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匠师
2021-02-07安昌河
安昌河
医生断人生死靠拿脉,算命先生断人生死凭的是八字命理,我的祖师呢,只看个面相,一眼就晓得这个人该不该打棺材了。棺材匠讲得热闹,陆桥师却是冷耳听着,没有那个心情反驳,也没有那个心劲儿反驳。
全是鬼扯嘛。
匠人的手艺都是神传,鲁班仙师传了木匠和石匠手艺,太上老君传了铁匠手艺,仓颉造了字,房屋是一个叫有巢氏的发明的……五匠百业各司一职,各干其行,各尽其能,人世就这样建设起来了。
陆桥师十四岁跟师,三十不到,人们在称呼他的时候,名字后面就缀上一个“师”字了。五匠百业中,这可是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一般匠人都是在姓后面缀个“师”字,比如“何师”“李师”。而德高望重技艺非凡的匠师,则是全名缀以“师”字,这样相称更显敬仰尊崇,所谓“名师”嘛,“天下闻其名”。这爱河两岸,“陆师”何止百十,但“陆桥师”却可能只他一位,这何其珍贵呀!
棺材匠还在絮絮叨叨,手上的活儿被他丢在一边多时了,看来今儿个不讲尽兴,他是不肯捡起那把躺在地上的锛锄。这大概也就是他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叫陈师的原因吧。
棺材匠继续讲,他摸出一颗烟,象征性地敬了陆桥师一下,陆桥师摇头做了回绝,他顺手将烟栽在嘴上,打着火机,说,现在对棺材都不讲究了。为啥不讲究呢?过去是盛殓死人,现在就装一把灰。棺材匠轻飘飘地呼了口烟,说,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念殡葬文化,他们懂啥叫“殡”,啥叫“葬”啊?单讲那一个“葬”字,就大有来头。葬,就是“藏”的意思,藏,藏起来。为什么人死后要藏起来呢?因为在远古社会,逮着对方部落族群的人,一般的处理办法就是吃掉,吞食了对方的肉体,也吞食了对方的灵魂、勇气和智慧,以滋养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陆桥师本来就没往耳朵里去,他坐在院壩里,而此时太阳正好,暖烘烘的。可没想到竟然被棺材匠的这些话给吸引住了,不由得掉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听他讲。
当然,也吃自己人,尤其是老人。把先人的灵魂、勇气、智慧和精神装进肚腹里就是最好的继承。再后来,随着文明进步,觉得最好的继承还是把先人的遗体保存在那里,这样就等于永远留住了他们的灵魂、智慧和精神,他们也就成了神祇,一面享受大家的敬奉,一面保佑大家繁荣昌盛,永世不衰。为了防止被偷窃和侵害,一般的保存方法就不行了,必须像现今人处理宝藏那样,将先人的遗体埋藏起来。再到后来,到了一个叫董仲舒的人那里,他可把这事情讲透了。后世的人根据他的那什么“天人合一”理论,把这个丧葬的事整出了更多的名堂,什么风水宝地,什么入殓起灵……复杂得很,但是归结起来也简单,就是殓要全尸,葬要好地,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生死相通,才可能亡灵佑后人,生者耀先人……
讲到这里啊,我就不得不说起那么一个人来。这个人年轻轻就当了干部,可他偏偏对迷信那一套感兴趣。称骨算命说命中有二子,皆大富大贵。正赶上计划生育,怎么可能有二子呢?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想到了一个钻政策空子的办法。他让儿子装残疾,骗过检查,拿到二胎准生证。儿子先装聋作哑,不行,装不像。又装疯卖傻,年纪太小,还是装不像。最后装瘸子,没想到一装还挺像。许是老天响应,这个娃娃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左腿粉碎性骨折,治好后,比右腿短了三厘米,你说奇也不奇?
陆桥师心头不住哀叹,这就是贪便宜的下场啊。依陆桥师在五匠百业中的声誉和地位,死后栖身的老木,怎么也得是位有名的大匠师来打制啊。只是出不起价钱,再说,这样一堆柳木、松木、杨木,杂七杂八的像堆劈柴,让大匠师给你打棺材,恐怕出多高的价钱,人家都觉得是侮辱。所以才请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棺材匠啊!
更奇的是在后头。棺材匠接着讲——
他的那个大儿子成了远近有名的有钱人,他的那个小儿子成了一个官员,这不正好应验了他当年算命称骨的结果么?
陆桥师是真的有些忍无可忍了,真想好好说他两句。哪有这样的匠人,主家请你来做事,又不是叫你来讲书。轻叹一声,陆桥师还是忍了。入门的时候师傅就说了,打鱼卖糖,各干一行,莫要说同行的不是,更不要对别的行当指指点点。况且这棺材匠是自己请进家门的,肉不多,酒不好,烟也不咋地,人家也没嫌弃呀,他不就好说话,总耽搁么。更何况眼下人家正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呢。俗话说得好,恶鬼还不打笑脸人呢。又再说,人家也可能是见他成天苦闷,心头难受,故意找趣事儿逗他开开心呢。
他先是患的喉癌,虽然治好了,可是从此失了声。后来又是肺病,割了大半个肺叶子,就像太阳底下快晒死的鱼,嘴巴一张一合。最终啊,他坏在了肾上,换了个新的,没成活。棺材匠摊摊手,说,花上百万啦!你说亏屈不亏屈啊!
陆桥师睁大了眼,不由出了声,咋搞的,咋会没活呢?
排异呀!棺材匠的神情,仿佛那事儿是摊在自己身上似的,唉声叹气,惋惜心痛。
陆桥师明白了,说,排异是个大问题,问题很复杂……
有啥复杂的啊,如果那肾是他儿子捐的,肯定就活了。棺材匠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终于从地上捡起了锛锄。
小英正赶着一群鹅崽从田野里过来。她会把鹅崽圈在冬旱田里,然后回来做午饭。
他那么有钱,可以再换一个呀!陆桥师说。
他虽然有钱有权,换个房子换个车子,给某人换个官位,都是很容易的事,但老天爷有老天爷的规矩。如果任由他们凭着俩钱俩权,想换啥就换啥,那还得了啊!回天无力,必死无疑。但是他呢,还是不甘心!他又给自己称骨算命了一回,这一回,他算的是自己的来生,子嗣的未来。算下来的结果是,他如果想要个好的来生,子嗣继续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得先想办法解决个大问题。棺材匠将锛锄重新丢到了地上,走到陆桥师跟前,端详着他,像是在估量他的身高体重。他点点头,说,你们生得还真像,高矮胖瘦,眉眼,面相,就连耳朵弯弯都差不多是一模一样的呀!
咋啦?这是……陆桥师只觉得棺材匠突然就换了面孔,换了语气。
你晓得他要解决的那个大问题是啥呢?全尸入葬呀!讲到这里,棺材匠定定地看着陆桥师。
陆桥师在片刻迷糊后,马上就明白了。
棺材匠低了嗓门,说,我这真不是冒犯你啊!陆桥师,我一进院子,一眼见到你,心头就咯噔一声,再一听说你家的事,各处艰难,我才敢讲的!
他肯出多少钱?陆桥师心头一横,脊梁一挺。
棺材匠伸出三根指头。
三万?
不!棺材匠将三根指头再往前一伸,说,三十万!担心陆桥师瞧不上似的,他赶紧补充道,还可以往上说!
小英去地里弄了一背篼猪草回来,见棺材匠还坐在桌子上喝酒,而老父亲很罕见地一直坐在那里陪着他,难免感觉有点奇怪。把猪草剁了,又切了半盆子莴笋叶子拿苞谷面拌了,端到田边守着鹅儿们吃了,回到家,棺材匠这才下了桌子,一张脸喝得红通通的,哪里像是下午还要干活的样子。小英把锅碗洗刷了,往灶膛里添了几把柴火,温了小半锅热水,洗了个头,抹了个身子,然后赶紧换衣衫,给小美收拾东西。
小英,小英,外头传来父亲的喊叫。
小英急忙出去。
陆桥师要小英给棺材匠沏杯酽茶。
茶水端到棺材匠跟前,他倒是客气,小英心头却厌烦得很,哪里有这样的匠人呀,你是来干活做事的,青天白日喝得红脖子涨脸,真当自己是来走亲访友的?
爸,你还有啥话要带给小美?小英问。
跟小美讲,喊她莫怕,有爷爷在!陆桥师打粗了喉咙说。
小英没吱声,走到陆桥师跟前,要搀扶他回房间躺着,顺便把药拿给他吃了。
你走你的,有啥,我叫陈师帮我。
小英拿了药片药丸出来,小半把握在手心,端着兑好的温水到陆桥师跟前。
陆桥师啊,你好福气哟!现在哪里还见儿媳妇这样待公公的。若不是亲眼得见,谁相信呀!棺材匠跷起大拇指,笑嘻嘻地跟小英说,小英呀,我硬是忍不住要给你点赞啊!
小英没有理会他,她在想父亲陆桥师,往常吃饭都是在床上,今天咋个会要求在桌子前陪着?早上看他待这个棺材匠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咋现在突然就这么热乎起来了?而且,精神也似乎好了许多,该不是那什么回光返照吧?小英不及细想,不敢耽搁,她得赶紧去爱城,去把大顺替回来。
棺材匠见外头阳光灿烂,提议到外头继续就那事儿再议一议。陆桥师当然表示同意。在棺材匠的帮助下,陆桥师将自己的身体重新安放在那把破旧的椅子里。没说上几句话,棺材匠就觉得事不宜迟,得赶紧行动,毕竟有这么长日子没联系了,万一人家已经找到主了呢?
棺材匠这么一说,陆桥师就觉得心头那么一凉。
是啊,是啊,就麻烦你赶紧跑一趟吧,成与不成,我都给你认工钱。你跟那头讲,有啥要求只管提,一切都好商量的……陆桥师恨不得将所能想到的一切可以让渡的都让渡出来,为的就是确保这事儿能成。
昏头涨脑的棺材匠也意识到这事儿有多急迫,多么地只争朝夕,顿时着急起来,他要将陆桥师搀扶进屋,然后赶紧上路。而陆桥师觉得这样未免太耽搁时间了,况且太阳这样好,他还可以再坐上两三个小时,等二顺归家。
棺材匠走了,他那踉踉跄跄的样子叫陆桥师见了心惊胆战,像他这样的匠人,走村串户多年,能喝多少心头还没个数?他可千万脚底下稳当啊!担心了一阵棺材匠,陆桥师突然发觉,真正该担心的其实是自己。
起风了。太阳什么时候不见了都没注意。云黯下来,黑沉沉的。
虽然并不精通农事,但对“有风无雨”这样的谚语,陆桥师还是知晓的。冬旱严重,自寒露就没下过雨,麦苗出了一包针,这都啥时候了,都还没怎么分蘖,小英去医院,不就是替了大顺回来,浇麦子淋菜籽么?
风刮得很厉害,房后的竹林飒飒响,挂在晾衣绳上的几块抹布和两条毛巾早已无影无踪了。陆桥师只觉得浑身透凉,就像没穿衣服。他紧缩脖子,扯起衣襟,想将自己裹嚴实一些,但根本就不管用,竟哆嗦起来。他没有能力将自己从椅子里挣扎出来,他的下半截身子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失去了知觉,这个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下雨了。开始只是星星点点,陆桥师还没太拿它当回事。因为风住了,身子不那么冷了,似乎要好受些。陆桥师望着天,天空敞亮了些,还能感受到一丁点儿太阳的暖意。雨点落在脸上,颈脖里,凉意随即洇开来。他以为雨很快就会停下来。旱了这么长时间的冬天,老天爷总不会决定选在这样一个时候来解决吧。
看来还真就是这样。
雨越下越密,雨点也越来越大,溅在脸上,就成了一片冰花。片刻之后,陆桥师的脸就湿漉漉的,雨水顺着颈脖淌进了前胸后背,那一缕缕冰凉的雨水,就如同毒蛇一样在全身到处游动,吮吸他身上的热气。
雨更加大了,冬旱将在今天结束。
陆桥师浑身除了腰上一截和腋下一片还有点儿暖意,其余部分都已经湿透了,而且那寒冷正像长了利齿的虫子一样往皮肉里头去,很快他就会被咬出千孔百洞,藏在心底的一点热气马上就会像爆胎一样泄露干净,最后,他会在这把椅子里冻成一团冰疙瘩。
陆桥师曾经想过很多种死法,农药早被儿子们藏起来了,使刀子呢,气力不济,割不深,吊喉吧,腿都站不起来,把自己挂不上去……何曾想过被冻死这样的死法呢?
冬旱在这一天结束了,自己这条老命也将在这一天结束么?此后人们在想起他的时候,准会说,陆桥师是在冬旱结束那天死去的。其实这样倒也不错啊,就像有人从他修建的桥上经过时想到他……冬雨通透,旱情消失,麦苗开始从今夜分蘖,油菜从明早开始分枝。
不,可不能这样死了。这样死就太不划算了!棺材匠此时正冒着大雨匆忙赶路呢!小美正看着窗外玻璃上的雨滴想着春天的花儿开呢!陆桥师猛地一挣身子,使劲往前一冲,他成功地离开了椅子,虽然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并不觉得痛。雨早已将坚硬的地面酥软,陆桥师双手撑在地上,往前挪动着身子。手掌没劲,那就干脆使胳膊肘,杵在地上,左一拐,右一拐地往前蠕动。
虽然是一身泥糊,虽然是又冷又冻,虽然是又僵又硬,但陆桥师却觉得心底的那团热气越来越滚烫了。无论如何也要爬回房去,脱掉湿衣裳,换身暖和的,如果做得到,还得赶紧吃上点药片药丸,再喝上点滚烫的开水,得保存好这具身体啊!现在,棺材匠没准已经到了。现在,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他陆桥师了,它另有主了。
二顺见陆桥师醒来,终于松了口气,又悲又喜,眼泪水淌了出来。陆桥师发现自己躺在睡屋里,四周一切都是老样子,也终于放下了心。他说,二顺,我看见你妈妈了,是你妈妈喊我回来的……
二顺别过脸去,抬手揩了泪水。
一想起二顺,陆桥师就心肝颤颤,一肚子的悔恨。都说二顺心硬如铁,自己也曾这么觉得,都说他不学好,将来必然是祸害一方的大坏蛋,自己也曾这么觉得……他哪里是呢,他外表硬如铁,心头软如棉啊!
二顺小时候调皮捣蛋惯了,惹不得的要惹,摸不得的要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绰号就叫“天棒”。作为当爹的也没少教育他,手段也简单,就是长棒子短棍子。别家孩子只要当爹的一抄家伙,就又哭又叫,下话告饶。二顺呢,就算你把棍子打断,他也不吭一声,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都说这娃不该叫“天棒”,应该叫“气死爹”。在妻子面前,二顺稍微还能听点话。妻子临终的时候,陆桥师看着二顺那一副无处安放的样子,哀叹道,你走了,我该拿他咋办呀!
妻子去世第二年,二顺就惹了大祸。从判刑到出狱,陆桥师从来没有去看过他,还要大顺也不要去。就当他死了吧!陆桥师说,他还没把这个家祸害够么?民事赔偿把一个家折腾得债台高筑,舀水不上锅。大顺却没有怨言。兄弟俩之前关系并不好,时常打架。母亲走的时候叮嘱大顺,说你爸脾气不好,二顺你要照看着点。大顺说妈你放心。大顺做得很好,每年都会去监狱看他,隔三岔五还写信,要他好生改造,早点出来开始新生活。
二顺出狱的时候,正赶上一家人都在医院里。小英生产,陆桥师肾病。二顺跟大顺一起去迎接新生命。女娃,你给她起个名字吧!大顺说。二顺不敢。大顺说,我跟你嫂子商量好的,就等着你回来起名。二顺流着眼泪,说就叫她小美吧。
二顺没有先去看父亲,而是进了医生办公室,做出了个重大决定,要为父亲捐个肾。等他回到病房,陆桥师正在嚷嚷,他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给那么可爱的娃娃起名字?
儿子给父亲捐肾,这事儿引起了轰动。电视台、报社,来了好多人,这让二顺十分反感,直到当年办他案子的那些公检法的人来了,他才变得顺从。这是好事!公检法的人说要将二顺树立成改造好的典型和模范。陆桥师度过了危险期,就要从急救室推出来了,根据记者们的安排,父子两人有个会面,还有一些交谈。
陆桥师原来也抵触,不肯要那么些外人在场。大顺去做的思想工作,说通过媒体报道,可以收到不少捐款,要晓得一个记者顶一千支毛瑟枪呢。父子俩的会面,安排在一间精心布置的大病房里。该怎么讲,怎么回答,记者们事先都通过大顺,转告了陆桥师和二顺。陆桥师照做了,但二顺完全不按他们的来,首先是见到父亲,二顺并没挣扎着伤痛的身子迎上去。
陆桥师问,二顺,你还好吗?
二顺说,恐怕以后莫法操社会了。
陆桥师说,谢谢你,二顺,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呀。
你给我这么硬一条命,我都从来没说一声谢,我给你就拿了个腰子出来,多大的事嘛!二顺这么一讲,陆桥师也不晓得该怎么往下接了,父子会面草草收场。
但这次会面经媒体报道后,反响特别大,捐款特别多。除少数是捐款人亲自送到医院,落到了大顺和二顺手里,其他的都由相关单位代收,最后转到他们手上的,据说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二顺去闹,又闹出了事,他把人打伤了,又坐了两年班房。
这颗肾给陆桥师带来了重生,也带走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打三个捶五个的二顺。从班房出来,二顺连腰板都没办法站笔直。后来总算站直了腰板,看似与常人无异,实际上已失去了大部分體力。
恢复健康的陆桥师踌躇满志,要重新回到匠师之路。他很卖力,也去了很多工地,但现在那些工程基本上都不再用石匠了,他们有凿岩机、碎石机、锯石机、磨石机。陆桥师只能回到乡间。但乡间对石匠活儿的需求也少了,石磨和猪食槽消失似乎是一夜间的事,箍坟苑也不再选用石料,而是水泥和瓷砖,那么堡坎呢,全是夹盒子使水泥浇铸。
大顺回来了,唤了他一声,摸摸他的额头,不烫,也不凉,他恢复到正常体温。
我见到你妈了,跟她说了很多话。我说,就这么死了,那真是亏大了。她说,那你就赶紧回去吧,把上头的事办完。我本来是想和她再待一阵子的,她催我,说再不走你就死透了,死透了想回去就回去不成了……
也不晓得你昏迷了多长时间。大顺说,二顺回来见你倒在门槛上,全身都湿透了,这么冷的天……都咋回事啊?爸,我打电话问小英了,她说她走的时候问过你,你说棺材匠会帮你进屋的。棺材匠哪里去了?打电话也关机,是不是发生了啥事情?
棺材匠么,我让他走的,我让他帮我办点事。陆桥师的脑子里浮现出棺材匠那脚步踉跄的样子,听说打不通他的电话,不禁担心起来,你再给他打,一定要联系上他!
大顺也不知道该跟陆桥师讲什么了,见二顺站在门口,像是跟他有话要说,就出去了。两兄弟来到灶屋里。灶台上盖着几碟菜,这是小英中午就做好的,而且也事先给二顺和他们讲好了,回到家,热好,端上桌,就够招待棺材匠了。还有,瓦罐里是给他们的父亲陆桥师炖的骨头汤,给他吃的时候,要烧开,再搁一把豌豆尖进去,他爱吃,豌豆尖已经掐好,搁柜台上的,还有两颗青菜心,一起放进去,他最近大便干燥……
古怪得很。二顺先说话,棺材匠哪里去了?他的锛锄啥的,都还在外头淋雨呢。
雨没停,淅淅沥沥,风吹得房后的竹林哗啦啦响。
你觉没觉得小英最近不对头?大顺突然问。
二顺不好回答,只是看着大顺,他也不需要回答,因为大顺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她从村上到土镇一个小时,从土镇到爱城一个半小时……我一直等了五个钟头,她都还没到,打电话,她说马上,要我先走。我怕赶不上车,只能先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赶到的。
可能……车子晚趟也说不定啊。二顺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大顺,他看起来很难受。
上前天也是这样。大顺说。她说她去给小美买个什么东西,马上就到,让我先走。我出了医院门,看着她从一辆小车上下来……
那有什么,顺风车呀。二顺说。
那是辆奔驰呢!大顺说。
奔驰也有顺风车呀,有什么好奇怪的?二顺说,小英够辛苦的了,你就别东想西想的了,要真觉得有问题,你就跟她把话挑明了讲!讲清楚不就完了么!
那么,小英说你给她卡上打了三万块钱,是咋回事?钱是哪里来的?
我不都跟她讲了么?是跟人借的!二顺有些冒火,要出去。
你去哪?大顺问。
我去问爸饿不饿。二顺没好气地说。
你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大顺说。
二顺只好站住。
现在是咱们一家最脆弱的时候,就像一个人害了病,抵抗力非常差。这个时候,那些恶毒的病菌就会瞄准咱们,要乘虚而入,分解掉咱们这个家,我们不要给它们这个机会!
二顺看着大顺,问,就这些?说着,就要出灶房,去父亲的房间。
大顺再次叫住他,我想把小美接回来。
啥意思?二顺问。
我不想你毁了自己!大顺说,我也不想让咱们这个家失去小英!
二顺说,那你怎么想让这个家失去小美啦?
肚腹鼓胀难受,都出不得气。随即是头疼欲裂,浑身着了火一般……陆桥师想着俩娃儿才睡下,就硬撑着。
后半夜里,大顺起来看他,感觉不对头,忙叫唤二顺。兄弟俩就再也没有睡过了。给陆桥师喂了药,并不管用,他直翻白眼,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一会儿喊这个,一会儿唤那个,喊的都是死人的名字,大顺和二顺以为他快不行了,不停地叫他,喊他,要把他留在人间。后来他的情况似乎好了点儿,安静了下来,呼吸也匀称了些,但还是火烫,还大汗淋漓。大顺要去叫村里的医生来,二顺说他懂什么?大顺问你的意思呢?往医院送吗?二顺看着大顺,大顺咬咬牙说,送吧,我来叫车……
大顺刚摸出电话,手就被陆桥师一把捏住了,我哪里都不去!快,打电话给棺材匠陈师,棺材匠……
陆桥师呕吐起来,一塌糊涂,还拉了,更加一塌糊涂。等到兄弟二人将陆桥师收拾干净,雨停了,风停了,天也亮了。陆桥师也睡了,退了烧,呼吸也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很安静,熟睡得像个婴儿。兄弟二人站在床前,筋疲力竭地看着他。和昨日相比,他更加憔悴,更加枯槁。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眼神都是那样的忧郁和疲惫。
二顺去了村医生那里,医生不肯挪步。我去干啥呢?涂紫药水呀?医生一边说,一边拿眼光瞄二顺。二顺此前在人面前臭过他,现在他可逮着时机报仇了。二顺难得理他,去乡村超市买了火炮、金标纸和土殓纸,还有香蜡。
棺材匠回来了,从小车上下来,一眼瞥见二顺手上的东西,惊乍乍地叫唤道,咋个了?陆桥师咋个了?
我还想问你咋个了呢!二顺气不打一处来,你昨天咋回事?把我爸一个人丢在院子里淋了一下午的雨,差点就冻死了!
棺材匠叫唤道,我咋个晓得会下雨嘛,你爸咋样?还熬得住几天么?
二顺叹口气,看着棺材匠,真是有些无话可说。自陆桥师查出癌症以来,他就在念叨棺材的事,时常扳着指头算账,买不划算,拼接板,夹水泥,假不说,还贵。自己做呢,人工贵,伙食也是笔大花费。大顺和二顺就听他念叨,开头还劝他想开点儿,别一天棺材棺材挂在嘴上,早点儿康复起来。劝着劝着,他们也住了嘴,都不是傻子,何苦自欺欺人。究竟是买还是请匠人,对于这样一个被穷困逼迫到角落里的家庭来说,选哪一头都窘困得掉不过身来。兄弟俩只能看着父亲为难,也不好参与讨论,跟等待死亡的父亲去商谈棺材的事,对天下所有儿女来说,只怕都是件残忍而悲伤的事。
小英的娘家杀了年猪,送了半扇过来。小英说,肉有了,请匠人的伙食不愁了,是不是把爸的老木割了。不管咋样,早晚有这一桩,请人做,总比买节省一些。
医生来了,陆桥师还迷糊,医生唤他,他只是鼻子里应声,连眼都不眨。医生拿了拿脉,看着大顺和二顺,直摇头。出了屋,站到院子里,大顺和二顺都跟过去,听他还有没有啥交代。
就这几天的事吧。医生说,他醒了,跟他说说话,问问还有什么交代没有?还有啥想吃想喝的,就赶紧办吧!他一眼瞥见棺材匠,师傅呢,恐怕你要抓紧哟。
当兄弟二人送走医生,回到陆桥师的房间,看见棺材匠正逮着个崭新的手机给陆桥师拍照。他显然对这台新手机的功能不甚了解,逮着它就像捉了条浑身是刺儿的鱼。棺材匠拍完照就慌慌张张出去了,原来他正跟人通着话。大顺和二顺跟过去,棺材匠很警惕,伸手将他们挡在一边。通完电话,棺材匠一脸喜色。
我们请你来是打棺材,你神神鬼鬼地在搞啥?二顺有些火冒,你莫把我惹毛了哦,惹毛了我讓你下不了台哦!
棺材匠看着这两兄弟,叹着气,这个棺材啊,我就不打了,怕是用不上啊。
咋回事?讲清楚!
棺材匠叹息一声,说,还是让你们的老父亲跟你们讲吧!你们的父亲了不起啊,大匠师了不起啊!
陆桥师并不着急跟大顺和二顺讲他和棺材匠究竟在搞啥子,而是盘问起二顺可是将香烛纸钱都买回来了,可是都晓得规矩。兄弟俩都说晓得。陆桥师不放心,要他们讲讲。
二顺就讲,等他在咽气后,先在床头烧倒头纸,同时,在房外头燃放落气炮,用炮声哀告乡邻,他走了。再然后,回到房中,在化纸盆上头,捅开房瓦,现出一个窟窿,方便亡魂由此升天……
陆桥师频频点头,二顺搞得很明白,就是这样的规矩。只是落气炮就不要放了,不要让人晓得他死了……
这话叫大顺和二顺面面相觑。
好啦,陆桥师打住话头,看着二顺,板着面孔,那三万块钱是咋回事?哪儿来的?
有个朋友叫我带几个人跑一趟云南。二顺说。
跑云南干什么?陆桥师问。
还能干什么,当骡子嘛,运毒嘛!大顺嘀咕道。
二顺不吱声,埋着脑袋。陆桥师叹着气,跟大顺说,你去跟棺材匠说,棺材还得继续打,我用不上,可以留给二顺嘛。另外,我看上的那片儿茔地,二顺,我也留给你!
二顺和大顺去给油菜籽和小麦上肥料去了。
陆桥师躺在床上,一团阳光从亮瓦透过来,投在床铺上。被面是凤凰牡丹的图案,是他结婚时制的。老东西真是耐用,这都多少年了?除了颜色老旧,连个窟窿眼儿都没有一个呢。当然,也是用得疼惜。妻子去世后,他就把被面收了起来,直到肾不好,以为活不成了,就叫小英把被面给他找出来,盖在身上,心里念想着妻子,感觉她在身边,就不那么害怕了……
那团阳光慢慢移动,牡丹很鲜艳,像是活了。
妻子走的时候,陆桥师曾经动过要用这床被子殓她的念头,一想,还是留着伴自己吧,上头有她的体温和味儿呢。就给妻子置办了全套崭新的寿被寿衣。新棉花,好布料,那会儿不缺钱,时间也宽裕,从从容容地置办,慢条斯理地悲伤……当时他就想到自己,想到老了走的时候,大顺和二顺又该怎么送自己呢?不管他们怎么操办,自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用这床凤凰牡丹被面殓自己的骨灰,他要拥着它,到了下头,还要用这床被面和妻子同床共枕呢。
推行火葬最开始的那些年头,可没少闹事儿,家里德高望重的老祖宗寿终正寝,一大窝儿女子孙悲伤难抑,为表示对老祖宗的感恩,早就预备好了一场盛大的葬礼。九层土漆的大柏木棺材,绫罗绸缎的寿衣寿被,全套的丧仪礼节,八个道师齐上场的大开灵……这一切将随老祖宗化为灰烬而失去应有的庄重和分量。是啊,老祖宗不晓得历经了多少苦难和折磨,终于熬出了这么大一家子人,终于熬到了子孙满堂,终于熬到了寿终正寝,竟不能落个全尸好葬,还要被烧成一把灰。烧成一把灰的老祖宗还是老祖宗么?那么厚重的棺木,本来是安葬老祖宗的,却只放进一匣子骨灰,又叫那绫罗绸缎的寿衣寿被如何依附?悲痛欲绝的孝子贤孙们开始感到愤怒,把殡葬人员的劝阻当成了对死者的不敬和对生者的侮辱。在五道河,就有一户人家砸毁了殡葬车,还打死了个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至于偷着埋葬的,那就更多了,一旦发现,就声势浩大地来上一帮人,掘坟掏尸,好些都腐烂了,化了,也要汤汤水水兜到火葬场去焚化……那场面,哪有什么死者的尊严活人的颜面?臭不可闻恶心之极!
几十年来,大家也都接受了,习惯了。人死后通知殡仪馆,拉尸,火化,再送回来,殓入棺材,再埋进土里。也搞丧仪礼节,也兴开灵,但都潦草。
前阵子陆桥师还想,火化后,也别要什么骨灰盒了,就拿这床被面把骨灰兜回来,放进棺材里,埋掉算了。至于什么丧仪礼节,那还是搞一场吧,他也是名声在外的人,少了这么个仪式也不合适。更关键的是,来者少不了会送几个丧礼,凑一起,也算个数,够小美吃一阵药了。至于那什么开灵,千万不要搞,那纯粹是浪费,念念经文,唱唱闹闹就能把亡魂送往极乐啦?别信那些,都是鬼扯,花活人的钱,哄的也是活人。
陆桥师摸着被面上那花团锦簇的牡丹,心头想,这被面怕是用不上了。那么自己是赤身裸体去呢?还是咋的?棺材匠这会儿见到那人了么?他肯定还要待上一阵子,有太多的细节需要敲定,作为自己的全权代表,陆桥师真希望他能沉住气,虽然事情基本上已经算是成了,但能多要几个就多要几个吧。不有句话么?卖的人多贵都嫌便宜,买的人多便宜都嫌贵,做买卖虽然讲实诚,但讨价还价也是一种规矩呀!
那团阳光移到了床沿边,很快掉进了床下。
回来的路上,小英还在想,家里头不晓得已经乱成个什么样子了。也不晓得爸爸去了没有,是不是还留着一口气等她回来……自昨夜接到大顺电话后,她突然就开始了第一次干哕。然后就开始了各种胡思乱想,心头像有一群抱鸡婆在刨食儿,乱糟糟地说不清个什么滋味。那个好心肠的护士见她心神不宁,问她是不是家里有啥事,她照实说了。护士去跟医生讲了,都过来跟她说,让她放心回去,小美有他们照看着。
黄昏时候,到了村头,到处冷冷清清,一点儿也不像有人死了,也不大像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心头顿时平稳了大半。走到田坝里,远远地看着院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进了院子,只见棺材匠撅着屁股在收拾他的行头把式,一副急匆匆要走的样子。
你咋收拾东西了?棺材不打了?
对,确定用不上了。棺材匠矮下身子,示意小英帮他端一下背篼,好上身。
棺材匠走下屋檐口,像突然记起个事情,扭身“哦”了声,正准备进屋的小英停住脚步,看着他。棺材匠在怀里摸了一阵,摸出张纸片,递给小英,上头写着一组电话号码。
到时候,让他们来帮你们,有他们在,你爸爸走得也会轻松些。棺材匠说。
她们是谁?小英问。
你爸晓得。棺材匠说,接电话的叫玉茹,你跟她讲,是棺材匠老陈介绍的。
棺材匠走了,行头把式有些沉,他被压得弯腰驼背。
小英進了屋,见陆桥师躺在床上,两眼眨巴,望着屋顶的那几片亮瓦。小英唤了声,爸。陆桥师一转脖子,看着小英,问,你咋跑回来啦?小美呢?谁看着她?
听声气,还算响亮,看眼神,也亮静,小英松了口气。陆桥师要小英坐下,好好跟他讲讲小美。小英将陆桥师往上扶了扶,又拿被子往后背上垫了垫,就这当儿,她闻到一股臭味儿,一揭被子,发现陆桥师拉了。这叫小英既震惊又慌乱,因为就在昨天她离开之前,陆桥师虽然拉撒无法自理,但是有知觉,他会叫人帮忙,而绝不会这么狼狈……
陆桥师也察觉了,叹着气,跟小英说,昨晚上醒来过后,腰下头就没知觉了。小英要给他收拾,陆桥师不让,说,等大顺二顺回来,让他们做。小英去温了一大盆热水过来,开始收拾。小英不可能让自己敬重爱戴的父亲卧身在他的排泄物里,她也做不到在这样的臭气里去谈论小美。
尽管之前无数次地想过年迈后可能的各种不堪,但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陆桥师还是感到难堪。他只抵抗了一下,在小英的坚持下,也只能坦然接受了。
难为你了啊,小英。陆桥师说。
小英笑笑,没有吱声。她还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尽管在村里她是有名的手脚麻利和能干,但这事儿却让她手忙脚乱,失去了章法,而且还不是时候地干哕起来。陆桥师一脸忧虑地看着她。小英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今天有些晕车。终于弄干净了,小英舒了口气,已是满头汗珠。
小英走到院子里,静静地待了会儿,才回到房中,跟陆桥师讲小美的事,还摸了手机出来,给他看小美自己录的视频。其中有两条,是她专门让小美录给陆桥师的。老人们非常注重送终这件事儿,小美没办法赶回来送她爷爷,录一段她的视频,如果父亲还在弥留之际,也好放给他看看,了一了他的念想吧。
小美剃着光头,因为浮肿的缘故,人都有些变形了,但眉眼还是那么俊俏。她大约也觉察出了不妙,所以,怎么也挤不出笑容来,一边说,还一边抹眼泪。她要爷爺坚强些,等她回家,她很快就会回家,听他讲修建大拱桥的故事,她还准备将爷爷这个大匠师的故事都写出来,写成一本书……最后,小美泣不成声,哭着要爷爷一定等着,等着她回来。
陆桥师一边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视频里头的小美嘟嘟囔囔——
爷爷知道,爷爷晓得,小美要好好治病,爷爷说了,有爷爷在,小美就不会有事……
小英听不下去了,走到院子里,抹着眼泪。
都早上六点了,外头的天还黑得像锅底。小英又去了一趟父亲的房间。陆桥师刚醒来,他的状况很不好,说话气若游丝,叫唤痛。小英给他塞了把止疼药,不顶事,又给他推了针杜冷丁,他呻唤着,迷迷糊糊的要睡去,小英赶紧给他喂了小半碗西洋参汤。也不知是杜冷丁起了作用,还是西洋参的奇效,他的精神突然就好了,说话声也大了点儿。
我那两个娃儿呢?都睡了吧?他问。
小英点着头。
让他们好生睡,接下来几天,恐怕够他们熬的。陆桥师叹着气,说,这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麻烦,你要多操心了,我就不管了。
大顺和二顺坐在灶膛前,面前生了一堆火。火已失明,冒着烟。也不晓得里头有什么,没燃出来,烟味儿难闻,小英又干哕起来,开了厨房门,跑到外头,一声接一声。
东方有了些微光,天就要亮了。
嫂子你咋了哟,一晚上呕好多次了,胃不舒服么?小英刚进屋,二顺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先前两趟,大顺还起身跟出去,轻轻地拍打着小英的后背,问过同样的话,小英没有理会他,只是轻叹。面对二顺的关心,小英同样回应了一声叹息。过了一阵,就像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怀孕了。
大顺和二顺都愣了下,然后一齐开口说话。二顺见大顺开口,就住了嘴,大顺见二顺开口,也住了嘴。两人相看了一眼,二顺埋头拿火钳拨弄火堆,没几下,就燃起了明火,火光映着他那张圆脸和抿紧的嘴巴。
大顺也没说两句话,只是关心她,如果实在难受就说一声,去找医生拿点儿药,然后要她去睡一会儿,躺着总是要比站着好受点。
小英进了里屋。
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明灭的火光的映照里,兄弟二人坐在烧火板凳上,都低头看着火堆里晃动的火苗,开始了商谈。但是,摆出来的都是问题,而这些问题,哪一个都极其棘手。
大顺说,要是那个人先走了咋办?二顺说,要是爸先走了,而那个人还好好的呢?大顺说,相差一天两天恐怕还好办,相差一个礼拜两个礼拜呢?二顺说,你没听清楚他们的约定么?那头人一走,就通知这头!大顺说,首先得保证爸不会先走!二顺说,我觉得这个问题恐怕还不是最大的事。你想过没有?那个人先走了咋办?大顺说,这个问题,我先前都已经说了。
小英并没有落床,她回到了灶屋。她冲两兄弟晃了晃手机,说,卡里多了二十万块钱。大顺接过手机,看了看,又递给二顺,二顺没接。大顺把手机还给小英,叹了声,说,这事儿就成真的了啊!
二顺埋着脑袋,拿火钳扒拉了下火堆,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要是那人先走了,催着要人……该咋办呢?该咋办啊!他丢了火钳,仰起身子,靠在老墙上。
小英摸出那张纸片来,说,爸爸事先都安排了,找这个叫玉茹的人。
搞啥的?大顺问。
他们可以帮那些得绝症的人毫无痛苦地走,走得有尊严……
尊严?二顺就像听到了一句古怪的语言,忍不住嗤笑一声。
小英没吱声,递出纸片。大顺和二顺都没伸手去接。小英把纸片丢进火堆,大顺和二顺都吃了一惊,大顺要伸手去拿,二顺也伸出了火钳,但是慢了一点,纸片腾起一股橘红色的火苗。
天大亮了,金色阳光穿过墙缝和亮瓦,映得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大顺和二顺还坐在灶膛前,都垂着脑袋,像在打瞌睡,火堆还燃着,飘着烟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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