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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的忧伤叙事

2021-02-07倪晨翡

延河 2021年12期
关键词:东东二姐迈克尔

倪晨翡

腊月二十八,千禧年的冬天,我领他去一家理发店。

十一岁的男孩碍于脸面不愿再牵大人的手,东东迈着比肩膀宽的步子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但当经过流动的炸串摊或烟花爆竹商店的门口时,他会佯装不经意地看上那么一眼。小小的舉动,笨拙又可爱,我全都看在眼里,我想,孩子的把戏怎能逃得过大人的眼睛。临行前我告诉东东,如果这次再逃走,即便正月理发店都关了门,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他那凌乱的毛头修理干净。东东没有回应,开始奔跑,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如果你不想我死掉的话。

我是东东的舅舅,二十七岁,目前在一家肉食厂工作,负责冷链运输。东东看我毫不费力就追上了他,泄了气,不再奔跑,他就像踩着烧烫的熨斗,以一种竞走的步子要与我划清界限。东东拐进迎春巷后消失了,我懊悔没把他盯得再紧一点。我大喊东东你给我出来,余音被窄巷的石墙消磨殆尽,最后什么也不剩。

东东晚上八点回了家,我姐掩着哭腔将一把剃刀交给我,让我把东东的黄毛全部剃掉。我觉得这是我姐的偏见,她担心东东会因此像他的父亲那样混迹黑社会,搞地下钱庄,最后惨死在堆成山的垃圾场里。那个案件最后不了了之,小县城里始终漂浮着一种天下太平的假象,就像这个没有落雪的冬天。

那时我在南方的一所技校学艺,两年后毕业,回了老家,托了初中同学的关系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电子加工厂。后来父亲让我回家帮他照看养鸡场,我不愿意。父亲向来看不上我,所以他气愤地告诉我,他的遗产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两年后,父亲因结肠癌去世,房产、破废的养鸡场以及六百多只没来得及卖出去的鸡仔都分给了大哥和二姐。很快,母亲随大哥去了美国。此间五年中美因北约轰炸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事件而一度情势紧张,所以我们在担忧母亲安危的同时,也对母亲的一去不回表示理解。不过,母亲会给我们写信,她认的字不多,于是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上寥寥几行尽是错别字。收到母亲的信我姐很高兴,她把剃刀递给我之后,从抽屉里翻找出母亲今年寄给她的一封信。寄信日期和收信日期相差半年,信中母亲写到中秋节她吃了核桃月饼,我姐说咱妈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我指了指信封上的邮戳,我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问我你也收到了吧,我嗯了一声,接过剃刀离开了房间。

那晚,东东却出奇地安静,他不再反抗,而是坐在椅子上,任凭我将他的脑袋剃成一颗卤蛋。临走前,东东突然叫住我,他的眼睛里似乎流动着某种明亮的东西。他问我一封信寄到东营要用多久。我愣了愣,不知道东东为什么这么问。后来,当东东把他写好的那封信交给我的时候,我仍然不确定它会不会在半路夭折。不过我对东东说,舅舅会帮你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拿着信封,确认地址,却看到寄信人那栏写着一个奇怪的名字。我指着它问东东,迈克尔是谁。东东说是他的笔名。我说那样收信人就不知道到底是谁寄的了。东东皱着他那两条淡得近乎看不出来的眉毛,跟我说,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坐在一辆送货的东风卡车上,听着收音机播放的早间新闻,等待和冷库的员工对接货物。腊月二十九,值完这最后一天班后会有五天假期,我需要回老家一趟。发小的父亲一周年,拜托我去帮忙。为了在外人眼里营造出一个孝子的形象,就不得不把那套烦琐的葬仪学会。那时我将其应用在父亲身上,还算不错,我们因那悲戚而凝重的场面都掉了眼泪,二姐哭得最凶。

从小到大,我跟父亲的关系向来不佳,或者说,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紧张甚至是敌对的状态。尤其是在我读初中那会儿,那时的我要比现在的东东还大几岁,我时常会想父亲死掉,似乎这个家没了他的存在,一切都会走向美好和光明。当然,二十七岁的我已无法回避我曾经的错误,那时的我的确任性了一些。相比大哥的聪慧,二姐是女生又很乖巧,只有我,浑身上下泛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劲儿。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初二升初三的暑假,父亲扬言要打死我,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这般狠的话。一个小孩因为贪玩就罪该万死吗?仓库的火不是我放的,我对父亲说。当时我正用太阳聚焦在放大镜下的光点追赶着被关在小铁盒里的蚁后,而那只蚁后是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摧毁我家屋后的蚁穴才捉到的。我在等待其他兵蚁来救它。半个小时,一只蚂蚁都没有出现。蚁后累了,我也累了,于是我用一块编织袋的碎片盖住铁盒,随手将放大镜扔在了上面。当我在河边看见一缕浓烈的黑烟从家的方向升起的时候,我以为是母亲在烧火准备晚饭。我朝河里尿了一泡尿,其间隐约听见女人的呼喊。整个仓库的烟草被烧毁了大半,火被扑灭后,大哥从飘散着烧焦的烟草气味的仓库里拿着那只小铁盒和放大镜走到气急败坏的父亲面前,之后站在一旁的我被大哥揪了过去。也许大哥自小便显露出律师那种铁面无私的特质,因而他才能在父亲去世之后,用冷酷的法律手段毅然决然地将我从这个家彻底抛弃。

那天是父亲出殡的日子,大哥颐指气使地看着在场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他高举着户口本,指着我,声称我不是我爸我妈的孩子,我是被遗弃的,是捡来的,是这个家的扫把星,大哥甚至将我从小到大犯过的错都尽可能地细数了一遍。我看着母亲,她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得出她眼睛里的躲闪。为了证明我的身份,在葬礼结束后我和母亲商量说我们去一趟医院,做个亲子鉴定,大哥的怀疑就会打消了。母亲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所以我很快从她支支吾吾的语言里得到了答案。

母亲飞去美国前,她曾独自一人到我的出租屋找过我。那段时间我整日酗酒,从电子加工厂里辞了职,无所事事,意识模糊。面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母亲,我倒显得豁然。母亲跟在我身后,我从床头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给她坐,母亲吸了吸鼻子,不知是感冒了还是在哭。当然,母亲解释得一塌糊涂,我大都没听进去,她除了哭还是哭,我终于感到了厌烦,她和父亲一样都是骗子,父亲是凶狠的骗子,她是温柔的骗子,他们没有本质的区别。酒精像海绵一般吸走了我大脑神经中的理智,我对她说你走吧,我什么都不想听。我似乎终于从父亲对我的诸多惩罚中得到了解释,我任他打骂,懦弱的母亲不敢吭声,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孩子。我记不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烟瘾重的时候两天抽完一包。母亲来出租屋找我的那天,桌上的一条烟刚刚被我抽尽,我很烦躁,似乎对她发了很大的脾气。母亲哭着走出屋子,我一把拉上房间的窗帘,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已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第一道菜,蒜香土豆丝。

东东坐在我的对面,正用倒扣的玻璃杯跟沾了水的桌面进行一项自得其乐的吸盘游戏,显然他对这道菜毫无兴趣。我知道这是二姐的小心思,蒜香土豆丝是母亲的拿手菜。二姐说她不在乎我和她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而這是我和她们一起度过的第五个大年夜。六个菜上齐后,二姐落座,她看了看东东的头发,然后往我的杯子倒了半杯白酒,接着又给她自己倒了半杯,东东喝果汁。那我们开始?二姐举起杯,这是她一贯的开场白。一年又这样过去了,没有太大的波澜,喝完再续,喝完再续,人的酒量总是有限的。

春晚的主持人在齐声倒数,为了跨越千禧年,人们的声音似乎比从前更加整齐洪亮,连东东也在倒数,5……4……3……2……1……这一刻,东东十二岁了,然而年龄的节点并不是成长蜕变的计时器。在东东交给我那封信的时候,他并没有用胶水密封。小孩子的秘密对我而言本就没什么吸引力,所以我说那封信是自己从信封里掉出来的,而我捡起它的时候,碰巧吹过一阵风,将它摊平,我的烟刚好抽完,百无聊赖。

落款是迈克尔。

大年初一的下午我乘大巴回了老家,几个幼时的伙伴在发小家里围了一桌。其实农村葬礼的习俗我们都不算懂,有人骂说是陋习,该废止。发小可不想在父母死后落得一个不孝的骂名,于是直到葬礼的前一夜,他嘴里仍时不时念叨着流程和忌讳的事。看着他紧张兮兮的样子,以至于我并不觉得他揣着什么悲痛的情绪。一切顺利,一切顺利。在发小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里,葬礼结束了。亲戚好友聚在村口的饭店里吃解秽酒时,发小看起来总算轻松了一些,他开始关心起了别人的事,最先是我。

有什么线索了吗?发小捧着一瓶杏花村,将我的酒杯添满。我自然知道发小说的线索指的是什么。我闷了一口,杯子又空了。我只是摇了摇头。发小没再过问,他抱着那瓶杏花村,端着酒杯去到别桌座席问候亲友。我两只手在桌下揉搓着白色的塑料桌布,几个留在老家的伙伴推杯换盏,侃聊国家大事。整个氛围喧嚷又和谐,仿佛我们聚在一起不是因为一件丧事。

没有线索,还是没再找。我不确定发小对这个摇头的动作的理解是什么。前几年我做过不少努力,比如依照母亲残缺模糊的记忆,在村委娱乐室的四周打探,母亲说她是在这片空地上发现的我,她说“是个冬天,你就像只可怜的小狗”。另外我也拜托过在派出所工作的同学,但由于年岁久远,尚未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东东父亲去世后,过了一个月,某天下午途径白河州公园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躲在一座大象滑梯的后面,正偷瞄着什么。我在公园外围又走了一段距离后停下,发现了东东,跟他坐在同一张靠椅上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背心、手臂上文有一条长龙的男人,他戴着墨镜,顶着一头黄色的乱发,两人偶有交谈。突然,滑梯后的男人冲了出来,他像一只黑色的臭鼬朝着某个方向快速前进。然后,我听见东东在呼喊,他好像一个质量低劣的录音机,正用他那尖锐到失真的嗓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爸爸,爸爸。

他不是我爸!

我永远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我曾对发小说过,对老师说过,对母亲说过,甚至对他本人说过。现在它终于被证实,我就像一个了不起的预言家。回忆那段对我来说炮火连天、对祖国而言蓬勃发展的年代,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父亲没有出轨,在艰苦岁月中一人维持全家的生计,他本是一个称得上伟大的父亲。我不知道他选择接纳我这只可怜的小狗时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在此后的时间里后悔过多少次,也许跟他骂我打我的次数不相上下。他就像是一个抽水泵,释放完后就空了,而北方的内陆少有雨天,于是不得不反复,再反复,我是一片永不焕发生机的贫瘠之地。

有一天我告诉东东那封信被退回来了,我没预料他会忽然哭出来。那是一封道歉信。我告诉东东那个腹部中刀的男人不是你的爸爸,他也是地下钱庄的,他试图通过你得到你爸爸的秘密消息,他受伤并不是你的原因。东东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是在小声地哭,他或许以为那个男人跟他的爸爸一样死去了。我没有解释,心里想着这样最好不过,因为我怕地下钱庄负载的权钱勾结最终会波及到东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保护这样一个跟我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我想告诉东东,没了爸爸你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反正人最后总要成为孤儿的。但这句话我只是想了想,然后咽回肚子里,因为我认定东东根本不会明白。

大年初二傍晚,送神的炮声响彻村子的河塘和杨树林。村里去世的人几乎都葬在一块规划好的坟地,父亲当然也在那,我跟发小说你们去吧,我在这抽根烟。鞭炮声不绝,我背着风点烟,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发小跑来。白色的雾气从他黄色的牙齿缝隙里冒出来,发小说,你父亲的碑被人搞了。

墓碑被人泼了红色的油漆,碑文近乎全被覆盖。我看着那如同一条巨大舌头的墓碑,心里最先冒出来的竟然并不是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暗自窃喜,而是轻轻的一声叹息,强势了一辈子的父亲现在只是一堆埋入地下布满小洞的碎骨,他什么都做不了。发小的亲友们在我身后交头接耳,他们对我指指点点,他们认为这是我做的!我回头看向他们,却发现我根本没有勇气跟他们对视,即便我根本没做这件事。我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于是我跑过河塘,穿过树林,最后停在门口拴着一条狼狗的房前。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在它的眼里,我或许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初三,回了县城,我去了二姐家一趟,东东不在,我跟二姐提了一嘴父亲墓碑被泼油漆的事。二姐火冒三丈,问我是谁干的,我说不知道。她用一种温吞的语气骂那人不得好死,她指着半空在骂,那种最恶劣的脏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显得有些可笑。茶几上放着一包打开的烟,我问二姐有人来过吗,二姐只是点点头,然后快走过去将那包烟揣进兜里,然后笑了笑,将垂在额前的碎发掖到耳后。我仔细一闻,空气里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说姐,你喷香水了。她什么都没说,让我带走了一盒包装精致的点心。

年后,我被调到了运输部,一个月有二十天都在外开车跑线。那天我如往常一样,开着货车将一车冷藏火腿运往A城,半路我接到了二姐的电话,她带着哭腔,声音听起来很急切,这个那个的半天说不清楚。连续开了一上午的车,我又饿又困,心情烦躁,于是我吼了她一嗓子,到底什么事!一阵沉默,然后我听见她用一种更小的声音说,东东不见了。

迈克尔独自坐在白河州公园的石象背上,他点点头,喃喃地说着什么。迈克尔说他不是一个坏爸爸,他抽烟、酗酒,身上有伤,但他不是一个坏爸爸。迈克尔跟他的爸爸一直住在一起,他们住在一所不会漏风的房子,他们留着同样的发型,他们有时候说说笑笑,有时候又很长一段时间彼此什么都不说。有叔叔来见爸爸的时候,迈克尔通常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他用蜡笔在自己的日记本上画,画太阳、云朵,画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画完的时候,迈克尔小心打开房门,发现叔叔和爸爸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女人,迈克尔走过去问你是谁,他试图把她赶出去。女人说她是迈克尔的妈妈。

这个自称是迈克尔的妈妈的女人每天对他悉心照料,但爸爸却再也没有回来。女人说爸爸死了,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迈克尔扬起他脚下的一只拖鞋摔在了女人身上。那天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女人只是把做好的蒜泥土豆丝端到桌子上,然后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她看见土豆丝上爬满了苍蝇和苍蝇卵,她吓得尖叫。女人突然意识到,这是她这一生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她不该在迈克尔五岁的时候独自一人带着家里的积蓄跑去南方跟所谓的大师学习水彩。她为她的偏执付出了代价。她被关在一件又小又脏的屋子里,里面的人只穿着内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谁也不关心谁。五年后她终于找到机会从这个传销组织逃了出来,她在街边的电话亭用身上仅有的一元硬币打了电话,她没有打给警察局,而是打给了家里。电话一声一声嘟嘟地响,每响一声她心里的愧疚便增添一分,她在祈祷,在哀求。整整响了八声,电话才接通,那头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她终于绷不住了。她对着话筒啜泣道,错了,妈妈错了。

女人回来的当天,一个男人正站在家门口,女人依稀觉得眼熟,于是说了一个名字,男人回头迟疑了片刻,问,嫂子?男人留下一个坏消息后离开了。后来,这个男人在白河州公园被人捅破了肠子,当时迈克尔也在场,他像一个乖巧的白鸟坐在椅子的另一头,鲜血染红了他的羽翼和短喙。男人受伤之前正跟迈克尔说些什么,现在这些话只有迈克尔自己知道。再后来,迈克尔给这个男人写过一封信。迈克尔说他很抱歉,他觉得爸爸和叔叔的死都是自己的错。

我不知道迈克尔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想,孩子的心思怎能逃得过大人的眼睛,何况,他那么小,会有什么难以捉摸的心思。这是我在见到二姐,并听她抽噎着说完她又一次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后,我所写下的文字。我安慰二姐,这不是你的错,人都有权利追寻自己的幸福,你自己一个人带东东也不容易。二姐的身上仍然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种幸福的味道。

每个家庭都有独属的秘密,如一个黑匣子,揭开它会造成伤害,不揭开同样会造成伤害,有些秘密甚至在当事人死后会被挖出来,然后像热腾腾的猪血洒在坚硬的墓碑上那样,再次伤害一些人。

我陪二姐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自欺欺人地心想也许会在某个拐角撞见东东。走了一会儿,我问二姐,你知道咱爸生前有得罪什么人吗?二姐求我别再说这些了,她现在很急躁。我說好,之后我陪二姐回了家。当我们走进家门后,我看见东东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个游戏机正在聚精会神地玩。二姐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东东的小脑袋,她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我以为二姐会有一连串的问题抛向东东,但没有,二姐只是抱着东东在哭,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两天后,轮休日,我一觉睡到中午,二姐呼我去家里吃饭。半小时后我抵达二姐家,是东东给我开的门。东东站在门口,乖巧得像只鹌鹑。进门后,我一眼看到餐桌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的背影正对着我,之后他起身,笑着走向我,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一双哑光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厚实的声响,是那个被捅破肠子的男人。我们握了手,之后,我溜进了厨房。二姐将一盘炒蒜薹递给我,我小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二姐盯着我看了半天,笑了,她说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我问她那天东东是跑去哪了。我是在质问她,东东的出走是因为她。二姐告诉我东东那天和同学一直在白河州公园的大象滑梯里面,他迷上了游戏机,用光了电池里的电,不小心在滑梯的洞里睡着了。二姐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将菜端出去。离开前,我刻意闻了闻,二姐身上更多是呛人的油烟味。

席间,男人和二姐之间彼此客气,男人喊二姐嫂子,二姐话语里满是感激。后来,经二姐之口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原来是警察安插在地下钱庄的卧底,他最终找到了东东父亲握有的几个大客户的借贷票据和赃款的洗钱走向,警察一举端了钱庄的窝点。最令我震惊的是东东的父亲因贡献了重要的线索,竟在死后被警察局奖励了五千元人民币,要知道,这笔钱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男人走后,二姐回厨房收拾厨余,而我陪东东在房间里玩游戏机。东东说这是妈妈买给他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黑白屏幕上的几个点构成的小飞机,努着油亮的小嘴在暗自使劲。我问东东,那个叔叔没有死掉你是不是很高兴。东东没有看我,只是点点头,手里快速地按动着几个按键。我突然想起东东写的那封信,我担心东东觉得我骗了他,于是我继续问东东,那你讨厌舅舅吗?东东摇摇头。我感到欣慰,心想本该是这样的,写信的人不是东东,而是迈克尔。迈克尔只存在于那张已经消失不见的信纸上,存在于写下那些满怀歉意的句子所耗费的时间里。离开前,我问了东东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他,如果那个叔叔要做你的爸爸,你愿意吗?

母亲去世的消息漂洋过海通过无线电波传来的时候,我正在昏暗的出租屋里对着一本色情杂志上丰腴的外国女人自慰。我骂了一句,停下手里的动作,接起了前些日子刚刚装上的座机听筒。我想起了东东在听到那个问题时左右摇摆的小脑袋,小飞机从三个点最终变成了一个,游戏结束,此刻我感觉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孤儿。

半个月后,我从二姐那听说大哥带着母亲的骨灰回了老家,二姐让我去参加母亲的入土仪式,算是陪母亲走完最后的路。我想了想说还是不了,大哥肯定不希望我出现。二姐说好,随你吧,扣掉电话后没多久她又打了过来。二姐说你不是问咱爸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吗,接着她沉默了片刻,问我还记不记得从前仓库被烧的事。

那一仓库的烟草当时已经签了单子,咱爸为了交上那两万块的违约金,把养鸡场抵了出去还差不少钱,他曾经两天两夜没睡觉给人拉大棚,催款的人跟咱爸动过刀子,这些你都知道吗,后来他实在没办法了,又跟人去卖血。咱爸压根不是得结肠癌去世,而是过劳死,当时大家都说癌症是富贵病,所以就想造个幌子,总比累死好听。你十几岁就离开了家,去外面上学、打工,这些事你应该都不会知道。这些都是咱妈后来偷偷告诉我的,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法让她亲口跟你说。我说这些不是想责怪你,我知道,那并不是你的错。其实,咱爸是个可怜的人,他没来得及留下遗嘱,不在一个户口,不代表你就不是他的儿子。

挂断电话,我并没有为我曾经的过错而感到懊悔。东东的爸爸成了英雄,这世界上的爸爸在某个时刻都曾是孩子心里的英雄,即便是一个很烂的爸爸。二姐的一番话让听筒发烫,上面湿湿的全是手心渗出的汗。我心里的疙瘩仍然还在,像一个被靶向药物攻击后停止生长的肿瘤。我一个人去到白河州公园走了一圈后回到出租屋,找出了迈克尔写的那封信。是的,它没被我丢掉,它一直默不作声地躺在拥挤的抽屉里,陪它一同等待重见光明的还有母亲曾寄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我一直回避二姐的追问源于我讨厌这封信,上面全是母亲排列整齐的歉意。最后,我将它们全部摊开在干燥的桌面上,我希望这个家再也没有秘密,希望迈克尔会收到一封回信。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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