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夏洛克:文化冲突中的身份构建
2021-02-06李艳梅
李艳梅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杭州 310018)
当代英国犹太裔作家霍华德·雅各布森(Howard Jacobson,1942—)擅长描写人们在自我身份认同问题上的内心挣扎。2017年,雅各布森发表了一部对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的改写作品——《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以小说的形式为戏剧故事搭建纸上舞台。
表 人物关系对应表
一、现代夏洛克:文本间性中的文化冲突再现
“文本间性即互文性,就是文本之间互相指涉、互相映射的关系和性质。”[1]“霍加斯+莎士比亚”系列小说是当代作家对莎士比亚某部戏剧进行的现代改写,小说与戏剧文本之间存在鲜明的互相指涉、互相映射的关系。小说的出现使得读者在戏剧主题、人物等诸多方面重新解读莎士比亚戏剧。
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以“三匣选亲”“私奔”和“一镑肉”三条线索交织推动戏剧情节发展,小说《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以现代英国都市生活为背景,通过与原剧形成对应关系的现代人生活,重新书写了这三个故事。富家女普鲁拉贝尔继承父亲的大量财产,她开设会所,又通过电视节目制造噱头、招揽顾客,结交各色人士。她毫不犹豫地扔掉了父亲留下的为她选婿的测试题,换成三个不同类型的汽车钥匙来选伴侣。在普鲁拉贝尔结交的朋友中,德·安东是一位议会议员,同时也在一所艺术学院兼课。德·安东乐善好施,对朋友慷慨大方,有求必应。他“智慧”地促成了好友巴纳比与普鲁拉贝尔的恋人关系,又满足另一好友葛兰顿的要求,介绍艺术学校的女学生比阿特丽斯与之相识、相恋。比阿特丽斯的父亲是犹太富商斯特鲁洛维奇,他善于收藏画作,热爱莎士比亚。斯特鲁洛维奇的妻子重病卧床,女儿正处于青春期,在还未成年时就结交许多男友,为此他十分担心,曾在女儿房间安装监视器,还暴打与女儿约会的男孩子,这些导致父女关系紧张。斯特鲁洛维奇经过反复思量,决定会见女儿的新男友葛兰顿。斯特鲁洛维奇提出,如果葛兰顿肯接受犹太教的割礼,就同意女儿与他交往。面对这一考验,葛兰顿落荒而逃,还“拐走”了比阿特丽斯。
小说的矛盾冲突最后集中在德·安东与斯特鲁洛维奇之间。为了满足巴纳比的愿望,清高的德·安东不惜屈尊向斯特鲁洛维奇写信,请求他将一幅画作转卖;恰恰此时斯特鲁洛维奇因女儿出走内心愤懑,迁怒于德·安东,于是提出以“割肉”作为交换画作的条件,最终德·安东甘愿替朋友收拾烂摊子,代替葛兰顿去“割肉”。
在互文改写中,小说颠覆了《威尼斯商人》“赞美伟大的友谊和爱情”的主题,昭示了人际关系的金钱法则。“ (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高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2]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直截了当地揭示了资产阶级的生存法则。而隐含在《威尼斯商人》“伟大的友谊与爱情”之下的实质就是赤裸祼的“金钱法则”:爱情的面纱下是外债高筑的富家子弟巴塞尼奥的金钱冒险;安东尼奥的荣誉和慷慨也只能在经商逐利中得到实现和保障。雅各布森通过改写原剧,将这一隐含的主题充分曝光。现代富家女普鲁拉贝尔聪慧能干,但却将全部才智用于挣钱,她精心挑选的巴纳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软饭男,她眼中“纤尘不染”的合作伙伴和精神导师德·安东实际上是个同性恋皮条客。在充满反讽的情节中,鲍西霞美丽、聪慧、忠贞的形象已轰然倒塌,变成了现代社会中空虚无聊的整容女,而安东尼奥为朋友两肋插刀舍身奉献的伟大友谊,成了小说中为同性密友收拾残局的一场闹剧。
小说通过对前文本《威尼斯商人》的戏拟,颠覆了戏剧的主题和人物形象,但对戏剧中表现的基督教与犹太教的文化冲突老调重谈。以普鲁拉贝尔为中心的一伙人鲜明地表现出基督教中心主义的傲慢,以说那些嘲笑犹太人的笑话来调解气氛、增进友谊。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斯特鲁洛维奇,但却十分笃定地认为犹太人都是吝啬鬼,比阿特丽斯遭受父亲“非人”的监视和管教,所以他们的行为是对比阿特丽斯的拯救。
西方现代社会中基督教与犹太教文化不可调和的深层冲突是整部小说情节发展的内驱力。德·安东为了满足密友葛兰顿想与一个犹太女孩谈恋爱的想法,将还未成年的犹太女学生比阿特丽斯介绍给葛兰顿。此前德·安东与斯特鲁洛维奇之间已生嫌隙——斯特鲁洛维奇曾试图建立一所收藏馆来纪念母亲,因德·安东公开反对而泡了汤。葛兰顿与德·安东的亲密关系被斯特鲁洛维奇撞见,而后来女儿与葛兰顿私奔,激化了斯特鲁洛维奇与德·安东之间的矛盾。斯特鲁洛维奇决定效仿夏洛克,割掉基督徒身上的一块肉来出出心中的恶气。于是在普鲁拉贝尔精心准备的直播盛典中,德·安东被送进手术室,替葛兰顿接受犹太教的割礼。这一连串的情节发展,看似是多个偶然事件的意外叠加,导致斯特鲁洛维奇和德·安东纠结在一起,形成死扣,逼迫斯特鲁洛维奇提出“奇怪而极端”的方式,但透过情节表面,我们看到的是基督教徒与犹太人长久以来的积怨和偏见:二人的矛盾实质上是宗教文化冲突的外现。
二、两个夏洛克:主体间性中的历史纵深与文化自省
在《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中,主人公斯特鲁洛维奇因为面临外患内忧,苦恼无解的他在墓地找到犹太前辈夏洛克,将其请至家中,二人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当然,在现实世界里,莎士比亚笔下的17世纪的夏洛克是无法穿越时空与21世纪的斯特鲁洛维奇共处一室的,但是几百年来,夏洛克的幽灵一直在欧洲游荡。雅各布森运用拼贴的叙事手法,将《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连同相关情节直接移植到《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中,从夏洛克到斯特鲁洛维奇,小说中以时空穿越的方式审视了犹太人的生存史。
犹太人的祖辈希伯莱族是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这一生活习性,使他们对于“故乡”的概念相对淡薄,习惯四处迁徙。历史记载了这一民族的动荡不安:公元前11世纪“摩西出埃及”,公元前6世纪的“巴比伦之囚”,公元70年罗马帝国攻占耶路撒冷,圣殿被毁,犹太人四散逃离,游荡到世界各地。自中世纪起,生活在欧洲的犹太人,由于宗教原因而受到明显的排斥,在政治权利、人身自由和经济上受到种种限制。1516年,威尼斯以法律方式宣布在本市铸造枪炮工厂周围划出一个街区,强迫威尼斯的所有犹太人迁居其中。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犹太隔都”。“隔都”四周大墙高筑,与城市其他部分隔开,出入有时间的限定,出入口派有基督徒看守。“隔都”犹如“国中之国”,而犹太人则成了所在地人们心中的“外国人”。直至1789年法国大革命,在“天赋人权,平等自由”的口号下,犹太人的状况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欧洲各国的犹太人先后获得了公民权,享有了和其他民族一样的平等地位,拥有了做人的自由和尊严。但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与政治矛盾的激化,导致了欧洲局势的不稳定。19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俄国、法国、德国等国不断出现反犹太主义浪潮,许多犹太人受到政治迫害,被居住国驱逐甚至屠杀。20世纪前期的两次世界大战,对于犹太民族几乎是灭顶之灾,他们深切地感受到无家可归的凄凉,迫切希望建立自己的家园,从而形成了犹太复国主义思潮和运动。在英、美等国政治利益的驱动下,在联合国决议的支持下,1948年以色列实现复国,成为目前唯一以犹太民族为主体的国家。
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是生活在威尼斯“隔都”时期的犹太人的真实写照。17世纪的欧洲,对犹太人的刻板印象和妖魔化已达到极深的程度,社会上广为流传着犹太人嗜血、拿婴儿献祭的谣言:“布道文、绘画作品、宗教剧、大作家乔叟以及一系列流行文体,都异口同声地把犹太人塑造为把基督耶稣送上十字架、永不悔改的叛逆之徒。犹太教徒和基督徒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两者的道德情操更是有着天壤之别,根本不可能混为一谈。”[3]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莎剧中安东尼奥对夏洛克的傲慢无礼变得理所当然:
他(安东尼奥)曾经羞辱过我(夏洛克),夺去我几十万块钱的生意,讥笑我的亏蚀,挖苦我的盈余,侮蔑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4]。
而最终夏洛克被夺走财产,改信基督教,他也必须对此说“我满意”。
雅各布森笔下的斯特鲁洛维奇是一个生活在英国的现代犹太人。目前英国大约有30多万犹太人,占全国总人数的不到3%。尽管1950年以色列国会通过了回归法令,给所有犹太人移民到以色列的权利,世界各地仍有大量的犹太人继续留在当前生活的国家。通过信奉犹太教,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的民族性得以体现;但是同样是由于犹太教义的种种规定,犹太人往往即使适应了当地的生活环境,也并不能与当地人完美地融合。斯特鲁洛维奇也曾“离经叛道”,与基督徒结婚,与家族断绝关系,试图以此改变别人对自己作为犹太人的偏见。但这桩婚姻以失败告终,也同时宣布他依然被排斥在英国主流文化之外。之后他选择与现任犹太妻子组成家庭,回归家族,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他苦心经营的事业和家庭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事业上,斯特鲁洛维奇以自己的精明能干积累了财富,却被“仇富+仇视犹太人”双重敌意所包围;家庭方面,妻子生病成了植物人,形同虚设,美丽的女儿正值青春期,叛逆不羁,他的一番苦心换来女儿的对立与疏远。斯特鲁洛维奇遇到了“夏洛克难题”,处境与夏洛克相差无二,唯一区别仅是那时人们朝夏洛克吐口水,现在是给他讲犹太人自渎的笑话。
“每个犹太人所到之处,整个民族也与他同在。基督徒只看得到整个犹太民族。……有一回在一个墓地里,还有个德国人跟我道歉,不过后来当他伸出手去,他又似乎不大敢握。为什么呢?因为就在那一刻,就不是握夏洛克这个人的手了,而成了整个犹太人的手。作为集体,我们仍是诡诈的代名词。”[5]63-64从夏洛克到斯特鲁洛维奇,尽管已经过去了四百年,身在以色列之外的犹太人,依然不能摆脱周围的偏见和歧视。在资本主义的确立和发展中,攫取财富是天经地义的信条,随着财富而来的是地位和荣誉;但对于生活在同一片天地的犹太人,贫穷受到鄙视,而富有带来敌视,生活中增加了更大的风险。文学作品艺术地再现了犹太民族生存的这一悖论。
“人的意识不是完整的和自发的,而是建构和相互的,他者的存在是人的自我意识产生的必要条件。所谓自我存在必须要有他者,自我意识也只能在他者的承认中存在。”[6]在自我与他者形成的主体间性中,自我对他者表达的意图进行推测与判定,而这些推测与判定又同时反作用于自我的个人评价。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置身于本民族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斯特鲁洛维奇与他者“夏洛克”进行对话,审视自我,做出现代生活中的抉择。同时二人作为整个犹太民族的代表,面对基督教徒这一他者,进行探讨与思考。
“……外邦人就是这么看咱们的吗?还是说咱们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两者皆是”,他(夏洛克)说,“外邦人长年累月地把他们对我们的看法灌输给我们,所以我们有类似的看法也不足为奇。诋毁的中伤作用就在于此,受害者汲取了加害者的观念。他人眼中的我,都是真正的我。”[5]65。
作家还通过对方阵营的表达来印证这一观点。德·安东曾说:“我得说,他们(指犹太人)受苦是因为他们乐意……他们既不时髦,也没受迫害。他们是自愿摆出那副样子的。我说不清他们这样做是由于某种缺陷,还是因为太过诡计多端,不过他们总能把自己置于人类和神学史上每次戏剧性事件的中心,我想这应该属于一种政治性的悲怆。自我怜悯是很有凝聚力的,情感勒索也是。”[5]29
在主体间性视域下,雅各布森展现了基督教与犹太教文化冲突的历史与现状,同时挖掘这一现实矛盾存在的文化机制和心理机制。犹太人作为外邦人、异教徒被排斥、丑化,掩盖了对他们的经济掠夺和生命迫害的罪恶;犹太人自己一方面感觉不公,另一方面又对此纵容,以受难者自居,以此作为民族的凝聚力和政治砝码,延续民族精神,赢得生存空间。
三、也是一个夏洛克吗:身份含混与文化冲突的悬置
经过与夏洛克进行交流和思考,斯特鲁洛维奇决定尊重女儿的选择——随她去。但当他发现德·安东是“幕后”指使者时,愤怒促使他决定实施报复。他以画作为条件,如果这伙基督徒归还他的女儿,或者肇事者葛兰顿愿意实施犹太教的“割礼”表示皈依,亦或有人替他完成这一行为,他就把收藏的画作无偿赠送给德·安东。斯特鲁洛维奇步步为营,德·安东最终被送上了救护车,拉进手术室,替葛兰顿“割肉”。小说似乎要将《威尼斯商人》的结局改写,夏洛克的心愿就要实现了:“我一定出这一口气,你们这批东西一个都不放过。”[5]67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为了伟大的友谊而受难”这一事件中,普鲁拉贝尔不仅没有像鲍西霞那样力挽狂澜,拯救德·安东于水火,反而准备了盛大的户外聚会和电视直播。夏洛克也参加了这一盛会,在等待了四百年后,他又与“鲍西霞”相遇,那个戏剧性画面再次上演。
在莎士比亚戏剧与雅各布森小说这两个文本中,出现了许多完全相同的片段和台词,但是意义是绝不相同的。“互文性的引文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或直接的,而总是按某种方式加以改造、扭曲、错位、浓缩或编辑,以适合讲话主体的价值系统。”[7]当德·安东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心甘情愿替人受罪并承认这是公平的,这时,夏洛克对斯特鲁洛维奇说,“犹太人应该慈悲一点……”
“为什么我应该慈悲一点?”
“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像是甘霖一样从天降下尘世……”[5]250
这是《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中,女扮男装的鲍西霞代表基督徒对凶狠的犹太吝啬鬼所说的一段话,而在小说中,夏洛克说出了同样的但属于他自己的台词。夏洛克不仅通过“鲍西霞的话”征服了“现代鲍西霞”,让她觉得这个犹太人更像基督徒,还借夏洛克之口指出,基督徒与犹太人之间根本不存在泾渭分明的界限:“你不该忘记自己那些可爱的基督教观点都是从哪儿来的。耶稣也是一位犹太思想家,从道德和历史的角度看,无视这个事实,都是极端错误的。而用他的话来攻击我们,则是既恶毒,又愚蠢。”[5]255
小说颠覆戏剧情节,将德·安东送进手术室实施“割肉”。但情节再次反转,手术并未进行。医生信中回复说明:“该位病人的包皮此前已被切除。经本人推断及病人追忆,其早在婴儿时期已经接受过此类手术。”德·安东以无“肉”可再割的方式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同时让人对他的身份产生了疑问——他也是个犹太人吗?因为按照犹太教的规定,男子在七岁之前要实施割礼,这是犹太人与上帝的约定。对于德·安东,这只是巧合,还是隐藏身份的曝露?小说并没有给出答案。
作者巧妙地将“一镑肉”替换成“割包皮”,不仅将戏剧中不可饶恕的罪行戏谑化,还因德·安东的胜利方式而导致了其身份的含混。不管是像基督徒的夏洛克,还是犹太人的德·安东,他们都因原有身份受到质疑,而这即将贯穿小说的基督教与犹太教的文化冲突悬置起来。
四、夏洛克是谁:文化身份的追寻
《夏洛克是我的名字》紧紧围绕两种宗教文化的冲突,推动情节发展,并以“割肉”公开了结这场纷争而将情节推向高潮;但又在结尾处突然反转,将冲突悬置,解构了推动情节发展的根本动因,而将所有的矛盾聚焦在人物的身份上。
身份是对“我是谁”的回答。每个人以血缘、种族、民族、性别、阶级、宗教、习俗、语言等为依据,构建自己的身份。这些依据有的是天然获得、几乎无法改变的,比如肤色、血缘关系、种族、性别等,但更多是由后天的教育、宗教、社会环境等共同塑造的,因此人们又称之为文化身份。对于主人公斯特鲁洛维奇,犹太家庭的出身是与生俱来的,但怎样做一个犹太人或者是不是要做所谓的犹太人,这是由他本人依据环境做出的决定。
小说一开篇就探讨了莎士比亚是不是犹太裔的问题:“‘夏洛克!’莎士比亚大大咧咧地喊,‘肯定是我表哥夏洛克,要不是的话,我就是个基督徒!’……夏皮罗、莎士比亚、夏洛克。其中必有家庭渊源。”[5]11这种纠结不仅是因为斯特鲁洛维奇与其他许多英国人一样热爱莎士比亚,更是其自身对犹太裔身份的矛盾心态的体现。他试图摆脱犹太人的这一客观身份的存在,与家庭划清界限,娶基督教女子为妻,但事实证明这些做法都毫无用处——斯特鲁洛维奇第一桩婚姻的结果是对莎士比亚戏剧中杰西卡嫁给奥兰佐、以为从此就改变了犹太人身份的否定。当反叛自己的犹太家庭和信仰未成功后,他又以娶犹太女为妻而回归犹太家庭,做回一个犹太人。
斯特鲁洛维奇的变化表明,源自家庭和民族的血缘关系的客观存在和宗教信仰等文化滋养是构建身份的必要因素。英国文化学者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 1932—2014)在研究中也探讨了人的身份与家庭、民族的关系,他认为身份是一种共有的文化、集体中的自我,是与历史或祖先共享的一种自我,它反映了共同的历史经历和共有的文化符码[8]209。雅各布森也坦言:“我并不是什么传统的犹太人,我甚至不去犹太教堂。我只是觉得我拥有犹太人的思维,有着犹太人的天赋,我感觉自己与犹太先贤之间有着某种关联……”斯特鲁洛维奇既无法摆脱身体里流淌着犹太人父亲的血,也摆脱不了犹太民族的共同文化,尽管他看到自己顽固的父亲其实也并不严格遵守犹太教义,但是当自己的女儿一降生,他就立刻发誓:女儿一定要嫁给一个犹太人。在不知不觉中,他从一个犹太人的逆子变成了父亲一样的保守派。
选择回归家族后的斯特鲁洛维奇无法割断犹太族裔的血缘与文化渊源,他在夏洛克和父亲的生活中,找寻自己的行为坐标,选择处事的方式,构建自己的身份,但是心理危机并未化解,“他对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抱有一种反复无常的态度,时而把此看得高于一切,时而又觉得它一文不值”[5]217。“从塑造过程来看文化身份,它既是一种‘存在’、又是一种‘变化’,既属于过去又指向未来,即文化身份是流动的,并在历史和现实语境中不断发生变迁,后来者继承并不断地认识、构建或重塑自己过去的文化身份……它是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在内部而非在外部构成的再现。”[8]211这种永不完结的生产,使得身份处于流动的、建构的和不断形成的过程中,既有纵向、历时的动态变化,也有横向即时的共性存在,加深了身份的复杂性和变异性。
如果能够明了“我是谁”,就可以确定“我”与他人的关系和“我”在社会上的位置,从而为“我”的行为选择提供依据。后殖民理论学者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1949—)认为身份不是封闭、本质化的,而是在与他者的差异中构建的,通过与他者的协商、转换,超越了文化霸权和历史边界的束缚,在第三空间形成具有混杂特点的文化身份[9]。在当前全球化与信息化的时代,人的流动性大大加强,不同民族的文化打破以往时空的天然屏障,文化传播实现了前所未有的便捷与迅速,为“第三空间”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斯特鲁洛维奇对自己身份认知的左右摇摆就是混杂特点形成中的一种表现。“混杂”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并非自然而然的结果,也没有固定线路可走。“在这个原点的前后,延伸出一条可笑的时间之线——从基督徒皈依犹太教的时代,一直到犹太人皈依基督教的时代。倘若这二者只择其一,世界是不是都会更好呢?”[5]258无论是斯特鲁洛维奇主动的妥协、投奔,还是以向传统靠拢的姿态进行抵抗,都不能达成身份的明确和稳定。基于犹太族裔的同源性,斯特鲁洛维奇面对夏洛克与德·安东时,本来孰友孰敌的关系十分明确,但是随着夏洛克与德·安东身份的含混、变化,这种确定的关系瓦解了,斯特鲁洛维奇又面临重新审视、确定自我的身份以及与他人的关系。
斯特鲁洛维奇彰显了一个当代犹太人的文化身份的困惑,也表达了欧美非裔、亚裔以及诸多现代人的共同困境。雅各布森由夏洛克的犹太族裔入手,探讨了当前犹太人生存状况,但并没有囿于为本民族翻案,而是将问题引入到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文化身份的哲学思考中。无论是吝啬狡诈的犹太人的代名词夏洛克,还是不正宗的、正在混杂中的犹太商人斯特鲁洛维奇,亦或身份可疑的德·安东,他们不仅在问自己“我是谁”,还在不断回答自己“我应该是谁”,这是现代社会每一个人都要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