕴壮阔。
大新疆,最不缺这种随性刷涂的巨幅板块。万亩葡萄园、万亩核桃园、万亩石榴园、万亩香梨园、万亩无花果园……似乎唯有大,方能和新疆苍茫雄阔的大地相匹配,而往往忽略了小,那些生长在沙漠中和戈壁上的植物,开花无不小而艳。世界给它们以苦难,而它们还世界以微笑,这种小更能拨动人心,唤起善意。
每年三月中下旬,农人把掩埋一冬的葡萄藤挖出来,捆扎上葡萄架。葡萄藤舒展开腰枝,春风吹,阳光照,不出十天半月,绿色便冷不丁地登场了,片片嫩叶似婴儿张开的小手掌,清新,鲜 嫩,控制不住体内的喜悦向外溢。叶片清晰透明的筋脉斜滑至边缘,叶子边缘一圈围着小小的锯齿似的桃心。旁边伸出一条带卷钩的细丝,似童话故事里站在睡公主床边的那个可爱又有几分调皮的小锡兵。
仲夏时节,葡萄被光和水催化,长得郁郁葱葱,深深浅浅的绿色叶片一层层叠加、覆盖,浓郁的葡萄架竖起一面一面绿墙,绿叶子有纱质的透明感,大地沉稳的土黄色,湛蓝的天空和壮阔的绿,绘制出生机勃勃彩色画轴。
最具幸福感的当然是秋天葡萄成熟的季节。
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从绿叶中蹦出来,缀挂在绿墙上,红的、紫的、黑 的,所有的葡萄迫不及待争着抢着出来给侍弄它们几个月的主人表功。城里城外的游客驾车来了,当然少不了我,采摘葡萄的次数太多了,按说司空见惯,应该麻木,可是,每次看到成熟的葡萄自由、散漫、随性、不计后果的模样,自然而然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的年轻男女,眼神明亮,背着大包小包,在路口等车的样子,内心再次喜悦激动起来。
最引人入胜的场景是采摘葡萄的过程,一双手套、一把剪刀、一个提篮,顺着葡萄沟,把葡萄一串一串剪下来、入筐、装满,集中到指定地点。妇女们围坐在一起,分拣采摘下来的葡萄,剔除干瘪的不成熟的葡萄后,整齐地码放在塑料筐里,运送至库房,准备进入下一道工序。这些都是做葡萄酒的原料,干活的人全部是临时雇佣的农民。一个葡萄庄园仅采摘一项工序,二三十个人需干半个多月。有一回,我去体验生活,一天下来,活没干多少,葡萄吃到浑身向外散发着甜腻的味道。鞋底沾满葡萄的糖液,走路吱嘎吱嘎,粘脚。大部分时间,偷懒的我坐在女人堆里,手里拿一串葡萄,一边往嘴里送,一边欣赏她们娴熟的动作,听她们唠叨琐碎而平常的家事,男人、孩子,她们的面部表情生动舒朗。劳动的人和葡萄共同完成了献给大地的颂歌,平凡的生命,在劳动中书写热烈的美。
可惜,我没有梵高作 《吃土豆的人》 和米勒画 《拾的是麦穗的人》 的能力,否则我肯定会把平凡生活中的劳动和快乐画下来,赋予永恒的生命。
多数情况下,她们沉默着干活。我猜她们在心里盘算,今天能采摘多少筐,一筐能挣多少钱?我的速度根本无法匹敌这些干惯了农活的男人女人。他们干活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我只是体验。老板把几十块钱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还是很开心,劳动带来的喜悦明明白白地写在我的脸上。
我辛苦挣来的钱当然格外珍惜,不舍得花,把它视为一次生活记忆的凭证。
两天后,朋友问我还去不去葡萄园干活,我把头摇成波浪鼓。体会过摘葡萄的辛劳,再看农民工的眼光,少了些许藐视、不屑、嫌弃,懂得应理解和尊重他们。
迄今为止,我对过于整齐划一的东西都保持着警惕。
相比人工种植的葡萄园,我更喜欢自家院落里或宽或窄的葡萄架。主人给予葡萄自由,随它生长攀爬。葡萄藤常常爬得与屋顶一般高,或一直朝屋顶或更高处伸展。编织出绿色屋顶。团团簇簇地绿悬着,缀着一串串水晶灯似的葡萄。夏秋季周末,常约三五好友,寻一户农家,煨一壶老茶,坐在葡萄架下的雕花床榻上,喝茶、聊天,或放首音乐,躺平,感受风从葡萄架下穿梭的清凉,听鸟在枝头鸣唱。葡萄成熟,聊天聊到口干,站上床榻,寻一串最鲜美的葡萄,流水冲洗,装入波斯图案的瓷盘里,边吃边聊。这样平常的生活场景新疆农村家庭日日上映,时光推着时光,千年不变,也不想改变,不必改变。
一个人的一生很短,拥有几间遮风避雨的泥屋、几个孩子、几只羊、一群鸡,小院里支起葡萄架,三餐不缺、平安无事,足够了。记不得谁说的,在这个高亢的时代,一切都在与慢为敌,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重量恰恰是对好和快的渴望造成的。从前,很多人向往大城市住高层楼房,现在则向往农村有个小院儿,回归田园,让生活慢下来,卸下压在身上的多余重量。
2
新疆有绿洲的地方就有葡萄,葡萄代表了幸福、美丽、爱情和奉献。
葡萄晶莹剔透,像未污染的少女的眸子。不管什么人,看到葡萄就会想到美好的生活,忘却苦难和痛苦,身不由己地、发自内心地喜欢。我总认为,葡萄是具有神性的,每棵葡萄藤里都住着一个神,要不连耶稣都说他自己是葡萄树。
葡萄的深情打开了新疆之门,书写生活册页的二十四行诗。
毫不夸张地说,葡萄成熟的季节,整个新疆尤其新疆南部的和田、喀什、克孜勒苏柯尔孜自治州、阿克苏或巴音郭楞自治州,无不浸漫在葡萄和瓜果的香甜里。大街小巷,重要的路口或小区大门边,车上推的、筐里放的、纸箱里摆的,全是葡萄瓜果。年轻的男子卖葡萄喜欢吆喝:“来吧来吧,朋友!来尝尝吧,刚摘的,不甜不要钱,甜死人不偿命。”夸张点儿的小巴郎子边跳舞边吆喝,声音嘹亮像刚会打鸣的小公鸡。那些坐在葡萄后面的老人或妇女笑容笃定,人来了也不站起来,随你任意挑选。等买家挑好了,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称重。尽管放心,他们绝不缺斤少两,慷慨些的人还会多抓一小撮给你,维吾尔族人把这个叫“排档子”,或是“奖金”,给你点好处的意思。五十岁后,吃葡萄明显不如当年豪气,可这丝毫不影响我逛葡萄摊的乐趣。闲来无事,一家挨着一家摊位,逛得不亦乐乎。架不住维吾尔族人热情招呼,尝尝这个,吃吃那个,还没走到头肚子就吃饱了。
如果不吃,维吾尔族人会觉得你瞧不起他们。
新疆人喜欢在瓜果飘香的季节举办各种盛大的活动,少不了舞蹈、诗歌、音乐。这些艺术元素在葡萄的催化里,过滤掉了不愉快的因素,让一个个瞬间欢乐而又充满情趣。
三十年前,我生活在北疆克拉玛依,吃得最多的是吐鲁番葡萄无核白。无核白,顾名思义就是没有葡萄籽,吃起来特别方便。这葡萄粒小,一粒一粒往嘴里放,吃着不过瘾。干脆把它揪下来,放在盆或碗里,用大勺子搲着吃。冰箱普及之后,喜欢把无核白葡萄剥下放在碗里拌上蜂蜜和定量的水,放到冰箱里冻成冰棍。葡萄的甜和蜂蜜的甜相濡以沫,冰棍有了灵魂,我给它起名“葡萄冰棍”。
三十年后,我调到库尔勒工作。南疆的葡萄品种比北疆多,最出名的是阿图什的木纳格。吃木纳格最佳的季节是要霜降之后,此前吃有些酸涩,经霜打过的葡萄,如去除了娇气的贵族家的千金,酸甜适中,很是可口。此葡萄适合储藏,到冬天春节期间拿出来吃,软硬合适,汁水丰沛。当然我最喜欢吃的还是一种叫绿源的库尔勒本地产土葡萄。这种葡萄呈透明的翠绿色,皮儿极薄,一弹即破,汁水丰盈,因不便运输,常常只在当季当地销售,库尔勒人对它青睐有加。如果把巨峰、无核白、木纳格、玫瑰香、马奶子葡萄摆放在一起,买绿源葡萄的一定是库尔勒本地人。让我来评价这几种葡萄的区别,无核白皮儿哏甜腻、木纳格酸涩、巨峰皮儿厚肉酸、玫瑰香肉和皮儿发硬、马奶子味道寡淡;唯有库尔勒的绿源,是那种温和天然纯净的甜。它的外表内敛不动声色,一旦入口,与众不同的魅力马上征服味蕾,听到欢快的麦西来普,不由自主地舞之蹈之。所有的葡萄中,我最不爱吃的就是美国大红提,它生涩、强硬的做派,很难让我这个中国胃接受。
我时常梦到自己走在葡萄长廊下,灼热的阳光挡在绿叶编织的穹窿之上,温暖而柔和的光涂在葡萄叶子上,美若仙境,一步步踩着绿色的光影,宛转迂回,不疾不徐,如同穿越了长长的时空。葡萄架的那头有光照进来,梦醒了,舌尖儿似乎有丝丝甜意。
别人不知的隐秘处,葡萄另有寓意。
大概我十五岁的那个秋天,每天午饭后,爸妈和弟妹都休息了,我找个借口出来,藏进屋对面低矮的小伙房里。小伙房里一个土炉灶,砖垒的台上放着木案板,锅碗瓢勺和两桶水,一堆煤,坐在里面略显拥挤,不小心还会蹭上一身黑煤灰,实在寒酸。这些在豆蔻年华的女孩非但构不成问题,反而是难得的惬意时光。想不想知道这心旌摇动、自在逍遥时光里,少女都做了什么?第一件事是吃,吃为大。那一段时间的我特别迷恋葡萄,不是吐鲁番的无核白,是巨峰葡萄。巨峰葡萄个个圆润雍容,我深陷于巨峰葡萄的紫色,甜中带酸、丰盈的肉感之中,仿佛唐明皇迷恋杨贵妃。把葡萄的梗一粒儿一粒儿摘除,清水洗净,葡萄如贵妃出浴,裹着紫色的浴袍,水汽氤氲。葡萄放在一个白瓷盘里,葡萄不能多,不能堆积状,葡萄与葡萄间散散落落,若即若离,稍一触碰它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滚动,肥硕得带一丝憨态。巨峰的葡萄皮、肉和种子很容易分离,挑一粒葡萄,端详一下,把葡萄的蒂朝上,食指和拇指的指甲捏住梗开裂的一个小瓣,一点一点往下剥,撕下一条儿,再顺时针再撕另一条,直到皮全部和果肉脱离。一枚和皮儿绝然不同颜色的绿色葡萄立在手指间,可能大多数人会形容它是一枚绿色的宝石,而我觉得宛若夜晚大海跳出的月亮,诱人的甜蜜气息在鼻翼流淌。之 后,慢慢地送入嘴里,舌尖触碰到被包裹果肉里的水的滋润,轻轻向下压,圆满滑润的果肉在嘴里变小、变扁,甜蜜的水充满口腔,如云雾环绕里弯月似的牙。汁水顺咽喉滑入食道,一滴滴清泉从悬崖滴落潭间,溅起欢愉的回响。
两个小时足够长,葡萄一粒一粒吃。手里捧着一本书,我记得特清楚,书是小说《林海雪原》。那时的我还不懂爱情,不懂情窦初开的少年美好情感的想象。我屏蔽了杨子荣剿匪的英雄壮举,和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里的冬妮娅一样,眼里只有少剑波和小白鸽的爱情,幻想着自己是小白鸽,也有一双可爱的粉嘟嘟的脚丫、苗条的身材和娇美的面容。可惜我对自己的容颜极不满意,小眼睛、塌鼻梁、薄嘴唇、高颧骨,全盘继承了我父母的所有缺点。丑无法阻挡我对爱情的憧憬,那一年,懵懂的心突然开窍,天空大地、白云蓝天、土墙戈壁,所有的一切从前,包括从前在我眼中丑陋的、讨厌的,全都变得明亮灵动可爱起来,因为我爱上了同住一个院子的邻居家刚工作的大哥哥。我的初恋,我的暗恋,注定是无人知晓的一个人秘密。吃葡萄、看书消耗两个小时,只为等待望他一眼,对此,充满了想象……那是最激动人心的甜蜜的时刻,小伙房的门开着,我可以用余光、用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他的脚步或细微的声音。这样刻意的假装漫不经心的一幕,容易被他察觉,后来的事实表明,这做法多么愚蠢而幼稚!他把我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他怎么可能爱我这个小小年纪的丑女孩。他推开家门的刹那,我所有的神经立刻紧绷,像是遭遇刺目的阳光,一阵幸福的眩晕让我低下头不敢目视他。他家門的右手边的窗台下,斜依着一辆崭新的二八永久牌自行车,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坐骑。他一条腿潇洒地跨过去,不等屁股坐稳,车把向左打个弯,猛地蹬两下,再向右拐个弯,便出了大院。一系列动作连贯潇洒,在我眼里闪闪发光。
我的暗恋始于这一串葡萄的消耗与期待之中,葡萄和爱情美妙绝伦。
当然,这是一次注定没有结局的单相思。当我第一次看到他自行车后面驮着漂亮姑娘回家,我的心如一枚崩裂的葡萄。我跑到无人的戈壁滩上,躺在戈壁滩上看着银河闪闪发亮的星星,无数的被我吃下的葡萄复活了,化为泪水,一串一串从眼角流淌出来。
遭受这次打击之后,我义无反顾地考学,离开了伤心之地,离开了家乡。生活,从另一个层面打开自我。
失恋使我明白一个道理,越是美好的、呵护备至的事物越脆弱,不堪一击。但美同时也是一种拯救的力量。
3
人类种植葡萄的历史源远流长。可以轻而易举地追溯到 《圣经》,追溯到《史记》《汉书·西域传》《太平广记》,追溯到 《本草纲目》 和唐诗宋词,追溯到古埃及法老的陵墓,野葡萄树甚至追溯到新生代的化石里。新疆地区的吐鲁番距今约1500年的阿斯塔那古墓出土了许多随葬的葡萄果穗、枝条、种子、葡萄干,以及十六国北凉时任命管理浇葡萄地官吏的文书。2004 年,鄯善县洋海墓地挖掘出一根约 2500 年前的葡萄藤,是迄今为止吐鲁番地区葡萄种植最早的实物。葡萄和种植葡萄的人从此踏上了永无止境的路。
新疆是葡萄生产当之无愧的王国。
优质的土地和光照非常适合葡萄生长,年年葡萄丰收。葡萄太多了也发愁,新疆人哪怕一天三顿只吃葡萄也没法消耗完。聪明的人类便想出晾晒葡萄干,制作葡萄酒。晒葡萄干最有名的是吐鲁番,吐鲁番有专门晾晒葡萄的房子。在吐鲁番,人们常会在路边见到一种非常独特的房屋,它的四壁用土坯叠砌,土坯之间留出一拃长的缝隙。远 望,蓝天背景下,土黄色的晾房明暗有致,像一个个镂空的艺术品。当地维吾尔族人称作“群结”,也就是“荫房”或 者“晾房”。晾房里,屋顶上每隔半米左右架着一根碗口粗的“檩子”。每根“檩 子”上,吊着一根根细木杈,采摘下来的新鲜葡萄自上而下挂在木杈上,待整个晾房挂满之后,将门关死。风从气孔吹入,月余,鲜葡萄就变成葡萄干了。曾经这种凉房建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或建在高处的土丘上,如今大多改为机器烘干,传统晾房退位成景点供游客参观缅怀。
葡萄干是新疆人一年四季不断的零食。
维吾尔族老人和孩子出门在外,衣服口袋喜欢装上一把葡萄干,嘴巴寡淡了,捏出几粒儿放在嘴里咀嚼,既解馋又补充能量。记得小时候,日子过得再穷,节日里维吾尔族家家户户客厅的桌子上摆有葡萄干。引逗得我们这些孩子想方设法去一趟又一趟,直至装葡萄干的盘子见了底。那时候的我还很无知,想不出来自西域的男子骑着高头骆驼,弹着唐螺钿紫檀五弦琵琶,褡裢里装着葡萄干的那份逍遥自得的样子。
唐三彩的年代离我那么遥远,因为葡萄干又觉得他离我那么近。似乎一闭眼他就走到了我面前,递给我一把葡萄干。当然,这是我成人后看到这个泥塑滞后的想象。
我从小爱吃葡萄干。1963 年秋冬,父母亲带我和大弟回山东,父母买了很多葡萄干带回老家。车上人多,我老哭闹,我一哭闹爸爸心疼我,就捏几粒葡萄干给我吃。结果可想而知,没有经验的爸妈给我吃了太多葡萄干,还没到济南,我拉肚子拉得脱了水,把年轻的爸妈唬得不轻。平常,我喜欢吃放了葡萄干的抓饭、糕点、馕,我煮粥时也爱放葡萄干。这几年,我的口味变了,觉得无核白葡萄干太甜,黑加仑不甜不酸,做茶后小吃正合适。
葡萄干是平静生活中的甜蜜注脚。
4
葡萄多了怕浪费,爱动脑筋的人尝试酿酒,多余催发了人类文明。
得阳光青睐,从前新疆人喜欢晒干菜。西红柿、茄子、辣子、豆角和黄瓜都晒成干菜,预备漫长的冬季慢慢食用。晾葡萄干儿并非家家都能实现,葡萄成熟的季节,大量葡萄上市,一些勤快的家庭主妇,自己尝试着酿葡萄酒。大概世上最初的葡萄酒发明也带有这种偶然因素吧。最早知道制作葡萄酒,是看美国电影《云中漫步》,巨大的木桶里堆满了丰收的果实,伴随着节奏欢快的音乐,所有结了婚的女人赤脚在阳光下的大木桶里尽情舞蹈。飞溅的葡萄汁沾满了女人们的长发、衣裙。
周围的许多朋友开始尝试自制葡萄酒。兴致勃勃地从市场上买来装酒的大玻璃瓶、不锈钢盆、过滤的漏勺,一应家伙事儿准备妥当,只待葡萄成熟。当然购买葡萄也是很有讲究的,有人喜欢小粒的赤霞珠,有人偏爱巨峰、玫瑰香。葡萄串要用剪刀一个个连蒂剪下来,破皮裂口的都不能要,选好后用水洗净晾去水份,戴一次性手套把葡萄捏碎后加入一定比例的冰糖,装到玻璃罐里发酵。半个月后将葡萄皮过滤掉进行二次发酵。做葡萄酒是件挺麻烦的事,我的性格急躁没耐心。听说制作过程不能沾一点油,否则前功尽弃,洗盆盆罐罐都累,我更怕麻烦。我的一位女朋友野心大,买了一百公斤葡萄,回到家和丈夫忙活了好几天。没有经验,把待发酵的葡萄酒装瓶过满,又没及时开盖透气。有天晚上两口子被巨大爆炸声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开灯一看,放在客厅的大玻璃瓶膨胀碎裂,红酒染红了半边墙和家具、沙发,酒水淌得到处都是,像血染红的战场。害得他夫妻俩一夜未眠清理战场,累得精疲力尽。她丈夫一气之下再不允许她自做葡萄酒。还有一位朋友天天给我宣传葡萄酒的好处,说是能够软化血管,防止脑动脉硬化。从网上购买各种制葡萄酒的器皿,加入皮芽子 (洋葱) 自己酿制葡萄酒,告诉我这样软化血管的效果更佳。这种酒甜中带辣,冲鼻子,朋友整整喝了一年,血管软没软我不知道,但我是一口也喝不下去。朋友做了两年便失去了兴致,把一堆制葡萄酒的器皿丢入地下室,估计已落了厚厚一层灰。
一种习惯,一旦养成改变很难。
新疆人对白酒的喜爱和青睐远远超过葡萄酒。如果把白酒比作新疆人的正室,葡萄酒只能算美妾。烈酒更能体现男人的阳刚和生活的滋味。一来,葡萄酒贵、度数低,遇到能喝的人,至少一瓶,若请七八个人,葡萄酒至少消耗十几瓶,就算一瓶不到百元也得上千块。二来,新疆人觉得葡萄酒喝著不过瘾,不尽兴。儿子娃娃就应该喝烈酒,烈酒喝的是胆量,是豪情,是浓烈的情感。兄弟之间三杯酒过后,恩怨一笔勾销,兄弟仍是兄弟。酒喝到酣醉就放情地唱歌,疯狂地跳舞,无所顾忌,世界消失在冒着酒气的身外。
我在焉耆县博物馆看到一处墙角有一大陶罐,直径约四五十公分,高五六十公分,上宽下窄、三耳小口,四周用铁栅栏围着。讲解员介绍,这个陶罐是用来装酒的,年代为唐。这个大陶罐是那个时代的人豪饮葡萄酒的佐证。难怪史书记载“宛左右以蒲陶 (葡萄) 为 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也不难理解,出生在碎叶的诗仙李白,为何对葡萄酒情有独钟,想像盛世大唐微醺的李白,嘴里忽而唱着“我欲醉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忽而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远望长安城东青绮门至曲江一带挑起的“酒家胡”旗下,“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李白长襟一甩,玉碗盛来琥珀光,共饮狂歌,同舞罗衣,醉眠雕榻,“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太多的葡萄酒从诗仙李白身体里溢出一首首诗歌,袒露了他的胸襟与抱负。陡增胆气,敢唤皇帝身边的红人高力士为其脱靴,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叫我不得开心颜”的傲岸氣韵在葡萄酒里挥洒得淋漓尽致,那何尝不是酒里带泪的佯狂。
酒是一道厚重的宫门,打开它,诗人沐风而歌,放任山河。
我的胃不好,不善喝酒。这丝毫不影响我对这个唐代酒罐的兴致,每次去博物馆,总是忍不住,趁人不注意轻 轻 地 抚 摸 一 下 , 想 拥 有 陶 罐 的 主人,想埃及人那样用碗喝酒,还是如埃及人眼中的外族人用长长的吸管喝酒。陶罐的主人会不会在夏天用马车将它拉到开都河边,仰面河水,一只手 端 着 一 杯 红 酒 , 身 边 有 亲 爱 的 女人,头顶有满天的繁星………很长一段时间,整个西域都浸泡在葡萄酒带来的欢愉里。奇怪的是,传承突然出现断崖。葡萄酒突然销声匿迹,那么爱喝葡萄酒的西域人,何时迷恋上烈酒,一切消失在历史的烟雾之中。
到我生活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喝葡萄酒的新疆人很少了。葡萄酒再次回归,被贴上了西方贵族的标签,中国人开始慢慢地尝试着喝葡萄酒,作为追求高雅生活格调的象征,很快流行喝葡萄酒的时尚。短短十几年,新疆的葡萄酒从千年的梦中苏醒,新疆葡萄酒产业如雨后春笋,前面提到万亩葡萄园,也是这一时期开垦发展的。它位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焉耆县霍拉山脚下。焉耆是中纬度的山间小盆地,自古以来“俗尚蒲萄酒”。沿着葡萄园的道路转一圈,会看到大大小小的酒庄集中在霍拉山山前冲积扇地带。葡萄产业集种植、加工、储藏、销售一条龙,基本照搬国外葡萄庄园模式,制作葡萄酒的设备和橡木桶全是从国外进口,非常高大上。
葡萄以粉身碎骨的方式,从一个世界抵达另一个世界。自然的果实在时光里慢慢蜕变成殷红色的葡萄酒,从 此,葡萄有了永恒的灵魂。不能喝葡萄酒的我,确十分欣赏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画的病中的酒神,他把让人兴奋、激动、癫狂、迷醉,甚至破坏的一面摊开来,使人明白,再美好的东西 也 有 瑕 疵 。 就 像 我 谈 论 半 天 葡 萄酒,真端一杯葡萄酒放在我面前,我就成了叶公好龙,立马所怂了。只有当酒和人的灵魂高度契合,才能抵达酒人合一的至高境界,挣脱束缚,抵达最真实内心,为自由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