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少年

李宗贤

立秋过后，赤膊蹔尐鸣翅长成，虫声唧唧遍布七宝乡野，如同繁星布满夜空。旋即我的弄堂里也一样地虫声唧唧，这虫声是弄堂里一窝窝小鸡般整日闲荡游走的少年去城市西南近郊七宝乡下捉来的。我的弄堂叫做恒昌里，七宝的那些触须机敏、双腿发达、躯体健硕、牙口刚硬的蹔尐每年都毫无悬念地被恒昌里的少年一批批地甄选捉来充当勇猛无畏的角斗士。少年们还会捉来同衾共枕显然有配偶的三妹子和独穴守贞待字闺阁的三妹子充当蹔尐角斗士的随军家属。三妹子是对雌性蹔尐的统称。少年们自己对异性之好远还懵懂未解，却先就深谙了三妹子的爱情对于雄性蹔尐生死决战的勇气具有多么巨大的激励意义。弄堂里的大人们也去七宝乡下捉蹔尐，但他们喜欢等到白露前的几天里去捉，这是将野生状态的蹔尐改造成豢养斗虫的最佳时间点。大人们说，立秋时的蹔尐只是刚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婴幼儿，筋骨都还水嫩着，浑身肌肉远没到能够一疙瘩一疙瘩隆起来的时候。大人们的意思是让蹔尐在七宝乡下野地里风餐露宿地放养着，天天与逡巡猎食的蜈蚣百脚相出没，在无数次残酷的遭遇战后峭然而存者，更可能先天具备了虫界五虎上将的战力。大人们压着兴头一直熬到白露前的几天，是满肚子热望去七宝乡下至少能捉回几只关羽、张飞归于麾下，好在恒昌里耍耍威风扬扬威名。早几年，我的蹔尐用曹操的战将典韦和许褚命名过，大约我的天性喜欢另类威名。

蹔尐的学名叫蟋蟀，少年们觉得“蟋蟀”看起来确实很书卷气很诗意，但没法用沪语叫出来，即使叫出来，发音别扭又滑稽，同伴们肯定听不懂或听不顺耳。沪语把蟋蟀叫做“蹔尐”，发音等同于沪语里的“才节”。“蹔尐”的“蹔”字在沪语里通常不单独用来指称蹔尐，但能和一些描述类词语组合成名词，指称蹔尐中的特殊群类，如桂花蹔、卧槽蹔、独脚蹔、盲蹔。蹔尐另一个出名的俗称是“促织”，浙江人贾似道这样叫，山东人蒲松龄也这样叫。但我感觉沪语的叫法最是古气袭人，就这两个字的字形，便足以让少年们全体趴下承认目不识丁，就算摇头晃脑子曰诗云，满腹经纶如绍兴古城里孔乙己一类的酸腐儒生，见此二字也未必不傻眼一两分钟。我在少年时候当然也不晓得有“蹔尐”两字，恢复高考后读中文系了居然也没想到过应该琢磨一下“蹔尐”两字的写法。碰到书面话语环境，我只能用“蟋蟀”称之。当然，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方言总难以朗诵，所以总让人觉得无法产生诗意。我现在自然是知道了“蹔尐”两字，但做起这散文标题来，感觉还是“蟋蟀少年”更书卷气，更能蕴含诗意。但大俗也是大雅，“蹔尐”之谓充满了上海所有弄堂共同的本土气息，只有在这样的气息里，我才能真切触摸我的弄堂和我的少年。

我当然也坚持自诩是“蟋蟀少年”了。在江南小镇般乡风扑面的恒昌里，一群群如同童子鸡一样天真无邪的少年们都无忧无虑了有五六年。虽然在黄三小学读了一学期后我们这届学生终于能挤进思南中学读书了，但我们仍然满满感觉着自己还很少年。一直延伸进初中的这五六年的夏秋之际，少年们最期待的事就是饲养蹔尐，斗蹔尐玩乐。蹔尐成为大自然和少年们最亲密接触的媒介。大自然的使者蚕、蜻蜓、知了、金乌虫（学名金龟子）也都是少年们的伙伴，但只有蹔尐能让少年们喜爱到拳拳于心、牵肠挂肚的程度。我家的床头柜、写字台上放满了我养蹔尐的各式蹔尐罐、蹔尐盆，还有凑合着用的铝制饭盒、搪瓷杯子，里面按格斗勇猛等级养着蹔尐。

人是要找点事牵挂着的，有了一众蹔尐的陪伴，我的日子有滋有味十分充实，拥有了哲学意义上的存在感。我白天常好奇地略启盖子偷窥蹔尐饮食起止，晚间则陶醉地静听蹔尐们清丽激越的歌唱，内心比农民们养着满圈满棚满窝满窠的猪羊鸡鸭还欢悦，比市民们小资情调地养着名犬名猫名贵水族还满足。近白露时分，蹔尐们的歌唱变得清朗沉着，这歌唱印证了大人们等到白露时才去捉蹔尐的道理。养着蹔尐的日子里我自然同时还会养金乌虫玩，我在金乌虫颈子和鞘翅间形成的接缝里用极细的棉线打个宽窄适度的扣子拴住，有控制地让它飞行，像是放飞一架超微型的鹞子;我还可以在线的下端缚一节火柴梗荡着，然后放手让金乌虫体验露重飞难进的情景，这倒是让我意外获得一个概念：有限的自由。但金乌虫的表演只是极简单的一种玩儿而已，绝不像蹔尐有那么多足以人格化的行为牵动我喜怒哀乐的心绪。后来我晓得了北宋黄庭坚曾用了“五德”之誉将蹔尐的习性作出人格化的归纳：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必斗勇也，伤重不降忠也，败则不鸣知耻也，寒则归宇识时务也。黄庭坚把我对蹔尐的美好感受早就全归纳到位了。

我不经意间总喜欢用“传奇年代”来指称“文革”时期我们这些弄堂少年纵情玩斗蹔尐的岁月。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日子里，我们的父母们正慷慨激昂地斗争或痛苦绝望地被斗争着。蟋蟀少年们得益于隔了层年龄的绝缘体，只知蹔尐，无论魏晋，并不理会也理会不了成人社会里那些极端政治极其扯淡卑鄙龌龊花样百出的把戏。只是在这些奇特而严峻的岁月里，少年们的耳朵毕竟还是习惯了兴奋地收听高音喇叭播放的领袖语录。一条“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与我“蟋蟀少年”的荣誉竟有了很深的渊源。我不仅饲养蹔尐的名堂多，做的蹔尐草好，更是以一只自己发胎烧造的蹔尐盆而获得恒昌里蹔尐界的普遍赞赏。深挖洞需要大量砖块。那年城市居民接到国家准军工任务，热火朝天地做起了备战砖、防空砖，我们21号楼的工场就设在我家天井里。我揉着泥团做砖坯时想到要亲手发胎烧造一只蹔尐盆，以后给我最善斗的蹔尐及其夫人三妹子居住。我心里想着，手上就利索地制作起来。我完全用土办法完成起模、定型和打光的工艺，盆底还颇为入行地刻了楷体“蟋蟀少年”四字款记，然后晾到干透。因为烧造过蹔尐盆，我对当时做砖坯用的青泥印象很深，这青泥泥质细腻平滑如幼滑型花生酱。我的款记是父亲叫我练习的欧体，写得像那么回事。可是父亲竟然不懂养蹔尐之乐，无法与我同趣。

最后的工序是烧制，这只能在我家的煤球炉子里进行。我终于看到炉膛里被烧成太阳般通红的蹔尐盆。我在炉口打扇注氧提高炉膛内温度，后来才知道当时我竟已把炉内温度升到千把度了。第二天煤球炉子已自然冷却，我取出被燒得刚硬的蹔尐盆，屈起指节弹击盆壁，听到了钟磬般明亮又有点悠扬的脆响，内心狂喜地觉得，自己做成了一件不错的工艺品。烧制成的蹔尐盆呈淡灰色，有一处则呈青灰色，如胎记一样，我猜想大约是炉膛退火时间不一的原因所造成。现在回述往事，我把接下来做盆盖的事叫做配套工程。根据盆体实际，将做成圆饼形的软泥坯子铺平在玻璃板上，再将盆体口沿悠着劲儿平稳压进软坯，等泥坯稍干到适合修整的时候，再细细加工到与盆体合盖后严丝密缝的效果。烧造工序操作如前，我又见一个更为通红的太阳，同样听到更有些钟磬般明亮又有点悠扬的脆响。盖子的颜色整体都呈青灰色，大概是烧得透了发色充分吧。隔壁爷叔陈鹏指点我用尼龙网兜装了烧好的新盆放在弄堂的水井里浸了三天，说这叫回接地气。陈鹏爷叔对蹔尐之事感兴趣大约是和他早先画过蒲松龄的小说《促织》有关，他的画笔明显学的是丰子恺，几条线就能勾勒出蹔尐灵动的体态，无人能比。

我最喜爱的蹔尐是桂花蹔，我把桂花蹔想像成常山赵子龙，但其实桂花蹔并没有和别的蹔尐比过十八般武艺。桂花蹔及其三妹子就养在我自己做的在水井里浸了三天因而质地滋润透凉的盆里，我好吃好喝地将养它，轻易不敢去惊扰。桂花蹔从七宝捉来的当晚，我就想由它担当弄堂赛场级别的格斗任务，它的鸣叫声如洪钟响盖四野，像是满天星斗中最明亮的星。这样的鸣叫声不用开牙就足以在心理上碾压对手。我给桂花蹔吃肉松、蛋黄、研碎的糖炒栗子肉，我看到它食欲旺盛咬肌发达有力嚼啮食物的模样觉得十分幸福，就像父母看到我身体拔节生长时一日三餐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十分幸福一样。我还特意在清晨去离家最近的复兴公园采集秋草上的露水、收捕那些惯于张网逮虫吃得营养丰富肚子滚圆的蜘蛛，这可是桂花蹔独享的饮用水和食物。我应该让即将为我的荣誉殊死拚杀的桂花蹔拥有这一份颇有尊严的伙食待遇。那么多的蹔尐一起生活着，我感觉到家里如同军营一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自己就如连长或团长一样快活地唱着《三八作风歌》练着兵。

桂花蹔吸吮露水的心情我无法获知，露水总有利于气血通畅吧，而气血通畅大概就会轻松惬意;投进蹔尐盆里的蜘蛛无论大小总被桂花蹔饕餮得只剩下残躯和胫节，我能想像得到它进餐时的幸福神态。我每次移盖察看时，都发现桂花蹔喜欢雄立于盆子中央位置，毫无躲闪之意，十足的王者风范。其他的蹔尐则多少缺乏这样的霸气，我打开盖看时总让我看到它们缺乏能力去克服的丝丝胆怯，环境一有动静，它们本能的反应是将身子往盆壁上一靠同时一伏，似乎弱弱地向别人宣告它的苟安一隅与世无争。但蹔尐的本性里总留存着格斗的密码，经常会得到无规律可循的意外激活，这时候就会一反常态而表现得英勇善斗。但这些蹔尐不具备超强稳定的英雄品质，所以无缘于赛场级别的格斗，我就放心在家和它们毫无忌讳地互相狎玩。我每天排练它们捉对厮杀，胜者的鸣叫声或许还可以刺激出桂花蹔足够多的肾上腺素，让它激昂地想到大丈夫本色当是杀伐果决这样一种潜意识。对于蹔尐来说，胜利重于生命就应该是适用于它的潜意识。我怀疑蹔尐们被植入的自杀般的价值观可能还会遗传。桂花蹔无疑是遗传质量很高的优秀品种，但它虽擅于格斗却绝无杀戮的兽欲，这使桂花蹔独具了人文胸怀。很久以后的日子里我在大学图书馆读一些战争史传，十分景仰美国南北战争中北军总司令格兰特和二战中盟军司令官麦克阿瑟以及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尼米兹，他们都毫无胜利者的倨傲，言行举止依然尊重如常，让战败方欣然感受到人格上的礼遇。

家里蹔尐凡战败者，我就用“爬三爬”、“掼三掼”、“泳三泳”这三招来消除它们的战败记忆，使它们重拾斗志再起雄风。“爬三爬”就是手掌不断翻接、道路不断展现，类似跑步机，让蹔尐在手掌上不断向前快跑，激发出超强的斗志;“掼三掼”则是将蹔尐放在双手握成的掌窝里轻轻颠动，然后抛向空中，再用手掌接住坠落的蹔尐;被“掼三掼”的蹔尐或许在坠落中突然拥有了“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王者气度;“泳三泳”即是用脸盆盛满自来水让蹔尐游泳，蹔尐双腿蹬水的动作和青蛙相似，但青蛙会潜水，蹔尐不会。我会在水里搅起点波浪，让蹔尐感觉到“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奋激之乐。这些蹔尐中间体重达4斟（0.67克）的准王者青面兽在为我看好的桂花蹔试牙时竟然只相了相牙口便不可思议地默不作声掉头走开，似乎感觉到了森然可怖的杀气。因为没有激烈的交战，我只用“爬三爬”一招就基本消除了青面兽的怯懦记忆，使它在众蹔尐面前感觉自己仍然是没有失败记录和没有怯懦记录的王者。失败或怯懦记忆会使蹔尐产生心理障碍，抑制其英雄气概的表现。少年们都知道用爬、掼、泳三招来给蹔尐做心理治疗。我也让桂花蹔游泳，桂花蹔当然没有失败的记忆需要消除，我是用游泳的方式锻炼它的腿力，这游泳的锻炼方式最不易断损它那两根秀美完好的触须。少年时期的暑假，我都沉浸在和蹔尐们亲昵互动的游戏中，感觉自己也快乐得成了一只蹔尐。

看来我也喜欢以貌取人，久久惊詫于桂花蹔的异人天相。桂花蹔的特征确实大异于众。它的翅翼前部有一黄斑，形似一枚天香云外飘的真正的桂花瓣，有些像是因木而旺的世袭贵族的族徽，这就让我情不自禁将桂花蹔神化起来。桂花蹔通体黄褐色，褐色沉着，黄色飘逸，一对长度一致丝毫未有断损的触须不停扫探，好像一种黑科技形态的探照灯，一眼望去可以感受到它机警俊朗蕴藏杀机，这杀机表达的不是杀戮，而是力量的无可阻挡。我很喜欢静静注视桂花蹔啮捋触须的动作，它用右前足勾下右边触须放齿间啮捋着，然后用左前足勾下左边触须啮捋着，似乎表达着它爱惜己身、凛然拒犯的意思。这桂花蹔具有着不怒而威的稀罕品质，就像仁义之师的领袖人物。

绝品蹔尐少不了要拚死一战证明自己骁勇善战、天下无敌，还要努力保持住一对尾枪、两对前爪、两条大腿、一副牙齿和白而泛红的饭须都完整无损，缺一丁点爪趾须头就算残疾。当然，少年们只是由己推人地理解蹔尐，只看得懂断腿缺胳膊的残疾，却不晓得若是前足断了小腿，蹔尐同时就失聪，半聋或全聋。还有，蹔尐的复眼视力微弱，得靠一对触须帮助判断环境。因此，蹔尐的一对触须要完整或比较完整，这触须可是辅助眼睛，断了触须就相当于是眼睛失明，半瞎或全瞎。蹔尐触须通常长可达4.5公分左右，出战时候长长的触须能远距离扫探敌情，格斗时触须竖起，像吕布三叉束发紫金冠上长长弯弯的雉鸡翎，勃发英武气概。蹔尐触须若有2公分以上的断损，就不幸沦为盲蹔，按我们弄堂的规矩，就被视作残疾。我多次看到齐着柄节断了双须的全盲蹔尐，每次我都闭了眼睛想像盲蹔生活的艰难，总不由为角斗士们的凄凉晚景痛惜不已。而断了大腿折了牙齿的那些严重残疾存活不了几天的蹔尐更是每每触发我悲天悯人的情怀。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即使是轻度残疾的蹔尐，也无法获得恒昌里赛场级别的格斗资格，残疾蹔尐以后只能友情客串街坊邻居间蹔尐们的娱乐性格斗，这样的格斗即使高奏凯歌也无缘青史留名。恒昌里的规矩让蟋蟀少年们都既感到完全合理又觉得十分难受，因为少年们的名誉早已经和蹔尐捆绑在一起了，而残疾蹔尐则是掐灭了少年们为荣誉而战的希望。在家里我始终没让桂花蹔参加群众运动式的无聊的内部赛事，名目繁多的格斗比赛极可能使得桂花蹔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地碰断触须成为盲蹔，这就会误了卿卿性命，也误了我“蟋蟀少年”的荣誉。我的桂花蹔不仅肩背上有神秘的金黄色桂花瓣，它的大腿和牙齿也完全是真正王者的天然装备，它应该直接亮相于弄堂里赛场级别的终极格斗。桂花蹔的大腿我从不说“两条”“两只”，而是说“两匹”，因为我感觉它的大腿壮实有力，腿峰高而跨径大，由于肌肉强健撑满的缘故，大腿的皮肤丰满而光泽油亮。由大腿之壮可推知桂花蹔胸肌和颈肌之发达坚韧。听名讳，桂花蹔该是多阴柔之美，它的实际体型确实也有些像如今的韩版小子，确切地说就是很像1950年代美国电影《原野奇侠》里的牛仔英雄枪手肖恩，完全没有虎背熊腰四方脸络腮胡子一派莽汉的样子。桂花蹔体重也不过3斟半（0.635克），只是中等身量，但看到那两匹大腿，我便无比相信桂花蹔含蓄的力量和不显山露水的阳刚之气;再看它那一副钢牙，内缘橙黄外缘红紫，牙板坚硬厚实油亮，像是钧窑烧造出的玫瑰紫釉面滋润的瓷器，经验判断使我能隐约预见到桂花蹔无可抵御的格斗实力。我对桂花蹔的判断凭借的完全是感觉。周先生竟也格外看好桂花蹔，周先生凭借的是一本蓝皮线装书《王孙经补遗》，“王孙”原本是古人称呼贵族子弟的一个词语，书名上指的却是蹔尐，这是我所知道的赋予蹔尐的最高人格。周先生一边观察着桂花蹔，一边听我自夸着桂花蹔，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你的桂花蹔确实不同寻常！周先生引我到他家去，他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王孙经补遗》，翻到“腿脚”一节文字，指着“两腿浑长卓然高耸如蚱蜢形最为难得”的评语说，这就是你那桂花蹔的峰腿，着实少见，可以克敌。桂花蹔后来的格斗表现证明了无闷道人的经验和周先生的预测都并无虚妄。

新学年开学不久白露也就到了。我最早晓得的二十四节气就是白露，因为白露前几天大人们去七宝农田捉回了许多很有沧桑气质的五虎上将，我没有跟去捉蹔尐是因为我的感情已全部附着于桂花蹔，我认定，即使再去了七宝乡下，也捉不到比桂花蹔更好的蹔尐了。白露过后的日子里弄堂里各种籍贯各种品级的蹔尐备战气氛紧张，烽烟四起，少年们一言不合就会奔回家中捧出蹔尐轻启战端，恒昌里已经战事频仍，硝烟弥漫。大人们也早已抵挡不住虫战的诱惑而卷入战事。我坚决替桂花蹔抵御住了蹔尐们年长或年幼的主人多次充满诱惑力的格斗邀请，因为所有的格斗都会有至少断损触须的残疾风险。我只能让桂花蹔毕其功于一役，只冒一次风险。人之于兵戎，有“将军百战死”一说，经历无数次的血战，方能淬炼出无敌英雄。徐景贤参与编剧的《年轻的一代》里，萧奶奶对林岚说，百炼成钢，百炼才能成钢哪！但对蹔尐来说，钢铁在遗传基因里已炼成定型，蹔尐的第一次出征和最后一次凯旋，中间并不存在成长的过程。我断然回绝无数次格斗邀请时都这样说，千里马怎能折腾于槽枥之间，优秀的蹔尐岂能被市井泼皮无赖之斗糟蹋了呢。我越是回绝，众少年越是被吊足胃口，央求我让他们一睹桂花蹔的风采，可我还是把他们的请求打了个折扣，只让他们晚上到我家门口听听桂花蹔那耀眼星光一般的鸣叫。入夜后我家的蹔尐在房间四处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像是军营里进行着拉歌比赛。桂花蹔的鸣叫不同凡响，像是李双江在《祖国永远是春天》里云上金光似的领唱，完全凌越于众声之上。少年们果然齐齐地失声叫道，桂花蹔声音太响亮，好像体育老师在吹哨子。那时体育课上，刘金生老师总吹着的哨子声让我们横七竖八满地卧倒，作防空演习，并笑着告诫我们胸膛要像蹔尐一样略微悬空，绝不能贴地。刘老师中气很足，所以他的声中气也很足。少年们用刘老师的哨子声慷慨赞美着桂花蹔，这让我满心欢喜。但我却并没有因此给他们看桂花蹔，我仍然让桂花蹔充满神秘感，把少年同伴们的胃口狠狠吊在那里不放下去。

白露和寒露之间的一个月是蹔尐们密集格斗的高潮期，蹔尐们养精蓄锐了一两个月，身体格外健硕结实，都准备着为主人们的荣誉拚命搏杀一回，以奖赏主人们对蹔尐的尊重和礼遇。白露后的第三天就是中秋节，弄堂赛场级别的比赛则会在中秋节下午三点开始，预计四点以前结束，不能太晚，因为决出本年度王者以后，最后的挑战者无论输赢都要给擂主主人呈送四只装的一盒广式月饼以示敬意——听说这是周先生定下的仪程。送月饼当然要在中秋夜赏月之前。当时我暗自想，擂主着实不易，要经历多少次挑战啊。我为最后的挑战早就准备了月饼。但是若不是周先生主持并坚持安排这场比赛，猴子断不肯冒险接受桂花蹔的挑战。猴子会找各种借口拖延比赛，拖过中秋节，猴子的刺客就自然赢得王者荣誉。猴子从小学到中学都是我的同班同学。猴子的蹔尐刺客居然大爆冷门，接连杀退王者呼声很高的蹔尐，甚至包括大人们白露前刚捉来的两只五虎上将，以至弄堂虫界舆情一片看好刺客，猴子已显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并用拖延的办法试图回避新的挑战，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法境界。周先生坚持给桂花蹔保留挑战的机会，看来就是对我烧造出蹔尐盆的工匠秉赋的一种特别嘉许。

下午两节课后放学，我和猴子都兴冲冲跑出校门，穿过重庆南路，沿合肥路向东一路快跑，第二医学院、亚洲刀厂、卫生局都次第被甩在身后，我们各自跑回家抓紧时间给蹔尐做战前准备，比如打草试试牙。我用喷雾器在距离一米的高处喷出水雾，人造出迷迷蒙蒙的杏花雨，以恰到好处地让蹔尐沾衣欲湿——这是周先生授给我的秘方，连喷雾器都是周先生借给我的。蟋蟀少年们在约定的时间前先后赶到弄堂里丁字路口的大井台，比赛就在小圆桌似的木头井盖上进行。上午的多云天气过了午后竟转了阴，还飘下了两三星小雨。好在下午放学后天气转好成若阴若晴的样子。两周前新晋的擂主刺客的主人猴子嘴唇间横衔着长长的蹔尐草立于井边，像古战场上将军横刀立马于三军阵前。我一望而知，给猴子增添英气的蹔尐草是周先生做的。周先生的蹔尐草拿到新城隍庙一出手就一定被争购一空。周先生的功夫在于能选出1毫米直径粗细的分蘖对称的好草，然后顺着蘖口披开草茎2公分长，用拇指和食指按下分蘖的两枝穗头，捏紧在草茎披开口子的下方，巧妙地悠着劲往上慢慢提拉出长长的丝须，最后用极细的铜丝从草茎根部断口的圆心点慢慢插进草茎以定型。周先生曾去新城隍庙以一角洋钿一根的价格卖过蹔尐草，被连云路派出所的工纠队以投机倒把的名目抓进去充公了蹔尐草和赃款，并具写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深及灵魂的检讨。但这事没能撼动周先生在恒昌里蹔尐界权威的稳固地位。中秋节前两天正好是礼拜日，周先生还进一步指点过我做蹔尐草的指间功夫，这是对我无师自通做出蹔尐盆的工匠秉赋的继续认可。

我早已晓得猴子的蹔尐绰号叫刺客，更早几年我们这些少年就已经知道春秋战国那会儿刺客是一种很酷的行當。刺客在两周内接连挫败四次挑战，有两次挑战更是来自五虎上将，而对五虎上将张飞一战令人惊骇，刺客居然用牙齿直接刺进对手的肚子，张飞的肚子流出一滩菜绿色的血液后痛苦地毙命，刺客因而名声大噪。这样的故事惊心动魄，但我无动于衷，丝毫不担忧桂花蹔的命运。我将月饼递给猴子的时候想到了看过桂花蹔后周先生说出的预言：刺客所有的胜利记忆将会被桂花蹔改写成失败记忆。我对猴子说，不用斗盆了，我让桂花蹔空降到刺客的盆里省事。猴子当然不反对，所有蹔尐都多少怯生，这对他的刺客有利。我倾倒自己的盆，连底款“蟋蟀少年”都朝天了，桂花蹔居然表现出极强的抓附力，脚筋好得就是不下来。我只好用罩网把桂花蹔移进刺客的领地。这时井台边已密密围了两圈人，十七八个少年和三四个有闲工夫的大人，二十多张高度兴奋的脸镶出中秋欲晴还阴的圆圆天空。

桂花蹔进入陌生环境的表现复制了当时住进我给它做的新盆的模样，它的触须警觉地扫探着环境，照例沿盆边巡逻了一周。桂花蹔无疑发现了刺客，但可能以为是老伴三妹子，所以就轻松自如走到蹔尐盆的圆心区域停在那里。但突然桂花蹔身体纹丝不动却有力地振翅鸣叫起来，几乎同时刺客也激奋地鸣叫起来。桂花蹔的鸣叫有颅腔共鸣的磬玉之音，极具穿透力;刺客的鸣叫有胸腹共鸣的金属之声，极具震撼力。它们一定是相互闻到了对方的体味，然后又从相互充满威胁性的鸣叫声里听出了对方的格斗实力。刺客扫动着触须扑向霸占着圆心的入侵者。刺客也是一副好身材，4斟（0.67克）级别体重，只是左面触须有近1公分的断损。我还注意到刺客的大腿皮肤有些褶皱。桂花蹔又鸣叫三声，仍纹丝不动。刺客张开鱼肠剑似的利牙直刺桂花蹔，桂花蹔不屑地躲开冲劲，绕到刺客的左边，张开钧窑烧出来似的一对匕首状的玫瑰紫锐齿直龁敌领般叉向刺客的左颈，刺客急转过头来用鱼肠剑招架匕首，刺客的左鱼肠剑在两把匕首的挟持之中，桂花蹔的左匕首在两柄鱼肠剑的夹击之中。相持之间我看到刺客有过极短暂细微的松口、退却和犹豫的动作，这仅在瞬间闪过，但桂花蹔凭借巨大的腿力像叉车似的抄过来，刺客只得再度接招。双方的牙齿死劲咬合，甚至发出极轻微的咯咯碰击之声。要争斗就会有牺牲，死伤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桂花蹔或许需要牢记这个铁血真理。我已经无法保全深陷激战的桂花蹔了，全靠它自己的实力和运气。猴子正紧张地关注着刺客，露出很揪心的神色，也完全无心理会我。

刺客和桂花蹔的格斗过程完全摈弃了撕咬一起扭作一团不断翻滚的陈旧套路，它们似乎更青睐于比拚内功。剑和匕首深深咬合着，积聚着越来越大的力量，双方的大腿死命支撑着牙齿传递过来的杀伐之力，咬合处竟然如同喜马拉雅山般拱起，四条大腿力撑住澳洲大陆和欧亚大陆，为山脉输送着拱起和上升的力量，这显然比阿Q和小D互揪辫子扭打时投在钱家粉墙上的蓝色虹形摄人心魄得多。井台边的两圈观战者悄无声息，紧张地或为刺客或为桂花蹔憋住劲，他们憋着劲的时候腮帮子的咬肌会无意识地一鼓一鼓。深度的内功比拚使刺客和桂花蹔体力都极大地消耗，我看到刺客大腿支撑点的趾节有些抓不住盆底，不由自主往后轻微滑动，山脉矮了下去。井边观者正想回头吁口气调整一下身体姿势，突然他们齐声“哦”了一声，猴子和我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看，当然摄入了观者“哦”的时候惊现的骇人格斗场景：刺客猛然发力以身体侧滚翻的力量想重创桂花蹔，桂花蹔猝不及防被带动一起侧滚翻，刺客是左滚翻，桂花蹔是右滚翻;滚翻的时候双方钳紧的牙齿不知哪一方可能被迫松开了，所以落地的瞬间桂花蹔像是飞溅出去一样跳在了盆壁高处。

我紧张得竟至于闭眼默祷。我忐忑不安睁眼细察时发现，刺客的触须竟然一样长了，显然刺客的右触须在刚才的奋然一搏时如同左触须一样也断了1公分。我接着发现桂花蹔的一根触须也断了有0.5公分模样，我发现断下的触须竟被挂在盆壁的一个细小糙口上。我不明白是怎样的情形迫使桂花蹔如飞溅般地跳开去。桂花蹔的挑战看来是失败了，但我不会嫌弃桂花蹔，我疼爱这个真有王孙贵族气质的斗士。我在几秒钟里正沮丧地胡思乱想，盆壁上的桂花蹔居然鸣叫起来，跳回盆底寻找刺客。刺客龇着牙却并不格斗，总躲着桂花蹔，伏在一边默不作声。细看之下我发现刺客龇开的是左边那颗牙，这颗牙之所以龇开是牙根歪倒，无法闭合。猴子发现了问题，用蹔尐草撩了撩刺客，刺客的右牙迟疑地开了开，再撩，右牙也不开了。桂花蹔低调鸣叫了几声，成为这一年的恒昌蹔尐之王。我兀自推测，桂花蹔若始终钳紧紫牙，它们一起翻滚落地的碰击力会当场折断刺客的左牙。桂花蹔完全停止了凯旋曲，触须也不再扫探，默立一边。刺客确实落下了重残，无法进食，很快就会死去。我和桂花蹔一样也有些难受。但我知道，最深陷于悲情的是即将痛失刺客的猴子。

我明白了家里的青面兽为什么和桂花蹔相了相牙就掉头走开，明白了格斗开始刺客为什么有过犹豫，它们一定是在试牙咬合时即已感觉到桂花蹔牙齿强大的咬合力，但刺客仍然义无反顾参与对自己来说很可能是致命的搏杀，不可为而犹为之，黄庭坚之言不妄矣。第二天一早，我拎了海鸥120照相机到猴子家给刺客拍了照留念，我凝视了刺客好长时间，心存内疚地离开。第二天中午照片冲出来后我给了猴子一张，自己也留了一张。猴子神情戚然地告诉我，刺客在早晨6点48分去世，以致整个上午他都没有心思听老师讲课。我轻轻拍了拍猴子的肩头，聊作安慰。回到家里，我在刺客的照片背面记下了它去世的日期和时间。

我更加珍爱桂花蹔，這珍爱里叠加了对刺客的哀悼。我深深感到蹔尐是虫中灵长，甚通人性。蹔尐的故事总有人格化的特点，就是因为叙述者和蹔尐之间大都能建立情感交流。蹔尐格斗的一生提示着人生的命运主题。中秋一战之后，我的桂花蹔声名远播却谢绝以后日子里的所有格斗邀请，我让桂花蹔跟着我一起享受没有功利追求的散淡而快乐的日子。我有过让桂花蹔回归七宝乡野的想法，终因不舍得它离开我，所以就把它放在我家天井西南角落的大泥缸里，让它每日得饮露水，我仍日以蜘蛛喂食。蜘蛛无法外逃，泥缸口有细眼网罩罩着。星光下秋风中，桂花蹔清朗的叫声飘进我少年的梦乡。可是桂花蹔的鸣叫不会永远清朗。寒露过后秋凉日甚，百日之虫皆趋老境，桂花蹔振翅费劲，叫声已露苍哑之态。我把桂花蹔接回家里，仍住进我做的盆里，每天饲以水果肉和河虾肉，荤素均衡，隔一两天仍喂它蜘蛛。这段时间里桂花蹔的健康状况保持平稳，一对触须仍然灵活。入冬后寒潮袭来，我将桂花蹔的蹔尐盆放进温暖的饭窠里，以延其天年。桂花蹔竟努力挨过了立冬和小雪的日子，它颤颤巍巍活到了大雪时节，弄堂里的一代蹔尐都已次第作古。桂花蹔终于也坚持不住了，它的一双触须已经无力地蜷曲起来，两匹峰腿也已迈不开步子。冬日的暖阳下，我把桂花蹔轻轻放在手心里，桂花蹔定是闻到了阳光照在我手上发出来的它熟悉的体味，用右前足依恋而无力地挠了一下我的手心，就再也不动了。那天是12月16日，星期天。我仍记得，那天看着桂花蹔在我手心里安详离去，少年的我，眼里注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