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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与冰心

2021-02-05彭新琪

上海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冰心巴金

彭新琪

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不知不觉累积了几十本,除了记录家庭、工作的杂事之外,更多的是记下了与巴金先生交往中的点点滴滴。翻来看,越看越入神,眼前的一幕幕仿佛发生在昨天,抓住了我的心,巴老的音容笑貌立体地出现在眼前,一位令人敬爱的伟人,一位真诚的普通人,真挚的情感中充满那么多的爱,爱家、爱国。

巴老说自己是最大的温情主义者,亲情、友情、同胞情,而最感动我的还是他与冰心的姐弟情……

我一直很想寫写巴老与冰心的情谊。巴金和冰心之间的情谊本是巴老情感世界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1995年12月,我大病以后到上海华东医院探望巴老,我把想写他与冰心的愿望告诉他,他慈祥地对我说,我很想帮你,但我没有力气说话,实在是帮不了。他是那么衰弱地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说话困难,我怎么能请他说这讲那呢。

我非常珍惜过去从他那里听到和看到的他与冰心交往记录中的点滴细节。

记得大约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天上午,我和一位报社记者在巴老家,闲聊中邮递员正送邮件来,巴老从九姑妈递过来的一叠报刊中拣出一封红蓝斜条花边的航空信封,我知道这是冰心的专用信封。巴老立即用剪刀仔细剪开信封,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件,我从他镜片后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欣喜,我走了过去,巴老把信笺递给我看,原来是冰心的一张墨宝,在一张狭长的宣纸上写着:

巴金老弟,忽然想到要给你写几个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冰心九0年八月十日

冰心老师的字俊秀飘逸,引用的是当年鲁迅借何瓦琴赠给瞿秋白的联句,以表明自己与巴金高尚的友谊。

巴老跟我说,他与冰心认识是1934年初在北平,那时他是《文学季刊》的编委,为邀请冰心担任《文学季刊》编委之事与靳以、郑振铎去拜访她,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但巴老在之前就读过冰心的诗歌,极为欢喜,他说那些“小诗”一直鲜明地印在他的心上,“常常觉得有人吟着诗走在前面”,而他也不知不觉地吟着诗慢慢地向前走去,吟诗在前的也许就是冰心,难怪巴老是从写诗开始写作的,在1922年的时候就发表了新诗,有九题二十首,《被虐待者底哭声》《天公》《战胜者》《在睡梦中的人们》……

我问巴老,“你们四十年代就开始通信了?”他说是关于出书的事,冰心的全集本准备在北新书局出版,由于抗战时期北新因民族问题惹了祸,改了名搬到重庆,冰心的书在出版上发生了问题,冰心当时在生活上也发生了困难。“我和萧珊去看望她,建议她把集子交给开明书店,因为我与开明书店比较熟,冰心高兴地接受了我的建议,她让我写序、写后记,就为这事,她给我写了信。”

他们保持着友好的通信。

到了老年,信件交往才多了些。记得一次去巴老家,邮差送信来,是中央民族学院谢冰心寄。我先看到照片,老太太抱着一只大猫坐在椅子上,照片后面写:

吴青(女儿)说他们是三等公民,我抱的一等公民,送给端端。

姑姥姥

巴老说冰心喜欢猫。

1993年3月,冰心的《九旬文选》由勤+缘出版社出,冰心在扉页上写道“巴金老弟留念”,还附上1980年巴老和冰心访问日本的合影。建国后他们一同出访了法国、印度、日本、苏联等国。记得李小林曾拿出一盒他们在法国拍的照片,有摄于宴会上、会议上的,一张在赫尔岑纪念碑前的四人照中(巴老、冰心、吴青和小林),巴老穿了件长呢大衣,非常神气,我说:“这张拍得很好,真神气。”他说:“我出去是代表中国人的,我特别要精神一些。”

想起他在国内,一件蓝布中山装、老棉鞋,走路有点内八字,也可以说不修边幅,但照片上衣着整洁挺括,精神烁烁、神采奕奕,很有风度,他说我是代表我们中国去的。他又说我这人很奇怪,年轻时信仰无政府主义,但其实爱国是贯穿我一生的。

巴老很珍爱朋友,记得1992年的一天去探望巴老,见巴老神色黯然,得知原来是巴老同庚同乡的友人艾芜和沙汀在同一个月相继离世。他说前些日子沙汀到北京开会回去经过上海,九姑妈从地下取出一坛女儿红装了八瓶,只喝了一瓶就离开了……他那样难过。我问他沙汀和冰心先认识谁。

“是冰心。”他说。

说到男女之间除了夫妻外,有没有别的感情。他说有啊,我说那你与冰心之间就是这样的感情。他毫不迟疑地说“我敬重她”。我说敬爱、姐弟之爱也是爱,她把你视作同怀,也是爱。巴老没有表情,没有回答,脑子里一直在想什么,在找什么。我看见他左眼里流出晶莹的泪珠,我走过去把手帕递给他,他左手捏着动了动手指,我替他拭去挂在脸颊上的泪珠。

耄耋之年的巴金和冰心惺惺相惜,相互倾吐,关爱着对方。

巴金老弟:

来札收读,还要给你写信,你说老人的干扰,名人的苦,我也有同感。我病前一天接待了六批人,从香港、马来西亚等地方来的都是说立即要离开的,都说和我见一面,拍一张照,但来了总要讲话。我说过我不怕人来,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薪可罚,我人自由自在。

冰心

我说你又向她发牢骚了吧。

“几个月前我给冰心大姐写信发牢骚,抱怨自己的处境。我们通信话都很短,因为彼此熟悉、了解,许多话不需要写出来,发牢骚也不用长篇大论。我讲两三句,她就明白了,或者给我一点安慰,或者批评两句,其实批评的时候极少,我的牢骚常引起她的共鸣,或者给她带来烦恼。”巴老笑着说,“她比我开朗,她过得很好。”

在冰心眼里巴老正直专一。

冰心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巴金用情十分严肃而专一,“可爱可佩”。

“1950年代有一次,我和巴金、萧珊一起到广东从化,萧珊要我为她编的刊物写稿。我的《一只木屐》,就是萧珊逼出来的。萧珊很可爱,也老实贤惠,对巴金照顾得很好,巴老身体后来差了,我看就与萧珊的死有关。在文坛差不多的人都有点风流的事,但巴金没有。”“一个人在感情方面一定要严肃一些,好多文艺界的朋友都是在这一点上没有做好。过去文艺界的诱惑太多了,巴金一辈子很正直,不说假话。用情很专一。我认识的人中,有才有情有趣的都有,有的人只是有他自己的爱情,随意挥洒这种东西,巴金就从来没有这样。婚姻这个问题也不复杂,你心里有主见就不复杂,心里简单就行了。”

一次到巴老家,见到书桌上坐着一个紫红色的实木架,巴老告诉我是冰心送的,搁在架子上看书可减少颈椎的压力。我说冰心送你书伴,你送了她什么?他说,“这是别人送她的,她给我用,我在她九十岁时送过九十朵玫瑰的花篮,是北京帮我办的,别的没送她什么东西。”

其实巴老常送书给冰心。冰心在巴老八十七岁时也送了九十朵玫瑰。

巴金曾说:“冰心大姐的存在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盏明灯,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乐观。灯亮着,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感到孤独……”

1990年代中,作家之家邀请巴老去杭州疗养,巴老说“如果医生同意她(冰心)来,可多见一次面”。可最终未得到医生允许。巴老说他最后一次见到冰心是1985年他到北京开政协会议。冰心因跌跤没有来参加,他到冰心家中去看望她。我说你们的情谊很高尚。他说是真诚。之后的日子他们也只能互通书信、电话彼此问候。

1994年10月5号,巴老在杭州,电话(打给冰心)无人接。“来杭州以前,就准备今年10月4日从西湖给你发个电报,只有几个字,祝你生日快乐,一句极平常的话。说明我真的感情,这多好。我常说身体一年比一年差,这是真话,不过我看也有反过来的时候,的确最近手又不抖了。自己感觉精神很好,乐观起来,常常做梦中见面的事,祝生日快乐!巴金1994年11月14日。”

1990年代末的一日,巴金午睡醒来很急躁地说:“给冰心打个电话……不,现在就打。”后来得知,巴老要给冰心打电话的那一刻,正是冰心女婿将老人的骨灰从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迎回家的途中……

2001年2月冰心女儿、女婿去华东医院探望了巴金。

在我的记忆和内心中还记录着许许多多、点点滴滴的温馨和关爱,但我帕金森的症状已不能让我摘记得更多。纸短情长,冰心与巴金两位时代的文学巨匠有着同样的人品、文品,他们的世纪知交那样地超凡脱俗、纯洁、真诚、高尚,将长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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