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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石与亲地

2021-02-05李延风

上海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壁炉教堂房子

李延风

这座石头楼高三层,但高度有现代小区楼房的四五层,长好几十米。楼顶还有个烽火台一样的瞭望塔台。我这几年在陕南的山里看过不少老庙老房,都是贴近地面的砖瓦房,今天看到这个庞然大屋有点不知所措。以前我觉得这种西式老楼注定是要在照片上看的,即使在上海的外滩看到真容也跟我关系不大,毕竟人家是建筑里尊贵的客人,是有钱的大公司请来的。但眼前这个楼在它自己的家乡,而我是客自远方来,所以它见到我应该是不亦乐乎:来了?进来坐吧。

一层中间的门正好开着,那我就进来了。楼道宽而高,铺着蓝色地毯,两边都是门对门的单独房间。我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看墙上贴的每年楼前的毕业合影照,从1870年一直到2017年。有一个房间的门开着,进去一看,只有两张单人床,上面是光光的床垫,东西都搬走了。窗子很高大,站在窗台上都摸不着上沿,窗台是红漆木板,有火车的硬座椅子那么宽,一人多长,足可睡觉。我坐上窗台一角,还又特意跳下来去空书架上拿了一本留下的书,屈膝作读书状,头却望向窗外。

不要小看我这个假装的摆拍。我在外国上学时听一位教授讲《简·爱》,读到小简·爱有一次躲在窗帘后的windsill上读书,教授就说坐在windsill上看书也是她的梦想。这windsill就是窗台,可见国外老房子的窗台跟中国诗词里的“窗”、“轩”一样,有典故附着其上。此刻的我,权当是“倚窗重读寄来诗”,“凭轩尽日不回头”。刚才楼外围栏有牌子上写着这个地方叫圣马修学院,在这样的石头楼房里上学的学生一定有古典涵养。

出来在楼道碰见一个清洁人员,说这是学生宿舍楼,如今圣诞节放假了都搬走了,学校做一点维修,所以整个楼都是空的。太好了,空空的老房是志怪故事的场所,西方也一样,还有个专门的术语叫哥特小说。这哥特小说流行的年代并不久远,相当于我们的清代时期,因故事多发生在哥特式教堂或古堡庄园以及衰败老宅里而得名,风格以阴暗悲剧居多,有時也有鬼怪。所以这哥特小说可能跟中国的志怪是一派的,跟聊斋也基本同时。

然而哥特式建筑却早得多,最早追溯到12世纪的法国教堂。你去看从那以后几百年间的有名教堂,顶上有许多尖塔,看起来都毛毛剌剌,浑身披挂着各种装饰,极其高大。大门和大窗都是尖顶拱形的,两侧是浮雕人物,石头墙壁上又有许多装饰,给你一种神秘感,让你觉得里面拐弯抹角各种空间一定藏着许多故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就是一部哥特小说,教堂代表老旧,神父代表阴暗,敲钟人代表奇异,吉普赛姑娘代表美丽,这是一个美丑旧奇糅和在一起的悲剧。

但这个建于1870年的楼除了尖顶拱门和那个瞭望塔之外,基本比较直观,省去了浮雕等,接近现代风格。它地处城市,里面灯光明亮,外面阳光灿烂,但我倒宁愿它是一个阴森的古堡,满足我的寻奇癖好。

踩着楼梯上,“咚咚咚”,原来是木头的。1870年已经有水泥了,但还没钢筋,所以楼梯楼板都是木头的。木头楼梯还可以,但木头楼板让我不爽:去年法国的巴黎圣母院着火,是不是因为楼板也是木头的?想想吧,如果是木头的,一把火就烧得只剩个石头外壳。原来这石木结构的大楼跟中国砖木结构的大殿一样,也有个防火问题。

上到二层,走到一头拐个弯,经过一节楼道又是一片天地:一个很大的厅,用作学生餐厅。这大厅可不一般,看起来跟一个教堂差不多,是没有楼板的两层楼,看着空高。原来这座楼整体不是一个板楼,两头拐了弯,从天上往下看是个E字形,只是没有中间一横。大厅一端和两侧墙上是高大的彩色磨砂玻璃窗。这种设计是把窗户当图画来用的,利用的是从外面射进来的逆光特效。中国的窗花从里往外看也是这个原理。教堂里这种窗子也最多,每天不同的时刻或者在不同的天气,这些图画的明亮度是变的。夕阳正照的时候尤其明亮鲜艳,给你一种万花筒的感觉。大厅中间是许多又长又宽的条桌条凳,墙上贴着学校历史上的名校长或教授的画像,也有一些方形牌子,上面讲一个历史故事。

中国人常常觉得“西方”二字和“现代”二字的意思一样,但看了这种两百年的老楼,就会知道每个国家都有一些传统的“秤砣”,对现代形成平衡和制约。中国古代的书院也多在山里和城外,建筑也都是老式的。如今不仅欧洲老国,连美国和澳大利亚这样的年轻国也有许多一八几几年的老楼大学,而书院式的学府在中国却不见一个了。假定上海建一个外滩大学,就用黄浦江边那些老楼,每个楼就是一个学院,你在那些古堡一样的房子里上四年学,或者把庐山白鹿洞书院那些杂七杂八的旅游部门都赶走,恢复成白鹿洞学院,在那儿上学是一种什么感觉?应该像是在传统的泡菜坛子里泡了一次,此后一生不管去什么大城市工作,心里都会有一种自然感和历史感。

出了大厅走回楼道,拐角是个学习室,有大方桌、红椅子,但最吸引人的是那些暗红色的书架,上面放满了老书。我走近细看,有《黄袍国王》《马其顿帝国》《我是怎样在中非发现活石城的》等等,还有一系列几十本的百科全书,都是硬封面的。从前的人不仅楼盖得结实,书也印得结实。

看完楼的这头,我又走到另一头,发现也有个公共房间,有桌椅,但最有意思的是一架管风琴和墙上的壁炉。管风琴跟钢琴像,键盘罗列也像钢琴,但有上下两层,像个台阶。

管风琴是钢琴出现以前教堂里合唱队的伴奏乐器。我按了几下键,不响,看来被学生给整坏了。我查了一下,传统管风琴最多可以有四排键盘,俨然一节楼梯,脚底下还踩着一排键盘。但有一个公司居然打造出两三层楼那么高的管子,顺着舞台的正墙一直爬上去,证明这是乐器之王。

壁炉早就见过,只是没有仔细观察过,让我蹲下来看看。今天才发现壁炉下面有个生铁铸造的炉齿,木柴是放在上面点燃的。这炉齿在炉门口偏外,有利于热量散到屋里出来。如果没这炉齿,把柴放在里面烧,估计大部分热量会跟烟一起吸上烟筒。

壁炉在这个国家人的心目中一定重要,相当于中国北方的炉灶。那炉灶除了做饭也起取暖作用:一头跟炕相接,烧火做饭时烟和余热先暖炕,再从烟囱出去。中国人请灶匠立灶也有讲究,要选吉日良辰,跟盖房子一样。这个国家的壁炉也有传说,说圣诞老人会从壁炉烟筒里下来给孩子留礼物。这个故事说明壁炉晚上睡觉以后是熄灭的,只在白天和晚上客厅有人时才生着火,圣诞节也一样。否则圣诞老人一屁股掉在火堆上多危险。

我总觉得壁炉不是普通人家用的,一是它纯粹是为了取暖,不能做饭,也不能烧开水(对了,西方人再冷都不喝开水)。二是比较费柴,因为很多的热量被吸走了。能烧得起壁炉的应该是殷实人家。生铁铸造的炉子出来以前,中国南方山里人家有一种火塘,直接在一间房间的地中央烧火,火上有吊罐炖肉,再高是房梁上挂着的腊肉。灰里能烤土豆红薯,人坐在周围烤手。卧室里当然不能有火塘,这个国家也一样,只有客厅有壁炉。

如果在壁炉前面盘个中国式的灶,就跟中国南方的厨房灶台一样了,烟直接从墙里的烟囱排走,对西方历史上的穷苦人家应该是好事。

但不管怎样,先不说那么多了,就假定我是个西方的殷实人家的主人,坐在温暖壁炉前的摇摇椅子上翻翻杂志打个盹,也是件很惬意的事。

对了,咱老家的土炕其实也是一种壁炉,不是吗?壁炉是竖立的,炕门洞也是竖立的。而且土炕还有些先进的地方:热量利用率高。火炕有时占一间房子的一半,分明是半个家里都有地暖。进门先上炕,北方雨少干燥鞋都不用脱,吃饭也在炕桌上。最重要的是炕洞里啥都能烧,晒干了的驴粪羊粪尤其好。而在壁炉前摆一筐驴粪蛋多不雅观啊。

上到三楼仍然空空荡荡。中间那儿有个铝合金梯子靠着墙,到跟前一看,天花板上有一块是打开的,一定是维修工人搞的。工人不在,我就上去看看吧。爬上去脑袋伸上去看,是长长的、黑乎乎的三角空间,但有几束光从小窗照进来,地面则全是电线。这就是从外面看楼顶上的三角屋顶部分,显然不是让人上去的。但这种楼顶向来是孩子们喜欢探险捉迷藏的地方,中国农村老房的二层也一样。我在陕南见到有二层的老屋,一定要沿梯子上去看。上面一般放的也都是不用的杂物、筐子背篓等农具。那儿也是动物的宝地,老鼠、蛇,也有鸟进来做窝,猫也喜欢上来转。如果家里的母鸡忽然好多天不下蛋,上去看看,拐角草堆里会发现一窝子二三十个。

这个国家小一点的普通民宅或者城里的townhouse,会把这最高处的三角形空间也隔成一个房间,叫penthouse。小孩子最喜歡住这儿,爸爸妈妈一般不会上来管,还可以从小窗户里看出去,居高临下。小孩长大了则是跟男朋友或女朋友幽会的好地方。但自从某国一个色情杂志拿penthouse当名字,从前美好浪漫的penthouse概念就变味了。

最后我在最中间的屋子里也看到一个梯子,天花板上也有个小门,但是锁着的。我知道了,这个天花板上去就是刚才在外面看到的那个烽火台样的瞭望塔。这种装饰性的瞭望塔应该是从更早的古堡式建筑继承来的。那古堡里住着国王一家,王子、公主等人没事一定喜欢上来走走,瞭望一下,所以如今许多王子公主的故事里都能看到这种古堡建筑,再就是那种圆锥一样的尖顶装饰。这个地方真的应该打开,设计个木头楼梯让学生们上去看看。把这个地方锁起来不让上,就像把烽火台锁起来不让爬长城的人看一样。

西方老国的房子很早就用石头,从埃及金字塔,到希腊雅典的神庙,到古罗马的斗兽场,而中国石头房子极少,石头只用作地基。有个叫严康的人写了一个壁炉与火塘的文章,把这叫西方的“恋石情结”。中国的豪门人家则在地面上向周围发展,盖好几进的四合院,房子不往高建,最多两层,佛塔和各种阁子例外。严康说这叫“亲地倾向”,此说甚好。这个应该是因为中国人主张人法地,地法天,但不主张人法天。既然法地,就要贴近地面,不可贪高。中国的房顶上也从来没有让你上去走的那种瞭望塔,除了长城的烽火台。就连建得比较高的楼阁,比如黄鹤楼,以及佛教的塔,人都是不能走到房顶上的,似乎是对最高处的一种敬畏,保持中庸,不走极端。又比如算盘里最高那层和最低那层珠子,都是不能用的。历史上楼盖得太高的往往要受到批评,比如商纣王盖的摘星楼,就是犯了忌。

西方老国的房子向高发展,有可能是表示向上帝靠近的意思,上帝和天国在上头。教堂等建筑的尖顶都是指向上方的。我们也许可以把这解释为“人法神”。

欧洲到了13世纪文艺复兴的时候,建筑也开始复兴,复兴的就是古希腊时那样的石头房子。哥特式大教堂以及这样的石头堡垒式民用建筑,由于没有钢筋水泥预制板,房顶才建成拱形,大窗户上面也是拱形,精确地说是一种花瓣式的拱形,上面是尖的。

这样堡垒式的建筑和中国庭院式的建筑相比,对人的生活方式自然有影响:直到今天,中国人的建筑里冬天总是冰冷,而欧洲建筑的室内总是讲究暖和。有人觉得这是经济方面的原因,如果经济发达了,中国人的家里也会烧得很暖和。但根据本人的观察不完全是这样的,中国人有个人法地的问题,也就是说人应该适应环境,而不是地法人,即不能过分改变环境来适应人的需要。我曾经冬天拜访过一个房地产老板的公寓,里面也是冷冰冰的,不是他用不起空调。普通人家冬天烧一个热炕,烧一个火炉,人坐在炕上或炉边取暖,比把整个房子烧热要更符合道。看看那故宫里的太和殿,即使在正月初一举办大型典礼,也不会想着把那殿整个烧热,估计皇帝脚下也无非就是木炭火炉。从提倡低碳生活角度来看,这都是值得表扬的。

所以评论一个建筑或者人的生活方式,要看你用什么作参照:如果以人为中心,万物为人的舒适服务,发达国家把房子全部烧热就做得对。如果重视环境,重视可持续发展,则人就应该不舒服一点,受点不便,房子冷点,人穿厚点。所以不要去打破界限追求舒适,活得差不多就行了。

同理,砖木房子没有石头房子延续的时间长,但砖木的降解时间比石头短,避免了对自然作难以逆转的改变。如果一个民族认为没有必要造持续永远的建筑,那你就不要用耐久性作尺度。

中国房子和欧洲房子还有一个有趣的对比:欧洲国家把每座房子建得很结实,不要城墙;中国人的房子本身不结实,但每个城都有个坚硬的城墙。各有各的办法。至于这座楼,关起楼门里面就是个独立世界,和外面隔离,这是和中国的四合院相似的一点。四合院四面的房子门窗也都朝向里面的庭院开,大门一关自家是一个世界。

当然有一点得承认,咱的老建筑拆了太多。我们的城市里已经很少有明清时代的老房。我们的大学一律是方方正正的现代建筑,楼间是方方正正的草坪,整个学校是方方正正的围栏。这就缺少变化,缺少特点。所以如今保持传统,我们只有从软件上弥补。软件就是传统生活里的生活原则、艺术、思想、人际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等,在这方面咱还是保留了不少优势,比如傍晚跳广场舞,就是当年村子里妇女一边做针线一边站在村道里说闲话演变而来的,是一种重要的社交。另外,早上西方的公园静悄悄,咱的公园多热闹,这是继承了“一日之际在于晨”这个传统。

我们不妨顺便把西式教堂和中式寺庙来比较一下。教堂是一个独体建筑,寺庙是一个庭院式建筑,是由好几个殿组成一个建筑群。教堂里拜的是一个上帝,虽然也可能有耶稣弟子的塑像。寺庙里往往是一个神家族或者神社区。这种情况在川陕交界的陕西汉中尤其明显。那儿经常见一个山上有许多殿,每个殿都是一个神,常见的有药王、财神、送子娘娘、观音、地母、天公、玉皇,等等。这就像现代的购物中心一样,去一次就把想拜的神都拜完。这种不同的特点,和西方强调个人、中国强调集体是一致的。

中国的宗教提倡自我修行,西方的宗教强调虔诚信神。传统的西方教堂对教会人员有严格的要求,周日必须去教堂,要时时研读《圣经》。中国的寺庙里道士僧人要虔诚,一般信众则看自己了。我在陕南的汉中城的一个小庙里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士,穿着时尚,在每个神像前都点个香。我问她一般什么时候来,她说没有特殊情况每月初一、十五来上个香。许多人都是这样,来庙里一趟更大的目的是自己身心调节一下,“我来散散心,顺便跟神打个招呼”,或者“我来跟神打个招呼,顺便散散心”。

我从楼里出来,前面是个斜坡,下去是草坪,上面不规则地长着几棵古老的大树。这南半球的悉尼城不像中国的城市整齐划一,仿佛没有经过规划,而是从村庄自然进化成现在样子的。所以我們说到西方,不要以为就都是现代。在保留传统、保护自然方面,人家也是有两板斧的。

如今是国际化时代,各方文化交流很多。住砖瓦房子的人多看看西方对个人才能和个性的重视,以及与野生动物的和平相处。你看眼前这大树上的松鼠就活得好好的。人家吃的东西比较简单,没有“补”这么一说,没有“物以稀为贵”这么一说。咱还要看看人家跟自然互动的热情,比如人家见到草坪就躺上去日光浴,咱的广场舞大妈见了就批人家不注意形象。我们在有些方面跟自然互动得极好,在另一些方面却远远脱离了道法自然。

这座石头楼里的学生呢?不要只去学校的健身房、球场等体育场馆去运动,不要只参加对抗式和竞赛式的运动,要学一点东方人性命双修的体育观。体育不一定是要跟别人竞争,也可以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和性情平和。太极、武术、气功等主要追求的是自我和谐,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多有协调运动,而不是只跑得快、举得重,或者在某种竞赛中取胜。最简单的就是出来做一套广播操,或者学一点太极拳。中国各大城市耗费巨资修建的体育馆,都没有真正走进百姓的生活。大型场馆里难得有比赛,就是有,也是少数球迷们的事。对于老百姓来说,那么多的看台与他们无关,顶多是在跑道上跑跑步,在场地上打打太极跳跳舞。

我就住在附近,所以接下来的几个早上我确实来到这个石楼前面的草坪上,打了一阵并不地道的太极拳,算是给这西式石楼增加一点东方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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