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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三十度和北纬四十度之间

2021-02-05鬼金

上海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望城

鬼金

我将与绝望携手反对我的灵魂,与自己为敌。

——莎士比亚《理查三世

1

我推开地下室通往车库的门,站在那里,点了支烟。我看到车库内盒子般的汽车密集地停在那里。

2

几天前。一个雨天。午后。车库里发生了一起女人被害案。警察找到了我,问我,在写作的时候是否听到车库里有什么声音。我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小区保安是我的微信好友,当时是他陪着警察过来的,看到我在地下室通着车库的门口抽烟。小区保安在微信里跟我说,警察调录像的时候,看到是一个身穿黑色雨衣的男人。他把女人按到汽车上,强暴了她后,用女人的丝袜勒死了她,然后,把尸体拖到一个角落里。凶手至今下落不明。他还偷偷用手机录了罪犯作案的视频,发给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视频偷录下来的。我抽着烟,能感觉到车库阴冷的气息。有一辆银灰色的宝马发动起来,快速开走。

我看了眼手表,已经上午十点半,我得上楼,给妻做午饭。她近来为一个画展作准备,在疯狂地画画。我掐灭烟,又望了一眼车库。那些冰冷的汽车让我感到厌恶。同时,我也在犹豫是否要把我回望城修改小说的事情告诉妻。如果告诉她,是否会影响她画画的进度。这是我们来到上海之后,她的第一次个展。妻是上海人,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那时候,她就靠画画为生,离婚后,遇到了我,来我居住的望城,照顾了我七年。再次回到上海,她和我都有东山再起的念头。如果我在这个时候离开的话,一定会影响她的情绪,那样,她的个展也许就……这么想的时候,我给编辑私信说,等收到你们的合同,定下来,我再决定修改。编辑回话说,好吧。我回到电脑前,又看了眼刚才写下的文字,关了文档和电脑回到楼上。

我看了眼正專注画画的妻,没有打扰她,直接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条鲤鱼。我剖开鱼腹取出内脏,看到那个白色的鳔,我用食指和大拇指把它捏碎,砰地一声,爆裂。我又掏出鱼鳃,剪去鱼身上的鳍,在鱼身上轻轻划了几刀,便于入味。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在鲤鱼贴着鱼脊的位置有一根白色的线,像筋似的,叫什么,我也不清楚。我用刀轻轻划开,用指尖捏着,往外拽,在手指上绕了两圈,才把那根白线抽出来。这样,做出来的鲤鱼就没有了土腥味。

准备工作做好后,窗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点了支烟。

这时候,我发现我的右手在颤抖。老毛病了,每到雨天都会发作。这是我在轧钢厂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在我的手掌心里仍留着一道伤疤。

院子里,有妻种的月季,还有一些多肉植物。雨滴从多肉植物的叶片上滑落,晶莹剔透,像玻璃珠子。一只灰色野猫湿漉漉地闯进院子。以前,这只野猫就来过,妻还给它食物。后来,消失了。这雨天,也许因为找不到食物,又回来了。我把鱼的内脏收集了一下,推开门,把它们散落在花盆旁边。那灰色的野猫连忙跑过来,近乎贪婪地吃着鱼的内脏。它被雨淋湿的毛,戗戗着,看上去,比之前瘦了很多,可以看到肋骨。我不知道它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它的鼻头上还有伤。雨下了几天。天空好像漏了。潮湿的气候让我很不舒服,尽管已经来四年了,作为一个东北人,还是不太适应。那野猫很快就把鱼的内脏吃光了,好像还没吃饱,冲着我喵喵叫了两声。它的两只眼睛很好看,像两颗蓝色宝石。我想给它点儿猫粮,但我不知道猫粮被妻放在什么地方。

我只好转身进屋,它紧跟在我身后,我还是把它关在门外。我听见它轻轻用爪子挠了挠门。我没理它。我的右手还在颤抖着,就好像要挣脱我的身体,去抓空气里的虚无之物。我握拳,又松开,反复几次,颤抖多少得到缓解。

我开始做菜。主食是我早上起来蒸的馒头,小苏打没揉均匀,上面斑斑点点的。褐色。像一只只眼睛。我好久没做面食了,手生。鱼做好了,我把它盛到盘子里,我听到那只野猫仍在外面喵喵地叫着。我又炒了个芹菜豆干,做了一个素烩汤。

我来到画室,看到妻正专注地用一支画笔在轻轻调着画面上的明暗色调。我没说话,站在她身后,盯着画布上被撕裂的人体,不由颤栗。鲜血淋漓的撕裂让人回到动物性,但在肢体和面部表情上又回到人。人的本来面目在遮挡着动物性的那部分。我喜欢这种颤栗不安,有种令人炸裂的感觉。我之前看过一段话,说,艺术的作用之一便是让人不安,它们洞穿、颠覆我们的自鸣得意和固有思维,继而让我们重新调整对待生命的态度。从妻的画作里,我感觉到这种不安。这也是我企图在文字里表达的个人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不安和无力。我承认我的文字没有妻的画来得直接,呈现得淋漓尽致……曾经有人说我的文字呈现出来的更多是地狱氛围,我没有辩解,也无从辩解。是啊!危险的中年,谁又不是那个但丁呢?但现实生活中,却很少有那个维吉尔。我暂且用我的文字呈现但丁的《地狱篇》吧。嘿嘿,我在沾但丁的光。哈哈。妻发现我,转头对着我笑了笑,说,还要深入,深入到灵魂里去。我说,可以啦。妻是个完美主义者。她说,不行。如果不深入到灵魂里去,不能在视觉上将观者引向死境,引向死而后生的惊醒的话,我甘愿把这幅画毁掉。我说,好吧,我不懂。吃饭了。妻看上去有些疲惫,她说,真不想画了,那种来自身体和精神的疲惫快让我崩溃了。我安慰她说,会好的。只要像你说的,当你深入到灵魂里去的时候,你也将从肉身和灵魂上都将得到释放。妻拉着我的手说,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画些好看的,可以挂在墙上的那种不好吗?我说,这也许就是我们需要的,我们需要把那种真实引向神性,这尘世间的东西,一切上升的东西也都具有神性,包括火焰和空气。妻蹙着眉头说,我再想想。看她的样子仍没有从作品中走出来,有些恍惚。我说,吃过午饭后,睡一觉吧。妻说,好。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拿着毛巾边擦脸,边走出来说,这披头散发的像不像个疯子?我说,不像。妻笑了笑。她说,我听到猫叫了,是那只野猫回来了吗?我说,是的,可能是下雨天在外面找不到吃的,才回来的。妻说,下雨了吗?我说,是的。妻站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她从角落里找来猫粮,推开门出去,撒到一个盘子里。妻回屋的时候说,要不我们收养了它吧?看着它怪可怜的。我沉默了一下说,如果你喜欢,就收养了吧。不过要先拿去动物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疾病什么的。关键是我俩都没时间照顾它。你画画,我写作。而且,我看是一只公猫,在春天发情的时候,还是会躁狂地跑出去……总不能为了让它安静待在家里而阉割了它吧。再说,阉割也不是我们能做出来的,我们会尊重动物性的……如果你不怕麻烦,就收养好了。妻没吭声,开始低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妻说,算啦,画展都要忙死我了,再弄只猫……

妻这么说,我更不好和她说,我要回望城修改我的长篇小说。现在,这个家里,她的绘画才是最重要的。哪怕仅仅从经济上考虑,她绘画在这个家里才是首要的,因为买这个房子是贷款,还要靠她卖画来还房贷。我写作挣的稿费,能维持我个人的生活开销就不错了,常常还要妻贴补我。从望城到上海来,我的那些藏书都没拿过来,还放在望城的房子里。现在,这地下室里又堆满了我买的书。购书是我的一项重大开销。妻偶尔会抱怨,但我这个喜欢书的赖皮,她也没办法。

那只灰色的野猫吃完了猫粮,还在外面喵喵地叫着。

我给妻讲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一只瘸腿的猫,是我捡来的。在我家待了一个星期,就失踪了。我满街道找,也没找到。直到有一天下雨,我在雨中看到它的尸体躺在马路上。我把它从马路上抱起来,装到一个纸盒子里,埋葬在我家附近的菜地里。从那以后,我再没养过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妻讲这件小时候的事情。也许是那个时候,想到了这件事情而已。我没有旁敲侧击,不让妻收养外面那只野猫的意思。吃过饭,我刷了碗。我对妻说,你睡一会儿吧。妻说,好的。她回到卧室里。我走出屋,抽了支烟,看着那些疯长的月季需要剪枝了。雨还在下,让人感到压抑。那只野猫蜷缩在花盆旁边的角落里,看上去像一个失败的灵魂。这么想,我不禁毛骨悚然。我希望它尽快离开,起码在雨停之后,离开。我回屋,关上门,躺在沙发上,盯着妻的画看,有一种疼痛感油然而生,让我欲哭无泪。我闭上眼睛,竟然把妻的画和小区保安描述的那个车库里被害的女人联系到一起。

3

那天警察敲我地下室的门的时候,我并没有惊动妻。妻近日都沉浸在她的工作中,并不知晓车库里发生的事情。为了不打扰妻休息,我回到地下室,打开电脑,放着音乐。我的右手再次抽搐起来。我用左手按摩着右手,但效果不大。也许,雨天过去就好了。我倚靠在椅子上,把双脚搭在桌子上。这个姿势也是当年在轧钢厂的时候保留下来的。那时候,在吊车上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两条腿僵硬麻木,血液都不循环了。我就常常把脚跷起来,放到车窗的栏杆上。我把双脚拿下来,在电脑里寻找着那个《东北》的文档,打开,那种扑面而来的没落和颓败感让我的心像被扎了一刀。我承认在现在这个地下室里,我无法回到当时的那种叙述语境之中。我必须回到望城,回到那种环境中,来完成我的修改。我陷入了日常生活和写作的苦恼之中。

我关了文档,来到地下室门口,打开门,站在那里抽烟。我看见一个空的停车位湿漉漉的,好像是一个管道漏水,可以听到滴答的水声。那水缓慢地流淌进下水道。那些停在里面的汽车,给我一种古代地下陵寝的幻觉,而我就像是这古代地下陵寝的守墓人。是的,守墓人。这个幻觉以前也有过,不过那时觉得,写作者也是守墓人,让那些死魂灵复活在虚构的文字里。小说就是我守护的陵寝。哈哈。看看,我又开始胡思乱想。喵地一声,那只野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了地下车库。它转头看了我一眼,消失在那棺椁般停放的一辆辆汽车之间。陵寝。没辞职之前,我曾在小说里把轧钢厂的厂房也描写成陵寝。我们都是陵寝里的“活死人”,被黑夜消耗着,被机器消耗着,我们都不知道主宰我们的是谁……我悬置半空的驾驶室更像是一座移动的悬棺。

地下车库阴冷的气息扑过来,我把衣服的扣子扣上,在车库一角的邮箱,把里面的邮件拿出来。除了几张健身房、房地产、保健品的广告,再没有什么了,我把它们撕了,扔到旁边的垃圾箱里。我有些失望。我在书堆旁边的沙发上蜷缩着。妻神经衰弱。我要让她保证睡眠。我突然觉得我很无用、无能。一个家本来要靠男人来支撑的,但这个家恰恰是由女人支撑的。我这个只会写作的废物。无用之人。沮丧之情油然而生。我的情绪糟透了。

我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个幽暗空间里,我赤身裸体坐在一把铸铁的椅子上。一道光落在我身上,又消失了。空间恢复之前的幽暗。无形中落下来一根柔软细长的绳子,开始在我身上捆绑,简直就是一个捆绑大师,从我的每一个脚趾头开始,小腿,大腿,我两腿间的“蛇”,腹部,胸部,两个乳头,脖颈,延伸到两条胳膊,手臂,十根手指,绳头再次回到脖颈,下巴,舌头揪出双唇,缠绕着,上嘴唇,下嘴唇,鼻子,分开绳头,在眼睛上十字捆绑,两只耳朵,然后,缠绕整个头部,悬挂在头顶的天花板上……我已无法喊叫和看见。我挣扎着,越挣扎,那绳子缚得更紧,随时都要勒进我的肉里。舌头和下面的“蛇”都充血了,变得麻木,还有十个手指和脚趾头也不过血了。幽暗的空间里,我不知道谁在操纵那根绳子,那个捆绑大师是谁?要干什么?我能感觉到舌头和两腿间的“蛇”在慢慢死去,还有手指和脚趾……

突然,一阵光笼罩下来,墙是透明的,无门,我是那透明的墙之间的囚徒。我能感觉到墙外很多人在围观我……是的,围观我……我是谁的作品?我是谁的作品?我在心里面喊叫着。但我不知道是谁。

绳子随着部分肉身的枯萎和僵死变得松松垮垮,但我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从铸铁椅子上栽倒在地上。尽管耳朵也捆绑了,我仍能听到那些围观者的哗然大笑……他们的笑声刀子般一颤一颤地割着我……凌迟啊!

我身上还没有僵死的部分感觉到了疼和痛,把我从睡眠中惊醒……

我啊地叫了一声,扑腾着,从沙发上坐起来,觉得整个地下室的空间都是压抑的、恐怖的。我犹如落井的猪,四处撞着,才清醒过来。我的身上仍能感觉到来自噩梦的疼和痛沉积在体内。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疼痛多少得到缓解,但地下室的那种压抑感让我仍处于噩梦之中。

我回到楼上,倒了杯水,看到妻已经起来,在画画了。我问,那件雨衣放哪儿了?妻问,干什么?我说,我去院子里把月季花修剪一下,順便插几枝,看看能不能活。妻把白色的塑料雨衣找出来,递给我。我穿上雨衣,来到院子里,找到剪刀,开始修剪那几盆月季花。不小心,还是被月季上的刺扎了一下,手指肚上擎着一颗鲜红鲜红的血珍珠,剔透。我把手指伸进嘴里,嘬了一下,嘴里充满了咸咸的血腥味道。我连忙把血和唾沫吐出来。透过雨衣,从衣服兜里拿出烟,我坐在那里,感受着雨滴落在身上的重量感。我的手心小心呵护着烟,防止它被雨水打湿了。被刺的手指,肉里面,隐隐作痛。我再次嘬一下,只有少量的血渗出来。

我抽完烟,继续干着活,把剪下来的枝丫,挑了几枝我认为不错的,找来一个空花盆,在里面倒上土,把剪下来的枝丫四分之一部分插进土里。花土的那股味道让我翕动着鼻子,吸了好几下。这些活,以前都是妻做的,后来,我慢慢学着做,并开始喜欢上这些植物。其中一盆已经开花了,白色的。花瓣上的雨滴欲落不落的样子让整朵花看上去透出那种洁净的白。是的,白。刚才,在我不小心剪枝的时候,剪掉了一个带着花苞的细枝。那刚刚顶出花苞的白,落在乱枝叶中,看着让人心疼。我叹息着,把它从乱枝叶中拣出来,插在花盆里。我用手撩了点儿水,冲洗着花苞上的污秽。是的,污秽。

坐在那些植物面前,有一种重生的幻觉。是的,重生。那噩梦的疼痛仍滞留在我的身体里。那被捆绑的勒紧感仍滞留在身体的每个部位,尤其舌头和下面,还没有从麻木中缓解……像真的被噩梦中的绳子杀去了知觉……两腿之间和口腔里,凉飕飕的。

我在门口脱下雨衣,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看到妻倚靠在沙发上盯着她的画,我来到她旁边坐下。她瞅了我一眼,说,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写作又卡住了吗?我说,不是,是我做了个噩梦。现在想想还恐惧,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预感这种恐惧将延续余生。妻把手伸过来,拉着我的手。她的手热乎乎的。妻说,什么梦?这么恐惧,能延续你的余生。说说看。我把噩梦复述了一遍,再次被那恐怖的笑声笼罩,我紧紧握着妻的手。妻说,太好了,这个梦,我这次画展里就缺少这样一幅画。我要画出来,作为这次画展的重心。如果你到时候作为一个装置作品复制你梦中那样的捆绑,我想,这次画展一定会轰动的。我看出妻的兴奋。她松开我的手,拿出一张画板,在上面勾着草图,随着那草图渐渐清晰,我的恐惧再次袭来。妻回头看我,说,我希望你可以为这次画展牺牲一下,也是为了这个家牺牲一下,如果这次画展能卖些画,首先借的那些首付可以还上了。她边说着,边在画布上勾着线条。画布上的人越来越清晰,妻说,我怎么感觉我也是这个被绳子束缚的人呢?有一种喘不上气来,随时可能窒息的恐惧呢?我开始能体验到你说的恐惧了,真的,这种恐惧也许会延续余生的。我们不用真人,用橡胶的做一个装置摆在展览厅中央,也行。但总没有真人的行为来得直接,更有冲击力。我们还可衍生出来一些其他的小雕塑。比如,铁丝面具。那种带着尖刺的铁丝。我们可以参考一下中国古代的刑罚。我一会儿网上搜搜。

我一直沉默,目光盯着妻牛仔裤包裹的紧绷的丰满圆润的屁股,我冲动地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着她白皙的脖颈,她手中的炭条笔落在地上,摔成两节。在撞击声中,我身处的世界在坍塌,坍塌。我看到绳子、铁丝、面具、树木、镜子、墙,还有词语纷纷坠落,压弯青草,仿佛遭到奔跑着的狮子的践踏。我和妻,随着那些词语在撞击,撞击,在近乎透明的漩涡中。从妻的身体里出来,妻喘着粗气问我,你这是怎么了?带着杀气,要杀人似的。你多久没碰我了?我还以为你身体不需要我了呢。我傻笑着,瘫坐在沙发上。那噩梦的恐惧随着这次做爱得到缓解。妻穿上衣服坐在我身边抚摸着我,说,都老夫老妻了,还……羞不羞。我说,我决定在你的画展上做那个行为艺术。我想这样的牺牲是必要的,如果能唤醒人们什么的话,那我就没有白白牺牲。妻说,我不是让你下地狱啊,你下地狱了,我怎么办?我也想过,我们这些年,你写作,我画画,仅仅是为了生存吗?不是的。我们也在抵抗虚无和绝望。我说,嗯。但我们……我想起但丁《炼狱》第三章里的一句话,说,在夜晚行路的人身后带着灯,对于自身没有帮助,却引导了那些追随者。妻坚持说,你说的这种当然好,可是首先我们要面对我们自身,自身的抵抗和觉醒。妻这么说,我那残存在体内的恐惧开始释然。妻亲吻着我。我说,告诉你一件事,我在望城写的那部长篇《东北》通过出版社的选题了,要修改,你也知道修改什么,我想回望城去修改。我需要那个环境来刺激我的灵感和语感,但我想等你办完画展,再回去。妻说,好。我也想回去住一段时间。那陪了你七年的小城,我还是对它有感情的,尤其是小区前面的那条河,冬天冰雪覆盖,银装素裹的。尽管那小城已经百孔千疮,奄奄一息……但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妻开始撒娇了,依偎在我身上。我仍赤身裸体地躺在沙发上。妻盯着我说,你中年的身体,很像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画。我说,真的那么丑陋吗?妻笑说,有点儿。但这就是真实的肉身。我们每个人都一样,都会有丑陋、衰老的时候。你还记得两年前,我恐惧衰老和死亡吗?现在可以说,我从那种恐惧中走出来了。我说,是啊,对于肉身的恐惧是对自我的恐惧,而不是来自外在的那种恐惧。外在的那種恐惧才可能让我们发疯、发狂……那外在是彼岸世界,也可能就是我们身处的……就像你复述的噩梦……你不知道那后面是谁……不知道。不知道就会恐惧……没有安全感。前不久,我在网上看到一个人的雕塑,雕塑是一头猪,头部被一只喇叭替代,看着让人感到又喜气,又荒诞,让你想笑,又想哭。不同的艺术种类,只要能触动观者的那根耻的神经,我认为这样呈现出人性的深度的作品,就是好的作品。妻说,别提猪啦,不都非洲猪瘟了吗?妻从纸抽里扯过一张纸,又给我下面擦了擦,说,穿上吧。这样像什么?如果我再光着,是不是就有点儿伊甸园的意思啦?你是亚当,我是夏娃。我和妻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伊甸园早就没落了,变成失乐园啦,失乐园要变成废墟荒冢啦!妻说,你总是那么悲观。我说,是我悲观吗?是我悲观吗?没有闪电雷声怎么会下雨呢?妻说,你啊,不理你了,我要继续画画了,都是你,馋猫,影响我画画。

4

回到地下室,我看了会儿书,想着妻让我在她即将举行的画展上复制我的噩梦的行为艺术,我还是心有余悸。那不是噩梦,而是恶疾般令我无所适从。可是,我答应了妻。我也想尝试一下。跨界。很时髦的一个词。从小说家到行为艺术家。哈哈。这么说,连我自己都感到臊得慌,耳根发烧。我去地下室门口抽烟,望着那些棺椁般的汽车。有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佝偻着腰,背上一个白色的蛇皮袋,把她的身体压得更加佝偻,随时要弯到水泥地面里似的。那头白发犹如顶在头上的一堆雪,泛着灰白的光。她的目光像小偷似的,在角落里寻找着她需要的垃圾废物。我心里喊着,过来,老太太,这里有个废物,就是我,把我捡走吧。她好像听到了我心里说的话,向我看了一眼,诡异地笑了笑。我瞬间头皮发炸,关了门,逃回地下室。

我拿出手机,又看了一次小区保安发给我的视频,我注意盯着那个女人看着。我总觉得我在哪儿看到过她,可是一时想不起来。那个罪犯看上去一米八左右的个子,身体裹在黑色雨衣里,看不到脸孔。我脑子里突然一亮,这个女人不是小区不远的幼儿园的老师吗?我记得有一次我写作累了,出去散步,路过幼儿园的时候,看到幼儿园院子里正在表演舞蹈。这个女人肩上背着一对洁白的翅膀,她对孩子们说,她是“望城天使”。孩子们问,望城在哪儿呀?她说,在很远很远的东北的东北。东北的东北又是哪儿呀?她说,一会儿跳完舞,我带你们进屋在地图上指给你们看。孩子们说,好的。有一个调皮的小男孩问,老师,你是不是想家啦?“望城天使”没有回答,她招呼大家,说,跳舞吧。在听到“望城”两个字的时候,我就怦然心动了一下,感到亲切,有种老乡的亲切,唤起我对望城的乡愁。我真想问问她是望城哪儿的。那群孩子的肩上也都背着一对白色翅膀。她在教孩子们跳天使舞。她发现我在院子外面站着,如一只呆鹅,冲我莞尔一笑。她的笑很甜,很美,挂在嘴角。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人因为什么被害呢?我在心里感到惋惜。这个世界上,美的东西总是被邪恶或污秽毁灭。毁灭。我删了手机里保安发我的视频。

我从地下室出来,向幼儿园的方向走去。我看到幼儿园里,没有丝毫变化。另一个女孩带着孩子们在做操。我没有停留,很快,就走过去了。那些孩子并不会知道他们的“望城天使”消失的真相。也许若干年后,某个孩子长大了,还会回忆起他们幼儿时期的那个“望城天使”吧。

我叹了口气,在外面逛了一圈,顺便去菜场买菜。

午后和妻的欢爱,让我的双腿仍旧有些发软。看来,真的是老了。回来的时候,我再次经过幼儿园。孩子们都进去了。幼儿园一片安静。“望城天使”已经从人间蒸发了。

路边有个卖金鱼的,我蹲下来,看了看,选了两条红色的金鱼,还买了一个圆形的鱼缸。我拎着菜和鱼,还有鱼缸回到家。

5

刚到家,我把金鱼放到鱼缸里,蹲在那里欣赏着,手机响了,是刘德庆。刘德庆也是望城人,在上海上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文学研究机构当内刊编辑,偶尔会针對当代文学写写评论。在我没有辞职来上海之前,我们就通过网络认识。他是通过我的小说联系上我的。在望城他已经没有什么亲属,父母都被他接到上海了。我辞职后,到了上海,我们偶尔会约在一起吃个饭,谈谈文学,谈谈人生,也谈谈笼子和野兽。在很多时候,我们下意识就会把话题绕到东北,绕到我们曾经生活过的望城。他在望城度过的那些年,望城还不像现在,尽管那时候他父母已经下岗,他父亲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面馆。日子是苦了些,但还是给他留下很多美好的记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乡愁,也许在社会学家眼里,是不值得谈论的,甚至在他们眼里我们东北早已病入膏肓,像一场不可逆转的慢性绝症。但在我们心里,望城还在,那份乡愁还在。

有一天,可能是看了什么科幻电影,刘德庆和我说,你说现在望城就一家钢铁企业在支撑着经济,何不把望城改造成一座公墓之城,那些好山好水不能浪费了。整个东北的逝者都聚集到望城,建一座公墓之城。这可能会成为世界上的唯一景观。其实,在国外很多墓地也是一种文化。墓地所带来的文学价值可能比房地产要好很多。尤其在医疗保障不健全的今天。我看着他脸上的天真,笑了笑,喝了口啤酒,想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但我没吭声。刘德庆说,你别笑啊,你说这算不算是一个奇思妙想,一个伟大的创意?我说,算。但我也不知道什么能救望城。我也思考过,起码在文学层面上思考过,我仍看不到出路。我们都是失路之人。如果望城唯一的钢铁支柱也倒了,不敢去想啊!之前的煤矿不是倒了吗?但还有钢铁在那儿支撑着,如果……看着刘德庆独自拿起酒杯,把杯子里的啤酒干了,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个像白痴似的,在上海这个大都市的一个小饭店里忧患着我们的故乡……有点儿缺心眼儿。脑袋叫门框挤了吧。哈哈。我们对那故乡自卑过,迷茫过,但我们还是希望更多人对流淌在个人和土地之间的血脉有所认知。

刘德庆给我杯子里倒酒,他提到了寿山修司的《死者田园祭》,还提到了内田吐梦的《饥饿海峡》。我承认,我没看过这两部电影。他建议我看看。我说,好的。后来,因为忙,也没看。那天,刘德庆喝多了,还要喝,我说,算了吧。我把他送上出租车,让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他家小区。我不清楚,一个高中毕业后就离开望城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在喝醉后,他竟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直到他后来给我讲三个故事,我感到惊诧,但多少明白了一些,冥冥中,很多东西可能是注定存在的。什么故事?我后面慢慢说。

刘德庆比我小五岁,有些胖,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他妻在一所大学教书。刘德庆的父母帮着照顾孩子。

我接了电话,说,德庆啊,好久没过来玩啦,有事吗?刘德庆说,我家附近开了家东北饺子馆,味道不错,环境也不错,食材说是从东北空运的,你有时间过来,我们喝一杯吧。我说,我要给你嫂子做饭呢。刘德庆说,要不让嫂子一起过来。我说,那我问问你嫂子。到时候,给你回话。刘德庆说,好,等你电话。

我捧着鱼缸来到妻跟前,她从画面上转头看到我买的金鱼,眼睛一亮,说,你买金鱼啦?好看。我说,这房子里,就我们两个活物,总觉得少点什么,就买了两条。妻停下画笔,盯着在鱼缸里游动的金鱼。我的眼睛落在她的画布上,一阵骇然。我差点儿把手里的鱼缸扔到地上。那画面跟我的梦境一模一样,栩栩如生啊!让我再次全身感觉到被束缚和捆绑的疼痛。

我把鱼缸放到茶几上,让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我真不想再看那画一眼。

我和妻说,德庆约我们去吃饺子,他家那边新开了家东北饺子馆,味道不错。妻说,你也好久没出去了,你也没什么朋友,就这个老乡,你散散心吧。我还要画画。你出门之前,帮我再绷几块画布。我说,好的。我的目光回避着她正在画的那幅画。我们很快绷好几块画布,我去外面抽了支烟,穿上衣服,去找刘德庆。出门的时候,妻叮嘱我,少喝酒。我说,好。

和德庆见面,确实能勾起我在望城四十多年的记忆,而且我们某些年份的记忆还是重叠的。我们会感伤。他让我这个此刻身处上海的人,在做着感伤的旅行。有时候,我喜欢这份感伤。这份感伤让我觉得我还存在过那样一段不堪的生活。他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我,你是一个东北人,你来自东北那旮旯,你乡音未改,鬓毛已衰。你不是少小离家,你是中年离乡。

我进了地铁,拥挤的人群像沙丁鱼挤在车厢内。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在闭目养神。我睁大着眼睛看着他们,令我陌生的人们。我企图在里面寻找北方的面孔。北方的面孔又是什么样的呢?我在头脑里搜索着我身在北方的时候,那些面孔,我没有看到相似的。我企图从他们的口音判断,但他们都很疲惫地闭着嘴,没有言语。

来上海四年多,除了和妻出来走走,我还是对这个地方感到陌生,对周围的人陌生,更多的时间里,我宅在家里的地下室里看书、写作。

手扶着栏杆,我看到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时钟,我辨认着,企图看看时间,竟然发现,那是一个没有指针的时钟。男人苍白的脸像戴着一个面具,僵死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瘆人。我盯着他,就好像他时刻都会从车厢内消失似的。车厢上乌云笼罩,鸦群哀鸣,在麦田的上空。十几个麦客赤身裸体在收割金黄的麦子。我的幻觉。车停了,我从幻觉中回来。那个怀抱着时钟的男人真的在人群里消失了。随着车门关上,车厢又变成一个封闭的空间。乘客们精神分裂、躁狂、抑郁、性冲动、酒瘾发作。

我,一个局外人。再次出现幻觉。

一个女孩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兔子。那双红眼珠,宝石般。我看见她抚摸着兔子的头,跟兔子说话。女孩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乖乖,马上就到动物医院了。你会好起来的。你要挺住啊!挺住意味着一切哦。你不能如此自私扔下我一个人哦。她目光被悲伤浸透着,显得有些呆滞。那奄奄一息的兔子,随时都可能死去。她悲伤的目光被泪水遮蔽了。我不敢去看她,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昏睡和看手机的人脸上。令我惊讶的是,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外国男孩,拿着一本外文书在看。他是那么安静,沉浸在文字之中。我掏出手机,偷偷拍下他看书的样子(那天,我和刘德庆喝完酒,回家后,我对着手机里的照片,上网查了他看的书,是加缪的《鼠疫》)。

车厢内,我甚至看到一个脖子上顶着一个骷髅的人。幻觉让每个人的脖子上都顶着一个骷髅。

两个多小时,我终于从充满人体臭味的闷热车厢里走出来,站在近乎空旷的地铁车站里,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美国电视剧《侠胆雄狮》。我随着那些肉体来到地上,连忙掏出一支烟,点燃。回望着从地铁里走出来的人,他们就像是来自外星球似的,又像是从地下那个巨大的器官里被生出来似的。周围那些高楼大厦让我感觉到一种压力,它们随时都可能倾倒下来似的。那些从地下出来的人群,刚生出来,就再次被那些高大建筑的影子吞噬。

地铁站距离刘德庆住的小区还有三十多分钟,我决定走过去。

我打电话告诉刘德庆,我刚下地铁,正往那边走呢。刘德庆说,好的。在人行道上走了十几分钟,我看到路边有一个卖书的摊床,我看到书就走不动步了,停下来看,各种成功学、盗墓、恐怖、悬疑的书,我在其中发现了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有,但在望城的那个房子里,來上海我没带过来。那是我心仪的一本书,相对于《百年孤独》,我更喜欢这本。我看了看价钱,问,打折吗?摊主是一个老头,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顶在头上。老头说,六折。我给了钱,翻了翻,把书放到背包里。

《霍乱时期的爱情》结尾那句,我还记得,是这样写的: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一生一世。”他说。

背包突然沉甸甸的,让我有了一种贴着地面行走的重量,之前,在车厢内的幻觉消失不见了。

到了刘德庆家小区门口,我给刘德庆打电话,问,你在哪儿呢?我在你家小区门口。我和刘德庆认识两年多,但我一次没去过他家,他也没邀请我去。

刘德庆说,你向北走,十分钟,我在饺子馆门前等你。我说,好的。我辨认了一下,才确定哪是北。我的方向感很差,所以常常会迷路。有一段很长的小路,两边的树木囚禁着路,让路变得幽暗。置身在那幽暗的路上,我听见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由外在进入到我的身体里,在我身体里滴答滴答。

我想起在车厢里看到那个抱着时钟的男人。我站立在路中央,寻找着出处,却没有看到。幽暗的路上,投射着树木的影子,犹如幽灵。从幽暗的小路出来,我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仿佛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清理过我身体里的污秽和沉重,让一个异乡人开始脱胎换骨。出了那条幽暗的小路,我又回到阳光中。

我又回到之前的我。我看见路边有一个人站在梯子上,修理一个摄像头。我从他下面经过,突然产生一个恶作剧的想法,我想把他从梯子上推下去。是的,推下去。但我没有,我仍心怀恐惧。我知道那摄像头的后面有着无数双眼睛,无数道目光,绳子般存在着。

又走了五六分钟,我看到刘德庆站在饺子馆门口抽烟。他也看到了我,冲我招手。下过雨的天气有些燠热,皮肤被黏稠的汗液包裹着。我看到刘德庆好像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苍老了很多,头发几乎都白了。我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我来到刘德庆跟前,看到地上的烟蒂,四五个。看来,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他又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点着,他给自己也点了一支。尽管空气里有雨水潮湿的气味,但仍不能遮蔽他身上浓重的烟味,有些刺鼻。我说,别抽了。刘德庆说,抽完这支。我不好再说什么。站在那里我顺着来的路望着,仍可以看到那个站在梯子上的人,在修理摄像头。

刘德庆问,最近忙什么呢?我说,能忙什么,还不是在家写作,要不就是做做饭。你呢?刘德庆说,开了很多会。我说,有钱拿吗?刘德庆说,出去开会一般都有车马费之类的,在单位里开会,没有。我说,羡慕你在体制内的生活啊!刘德庆叹了口气,说,进屋吧,我订好了座位。刘德庆拉开门的那一瞬间,那股子熟悉的菜味就扑进鼻子里了……可谓浩浩荡荡、带着野蛮和爽快,把我几年来的馋虫调动起来。我没出息,还吞咽了口唾沫。刘德庆问,咋样?够味吧。我点了点头。

之前,也吃过很多东北馆子,还有山东的馆子,但都没有东北的味儿。要不就是其他菜系的变种,说是东北菜,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东北菜的烹调方法讲究焖、烤、烹、爆。讲究勺工,特别是大翻,端着大勺一颠,菜从锅里腾起,在空中翻转着,再落到锅底,放到火上,翻炒几下,再拿起来,抖,翻,几次,火候和生熟都恰到好处,之后,盛放到盘子里。

刘德庆领我来到他预订的位置,我们坐下,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德庆说是老板,我叫她娟姐,比你小,你叫什么随你。那女人瞅我,笑着说,哥,整点儿什么?德庆说,望城啤酒先来一提篓。一提篓是六瓶。我连忙说,我不喝。女人看了我一眼说,哥不像东北人。我说,东北人啥样?女人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说,我胃不太好。女人说,哦,那你口音也不像东北人。我说,是吗?女人说,你口音像天津人。我说,好几个人这么说我了,但我是正经八百的东北人。我让德庆点菜。他点了尖椒干豆腐、排骨炖干豆角、锅包肉、地三鲜。女人说,就你们两个人够吃了,量大着呢。德庆说,好。先这些,不够吃,再整。他说整的口音,很夹生,不脆。他从望城出来这么多年,口音还是有变化的。德庆把啤酒起开,问我,一口也不喝吗?我说,来一杯吧。德庆说,好。他给我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上,说,我干了,你随意。说完举起杯,一仰脖,干了。德庆说,口渴了。我笑了笑。我喝了一小口,很纯正的口感。

还记得我能喝酒的时候,其实,说能喝,也就三瓶。尤其夏天的时候,下夜班,一个人从厂子里出来,沿路往家走,看到路边的烧烤摊,找个地方坐下来,喝酒撸串,听着那些喧嚣和吵闹,不时还有行酒令的。我置身局外,在烧烤摊的角落里,偶尔,抬头看看星空,看看那些在酒桌上醉意迷蒙的女人,听那些人的谩骂和唠叨……

我像一个黑夜的密探,在收集着黑夜的罪证和悲欢。

他们喝多了酒,偶尔会吵起来,把啤酒瓶子往桌子上一磕,瓶子碎了,手握着瓶嘴子,那端,就怼向对方……夏夜的东北在无尽的悲苦中,有欢乐,有爱恨,有不尽的迷茫和伤心,在酒里,在那些烤串里,在黑夜里……啤酒喝多了,尿多。他们会掏出家伙对着黑暗的角落排泄,连那些女人也会在黑暗中撩起裙子,蹲下来,露出白皙的屁股……喝完了一瓶啤酒,吃过两手烤串后,我有些微醉,慢慢站起来,买单,沿着马路晃晃地往家走。偶尔会看到流浪狗。我会恶作剧地吓唬它们,而它们会对我龇牙,露出要咬人的凶相。我当然知道这夜晚的喧嚣背后是什么……

从某家烧烤店里,传出陈奕迅的歌曲《淘汰》:

我说了所有的谎,你全都相信……醒来了,梦散了,你我都走散了……

我停下脚步,站在那儿,听一会儿那歌,整个人在黑夜中发呆,那歌声在身体里流淌着,把我的眼泪慢慢挤出来了。

是啊,这些年,各种生态都跌到了谷底,能离开的人都离开了,望城近乎要成为一座空城。这样的黑夜还将有多少?这样的黑夜将多么漫长?我就这样在这望城把自己湮没,在谎言和自我麻木中活着……这样的生活是我需要的生活吗?浑浑噩噩地苟活。我在大街上一个人嚎啕大哭……黑夜像一座坟墓的穹顶,令我看不出去,看不出去啊!越想,我哭得越厉害。

很快,菜上来了。

德庆说,你尝尝,是不是我们东北的味儿。我尝了口地三鲜,还真是。我点头说,地道。德庆说,你看没看到,这一片山东菜馆也很多。其实是同宗同源,我们东北这些人当年也都是闯关东过去的,但那些馆子我也吃过,还是不如这家东北的地道。我说,是啊,我曾经问过我父亲,我祖上是哪儿的?我父亲告诉我说是山东蓬莱的。德庆说,我也问过,但我爸没告诉我。德庆叹了口气,又干了一杯啤酒。我看了眼桌子上的酒瓶,已经被德庆干掉了三瓶。德庆说,我爸是诚实,其实他也不知道我的祖上在什么地方。其实,我就不是他们亲生的,我是他们领养的。我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不会吧。德庆说,是真的。他说完,又喝了杯酒。他们隐瞒了我这么多年,要不是前不久我妈病了,我还不知道呢。我妈以为自己可能要死了,才说出来的。我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我相信德庆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一定犹如五雷轰顶。但我仍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看见德庆的眼圈已经发红。他说,没想到啊,沒想到啊!他叹着气。但今天我不想和你说这个,我想说,有个新闻你看了吗?我问,什么新闻?他掏出手机说,我发给你。

我打开手机看到德庆发来的新闻,是望城那座一百年前的寺庙在大雨中倒塌了。寺庙里的佛像东倒西歪的,看上去惨不忍睹,原来所有高高在上端坐着的佛像,现在都躺在那儿,看不到神圣和威严,淹没在泥土和石块之中。有的佛像眼睛被泥土封住了,有的胳膊断了,有的丢了个脚,有的少了只手,有的只剩下一个佛头……看上去狼藉一片。几个僧人站在旁边,泪流满面。我看完后,心里面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尽管我不是信徒,但心里面仍揣着酸楚。

德庆说,一百多年都过来了,风风雨雨的,我妈说,连唐山大地震那年都没有受损,现在,一场泥石流咋就……我妈说,我高考的时候,她还去许过愿,看到这个新闻,她才想起来,没有去还愿……你看了,是不是也很心痛?惨不忍睹啊!我说,嗯。无法想像啊!难道大自然也这样直白,墙倒众人推吗?还是劫数……还是大自然也需要……重生。

德庆闷头喝酒。身边吃饭的南方人吴侬软语的,我感觉到我和德庆在下沉、在坍塌、在碎裂。妈的,那种感觉更多源于地理上的自卑和沮丧吧。我也喝了口酒。德庆把啤酒喝了五瓶,喊服务员,再来六瓶。我说,少喝点儿吧。德庆说,喝,面对这一切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苟活,来,喝酒。德庆说话大嗓门,引来很多人厌恶的目光。从他的表情看,根本不鸟那些目光。他说话仍旧大嗓门。喝着喝着,德庆竟然咧嘴哭了。我问,怎么了啦?你哭什么啊?德庆抽泣着。我拽了张纸巾,递给他。德庆接过纸巾擦着眼泪鼻涕,说,我其实已经死了。我懵了,望着他说,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德庆说,是刘德庆已经死了。我说,你不就是刘德庆吗?德庆说,我不是。那个叫刘德庆的人已经死了,我只是用了他的名字。我说,什么意思?德庆说,我是我父母收养的。他们给我起的名字是他们意外死去的儿子的名字。我愣了一下,问,那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德庆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小。从我懂事起,我就叫刘德庆了。可这是一个死者的名字,被我背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们是把我当成了他们死去的儿子,所以给我起了跟他们的儿子一样的名字。我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德庆说,我一直活在一个死者的阴影中,我就是一个替代品……尽管这么多年,他们抚养我成人,也给了我爱,但我总觉得他们这一切都是给那个刘德庆的,而不是我。我喝了口酒,德庆把一杯啤酒都干了。我问,那个刘德庆怎么死的?德庆说,我也不清楚。我妈生病的时候,总是说胡话,不停地喊着,德庆啊,你在那边咋样?我和你爸到上海来了……我坐在我妈身边,愣了,想,我妈这是说什么呢?我妈说,你要是想我们,你就来上海看看我们……几年没回去了,你的坟上的草长老高了吧?你喜欢吃的年糕,妈也不能给你做了……我坐在那里听得毛骨悚然,看到母亲在床上双目紧闭,表情痛苦,还从眼眶里流出眼泪来。我紧握着我妈的手,想叫醒她,叫了几声,她还没醒过来,还在说着,德庆啊,你四岁那年……我们和你爸在工厂里上班,把你锁在家里,我们下班的时候看到你满脸是血,你磕在门槛上,额头上的伤口翻翻着,我和你爸吓坏了,抱起你向医院跑去,大夫说,要缝针。你爸没让,那时候,你爷爷奶奶刚去世,家里也没钱。我们就把你抱回来,你爸给你伤口上抹了些锅底灰,几天后,你的伤口愈合了,你额头上留下一道裹着锅底灰的黑色疤,像胎记似的。你长大后,我劝你去美容院洗了,你说,没事儿,但我看你平时都用头发遮挡着。你不敢把头发剪短……你上个大学回来,咋就……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让……我坐在我妈身边,越听越不对劲儿,我的额头上根本没有裹着锅底灰的伤疤。还有另一个刘德庆。是的,跟我同名的一个人。那么我呢,我为什么也叫刘德庆?那个刘德庆听起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啦,可我……德庆喝了口酒,眼睛红红的。

我看了眼窗外,又开始下雨了。行人们举着雨伞,像是去赴一场葬礼……一道闪光刺了我眼睛一下,我看到一个男人没拿伞,腋下夹着一个时钟,在雨中奔跑着。德庆站起来去了趟厕所。窗外雨中那个奔跑的男人竟然停下来,把时钟放在马路边,他坐在时钟旁边,让时钟和他一起淋湿……他和时钟突兀于雨中,偶尔,会有行人侧目观望,但很快就离开了。他和时钟就像是雨中的雕像。我甚至幻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雨中扎根、生长,顺着每一条雨丝蔓延到天上去……

德庆从厕所回来,我看到他脸上湿漉漉的,是洗过脸了。他竟然喝光了十一瓶啤酒,又大声喊着服务员,再来六瓶。旁边的人瞅着他。我想阻拦,但我知道,没用。我说,我出去抽支烟。我站在门口,盯着落下来的雨,潮湿的气息包裹着我和雨中的万物。地面已经有了泥泞。黑色的,夜晚里的泥泞。那个和时钟坐在马路边的男人不见了。我的目光四处望着,也没踪影。雨让一个世界变得魔幻,还是我过于敏感……

也许是在地铁里的幻象仍停留在我的大脑里。天渐渐黑下來,雨被黑暗遮蔽着,黑暗也遮蔽着雨。雨落下的声音,让黑暗也湿漉漉的,加速着夜晚的重量。我抽完烟,转身回到座位。德庆在那儿独自喝酒。他低着头,那一刻,好像酒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德庆说,我真的觉得我死了,我都不知道现在跟你喝酒的是鬼魂还是活人。我说,别瞎想了,德庆。你现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同名又咋的,全国同名同姓的多了。德庆说,那不一样。现在我觉得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人。虽然被他们抚养,但我只是一个替代品,替代品,你知道吗?我是一个活死人。不,这样说也不准确,是一个死魂灵,也不准确,他妈的,我找不出一个更好、更准确的词语来形容。妈的,连词语都是黑暗的,都欺负我。德庆对着我吼,在上海生活二十多年,但我仍觉得我没有脱离东北人的血脉,我起码算半个上海人,半个东北人……但我的精神上,还是一个东北人,而不是半个,血脉是很神奇的,是一个人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改变的只能是生活方式。你懂吗?德庆的追问让我感到心痛。是啊!这是否也是一个人身份的焦虑和纠结呢?我虽然只是暂时漂在上海,不也有着同样的焦虑和纠结吗?但像德庆这样背着一个逝者的名字活着的,可能不多。我说,德庆,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只能陪你喝一杯。来,干一杯吧!我们碰了下杯子,德庆说,让两个不伦不类的东北人干一杯。德庆说到“不伦不类的东北人”,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哽咽了一下,说,是啊,不伦不类,你说得太他妈的准确啦。德庆说,我们都背着一份耻辱活着啊!在单位里,同事们看到什么东北的新闻,都会偷偷地看看我。尽管他们嘴上不说,但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的鄙视……我虽然户口早就是上海的了,可是他们仍认为我是东北人,来自那个全国都在唱衰的地方……多么荒诞啊!来自身份和地域的歧视,在这个时代还随处可见……垃圾堆里出来的就是垃圾吗?小偷的儿子就得是小偷吗?是不是我们不是垃圾,不是小偷,他们看着就不符合生存法则似的。德庆的两只眼睛红红的,说,一个人真的能剔除这份来自出生地的一切吗?我尝试过,但我都失败了。我每次听到父母说话的口音,看到他们那张脸孔,我就知道我还是东北人。是不是有一天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后,我的那种感觉才会消失,我才脱胎换骨了呢?我说,我没有答案。不过,你关于身份的焦虑和纠结倒提醒了,我可以在小说里写写这个事情。很多人挖掘的是东北的那种破败中的人的状态,但这种身在异乡的东北人的焦虑是没人尝试过去描写的。德庆说,有一段时间里,我曾回避各种和东北有关的,包括饮食,甚至残存的口音。那段时间我几乎抑郁了都。直到,你的出现,让我有了抱团取暖的感觉,谢谢你的出现。我说,能遇到你,也是我在异乡的一份慰藉啊!德庆伸出手,我也伸出手,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德庆说,我要不要改个名字?我不能后半辈子都背着一个逝者的名字啊……我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你改叫什么呢?德庆说,还没想好。我说,改了名字,你心里的阴影就不存在了吗?改了名字,你就可以不是东北人了吗?不会的。你在你的同事眼里,永远是来自东北的,来自那个……的东北。德庆问,那……你……说……我……怎么……办?德庆说话的舌头都大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只有面对吧。在别人烧纸的时候,我们不要再加把火就好。德庆说,那么……那么……我们穿着寿衣吗?我说,也不。我们……你他妈的把我逼得也说不好了。以前,我在东北的时候,我说过我是一个守墓人,现在,我又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德庆,你心里苦,我心里也苦啊!谁叫我们天生不是生在其他地方,而是东北呢?我们他妈的有什么罪过吗?要被如此对待。都他妈的怪我们是太敏感的人啦,我们的敏感只会戕害我们自己,不是吗?我们就不能麻木、沉沦地活着吗?醉生梦死,行尸走肉。我们为什么不能?如果这样,还是我们吗?不是,不是啊!所以,我也相信,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东北人,即使我们是孤灯独亮,也绝非唯一的未眠之人。说到这里,我心头一阵钝痛,也眼泪汪汪的。我坐在那里,手端着酒杯,里面已经空了。我把杯子放到德庆跟前说,给我倒点儿。德庆早就已经开始用瓶吹了。他给我倒了一杯。我喝了一口。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德庆说,你说的还是理想主义了,像鸡汤,是自我麻痹。我哈哈地笑起来,说,也许理想主义是我们心中唯一的火种吧。德庆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有时间的话,也帮我想想名字的事儿,我还是想改。我说,好吧。我们又说了很多,我看了看时间,八点多了,我说,我得回去了,太晚了,你嫂子该着急了,这个时间坐上地铁到家也快十点了。德庆说,再坐一会儿吧,我拿钱给你打车。我刚刚参加了外地一个小说研讨会,给了我一个红包。我说,算啦,你日子也不好过,你还有两位老人,还有孩子,需要钱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改天再聊。外面还在下雨。到底还是德庆买了单,我争不过。我给妻要了盘酸菜猪肉馅的饺子,打包带回去。

6

我们走出东北饺子馆的门,看到雨很大,德庆又折回去和老板借了两把雨伞,递给我一把,黑色的。我和德庆走到他家小区门口。他扔掉手中的雨伞给了我一个狠狠的拥抱。那一刻,我抱着他魁梧、粗壮的身体,能感觉到隐藏在他肉身里的脆弱和孤独。我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说,好兄弟,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也许身在异乡的这种身份的焦虑每个人都有吧。看到他擎着雨伞,进了小区,我才放心去地铁站。

雨有些大,像是要把天空从上面拉下来,来一个谢幕似的。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雨水溪流般涌向下水道,好像要投胎似的。我的鞋子都湿了,里面的脚被袜子包裹着,一定已经被雨水泡白了,走起路来呱唧呱唧的,像鞋里面藏着只青蛙。路上的行人很多。在喧嚣的雨声中,我再次听到时钟的声音,是那么清晰、突兀。我仿佛看到人们都赤裸裸地被运送到那面巨大的钟内,被带进那些齿轮里,虚空中的手指按动按钮,齿轮开始转动起来、人们被绞进去……他们没有痛哭,也没有呻吟,他们面目模糊,在齿轮的转动中、肉和骨头的碎末,还有血……流淌在雨中的大地上。我们这些大地上的人类随时都可能漂起来,不是站立着,而是横躺着,被漫漶的红色的来自幻觉中的雨水举起来……像一场浩浩荡荡的对宇宙的献祭礼……漂浮的雨伞汇集着,堆砌成一个巨大的十字屹立于宇宙尽头……

在地铁入口,我停下来,点了支烟,雨伞把上挂着我给妻带的饺子,透着猪肉的香味。人群涌进地下通道,他们甩着雨伞上的雨水。霓虹灯令黑夜的世界变得五颜六色,那些建筑犹如墓碑豎立着,俯瞰着大地上游走的鬼魂……我把烟头扔进雨水中,它就像一个告密者汇入到宇宙的献祭礼之中。我进入到地下通道。大城市的地下也是喧闹的。通道两边巨幅的明星广告,她(他)们是一个个谎言的传播者,让商业变得荒诞、功利。她(他)们曼妙的身体里,让我看不到灵魂。前面一位穿着朴素的妇女,头发扎得很紧,束在脑后,她领着孩子,那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如饥似渴的目光落在那些明星脸上,充满了渴望和崇拜,仿佛她(他)们提供了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我突然觉得身上少了什么,是我的背包和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我看了看时间,来不及了,只好给德庆打电话,让他帮忙去找一下。我还是感觉到莫名的失落,那种情绪让我感到我越来越像是一个活在文学里的人物了。这么想,不免有些沮丧和悲哀。文学或者其他艺术门类,在这个时代,又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火柴吗?那火柴是喑哑的,沦为道具。一个女孩搔首弄姿,穿着裸露地在地铁里对着手机直播,不停对手机里的粉丝喊着,赶快刷礼物啊,刷了礼物,我就……她扯下一边的衣襟,露出一只乳房。地铁来了,乘客们蜂拥而上。我也被推上去,透过车窗看着那个直播的女孩脱下了上衣,地铁车站的保安跑过来,警告她。她还对保安撒娇。地铁行驶起来,窗外已经一晃而过,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德庆来电话说,你的背包和里面的书都还在,我拿回我家了。哪天,你过来,或者我们再聚,带给你。我说,好的。你保重。什么时候想找人说话了,就打电话给我。德庆说,谢谢你,你也保重,对了,我在外面开会听到一些风声,你懂的。保重。背包和书找到了,让我心安很多。随着晃动的地铁,酒劲儿上涌到头部,有些昏沉。我闭上眼睛,那个在地铁里直播女孩的样子还滞留在大脑里。我从来没上过抖音和快手,但我看到新闻说,有的人为了多吸粉丝,什么都干,有直播跳河的、家暴的、吃灯泡的、大小便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只为博人眼球。我承认我老了,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但我还是不能认同这样的挣钱和博取虚荣的方式。时代是否真的太浮躁了呢?还是魔幻得让人应接不暇?

7

近两个小时的地铁,我到家快十点了。

我看见妻还在画画,那被捆绑的人让我看了倒吸一口凉气。妻已经在处理舌头被缠绕和捆绑的部分,那扭曲的舌头苍白地伸出来,每一道丝绳都要勒进肉里、勒进骨头里似的,令我更加恐惧起来。

我说,给你带回来一盘酸菜猪肉馅的饺子,微波炉给你热一下,吃几个。妻说,好的。正好感到饿了。你干吗喝这么晚才回来?我把饺子热好,端给妻,和她说了刘德庆的事儿,她同情地叹息着。妻说,你们啊!都被你们的东北给捆绑了。

我笑了笑,不知道怎么辩驳。妻坐在沙发上,脚搭在茶几上,端着盘子吃饺子。我说要不要蒜酱?妻说,不要。

我倚靠在沙发上,望着妻的画。我得承认她画出了人在某种时候的绝境,但这绝境让人窒息。我更喜欢尽管呈现绝境,但还是要有一个呼吸的出口,目前,在画面上我看不到,只是紧紧的捆绑和束缚。我在画面上寻找着出口,但是没有,我不知道这种出口意识是否是一种妥协。我承认我写作是会给自己和小说里的人物留出口的,哪怕是微小的出口,恰恰是这个微小的出口,是可以透进来光的。

妻把腿放到我腿上,说,看什么呢?我说,出口。妻问,什么出口?我说,画面上的出口。妻转过头去看着画,看了一会儿,说,是的,你说得对,可是从哪个地方给一个捆绑的人出口呢?我是说从整个画面来看。我沉默,盯着那每一个被捆绑的器官,被线条缠绕着,真的就像缠绕在我身上似的……我看到两只捆绑着的脚,十个脚趾头上缠绕的线条,让那脚趾头看上去是愤怒的……那愤怒的脚趾头,犹如子弹一样,随时都会挣脱捆绑,射向每一个观者的身体。这里吗?我想。在捆绑的左脚旁边,有一小块空位,我凝视着,站起来,来到画前面,指着那个位置,说,这里,这里,在这里做文章。

妻嘴里咀嚼着饺子,咽下去说,怎么做文章?我说,我想想。我们都在凝视着那个角落。我突然拍了下大腿说,有了。在这个地方画一个杯子,带耳朵的那种杯子,是倾倒的,里面可以是咖啡或者茶水,在流淌着。杯子可以是红色的,或者局部是红色……我觉得这幅画就完成了。束缚和捆绑都不是灵魂的部分,这微小的部分,才是。我有些兴奋。妻沉默,她用手捏了个饺子,扔进嘴里,目光没离开画面上的那个角落。她咀嚼完饺子,吞咽下去说,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漫长的旅行,最后还是从黑暗中走出来了,是生命与世界的和解,而不是一个都不饶恕,是这个意思吗?我点了点头说,年龄的关系吧,以前,我不会这样,以前,我就是一个都不饶恕,包括自己,现在,年龄大了,我……一个生命是在世事的磨砺中逐渐通透的过程……活,即使是苟活,否则就会被自我吞噬。妻还在沉默,她慢慢站起来,把还剩了几个饺子的盘子放到茶几上,拿起画笔,在我说的那个角落里勾勒着线条,很快一个杯子出现了,还有流淌的液体的轮廓。妻说,咖啡。我喜欢咖啡,而不是茶。我说,好。那杯子看上去像一个喇叭,在呼喊,也是在控诉,但对于整个画面却是一个平衡……她把杯子画成红色,有些突兀,但让整个画面有了更深层次的暴力色彩。妻转头看我,问,是这样吗?我说,是,是的。我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把画笔放下,回到沙发上蜷缩着,盯着画面,说,这样似乎好很多,似乎可以看到灵魂了,之前的肉身的捆绑只是肉身……这个添上去,就不一样了。累了,不画了。洗洗睡吧。

我下到地下室,锁了地下室通向车库的门,在锁门前,我看到车库内一片漆黑。我抽了支烟,明灭的烟头像一只眼睛,抽完烟,我把漆黑关在门外。

妻倒了盆热水,坐在沙发上,边泡脚,边盯着画在看。她说,越看这杯洒了的咖啡和杯子在画面上,越好。恰如其分的好。我傻笑着。妻说,看来,你还是有用的。你去吃饭的时候,我和策展人老K说了这个创意,他很感兴趣,也采纳了我的想法,让你在画展上做个行为艺术。我说,好吧,我愿意牺牲一次。妻说,不是牺牲,是为了完成我们共同的画展,这样,这个画展就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我们两个人的。我说,好吧。但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打怵。一想到身体上的那些器官被捆绑,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看出我的恐惧,安慰我说,你可以尝试一下跨界啊!你们那些写小说的,大多不懂现代艺术,你可以尝试一下啊!说不定可以给你一个新的写作空间呢?再说了,我看书虽少,但手机上也翻看一些当代的小说,我真的觉得中国的小说,到鲁迅就结束啦!你别生气。鲁迅这座大山是很难翻越的。我说,你说得对。但每个时代还是有每个时代的文学存在,即使可能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小说死了。尽管很多人叫嚷了这么多年小说死了,但小说还活着。再说当代艺术,何尝又不是如此呢?各种抄袭。网上的那个新闻,你也看到了吧?但这些都还在这个国度存活着……妻擦了擦脚说,你用我的水洗脚,我去再给你兑点儿热水。我说,我应该去洗个澡的。妻说,好的。

这个时候,我才低头注意看我的脚,已经被雨水泡得苍白,像涂了白色丙烯颜料似的,像后安装到我脚踝上的两只假脚,看上去有些瘆人。那一刻,我甚至觉得那苍白是会传染的,很快遍布我的全身,把我变成一个被白色涂抹的人。白色。涂抹。我。生命的痕迹。消失。这涂抹给我的恐惧大于那被捆绑的噩梦,仿佛我随时都可能随着这白色,灰飞烟灭。哦。我如此神经质起来。妻在修剪着脚趾甲,然后,在上面涂着黑色的指甲油,看到我还站在那儿,问,你干什么呢?还不去洗澡。我才恍惚从那种恐惧走出来,进了浴室。我沉浸在水流之中,用一个木锉似的东西磨去脚底的死皮。它在渐渐回到之前的生机。妻在外面喊着,用浴液洗,别糊弄,好好洗洗,要不要我给你搓背?我大声喊着,不用。那一刻,我好想独处。我全身涂满浴液,沉浸在泡沫之中。泡沫人。那些泡沫仿佛随时都能带着我飞离这个世界……我配合着张开双臂,僵持在那儿,等待着。我没有飞起来,反倒听见那些泡沫细小的破碎声淹没了我。我的身体也跟随着那些细小的破碎声而碎裂。我连忙打开淋浴,置身在温热的水流中。野蛮的水流很快就把那些泡沫冲到地漏里……我似乎听到那些泡沫的喊叫和哭泣。我也听到那来自地漏里面污秽的喧嚣。水流开始变成大海,一艘孤舟在海面上。一只乌鸦从孤舟上飞出去,但很快被隐藏在虚无中的子弹击中,可以看到溅落的血滴和黑色羽毛。被击中的乌鸦在惯性下又扇动了几下翅膀,坠落在黑暗的海水中。那孤舟在海面航行着,失去了方向,山般巨浪吞噬着它。它在摇摇欲坠,又漂出好远。第二只乌鸦从孤舟上飞出来,再次被击中,复制着之前那只乌鸦的宿命。孤舟在闪电和雷声交织的暴雨中,在黑暗的海面上,桅杆被狂风折断……孤舟倾斜着,海水灌进来。孤舟在下沉……海水在渐渐恢复平静,闪电雷声、狂风暴雨也偃旗息鼓。大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淋浴的水流突然停止了。我看到妻站在我赤裸的身体跟前,妻问,干什么呢?要不要我给你搓搓背。那一刻,我灵魂出窍般,颤栗着。

我被突然闯进来的妻吓坏了。我想发火,但我还是克制了。我缓了缓神说,那就搓搓吧。妻看出我的恍惚失神,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有些不适应上海的生活?我说,还好。妻说,你要适应,为了生存,你也要适应,你不能总被你的东北捆绑着,它曾捆绑着你的肉身,现在,你逃离了,可我觉得它还在捆绑着你的灵魂,还有你的那个老乡,刘德庆……你们到底怎么了?我从来没有故乡和乡愁的概念,比如,我来自安徽、北京、深圳、上海、东北……但我从来没像你一样。妻边给我搓着后背边说。我不知道怎么和妻说。我也说不明白。妻说,真脏啊,才洗几天澡就这样,你看这些泥球。我说,男人本来就是泥做的嘛。她给我搓完,在我的屁股上拍了拍说,冲冲吧,浴巾在门口。妻出去了。

我再次沉浸在水流中,我看到沉没的孤舟从海水中复活般飘摇着。那两只被射击坠落的乌鸦,血滴和羽毛再次回到它们身上,它们又飞回到船上。迷茫的孤舟,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航行着。我的手摸到了下面,我的情绪跟随着那孤舟,被迷茫感染……从浴室出来,我看到妻已经躺在床上。我在沙发上倚靠了一会儿,盯着妻的画。我已经可以适应那种恐惧的侵袭。

妻喊,干什么呢?还不睡觉。我说,来了。我转过身,向卧室走去,我听到身后簌簌的声音,那些画面上的绳子松开了网一般向我落下来。我没敢回头,进了卧室,连忙把门关上。妻看我惊慌的样子,问,看见鬼啦?我说,没事。下雨天关上点门。她抹的手霜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是我喜欢的。我翕动着鼻子,躺在床上,让她把两只手放到我的脸上,吸着那股香味。她笑着说,你啊,怎么看上去有些神经兮兮的呢?像中了邪似的。是那个噩梦影响你了吗?你不要把你的写作和现实生活混淆在一起。我说,好的,可能是写作不顺吧,我总是找不到一种声音和方式来表达我。我希望找到那種模糊的、梦幻的、不可捉摸、现实与回忆交织、虚构与真实模糊的方式或者说气息,来构建我个人的文本,而不是局限在小说这个命名之中。一种开放的文本,而不是故事,但可以是反故事的。妻说,找不到,就歇歇,看看书。我个人认为你接触了这么多的现代、后现代艺术,你的文字已经走得够远了。我说,我还在尝试,让我的文字在我死后成为我的墓志铭。妻说,瞎说什么啊?你要这么想,你就别写了,给我做做饭,做做家务,我多画些画养活你。我拉过她,把她抱在怀里。她这么说令我感动,但我知道写作已经成了生理需要,是用命来写的。这话我没对妻说,她看上去累了,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关了灯,闭着眼睛,感受着黑夜的重量,感受着来自天花板上的异域世界,慢慢进入睡眠。

凌晨两点多钟,我被妻的哭声惊醒,我推了推她问,怎么了?怎么了?她没回答我,我知道她做梦了。她在梦中抽泣着。我把她推醒。我说,你做梦了。睡梦中的抽泣延伸到现实中来。妻转过身,紧紧抱着我说,我梦见我怀孕了,婴儿在羊水里游泳,被脐带缠绕住脖子,窒息了。我听见它在羊水里呼喊着,救命救命。但我无能为力,帮不上忙,直到看见它溺死在羊水里……随着羊水的干涸,它也慢慢萎缩,成了一具幼小的干尸……

妻边说边抹着眼泪。我安慰她说,做梦而已。我打开床灯,拽了张纸巾给她。我说,可能最近画画的压力太大了,要不,就歇几天吧。妻用纸巾擦了擦眼泪,从床上起来,去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床上。我把她搂在怀里说,睡吧。她安静地蜷缩着,但我知道她没睡,直到我沉沉睡去。

8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看她已经不在床上。我在客厅里也没看到,到院子里,看见她坐在那儿,看花。我说,起这么早啊?她说,再就没睡踏实,还不如起来。我说,吃过早饭,你再睡一会儿。我做早饭。她说,我去湖边转转,要不你也一起出去转。我说,你去吧,半个小时后,回来吃早饭。妻说,好。她推开院门出去了。我做好早饭,看妻还没回来,就去地下室找来那本刚买的《先王冢》翻了翻,没翻几页,我有些心神不定,就穿上衣服,去外面找妻。

路过那所幼儿园的时候,我再次想起那个“望城天使”。我稍站了一会儿,早上的幼儿园还是安静的,空荡荡的。一个木马形状的塑料玩具栽倒在地上。栏杆上挂着一幅“全民参与共同打击涉黑涉恶违法犯罪”的条幅。一个腆着大肚子的胖子看我站在那儿,问我,看什么呢?我说,没看什么,学习一下条幅。胖子摇了摇头说,哦,无聊。他说完从我身边用屁股蹭我一下。他的这个动作让我很反感。我想骂他一句,但见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身体摇摇晃晃,身上的肉颤颤的,要从衣服里面淌下来似的,我也就没吭声。是啊,如果那些肉真的淌下来……我不敢去想。

我顺着马路向湖边走去。夜里雨停了,空气湿漉漉的,裹着植物的清新味道。我深呼吸一口,又吐出来。我在吐故纳新。到了湖边,看到有几个人在湖里面游泳。我终于看到妻的身影,她蹲在湖边。我慢慢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扰她。我看见她蹲在湖边对着湖水里面的一个漂浮物用手机拍照。我没敢跟她说话,怕她受到惊吓,掉湖水里去。我沿着湖边向前走了五六米,站在那里,盯着她专注地拍照。她拍什么呢?我看不清湖水里的漂浮物是什么。那几个游泳的人在水里面时而下沉,时而上浮,像是随时要溺水似的。妻终于站起来,还在看着手机。她的脚踩到了湖边的水草,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吓了我一跳,连忙跑过去。她弯腰很好地平衡了身体,才没有滑倒。我拉了她一把。她说,你来啦?我说,找你回去吃早饭。你拍什么呢?妻表情悲戚地说,那只灰猫,就是来家里找食物的那只,掉水里,淹死了。看到妻悲戚的表情,我安慰着她说,不会是那一只吧,这湖边野猫很多的。她说,就是那只,我能认出来。我回去找个纸箱子,我们把它打捞上来,入土为安吧。我小跑回去,找了个收快递用过的纸箱子,看了看大小,觉得合适,又拿了一根竹竿和给花松土的小铁锹,回到湖边。我把小铁锹递给妻子。我说,我忘了戴手套。妻说,用手接触一下死亡的身体吧。我说,不会有病菌什么的吧?妻说,那我来。我说,算啦,还是我来吧。妻是有洁癖的人,这个时候却……我有些纳闷。妻说,你把它弄到纸盒子里,我先去找棵树,挖个坑。我用竹竿把漂浮在水面上的灰猫扒拉过来。一只手捏住它的一只爪子,湿漉漉的,很沉。我把它放到纸盒子里。我承认我有些厌恶。我用湖水洗了洗手,总觉得有异味。其实,从昨天看到它到现在,还没有到腐烂的程度,但我下意识里觉得它已经腐烂了,即使外在看不出来,但内在已经……我捧着盒子,离身体很远,我怕猫身上的水落在我衣服上。我看到妻已经在一棵树下掘着坑,我来到她身边,把纸盒子里的猫放到地上,说,我来吧。妻把小铁锹递给我,她打开纸盒子盯着里面的死猫,说,怎么就落水淹死了呢?要是我们收养了它是否就不会……我不知道怎么说。继续挖了一阵,我征求妻的意见,说,你看看是否合适了?妻说,再扩一些。土有些黏,挖起来很费力气。我额头上都出汗了。妻盯着我挖的坑,说,差不多了。我问,连盒子一起埋了吗?妻说,尽管单薄了,这纸盒子也算个棺椁吧,总比死无葬身之地强!我嗯了一声。妻说,我来。她捧着盛着猫的尸体的纸盒子,慢慢把它放到土坑内。她把纸盒子封好,用手抓了土,往上面撒,一把一把的土落在纸盒子上。差不多覆盖了一层土,妻才要过我的小铁锹,往上填土。看着妻表情悲戚地填土,我站在旁边点了支烟。不远处的湖面上,因为那些野泳的人,水面上波纹荡漾,翻起了浪花。妻填完土,又用手轻轻按了按泥土,站起来,怔怔地站在那里,像默哀。过了一会儿,说,安息吧!妻的反常让我害怕。我说,回家吧。妻说,好的。她不时回头凝望,叹息着说,一个生命就这样……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回到家,我对妻说,洗洗,吃早饭吧。妻躲在卫生间里,很长时间都没出来。我打开卫生间的门,看到妻坐在马桶上泪流满面。我说,别哭了,死亡无处不在……它遇到了你,是它的福气,起码它没有死无葬身之地。我走出卫生间,去把做好的早餐端到桌子上。看着妻两眼红肿地从卫生间走出来,把窗户打开,回到桌前吃饭。我们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妻说,我要把这些都画下来。我问,什么?妻拿出手机,给我看她早上拍的一些图片。弯曲的管道。树木。小草。鲜花。贝类壳。野泳的人。啊,还有那个用屁股蹭了我一下,令我反感的胖子。汽车。烟头。被啃了一口的梨子。缠绕的水管子。旧沙发。遗弃的马桶。她的影子。干枯的花朵。溺水而亡的貓……我说,怎么?喜欢上街拍了吗?妻说,不是。我要把这些都画下来,呈现在画布上。是你的那个噩梦给我的启发……我说,哦。妻说,以前我的画也充满了视觉冲击力,现在这些画下来,会更有视觉冲击力的。我没明白,但我没问。妻看出我的疑惑,说,以前我更专注的是人,而忽略他们所处的世界和时代,现在我要画他们所处的世界和时代。这个世界的物质部分,当然,人也在其中。人也是这个世界的物质。人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真正主宰人的是那世界之外的东西……

从妻拍的照片,我并没看出什么。我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去洗碗。妻坐在她的画架前,开始涂抹起来。

我回到地下室,开始阅读、写作,但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妻拍的那些照片,还有她刚刚说过的话,甚至还有她凌晨的那个梦……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处的地下室是乱的。书和各种杂志,堆得满地都是。桌子上烟灰缸旁边的烟灰……我拿了摞书,垫在屁股底下当马扎。我开始清理那些乱七八糟堆放的书和杂志,把它们码成书墙。又用拖布清理着角落里的灰尘和纸屑,把它们用手抓到纸篓里。我去卫生间,洗了拖布和抹布,把我地下室擦洗了一遍。我的身体感到有些虚弱,冒汗了。

我望着洁净的地下室,突然有了一种成就感。那些污秽已被我打扫干净。我又望了望地下室,总觉得缺点儿什么。是什么呢?是一个钟,是的,一个钟,挂在墙上。还需要一些绿色的植物。我去院子里,把几盆多肉植物搬到地下室里。妻看到问我,你干什么?我说,我想放到地下室的书房里。妻说,那里没有阳光,不行的。我只好又把那几盆多肉植物搬回到院子里。妻喊我,你过来看看我的画。我走过去,看到她画了那只溺水的猫被一根红线捆绑、缠绕着。我的生理上有些不舒服,但我知道它的好。妻说,这次画展的主题就是捆绑吧,我跟策展人老K说说。我说,好的。我预感到妻这次的变化,也许是她绘画生涯的一个分水岭。我的右手又颤抖、痉挛起来,像是要抓住空气中的什么似的。

回到地下室,整个环境突然变得清爽起来,让我有些不适。我嘲笑着自己,你就适合在垃圾堆里生活。又一想,这些书籍怎么会是垃圾呢?对于我,它们是财富。我傻笑着,对那些整齐码好的书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对于我来说,你们可能是财富,对于很多人来说,你们可能就是一堆垃圾,是废纸,随时都可能被卖给收破烂的,最后,变成纸浆。我站在那些书前面,义正辞严的。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突然,我翕动着鼻子,闻到一股潮湿的臭味,这和我的书房的清爽气味很是不搭。我终于找到那气味的来源,是地下室那道通向车库的门。在门下面有一道缝隙,车库里的潮湿臭味入侵到我的地下室。我找了块大小相当的皮子顶在门下面,这样缓解了很多。还有一个问题,很麻烦,那就是我要抽烟。地下室没有窗户和排气孔,我只能打开门,那么对于车库里的气味是无法绕过去的。我下了决定,以后抽烟回到楼上的院子里去。

我正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是小区保安发给我一个网址。我没有马上点进去,问了句,什么?小区保安说,看看你就知道了。我说,没有病毒吧?保安说,没有,但也跟病毒差不多。我说,你什么意思?保安说,是在车库里那个被杀害的女人的一个视频。我偶然在网上看到的。真没想到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说,好,等我有时间看看。保安说,不要外传啊!你知我知,就好。我说,放心吧。

我放下手机,打开电脑,又看了看长篇小说《东北》,仍没有修改的语感和气场,而且出版合同也还没有寄来。吃过晚饭,我和妻散步回来,她还要画画,我回到地下室,打开手机,点开保安给我的网址,复制到手机浏览器上。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望城天使”,她在搞裸体直播……还不时让网上的人送礼物。我删除了网址,打开地下室的门。

9

妻的画展如期在K画廊举行。但开幕的时候,有个小风波,经过老K和艺术区的领导协调后,画展才正式开幕。小风波是这样的,我已经赤身裸体被妻捆绑好,坐在画廊中央的一把黑色的椅子上。来了很多人,他们开始对我拍照。开幕的时间到了,在老K宣布开幕的时候,艺术区来了几个保安,叫停了开幕仪式。很多人,包括老K都不知道怎么个情况。几个保安把来的人都驱赶出画廊。一个保安看到我还在那里,他亲自给我松绑,帮我拿来衣服,让我也出去。老K披着一头长发,脸色难看地和保安交涉着。其中一个保安说,有人举报这里有色情行为,必须整改,才能开幕,我们也是执行上面的指派,是工作,你老K多担待。老K气愤地去找艺术区的领导。画廊外面已经人声嘈杂。妻看上去很淡定,她怀里还抱着朋友送的鲜花。有家外国媒体在给妻录像,采访妻。妻说,对于这样的意外,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要采访的话,一会儿,你们采访老K吧。我作为一个艺术家,负责做好我的艺术呈现就好。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色情。如果说,裸体算色情的话,那么我们人类的起源,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算不算?其他,我拒绝回答。我虽然穿上了来参展之前妻为我准备的那套西装,但此刻,经过开幕仪式之前的赤裸和捆绑,我觉得我仍是赤裸的,肌肤上仍滞留着被捆绑的疼痛。尽管妻捆绑着我,没太用力,效果还是出来了。在捆绑下面的时候,我对妻说,你轻点儿,被弄废了,你就不能用了。妻盯着我,媚笑,说,那样才好,我不用,也不让你将来给别人用。我苦笑着,说,我只是你的妇女用品。玩笑归玩笑。妻还是爱护我的。尽管为了艺术。在捆绑舌头的时候,妻说,这个还是省略了吧,或者弄个封条意思一下,我说,那样会破坏整体的艺术氛围的,对于艺术,我们都是敬畏和认真的。妻小声在我耳边说,辛苦你啦,晚上,回家好好慰安慰安你。我无赖地笑着。现在,整个开幕仪式被中断了。很多妻的朋友过来安慰她。她陪他们聊天。我邀请了刘德庆。他此刻站在角落里抽烟。我走过去和他聊天。几个艺术区的保安站在门口,画廊的铁门紧闭着。有人在拍照。有人说,这次小风波也许会成为一次不错的行为艺术。

刘德庆再次和我说起那个刘德庆,养父养母之前的那个逝去的儿子。刘德庆说,可以说是我哥哥。我妈跟我说,那是上世纪80年代,那个刘德庆从大学里辍学回家,闭门不出。一个人在屋子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现在看来,他得的是抑郁症。他们上班,就把他锁在家里,没想到有一天,他还是撬开窗户逃了出去。铁锤巷,你还记得吗?我说,有印象。德庆说,那时候,那个铁锤的雕像还没有被移走。他就用一根电线吊死在那个雕像下面……有邻居发现了,连忙跑去工厂里通知我养父养母……我养母看到他悬挂的尸体,人立马就昏倒在雕像下面。养父领着工友们把刘德庆从雕像上弄下来,草草就给埋在了铁锤巷后面的荒山上。从那荒山上可以俯瞰到远处的厂区高耸的烟囱和厂房。我说,我知道那个地方,那里还有很多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碉堡群。我的一个长篇小说,就是在一个碉堡里完成的。刘德庆看了我一眼,问,出版了吗?我说,还没。编辑说,选题通过了,但还要改。来上海这几年,我没有当时写作的气场和语感,我想回望城去改。等忙完你嫂子的画展,我可能会回去住一段时间。德庆眼睛一亮,说,什么时候回去?我也要回去。我养父养母说,他们还是会梦见那个刘德庆,我哥哥。他们在我哥哥去世第二年领养了我。我妈说,我是她工厂里一个女工的孩子,当然是私生子。我被我养父母领养后,那个女工从工厂消失了。没人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说,哦。德庆说,我也跟养父养母说了我的困扰,我想改名字,他们也同意,但真的没想好改个什么名字。我倒想了几个。刘东升,刘传沪,刘……我瞄了眼妻,她在人群里消失了。我想,可能去卫生间了。德庆说,我妈梦见我哥说,他要一个墓碑,要不他的魂总是飘着。我妈说,这也许就是我一直矛盾和痛苦的根源,也许回去给他竖个碑,我就会解脱。你信吗?我说,你不一定能得到解脱,但起码也可以心安吧。德庆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回去?我们一起回去。我妈要照顾孩子,我和我养父回去,要不我也找不到我哥的坟。我说,我回去的时候,告诉你。我们一起回去。老K回来了,人们都围了上去。老K的目光在寻找着妻,问我,你爱人去哪儿了?我说,没看见。我给她打电话。老K招呼大家,说,开幕仪式继续进行,但那个行为艺术不能在画廊大厅里,要取消。老K把一个纸条递给门口的一个保安,那个保安看了,说,开门吧。我给妻打电话,问她在哪儿,她说,在打印店,马上回去。我说,好的,开幕仪式等你呢。老K招呼着客人们进画廊。我看到德庆站在那幅大画前面,也就是我做行为艺术的那幅画。他表情凝重,能感觉他生理上的不舒服。老K过来问我,打电话没?我说,打了,马上回来。来观展的人已经站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画面前。这时候,妻拎着个口袋回来。她到了现场,把口袋敞开,从里面滚出来二十几个纸团,上面打着英文单词,有她的签名。一个个纸团也被用线缠绕起来。我英文不好,但还是认识几个单词的。老K招呼妻上台,开幕仪式继续进行。自然老K说了些现实,也谈了艺术,在艺术上老K有些夸大,说妻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艺术家。我注意到妻的表情,她有些羞愧。轮到妻讲话,她除了感谢所有到场的人,还说了艺术的无力,说了对于人性和灵魂的寻找,说了艺术家与现实、与心灵的斗争,还说了艺术家与现实的紧张和暧昧。最后,妻说,地上的那些被线捆绑的纸团是她的新作品,每一个单词都是一个名词,上面有她的签名。每个购买画作的人都可以免费拿一個。妻弯腰鞠躬,对大家的到来,对突然出现的意外表示歉意。妻站在台上,看上去是那么迷人,尽管已经五十三岁,但丝毫看不出来五十多岁了。我上台拥抱了妻。德庆过来跟我说,单位里有一个紧急会议让他马上回去。我说,好的。德庆说,定了回望城的日期提前通知我,我好请假。德庆说完匆匆离开了。但他很快又折回来,对我说,那幅小的被缠绕的粉红色香皂的画,他要了,别卖给别人。我把德庆送到画廊门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个被绳子捆绑的时钟,从我面前经过,向艺术区的树林里走去。我顿时毛骨悚然。我转身回到画廊内,告诉工作人员把那幅画贴上个红色标记。我站在画前,研究了一会儿那幅画,不知道德庆喜欢它什么。

尽管有开幕仪式上的小风波,但画展很成功,卖了十几幅画。那幅两米×两米五的大画被一个美国人订下了。晚宴的时候,老K喝多了。他说,这是他开画廊以来,最好的一次画展,他要力推,把妻推向世界。妻腼腆地坐在那里,我和她都不能喝酒。夜里十一点多,我们坐出租车回家。在出租车上,我问妻,你那些英文单词都写的什么啊?妻靠近我的耳邊,悄悄地说了那些单词的意思。我说,你狠。妻笑了,我也笑了。妻说,他们只能看到表象,却看不到更深入的……我说,是的。妻说,画展还算成功,得歇歇了。你不是说要回东北修改长篇小说吗,什么时候回去?我说,你确定画展这边没事了吗?妻说,你先回吧,我等撤展后再回去。我说,等撤展一起回去吧。回到家,妻烧水,洗澡。是啊,这段时间真的有些累了。妻洗完,让我也去洗。她抚摸着我。我竟然萎蔫了。妻说,是不是开幕仪式上捆绑的恐惧造成的。我沮丧地说,可能。我给妻讲了“望城天使”的事情。妻说,让我看看。我说,被我删了。妻说,你一个人偷看。我说,也不算偷看。我的斗志在妻的抚摸下,开始复活……五十岁的我,还不是废物。

在等待撤展的一个月里,老K来过一次,说,有一家国外画廊打算给妻办展,但还要多些画。老K让妻再画一些,把这次画展的题材延伸下去。时间不急,起码也要明年这个时候。妻答应下来。撤展的日子到了,卖出去的画都通知买家来拿或者寄存在画廊。没卖出去的,我们搬回家。那幅粉红色的香皂,没人来取。我才想起来,是刘德庆定下的。他那天回去之后,就把钱给我转过来了。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晚上回家后,我又打了,还是没人接。

撤完展第二天,我就回望城了。我把东西安顿在轧钢厂附近的一家旅馆,去了铁锤巷后面的荒山,在那里寻找着我当年写作的废弃碉堡。那时候,我开病假写作,每天晚上把电脑充足电,背着它来到这废弃的碉堡里。当时,有我用木板钉的一个简单的台子和捡来的椅子。走了四年,那个简陋的台子还在,椅子已经不见了。里面有浓重的灰尘的味道,还有粪便。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里面清理干净,我在墙上竟然看到:一张六寸黑白照片。泛黄。一个无头人或者说无脸人。背景是轧钢厂的马路,在马路的尽头是丛林般的喷云吐雾的烟囱。那人脸看上去好像被烟头或者其他东西烫过,正好把人物的脸烫出一个洞。从衣着和体型上判断是个女性。

我没有把相片从墙上拿下来,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尘。我去铁锤巷买了把椅子和几块塑料布,回到碉堡内,把一块塑料布蒙在那个台子上。我把剩下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在上面躺了会儿,抽了支烟。我突然想起什么,爬起来,在荒山上的坟墓之间寻找着。我竟然看到了“刘德庆之墓”的墓碑,坟上的土是新土,还有几个已经褪色的花圈。我站在那里冲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鞠过躬后,我给刘德庆打电话,突然觉得有些诡异,会不会从坟墓里有一个声音回答,我是刘德庆……你找谁?不远处的槐树上站着几只乌鸦。我还是拨通了刘德庆的电话,但是一阵阵的忙音……我只好撂了电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回到碉堡内,坐在椅子上,对着那个唯一的窗口,眺望着远处的轧钢厂,悲欣交集啊!我简单地在碉堡内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妻,说,收拾好了,明天开工。妻说,好,祝你一切顺利,早日从东北的捆绑中解脱出来,用你的文字挽歌结束你的过往。我说,嗯。但真的可以结束吗?那血液里的……妻说,总要新生啊!

回到这里我的气场和语感很快恢复了。我必须说一下,出版社的合同一直没给我寄过来。但这好像不重要了。是否出版,我都要把这个长篇小说修改完。是告别,也是启航。

半个月过去,我的修改已近尾声。那天,我从旅馆里带了午饭,往碉堡走,看到人们成群结队地往山上走,我问一人,你们这是干什么?那人说,不知道吗?轧钢厂今天定时爆破……听了那人的话,我有些心情沉重,那是我工作了二十五年的轧钢厂啊!我来到碉堡内,打开电脑,播放着音乐,心神不宁。我的目光不时透过那个窗口,盯着远处的轧钢厂……直到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我看到高高耸立的烟囱瞬间回到大地……我脚下的大地跟着震颤着……我从椅子上晃掉在地上。我躺在地上,直到震颤结束,才爬起来。我来到碉堡外面,看到那些麻木苦楚的面孔一个个都泪流满面,失声痛哭。我的眼泪也在眼圈里打转,但我控制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人群慢慢散去,我回到碉堡内,把最后几页的文字修改完,合上电脑。我长长出了口气,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从眼眶里滚落。是啊,再见啦!我看了看碉堡内,把那张陌生女人的照片从墙上摘下来,夹在我带在身边的波拉尼奥的那本《智利之夜》里,一起放到我的电脑包里。我绕道去了刘德庆的墓碑前,再次给刘德庆打电话,那边仍旧是忙音。忙音。犹如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道路,延伸着,延伸着。

我对着墓碑最后鞠了一躬,又对着那消失的工厂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我默默下山,去旅馆取了东西,直奔火车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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