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文学与“精神分裂”
2021-02-06冯庆
冯庆
新型冠状病毒肆虐以来,与病毒相关的影视、游戏和文学,再度进入公众的视野,其中不乏名著《十日谈》《鼠疫》等。但显然,这些文化作品大多源出于西方。在中国文学史中搜寻,集中讨论灾难和恐惧的作品相对较少,即便是志怪、玄幻类文学,也更多是在营造恐怖氛围后再用某种方式试图化解恐惧。相反,西方文学和艺术,则更倾向于将恐怖的情感作为一种不可回避的人性必然,直接暴露在观看者眼前。
这种“艺术意志”,自浪漫主义时代以来愈加显著。譬如,在西方绘画史上作为浪漫主义经典出场的席里柯的《美杜莎之筏》(TheRaft of the Medusa ),就充分反映了人类在极端艰难的生存处境中由恐惧情感生发出来的各种极端行为。同时代的德拉克罗瓦的《萨达纳帕拉之死》(The Death of Sardanapalus )则更有意思:这幅画描述了冷酷无情的亚述暴君萨达纳帕拉在国度即将崩溃之际命令手下屠杀马匹和妃嫔的故事。同样即将死亡的暴君本人,则泰然自若地观看着狂乱不堪的血腥场景,似乎他和恐怖本身毫无干系,而依然作为万物的占有者和看护者,享受着最后一刻的个人愉悦。
十九世纪以来,在诸多表达战争、罪恶和丑陋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恐惧和不安的情绪体验俯拾即是。这些艺术经典,均揭示出西方人对“恐惧”情感的深度理解。显然,这种深度理解,必然源于由西方人奠立基础的现代历史经验。众所周知,作为现代政治生活秩序的总结者之一,霍布斯曾经将人类政治文明的最初目的理解为“免于暴死的恐惧”。恐惧,在霍布斯及其追随者眼里,是人类处于“自然状态”之下所流露的最为基本的情感。正是为了回应这种“基本情感”,西方现代文化注定要被赋予“恐惧文化”的底色。
钱穆先生在其带有文明比较视野的名著《中国文学论丛》中,对这种恐惧文化的来源有过一段经典的分析:
商人重利轻离别,抛妻遗子,远去异乡,在其家庭中等如无己。尤其在海涛汹涌中,蹈险履危,惯于此等生活,乃更见己之为己,我之为我,全操纵在外面,几不知有我之存在。故方其出外经商,及其还家团聚,乃若有两个己之存在,其身则一,其心则异……西方人生命寄在外,外面一切事物此争彼夺,胜败无常,若终有一不可知之外力存在。此外力不可知,乃造为各种神怪,以代表此不可知之外力,以形成各种恐怖小说,恐怖戏剧,恐怖电影,使人看了反觉内心有一安慰,有一满足,此正见西方人之内心空虚,故遂生出此要求。而此种恐怖,则不仅在小说戏剧电影中有之,实际人生中亦时时处处有之。故西方人对人生必主斗争,主进取,而永无休止。
钱穆先生这段话有两个重点:一是,西方人的“心情”,在现代商业文化生活的影响下,有着内外、身心之别;二是,这种“分别心”中必然会酝酿出恐怖文艺,其目的则是让业已分裂的内心获得“安慰”,转而继续服务于不断进取斗争的世俗生活。可以进一步理解这种判断:西方人对待恐惧的态度,恰恰如德拉克罗瓦笔下的暴君萨达纳帕拉一样,让恐惧情感从自我中分裂出去,并置于观看的目光下。这种让“基本情感”被冷静目光对象性审视的态度,首先是一种带有文明史隐喻意味的“精神分裂”。正如克里斯蒂瓦在《恐怖的权力:论卑贱》中所言:
作为投射暗喻或幻觉,恐怖症客体一方面把我们引向精神病的边界,另一方面则引向象征性的强大的构建权力……在客体方面,它委托给幽灵、鬼魂、“假朋友”:一股假自我的水流,为此,一些假客体,一些我的相像体起来与不受欢迎的客体抗衡……文明是否给自己制造恐怖以便自我构建并且运作呢?
被有效地从“自我”中分裂并再度客体化建构出来的“恐怖”对象,旨在更好地服务于现代文明的自我运作。由此,可以理解,西方经典文艺作品中“精神分裂”何以会成为重要主题和叙事动机。这更提示我们,从西方文明内在的心灵秩序角度,思考其恐怖美学的精神分裂特质,会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理解这一文类的精神内核,甚至是理解整个现代文明包含著的危险且暧昧的内在品质。
美国恐怖文学大师洛夫克拉夫特在其论文《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曾把人类热衷恐怖文学的根源归于“人类文明的破晓时期”的“古老本能”:
富于原始冲动的人,一想到那神秘的思想、蕴含着陌生生命的无底世界就会颤抖,因为它们是遍布在整个星球之外的深渊,以至于这个维度只有死人和疯子才能看得见,它降临到我们的地球,邪恶而恐怖。
在洛夫克拉夫特看来,这种神秘的“深渊”感,源于人类对永恒未知原初力量的无意识体验。这种力量时刻挑战着文明秩序对永恒自然法的建构。讲述一个超自然恐怖故事,是让更多人“倾听来自未知世界和已知世界边缘那黑色翅膀的翘动声和聒噪声”。
这个观点立足于一种现代哲学的知识论,尤其是立足于康德式的对“可知”和“不可知”的二元区分:在知性的领域之外,实存着大片无法秩序化、原理化的蛮荒“实在界”。一旦进入这个领域,理性的功能会逐渐下降,情感和想象力的作用开始凸显。文学和艺术,则承担着让这个不可名状的领域得以在神秘内在维度“显现”的中介性角色。
这一观点其实不难理解。从思想史角度说,唯有对知性认识的局限性有了成熟理解之后,关注这一心灵的剩余领域的浪漫主义美学才具有哲学意涵,理性管辖范围之外的“无意识”领域才能成为关注的焦点,恐怖情绪所通达的“神秘世界”才会发展为广泛而有延续性的隐喻系统。“神秘世界”的艺术出场,不仅意味着对人类知性欠缺的洞悉,还意味着对人类文明史的薄弱环节和各种历史“例外状态”的消极观察和想象性总结。在战争、瘟疫、动乱和经济危机的环境中,理性化文明秩序的天然缺陷暴露无遗。共同体被机运随时摆弄的悲惨命运,自然会通过恐怖题材的文艺而得到表征,并被逐渐接纳为常态文化逻辑。
相比起欧洲传统,美国恐怖文学的这一浪漫主义色彩更为浓厚,其中也蕴藏着更为直观的“精神分裂”元素。美国恐怖文学深受新教传统影响,洛夫克拉夫特曾强调,这种传统源于“首批殖民者对宗教和灵魂以及他们所处的那种陌生而严峻的自然场景的兴趣”:
由于身处深山老林,与正常的休闲和娱乐无缘,又受到神学自我反省要求的禁锢,非正常的感情得以压抑,总之这些促使他们为了生存而做艰苦卓绝的挣扎……邪恶,对霍桑来说无异于一股真正的力量,它作为一个具有诱惑力的、征服性的敌人会出现在任何人身上。这个看不见的世界成为无限悲剧和痛苦的舞台……
自西进运动以来产生的以惠特曼为代表的民粹化“原始主义”美学,以粗粝的乡野生活为经验基础。这种“原始主义”含有整合“自然”和“自由”的浪漫主义抒情性基调,还具有强烈的“去文明”的赤裸生命感,这和其表面上的新教律令形成了奇妙的混合。当孤立无依的个体远渡重洋来到新大陆,并暴露在巨大的蛮荒宇宙面前时,技术和制度所能给予的安慰只是暂时的,很快统统不再起作用。巨大的生存危机造就不可驱散的恐惧感,进而引发对洪荒神秘的非理性痛苦想象和观念隔离。十九世纪的美国文学史正体现着这种“入魔—驱魔”的心灵净化仪式:神秘的、恐怖的民间叙事时刻涌现,其目的则是让恐惧对应的蛮荒实体现形,并再度让披着纯洁信仰外衣的理性主体将其祛除。这种心灵轨迹,如李猛在《自然社会》中讨论《鲁宾孙漂流记》主题时揭示的那样:
这种天生的漫游精神……其实质是一种人内在的不安。鲁宾孙准确地指出了他犯的这种“慢性病”的真正病因:人对上帝或自然给予他的处境总是感到不满……鲁宾孙令人惊奇地将一种非常理性化的算计与一种极端冲动的历险精神结合在了一起,并赋予这种结合以一种精神救赎的意涵。
在“冒险者的乐园”上,恐惧推动着神秘想象,也刺激着对神秘实体的探索和“驱魔”欲求,这种极端情感最终必然要求极端理性主体将一切恐惧情感视为敌对性客体加以抑制。无论霍桑还是爱伦·坡,均在欧洲浪漫主义的哥特文学中吸收古老民族传奇的感伤情调,并结合新大陆独有的孤独和不安情绪,缔造出一个个具有高度象征意味的超自然叙事。与此同时,这种超自然叙事本身,也意味着对神秘他者的“逻各斯化”或者说常态化、理性化。就此,恐惧不安和理性清明的二元心灵状态,总是同时出现在这类超自然的恐怖艺术中,并形成俯拾即是的文学主题。但“精神分裂”的理性化叙事及其心灵技术本身,也时刻暴露出其软弱无力的实质。洛夫克拉夫特在爱伦·坡身上注意到,被抛于洪荒恐怖空间当中的孤独体验,必然滋生出心灵的内在动荡,对这种心灵动荡的冷静观察,事实上必然让人类对理性的实质产生绝望:
他(爱伦·坡)洞悉艺术家的本質属性—即非主观性……他会更加关注情感和时间带来的痛苦而不是快乐、毁灭而不是成长、恐惧而不是平静……作者对人类的恐惧和陌生的心理机制明察秋毫—对基本细节的强调、对预示着恐惧的那些杂乱无章和异想天开的材料的选择,以无辜的姿态向我们预示了作为象征地走向凄惨结局的事件……
情感的负面机制和人类理性文明注定的悲惨命运,得到了美国恐怖作家群体的空前重视。而正如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的克苏鲁系列小说所呈现的那样,这种集不安、焦虑、哀伤和恐惧为一体的负面情感,最终将造成人类理性的全面崩溃,使得直面恐怖实体(无论其为代表不稳定自然界的“洪荒古神”还是代表外来威胁的“天外妖邪”)的个人,越是渴望回避或抵抗这种恐怖,越是为其所捕获,并最终沉陷于疯狂。譬如,在《疯狂山脉》(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 )里,前往南极的探险队在发现远古生物的文明遗迹后,试图用理性化的视角将其揭秘,却在巨大的非正常知识的冲击下逐渐失去常性。现代文明意识的脆弱实质随之得到揭示:无论人类缔造了何种常识化的自然知识体系,但在面对真正神秘的宇宙实体时,人类的心灵将被极端的情绪再度俘虏,逐渐失去约束力并走向破碎,文明本身的约束力也将在这种破碎中被悬置于“例外状态”。
从爱伦·坡、霍桑和亨利·詹姆斯开始,对恐惧的理性化防御,便遭到心理学意义上的洞察和批判。在《红死病的面具》(T h eMasque of the Red Death )这一经典作品里,爱伦·坡让象征瘟疫的神秘来客在七间房屋中逡巡,将代表现代享乐文明的贵族从逃避恐惧的狂欢宴中拉出,并给予宿命的征服。詹姆斯的心理恐怖小说《螺丝在拧紧》(The Turn of The Screw )则是一个典型的“精神分裂”故事:长期沉浸于哥特式文学的青年女教师对一切古老的宅邸和家族具有近乎变态的想象,她试图承担起保护孩童不受邪恶力量侵袭的护卫者角色,却不自觉地在各种反常现象的萦绕中精神分裂,最后彻底化为邪恶观念的镜像投射。《螺丝在拧紧》的题目隐喻的正是这种心灵张力不断增强的叙事节奏。
哲学家沃格林在关于《螺丝在拧紧》的评论(一九七一)中谈到,这种精神分裂描述,事实上是对整个西方善恶伦理观的一种心理学“研究”:作为“雇主”—“上帝”授权的宅邸看护者,女教师由于丢失了和前者的直接联系,只能凭靠自己的决断进行“治理”;“自然”和“常识”则成为她的伦理判断依据。然而,她本人的薄弱意志却无法支撑起这种理性化的依据。为了保护自己的年幼学生不受到已故的仆人和前任女教师幽灵的威胁,女教师强行把“美德”施加给自己的看护对象,试图扭转孩子“不自然”的心思,却使得自己的恐惧、嫉妒和不安暴露无遗。整个故事里,着魔的人或许只有她一个,也正是她造成了被看护者最终的“牺牲”:
治理者的牺牲行动,进而是一种防止真正救赎来临的救赎。就此而论,我认为,詹姆斯处理的乃是通过着魔般封闭起来的人类意志进行“自我救赎”的难题,这种意志缠绕着十九世纪的每一个人……
沃格林由此提醒我们,一定要回想起西方现代思想自文艺复兴以来在“上帝之死”的严酷语境下重新找回道德救赎的心路历程。一方面,为了缓解上帝远去、教会秩序退场引发的价值真空和直面现实的恐慌感,现代绝对国家及其社会看护机制,不得不加强对人民的情绪控制。在以自然法为名义缔造的理性化的现代文明秩序之下,“超我”从“本我”中分裂而出,压抑并魔化自我。在臆想出来的“邪恶力量”面前,“女教师”试图捍卫美好家庭的自然基调不受侵犯,但最终却被证明是家庭中最不自然的“闯入者”。与此几乎相似的主题,早在《简·爱》中业已显现,简·爱和“阁楼上的疯女人”之间的二元对立,实则也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分裂症表征—乐观主义的文明论相信,旧秩序及其象征的阴暗和困境,最终会在新来的看护者的理性化秩序下烟消云散。到了二十世纪,在达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Rebecca )中,闯入的女教师同样对古老宅邸及其象征的欧洲传统存在着近乎病态的执念和过度想象,只不过,通过让邪恶的原女主人“蕾贝卡”这一阴影被理性化的解谜过程所去魅,并让“蕾贝卡”的代言人“女管家”在大火中和古宅同时化为灰烬,闯入的女教师实现了对旧秩序的彻底征服和内化,把分裂的人格重新整合在其独特的“美国灰姑娘”的无辜气质中。古老宅邸“曼陀丽”所象征的旧秩序,也就随之为“新大陆”的生活所冲淡。
在倒叙的笔法中,女主角作为携带“常识”和攀比性意志的西方现代主体,在面对古老历史他者“蕾贝卡”和“曼陀丽”时产生了阴郁和惊惧的异常感觉。在“德温特夫人”这个有着二重指称的名字当中,“精神分裂”的隐喻得以出场。“德温特夫人”既指的是女主角,也指已死的“蕾贝卡”,二者均为“曼陀丽”的秩序看护者—只是有着古今之别。之所以必须分裂出“蕾贝卡”这一古老而存在感强烈的恐怖阴影,是因为对于新的生存秩序的建立来说,无辜、纯粹而乐观的自我意志,必须建立在对恐惧感的疏解乃至于征服之上。一方面,就历史而言,美国式的现代生活曾经为了获得自由决断的可能而激烈脱离旧大陆的文明秩序;另一方面,这种脱离同时也会产生女教师在面对古老宅邸时产生的强烈乡愁、贪恋和被排斥感。为了赢得主体意志的彻底伸展,通过精神分裂式的叙事扬弃这种天然的自弃情绪,有利于重建善于遗忘的、健康无辜的现代实践主体。而詹姆斯的故事则反过来暗示,这种分裂—压抑的心灵技术,最终将指向更为阴郁的恐怖结局,甚至是造就现代版的“萨达纳帕拉”。
渴望看护秩序常态并凭借理性承担护卫者角色的主体,最终却在自我的臆想和独断中走向精神分裂。这种自设魔障以实现灵魂安慰的精神分裂现象,在“美国恐怖故事”的现实化版本中,在某些疯狂的政治和文化行动中,不断反复上演。如果说,一种原型乃至于母题不仅是个别艺术家的突发奇想,而是文明本性的全面投射,那么,唯有理解了美国所代表的西方现代文明的不安恐慌的内在实质,才能把握到这类恐怖文学具有的文化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