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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者

2021-02-07文非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婆婆年轻人

1

时隔两天,老阿婆又来了,佝身拄拐,一言不发地坐在楼下凉亭里。

沈落雁感受到某种无声的压迫,事情已过去近一个月,派出所也结了案,她也一直在努力走出阴影。眼下老阿婆的出现,令人隐约觉得事情根本没完。

老柯在卧室给物业打电话交涉,虽然压抑着声音,但依然听得真切。自从接手父亲的医药公司后,老柯一头的乌发日渐稀疏,脾气也见长了,对很多东西失去了耐心,以前他并不是这样,不轻易生气,对谁都彬彬有礼。

沈落雁心神不宁,觉得应该干些什么。她习惯性地往客厅一角的琴房走,在琴房门口又突然站住,回身,机械地移到立柜前,撕开一包极品皇菊,却又猛然怔住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噩梦般的晚上,她就是给那个年轻人——到现在,沈落雁都不愿意称之为犯罪嫌疑人,或者歹徒——泡了一朵皇菊,才使事情不可逆转地向着另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如果,当时她抓住泡茶的机会果断逃出门,事情也许会是另一种结局,至少,年轻人不会为此丢掉性命。

老柯开门出来了。沈落雁慌忙拎起暖壶向杯中注入开水,端起茶杯却发现杯中没有皇菊,只得作罢。老柯双手接过沈落雁递过来的白开水,瞥了一眼已经撕开的金丝皇菊,打趣道:“怎么,不给喝?也难怪,一千多块一朵呢。”沈落雁讶然,她没想到这么贵,难怪那个年轻人瞅着杯中盛开的金丝菊忍不住说了两个字:“好看。”也许,那应该是他短暂一生中喝的最贵的一杯茶。

“我们搬了吧。”老柯坐在沙发上腾出一只手搂住沈落雁,又捡起了前几日的旧话。那边也快了,添一些东西随时可以过去。沈落雁知道,老柯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有多不满。出事后生活全乱了套,她不愿与人接触,半月不下楼,终日沉浸在清冷空旷的琴声里。行医出身的老柯并不知道,她已经患上了抑郁症,那个装满药片的橘黄色药罐被她藏在琴盒里。她担心老柯发现,却又隐隐期待他能够察觉。

“你决定吧!”沈落雁把头靠在老柯的臂膀上,闭上眼,她感到累,只想把自己摊在床上结结实实地睡一觉,这是一种奢望,近期睡眠浅,像一层薄雾,即便是细小的声响也足以将它刺破。

其实老柯早就决定了,出事后没几天,他就迅速将房子托人挂了出去。只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买主。听说是“凶宅”,即便价格诱人,买家也要细思量。

我们没时间和这种人纠缠。老柯说。

但愿是为了几个钱吧。沈落雁叹一声。

连续三四天,老阿婆都在楼下凉亭干坐,既没有烧纸祭奠,也没有哭闹,不见任何进一步的举动。沈落雁并不清楚老阿婆的意图,不敢贸然下楼。老柯也没心情去和老阿婆纠缠,他只是不停地打电话给物业。事发后,他对物业的服务已经感到极度失望。首先是事发当晚没有拍到嫌疑人进入小区的任何影像,小区一路的监控全成了聋子的耳朵。其次,小区不允许住户加装防盗窗,是造成事故的主因之一。现在,又突然冒出一个天天来静坐的老太太。小区难不成是进出随意的菜市场?物业保安人员自有一套说辞:老太太不让进就不走,安安静静地坐在大门口,有碍小区形象,也影响保安工作。一个颤颤巍巍风都能吹倒的老人,没有半点儿攻击性——若有,也只能是那根突着光滑好看的树瘤的拐杖——于是心生怜悯,便放行了。老柯对物业的解释自然不能接受,他后悔当初没有将物业告上法庭。

沈落雁起身再次走到窗前,老阿婆还在,梳着一个灰白的发髻,弓了腰,双手拄拐安安静静地坐着,沿凉亭攀缘而上的青藤挡住了她的脸。

“等我出差回来就搬了吧。”老柯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了沈落雁,哗啦一声拉上了窗帘。“这几天还是让我妈过来陪陪你。”

沈落雁摇摇头。这么多年,老柯没日没夜地四处跑,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即便是老柯在家,他们也是各自相对独立。出事后,婆婆过来住了小半月。沈落雁和别人不一样,不像别人能和婆婆小姑打得火热,她没这本事,哪怕是面儿上也做不到,这也许和她自小在单亲家庭中独立生活有关。婆婆在家的小半月,她们一天的对话仅限于餐桌上,多半是婆婆问沈落雁味道怎么样?喜欢吃什么?还想吃什么?其他时间,沈落雁把自己付诸古琴,与古人天地对话,在琴声中求得内心的安宁。婆婆嫌吵,一惊一惊的,又不忍说,只得不停地往楼下跑。后来待不住了,和儿子商量请个保姆,沈落雁一口回绝。婆婆回去后和别人抱怨,我这个儿媳,冷,净是肚子里想事。话传到沈落雁耳朵里,她也只是暗自一笑。

学校最近忙,搬过去上班不方便。沈落雁说。沈落雁在一家音乐培训学校教授古琴,出事后本想辞职,但校长没答应,苦劝挽留。沈落雁明白,校长得依仗她在圈内的名气装点门面。后来,校长很爽快地给了她半年带薪假,虽不用天天去上班,但偶尔还得去点个卯,倘若搬走了,将来上班还是个问题。

老柯没有吭声,扳回沈落雁的身子,温热的嘴就要堵了上去。沈落雁用手往回挡,抽身去了琴房。老柯有些尴尬,冲沈落雁的背影说:“还有两个小时我就要走啦。”

沈落雁当然知道。但她还是不想勉强自己。从昨天下午回来,老柯就在一直试图把她往床上哄。可沈落雁遇到了困难,她还需要时间调整。

老柯默默地在床上躺下。沈落雁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出了琴房,在老柯身边躺下,犹如疲倦的猫,蜷缩在主人身旁。

醒来,老柯已经离开,她记起半睡半醒间门锁“咔嗒”一声被小心翼翼控制的脆响。桌上留着条:等我回来。鹿尾岛。

风掀起窗帘悠悠摆动。沈落雁快步走到窗口。楼下凉亭,空无一人。

2

沈落雁栖身的这个小区叫“江景府”,其实和江景没有半毛钱关系,江已不成江,濒临断流,只剩一线黄水绕城而过。房子买下了,住进来,老柯才后悔了。小区隔壁是一片老码头的老房子,他们住在三樓,每天睁开眼,能听见一墙之隔的饭店炒菜时油火“嘭”地一下燃起来的声音,夫妻吵架时女人嘤嘤的哭声,以及操着不同口音的聊天和骂街声……破败的老码头,挤满了往昔的跑船人和他们的后代,像是深海里的鱼群,朝着同一个方向,和一墙之隔的小区居民争夺食物和氧气。对于老码头,沈落雁谈不上多喜欢,也不至于讨厌。也许和她自幼时在多瑙镇生活有关,小镇上的日子,大抵是柴米油盐,烟火漫卷。

老柯在家吃饭的日子有数,沈落雁懒得开火,也不想劳驾婆婆,午饭在学校食堂对付,晚饭多半在老码头解决,螺蛳粉、麻辣香锅、肠粉、桂花糕、水煮鱼,这些隐藏在曲里拐弯街巷里的美味,慢慢改变了沈落雁的味蕾,也让她觉出了老码头的好。

偶尔遇上坏天气,或者不愿意出门,一般是叫外卖,依然是老码头的最爱。送外卖的骑手并不固定,陌生的面孔,记不住,也无须去记住,打开门,取外卖,再合上门,这个过程也就三四秒,来不及也没有任何理由记住门外的面孔。但是,沈落雁还是记住了那个年轻的外卖骑手,因为一次不愉快的送餐。时间晚点不说,汤水还溢出了餐盒,粘贴在塑料袋上的消费单都被打湿了。沈落雁有点儿倒胃,瞟了一眼对方。年轻人穿着了一身褪色的制服,戴着一顶同色系的头盔。看上去年龄并不大,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黑瘦的脸皮上有着青春痘留下的浅灰色痘痕,让她无端想起了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年轻人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一直保持着双手递给她外卖的姿势。她被这种毫无道理的倔强给激怒了,坚持拒收。

他收回外卖,赌气一般转身向楼梯口快速走去,也许是制服过大的原因,走起路来窸窣作响。她转到窗前,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人无法淡定。年轻的外卖骑手坐在楼前的香樟树下,开始享用那份原本属于她的口水鸭,他吃得那样精致,一小口一小口,腮帮子一鼓一鼓,好像不舍得一下子把手中的美食吃完。

沈落雁气咻咻地拿起手机,拨通了平台投诉电话。

投诉和差评并没有让年轻的外卖骑手从她眼前消失,他依然隔三岔五给她送外卖,系统随机指派,沈落雁无法左右。好在对方也学聪明了许多,再也没出过什么差错,但依旧风风火火,递给她外卖的时候还带着喘抹着汗。有一次,递给她的外卖上贴着一张粉色便利贴,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对不起,上次我其实早就到了,站在门外,不忍打断你的琴声。字后面画着一双纤柔修长的美手。沈落雁瞬间怔住了,自己误会了人家,还那么不依不饶。

沈落雁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点外卖后若抚琴,就多了一个心眼儿,把门虚掩了,年轻的外卖骑手送餐来,在门口脱了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鞋架上,随后进屋,将外卖自行搁餐桌上。如此几次,形成默契,甚好。

…………

夜里十点,老柯来电话。他的航班中午就应该落地,但她没有等来老柯报平安的信息,这是很少有过的事情。老柯似乎刚刚喝过酒,呼吸声很重,照例是问妈妈有没有过来陪她,晚饭都吃了什么,没事尽量少外出。沈落雁感到烦躁,都把她当成孩子了。她很想屏蔽这些令她感到不适的声音,很想和老柯聊聊鹿尾岛,半个月前他就让下面的人在安排行程,可分享给她的信息极为有限,或许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是忙,顾不上坐下来和她唠唠。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应该由她来操办才是最好的安排,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决定他们旅程的交通、时间、酒店、目的地,想想也是没有惊喜和期待的旅程。

隔壁无声无息。

窗外夜市新装了广告灯箱,亮光被加厚的绒毛窗帘挡在了窗外,但四周的缝隙和边角里,依然有亮光泻进来。沈落雁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去堵塞那些亮光。这些日子的睡眠已经稀烂了,不能有光和声音,身边躺着老柯一度都难以接受,时常惊悸而醒。

隔壁有了棉拖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是婆婆。被抑制的脚步声朝她屋里来了,沈落雁突然紧张起来,她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虚无的门的方向,心怦怦跳。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似乎在门前停了下来,沈落雁大气也不敢出,脑瓜又开始往里面涌东西了,一阵一阵的,像是一个被撑满到极限的球体,随时会被挤压爆裂。脚步声离去,逐渐模糊,直至消失。

婆婆今天从菜市场回来,从碧绿的蔬菜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链条锁,沈落雁一言不发地看着婆婆在烧菜的间隙,将链条锁死死地缠绕在新加装的防盗窗上,然后“咔嗒”一声锁上。活动的防盗窗原本是有一把U形锁的,但锁不死,依然可以拉开一道四指宽的空隙。

警方推测嫌疑人是顺着香樟树爬进阳台的,这种结论导致了小区临近楼层阳台的香樟树遭移栽,沈落雁楼下的那棵,是帮凶,遭乱斧砍伐处死。沈落雁也说不清楚,醒来意识到床前有人的时候,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湿润的草叶混合的味道,在后来警方的勘验中,警方发现死者衣服及指缝中残留着树皮碎屑成分,这些似乎都印证了这种结论,但令人迷惑的是,警方并未发现嫌疑人进入阳台的痕迹。

一夜似睡非睡,早上起来,头大如瓮,沉。

婆婆已经做好早餐,准备出门去菜市场。沈落雁疲倦地倚在门框边,声音绵绵地说:“妈,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婆婆用脚划拉出鞋,犹豫不决。

“他在电话里叮嘱了好多遍,我们都不放心。”

沈落雁在心底里叹息一声,母子俩,从来都不明白她真正需要什么,这种形式上虚假的安全感,她宁愿不要。

“我没事,回头我给他打电话。”

婆婆迟疑了一下,张嘴想说什么,出了门,又折返回来叮嘱:

“你就不要出门了,好好的……有些人是很难缠的,讲不通理。下午有空我再过来一趟。”

沈落雁一下子没听明白,合上门转过身,才忽然想起楼下凉亭里的老阿婆。

3

老码头的烟火气浓,早年南来北往跑船的人,将各地的风味带到了老码头,如今,码头已盛景不再,但舌尖上的美食却留了下来,许多失业的码头工人,将刷有语录的码头仓库租下来,转行开起了怀旧餐馆,生意居然好得不得了。此举让许多人纷纷效仿,这个昔日在长江南岸号称“小上海”的码头重又变得热闹起来,短短的几条街巷,汇聚了各地口味,老码头一时名声大噪。

沈落雁经常光顾的螺蛳粉店就在老码头的最深处,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网红店。老板见沈落雁挑帘进门,含笑招呼道:“有时间没来,出门了吗?”沈落雁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挑经常坐的那个座位坐下。

多久沒来老码头?沈落雁也说不清楚,出事后她除了去了两趟派出所和一趟医院,再也没出过门。医院她是瞒着婆婆和老柯去的,她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或者说需要心理疏导。那次去医院的经历很糟糕,她没法把自己隐秘的心事向一个肥头大耳的秃顶医生倾诉,他不符合她预设的心理医生形象,她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后来她在网上找了医生,医生让她尽量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于是,抚琴成为她对抗抑郁的唯一办法。

“你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老板端上热气腾腾的螺蛳粉,关切地说。

沈落雁打了一个激灵。她记得,出事那天晚上,年轻的外卖骑手也对她说了一句类似的话,那是他说过的最完整最长的一句话,除此之外,他都是用极其简洁的词汇回答她的问题或者对她发出指令。

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和慌乱,确认了眼前这个坐在她床沿的不速之客是给她送外卖的骑手后,沈落雁被恐惧攫着的心稍稍镇定了一些。她蜷缩在床头,摸索着寻找身后的手机,不幸的是,枕头底下并没有手机,床头柜也没有,她记得夜里入睡前还给老柯发了条信息,老柯没有回,想必是已经登机了。

借助窗户外广告灯箱漏进来的亮光,她依稀看出年轻人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戴着黑色鸭舌帽,帽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即便看不清面目,她依然能够感觉到对方难以掩饰的紧张。“能把灯打开吗?”她声音发颤,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听上去轻松。她拿不准年轻人接下来会干什么,在夜色的掩护和怂恿下,也许什么都干得出来。对方没有作声,起身,向她挪近了一屁股。沈落雁刚有些放松的心又陡然悬起来,她下意识地双手裹紧前胸,向床头退缩,两只脚也随之搭在床沿,准备随时向大门跑,虽然这很可能彻底激怒对方而使他做出极端的行为。

“你别乱来……我不该打那个投诉电话,是我不对。”沈落雁不确定年轻人是不是因半个月前的投诉而心生怨恨。年轻人又往前挪了一屁股,沈落雁横下心,奋力往门外跑,可还是晚了一步,年轻人一把抱住她,随即嘴巴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慌乱中,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酸菜鱼味道,裸露的手腕和脖颈处感到一阵湿冷,也许外面下雨了。沈落雁“呜呜”地叫喊着试图摆脱年轻人的手掌,她越挣扎年轻人反而捂得越紧,沈落雁感到窒息,只得放弃喊叫,顺从地坐在床沿上。年轻人慢慢放开了手,顺势坐下来,把她的手往身边拽,开始轻轻抚摸起来。沈落雁渾身掠起一层鸡皮疙瘩,她试图抽回手,年轻人反而抓得更紧。她恐惧到了极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搜寻身边可能用来自卫的利器——床头柜第一个抽屉倒是有一把剪刀,但不容易拿到手。斗柜上有两只肚大颈细的梅瓶,是趁手的东西,可斗柜离自己好几米远,中间还隔着宽大的床。

一阵手机振动声响起,化妆台上亮起一团蓝莹莹的光亮。原来手机搁在化妆台上,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老柯落地给她发信息了,从机场到家需要近一个小时,她得想办法和他周旋,拖到老柯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年轻人摩挲着她的手,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把灯打开吧。”她再次乞求。年轻人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欠身拉开了房门。一股白喇喇的灯光潮水一般涌进屋里,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瞬间被暴露在灯光下,年轻人有点儿慌乱。沈落雁试图趁机抽回手,年轻人并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拽得更紧了,透着一股倔强。他把沈落雁的手摊在手掌上认真地打量,仿佛在打量一件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

“美手。”他说。

沈落雁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想起此前他给她的便利贴上画着的一双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是十分确定。

“你,喜欢古琴?”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年轻的外卖骑手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鼻头和脸上新冒出的痘痘变得通红。

“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他低了头,问道。

沈落雁感到诧异,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听起来令人匪夷所思。不过这句话,让她心里一动,看到了摆脱险境的希望。

“我有点儿不舒服——喉咙难受,需要喝点儿水。”沈落雁使自己语气尽可能柔和。她已经想好了自救的办法,第一步,摆脱对方离开卧室,客厅相比卧室要安全一些。第二步,在客厅稳住对方,伺机报警,开门逃离,或者拖到老柯回来。

他放开了她。

…………

看见沈落雁吃完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老板上来把碗筷收拾了,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转身又端来了几碟毛豆之类的开胃菜。沈落雁朝店老板报以感激一笑,拿出一本随身带的杂志,准备消磨半个上午的时光,待到饭点人多的时候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目光离开杂志走神的那一瞬间,她瞥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店门前走过。她心里“咯噔”一声,匆匆追出了门。

是老阿婆,她正拄拐匆匆往街巷的另一头走去。沈落雁不确定她是否正从自家楼下的凉亭过来,出门的时候,凉亭里并没有老人的身影。她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

眼看老阿婆矮小的身影就要没入街巷深处,沈落雁匆匆跟了上去。老阿婆拐进了街角的一家中药铺,沈落雁近前,看见了那个不起眼的钉鞋摊:一台老旧的手摇钉鞋机,一把磨得锃亮的竹椅,以及一个条形的工具箱。它们挤在药铺逼仄的楼梯下,中间用一道玄色帘子和药铺隔开。老阿婆将地上散乱的皮鞋拢了拢,慢慢地系着黑皮围裙,见有人拎着一双高跟鞋过来,忙把围裙放下,笑眯眯地接过鞋。

老阿婆戴上老花镜,开始忙碌,很安静的样子。从巷子深处荡来的微风,悠悠地拂动着她耷拉下来的几绺银发,以及身边的玄色布帘。一只肥胖的黑白相间的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悄无声息地伏在老阿婆脚下,一副慵懒无拘的样子。

沈落雁在钉鞋摊斜对面的茶馆坐了许久,光影从街面一条石板上移到另一条石板上,好几次,她心里涌起走到街对面的冲动,但终究没有过去,她拿不准自己能否控制好情绪,也不知道过去了是否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向店老板打听斜对面的老阿婆。

“她呀,可怜。”老板边收拾邻桌的茶杯边说,“早年随儿子儿媳跑船在这儿落脚,后来儿子儿媳死了,翻船。孙子呢,不学好,也死了,孤老一个。”

沈落雁不敢再问,付了钱,匆匆离开茶馆。

4

新房装修好了,老柯计划在他们动身去鹿尾岛前搬过去。婆婆这几天过来收拾打包,阳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为逃避嘈杂,沈落雁决定先住过去,老柯自然同意。沈落雁的东西很简单,一包衣物和一架古琴。出门的时候,发现老阿婆又来了。沈落雁没有先前那般紧张,倒是老柯和婆婆,一个打电话咨询律师,一个作势要下楼和对方理论。待老柯挂了电话,沈落雁说,想必是有什么事情,她明天再来,你下去好好说就是了。婆婆却不认同,絮絮叨叨说原来单位上的同事,在路上遇上老太太被车撞,肇事者逃逸,他好心将老太太送医,反被老太太讹上了,现场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老太太的儿女使出车轮战,三天两头找上门,结果赔了一笔钱,惹了一身的麻烦。

搬进新居后不久,因上班路程太远,沈落雁还是把工作辞了,校长给她介绍了一个在会所弹琴的活儿。沈落雁生性孤傲,不屑于抛头露面,但想着能继续弹琴,且对身体恢复有好处,便答应了,决定从鹿尾岛回来后就上班。换了一个环境后,她感觉状态还可以,丢失的睡眠也慢慢找回来了,药也尝试着准备停掉。

鹿尾岛其实就是一个海上小岛,游客并不多。沈落雁喜欢这种感觉,远离陆地远离喧嚣,躺在临海民宿的玻璃房里数星星,枕着海浪入睡。老柯似乎心里装着事,从来的前几天便心神不宁。沈落雁也懒得问,公司里的事,剪不断,理还乱,老柯并不是做生意的料。

上岛的第三天,天气由阴转晴,一早起来,海面上霞光潋滟,整个渔村都笼罩在一片耀眼的金光中。老柯见房东的儿子准备出海打鱼,突然一扫连日来的沉闷,兴致勃勃地要一起去,沈落雁没有阻拦,看着载着丈夫的渔船在潋滟的波光中往远处的海平线驶去,直至成为一个黑点慢慢消失。

半个上午,老柯的手机一直叫个不停,是之前帮他们处理案子的肖律师。沈落雁没接,猜测是为老阿婆纠缠的事。十多分钟后,“嘀”的一声响,对方发来信息:帮你问了,警方坚持嫌疑人是从阳台入室,如你发现新的物证,且对案件结果有实质性影响,你可以到二桥所补录笔录。

沈落雁蒙了,她没料到,人都死了,警方也结案了,老柯还在扯这事,死者从哪里进入的,有那么重要吗?

下午,出海的船满载而归。厨房现做了很多海鲜,大家在一起喝酒装疯,直闹到黄昏。沈落雁随意吃了一点儿,便迎着晚霞,向不远处的海滩走去。老柯摇摇晃晃拎着一罐啤酒跟了上来。

“肖律师一直找你。”

老柯打了个愣,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老柯没有说话,他似乎在迟疑犹豫。远处海滩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顶着一条木船向海边走去。他们身后,蹦蹦跳跳跟着三四个孩子,手里都提着捕鱼的工具。他们走在霞光中,生动而美好。沈落雁差点儿掉泪。

“门锁没有被破坏或者撬动的痕迹,鞋架上放着他的鞋子,这不像歹徒入室作案。而且警方也没掌握他翻越阳台进入的确凿证据。”老柯情绪激动起来,想必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闷了好几天。

“鞋子,什么鞋子?你到底想说什么?”沈落雁困惑地望着老柯。

“那個老阿婆,三番五次来,为的是要回她孙子的鞋。”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并不重要……”

他在怀疑什么呢?沈落雁顿时感到一阵寒意,自脊椎直抵五脏六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轰隆隆坍塌。她没办法解释,那个外卖骑手的鞋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进门的鞋架上,这听上去有悖常理。

她定定地打量着他,有点儿心疼。眼前这个男人,形容疲惫,稀疏的头发已难掩秃顶之势,憔悴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扭曲,因扭曲而变得可憎。

扛到海边的船被推入海中,孩子们将捕鱼工具放入船中,然后看着大人迎着霞光驾船离去。

老柯将没喝完的啤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随后奋力将酒瓶朝大海方向甩出去。铝制的啤酒瓶并没有很好地贯彻他的意志,只是轻飘飘地落在他们眼前的沙滩上。老柯摇摇晃晃走过去,抬起脚,将酒瓶狠狠踩进沙中。

5

从鹿尾岛回来,沈落雁又犯病了,头疼欲裂,而且开始变得神经质,体重也跟着下降。重新上班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

她决定暂时离开老柯,分开一段时间,至于去哪里,一时没有想好,也许还是鹿尾岛。老柯自然没有答应,吵了数次之后,开始动员沈落雁的闺密来劝阻。沈落雁没有丝毫妥协,心底里,往昔那个作为她丈夫的老柯似乎已经远去了,她已经没办法和眼前这个虚假的陌生的老柯以夫妻之名共处。

离开前,她回了一趟“江景府”,开了门,将鞋架提溜出来,果然发现一双陌生的棕色皮鞋,和她的鞋安安静静地挨着放在鞋架的第一层。鞋已经很旧了,失去了原有的挺括,鞋嘴高高翘起,像潜伏在岸边伺机狩猎的鳄鱼。鞋后跟不同程度被磨成了一个斜坡。鞋面起皱的地方棕色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黑色内里。仔细看,鞋帮都有修补过的痕迹,针脚缜密。鞋垫是手工纳的,好看厚实,大朵的富贵花下面,纳有黄色的“平安”二字。如今这样传统的手工鞋垫不多见了。

按道理,它们应该在年轻人的脚上,或者樟树下,不应该这么从容安静地出现在主人的鞋架上。沈落雁拎着鞋,站在失去了沙发和餐桌略显空荡的客厅里,百思不得其解。恍惚之际,那天晚上梦魇一般的经历又一幕幕奔袭而来。

摆脱对方的纠缠离开了卧室,沈落雁踉踉跄跄奔进厨房,对方紧随其后。她哆哆嗦嗦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而后,似乎是被人支配了意识,她又倒了一杯,还撕了一包皇菊放进去。她端了水机械地向他走去,她的心狂跳了起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闪回——滚烫的热水迎面泼去,年轻人“嗷”的一声惨叫着捂住脸,她则迅速拉开大门夺路而逃——年轻人接过水杯,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想想也太奇怪了,几分钟前她还被对方暴力非礼,几分钟后,却堂而皇之地给对方端茶倒水。

“好看。”年轻人盯着杯中慢慢舒展身姿的黄菊咕哝了一句,随后吹了吹,小心翼翼呷了一小口,咂着嘴,将茶杯搁在茶几上,顺势在沙发上坐下。一旁站着的沈落雁有点儿讶异,但很快又觉得这正是她所想要的效果:放松,回归理性和正常,好似深夜造访的朋友。年轻人好像意识到了不妥,又站了起来,很局促的样子,站起来却又不知该干什么,越发的窘迫,先前在卧室的蛮横无耻犹如潜伏在身体里畏光的兽,此刻逃遁得无影无踪。

沈落雁很想过去给他削个水果,进一步巩固这种气氛。怎么说呢,这是一种怪异的气氛,紧张、戒备、友好、暧昧,说不清道不明。

沈落雁向茶几走去,茶几上堆满了苹果和梨,可那把裸露的水果刀令沈落雁心头一凛,那是危险、不安定的因素,她瞬间改变了主意,脚步向琴房走去。“我给你弹奏一曲吧。”话一出口,沈落雁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有点儿——恶心,或者无耻。这是要干什么呢?沈落雁自己也不清楚。年轻人愣了愣,灰暗的脸如有光拂过。

琴声铮然一响,年轻人肃然,端端地坐下了。

一曲《水清见月》,古意空旷,琴声如月、如水,涤荡尘埃,劝诫迷途人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沈落雁眼角的余光不时瞟向沙发上的年轻人。她等着他起身——悄悄离开是他最体面的选择。

曲终,年轻人泥塑一般。

沈落雁心起忐忑,犹豫片刻,继续抚琴,曲音顿然激越,似雷霆骤雨,戈矛纵横,擂鼓杀伐。年轻人似有不适感,挪了挪身体,端起茶,又放下,双手置于膝上,复归平静。

沈落雁指尖渐乱。

“咔嗒——”

一声响,像揳入卯眼的榫头,揳入古琴两个音符的缝隙。琴声戛然而止,当沈落雁反应过来是门锁转动声音的时候,年轻的外卖骑手已经先于她失措地站了起来,骇然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她斜穿过客厅,发疯一般往大门跑,她不知自己该堵住还是该打开大门。待她接近大门再回头时,只见阳台上黑影一闪便不见了,犹如黑暗的一部分,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

沈落雁将皮鞋用纸盒装了,下楼前,再次走到阳台。才两个来月没有人住,阳台上就积满灰尘。墙角有蜘蛛在布网作法,发现有人走近,娴熟地引丝坠下,迅速逃逸。动作之快令人惊叹。阳台两扇防盗窗被U形锁和链条锁牢牢锁住,沈落雁没法打开防盗窗,她踮起脚,依稀能看见楼下砍伐后留下的树桩,以及树桩旁边新发的几枝新芽。

“叮”的一声响,老柯发来短信:无须隐瞒,我们需要坦诚!

沈落雁的心被狠狠剐了一下,是的,她向包括警官在内的所有人隐瞒了他们在客厅的情景,在心底里,她多么不愿意承认,客厅的那一幕幕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沈落雁提着鞋匆匆下楼,往老码头方向走,一路上,她噙着泪,想着该怎么将这双鞋还给街角的老阿婆。

责任编辑 张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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