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伊犁河
2021-02-07冯敬学
冯敬学
当太阳在河面上收起最后一束光线,橘红的晚霞逐渐褪去,雾霭在河床周围的灌木丛和芦苇荡升腾着翻滚着。四起的暮色伴随着铅灰色的云层向河面慢慢压来,头顶上的一团紫色的光亮在逐渐缩小,夹杂着水草味的空气仿佛也凝固起来,使人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时的水流也变得凝重起来,像一片铅灰色的金属,在宽广的河床上慢慢移动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河面与天空逐渐融为一体,波澜不惊。水鸟在水面上飞来飞去,随着夜色渐浓,河面上的雾气慢慢向四周散去。夜空中的星辰也逐渐显露出来,一 颗、两颗、三颗,无数颗星星在河面上眨着眼睛,划着一道道亮光,向远方流去。
我对于伊犁河最早的接触,要追溯到孩提时代。记得是初秋的一天,在老师的带领下,我和一帮同学背着水壶,连蹦带跳地穿过电厂周围的郁郁葱葱的菜地,走过清香四溢的喀尔墩苹果园。不大工夫,一条宽阔的大河像一道银色的白练,在茂密的灌木丛和芦苇荡里蜿蜒浮动,由远而近地逐渐展现在我们面前。
越是走近,越是感觉到它的粗犷与强悍。宽阔的河面,水天一色。奔流的河水汹涌而至,掀起的浪花拍打着河岸,发出哗哗的声响,在眼前翻腾,令人目眩,脚下堤岸在颤抖。不远处由原木搭建的渡口,满载着汽车、马车、毛驴车、行人的木船,在粗大钢缆的牵引下正从对岸缓缓驶来。巨大的水流冲击着船体,紧绷着的钢丝绳发出嘭嘭的声响,水在流,船在走,云在飘,仿佛一切都在动。
这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同学大曹突然喊了起来,“快看,大木头飘过来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几个木排从上游顺流而下,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拿着长长的木杆,不时用力撑向河床躲避着漩涡和浅滩,有的木排上面还架着锅,淡淡的蓝烟漂浮在河面。几年后,我看到,白浪老师发表在 《伊犁日报》 上的散文 《筏子工的脚步》,“三星未落,晓风渐起,河岸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它是那么深沉,又是那么有力,这是筏子工的脚步。”读后才知道当时建筑和家具上用的木材大多都是通过伊犁河,采用扎筏的形式放下来的。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伊犁河大桥建成,我和造纸厂的几个工友赶着毛驴车到对面的河边拉芦苇。一场大雪过后,伊犁河两岸银装素裹,树枝上挂满了厚厚的雾凇,小鸟在树枝上窜来窜去,扬起一片片银色的雪幕,奔腾的伊犁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喘着沉重的鼻息,在伊犁河谷无边的旷野上驰骋,飞扬的鬃毛挂满了薄霜,鼻孔中结满了冰凌。
当毛驴车走向桥面,强劲的河川风从河面吹来,仿佛想把人和车掀起,毛驴的蹄掌紧扣着桥面的冰雪奋力地拉着车,我把大衣裹紧,捂着冻红的脸颊。只见在一片冰雕玉砌的世界里,蔚蓝的天幕下,连绵的雪山在远方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奔腾的伊犁河从辽远的天际而来,又向天边流去,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白色的雾气在河面上升腾着,在芦苇荡和灌木丛上空形成一片片飘浮着的云。桥下的河水夹杂着冰凌闪着令人目眩的光亮。
伊犁河由特克斯河、巩乃斯河、喀什河三条河流汇集而成,得天独厚的水利资源和地理环境,造就了伊犁河谷优美旖旎的自然风光。自古以来,伊犁各民族在这里繁衍生息,辛勤劳动创造着光辉灿烂的文化,是抚育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摇篮。
我与伊犁河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二十来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良哥来到喀什河与巩乃斯河交汇处的三角地带。地处偏僻伊宁县的喀什乡的喀什村,这是一片地处伊犁河冲积扇的平原,这里地势平缓,土地肥沃。我们去的时候正值七月,田野里翻滚着金色的麦浪,一棵棵高大的原生榆树遮天蔽日,红通通的苹果,黄灿灿的杏子挂满了枝头,遍及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无论你走到那里,身边总是跟着一群嘎嘎叫着的白鹅。
村庄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榆树林,穿过榆树林便来到漫无边际的灌木丛和芦苇荡。经过数百里的跋涉,咆哮的喀什河和巩乃斯河在这里变得十分平和,在宽阔的河面上静静地交汇流淌着,最终汇成为伊犁河向下游流去。我和良哥一路穿过一片片灌木丛,向河边奔去,跳到水里畅游起来。
河水温暖清澈而透明,水鸟在河面上盘旋着,远方的雪山时隐时现,而对面的芦苇丛像一条起伏的曲线,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蔚蓝的天幕下,似乎只有我们二人。我俩畅快地随波逐流,在毫无察觉中逐渐远离了岸边。突然一股巨大水流向我俩冲来,无形的力量像要把我们拽向河心。这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河水巨大的威力,于是我们挥舞双臂奋力向岸边游去。
伊犁河的河水大多来自于雪山融水,是由许许多多的涓涓细流汇集而成的。在伊犁,无论你遇到哪条溪流,只要它不消失,最终都会注入到伊犁河。尼勒克县二牧场的阿尔斯浪河就是喀什河里众多支流的一支。该河发源于原始森林深处的黑熊沟,那里生长着许多高大的云杉,犹如一个个绿色的桂冠遮天蔽日,地面上绿草如茵,生长着许多蘑菇,五颜六色的小花布满了山野,清澈的阿尔斯浪河从林间穿过。
我去时正值暮春的一天,山中气候还有点寒冷,早晨下了一场雨。雨过天晴,晶莹的小水滴在修长松针上闪着亮光。一阵微风吹过,水滴纷纷落下,扯起一片片缤纷的雨幕,泛着一道道绚丽的彩虹。循着哗哗的水声,沿着树木掩映的阿尔斯浪河溯流而上,一枚枚绚丽的鹅卵石历历在目。浓荫深处横柯蔽日,不時有稠密的灌木丛挡了去路。愈往里边走,光线愈加昏暗,云雾升腾,树木含烟,仿佛喊一声就能震下雨来。
然而,最能体现伊犁河之秋的还应当属特克斯河。清澈的河水恣意流淌,在河面上形成了许多河中洲,上面长满了白桦树和灌木丛。每逢秋季,一团团、一簇簇黄红镶嵌的树叶,像一片片漂浮在河面上的红云,在水流中晃动。
两岸青绿的玉米地,金黄色的玉米吐着红红的长须在风中摇曳着,像一株株跳动的火焰。远处草甸上,羊群正在安详地吃草,跟在后面的小羊羔的咩咩叫着。白色的毡房外,老阿帕用拾来的松枝在烧着火,沁人心脾的松香在山涧飘荡。坎肩缀满了宝石的小姑娘穿过红柳丛来到溪边汲水,扬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随着夜色的渐浓,伊犁河景观带绿树掩映中的灯火也次第亮了起来。一点点,一片片,映亮了整个河面。河面上流光溢彩。大桥上一对维吾尔族青年的婚礼正在举行中,在手风琴优美旋律的引导下,身着艾德莱丝长裙的新娘和笔挺西装的新郎,在朋友和亲人的簇拥下来到伊犁河大桥,甜蜜的羞色印在他们脸庞,流动的河面上留下他们浅浅的倒影,滚滚的河水见证着他们一生忠贞不渝的爱情。
曾几何时,在我们驻足的河边围栏旁,原是一片浅滩,一片芦苇荡。瑟瑟的秋风里,蛙声四起,星星落下又升起。古老的渡口,瑟瑟的秋风里牵着马走过的人,远嫁的细君公主撩起清清的河水梳妆,锡伯族的勇士用木筏渡河。斗换星移岁月更迭,河畔的许多人和事都被时光的风尘封存,留在历史的记忆里,但今夜的一弯新月,照着今人也照过古人,而且还要照着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