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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手后传

2021-02-04李国庆

当代作家 2021年1期
关键词:麻子老娘团长

李国庆

把陈小手从马上打下来以后,麻子团长得意洋洋地踅回天宁寺,臭哄哄的大嘴巴对着太太,唾沫星子乱飞,“那个王八蛋,老子把他给撂了。”

太太惊得瞪大眼睛,颤声问道:“谁?你把谁给撂了?”

麻子团长两眼一翻,牙齿咬得“咯咯”响:“陈小手啊,他敢乱摸我的女人,这不是找死吗?”

“啥?你这个天杀的。他,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没有他,我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我不管,谁乱摸我的女人,谁就得死!”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摸我的吗?告诉你,我和军长好了8年,因为你救了他的命,才把我赏赐给你的,你咋不把军长也撂了呀!啊?”

“你!”麻子团长去腰里掏枪。

“来呀!来呀!”

太太指着心口,“有本事你朝这儿打,你不打你他妈不是人!”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敢?你敢?你当然敢?实话告诉你,我生下来的孩子可是军长的!”

“你!臭婊子,老子灭了你!”

“来呀!来呀!你灭了我,你也算活到头了!”

麻子团长像泄了气的皮球,手慢慢垂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的太太,人已经死了。我找副好棺材把他埋了,也算对得起这小子了!”

可怜陈小手的女人也刚刚生产不久,丈夫骤然离去,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日子过得十分凄惨。

团长太太是个烈女子,满月以后,就搬去和陈小手的女人同住,四口人相依为命,当地人无不赞叹。

团长几次三番去请,都被曾经的太太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只得作罢。

他仗着有权有势,四处托人说亲,想重做新郎,可人们只要一提起这个杀人魔王,个个摇头,谁也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据说连孙(传芳)大帅知道了这件事也很生气,当面训斥了他一顿。

当地的士民百姓还邀约起来,写了一纸诉状告到衙门,指控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要求政府对他严加惩处,绳之以法。

衙门正准备派人调查,不久,“党军”打了过来,这畜生见风使舵,改换门庭,帮助他躲过了一劫。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他又投降日寇当了汉奸,助纣为虐,恶贯满盈。

日本投降了,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国军,还当了师长,继续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

解放战争中,他当了俘虏,被释放回家。

一天,他正蹲在家门口吸烟,一个年轻人来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狗东西,你还没死啊?”

他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啊?陈小手,你没死啊?我,我有罪,我该死,饶了我吧!!”说着,“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

来人是陈小手的儿子,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

团长被依法逮捕。

讨论案情的时候,大多数人主张杀。但上面指示,我党有政策,对国民党被俘军官,一个不杀,大部不抓。麻海同犯有人命案,民愤极大,应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使其受到应有的惩罚。

公判大会上,陈小手的妻子面对杀害丈夫的凶手,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几次晕了过去,后被送往医院急救。当陈小手的儿子陈小小手出现在主席台上的时候,全场观众惊呼:“陈小手!陈小手!”

陈小小手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也是一名良医,受到群众的爱戴和尊敬。

那天还差点出了大事,一名基干民兵把子弹推上膛,对着麻海同就搂火,幸亏站在旁边的民兵排长眼疾手快,把枪杆往上一抬,子弹才从麻的头顶飞了过去。

麻海同浑身抖得像筛糠,屎尿横流。

群众纷纷把臭鸡蛋、破鞋底、碎砖头、土坷垃向他扔去……

1975年底,麻子团长刑满释放。他孤零零地走出监狱,没有一个人来接他。

他在野地里走了三四个钟头,渐渐地天黑了,一轮半明半暗的残月升了起来。

眼前是一片坟场,几只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他,舌头一伸一缩,好像随时准备扑过来把他撕碎。树上的枭鸟不时发出凄厉阴森的惨叫,仿佛是在催命;远处的磷火一闪一闪,更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忽然,一道电光一闪,照在路边的一座墓碑上,上面清晰地刻着几个大字:陈小小之墓。

麻子团长恍惚中看见,陈小小迎面向自己走来,浑身是血,惨白的脸上布满仇恨和怨艾……

“啊!”他惊惧地狂叫一声,肝胆俱裂,满目漆黑,倒在地上魂飞魄散,一命呜呼。

2020年10月10日

附:

陈小手

汪曾祺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妇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则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了产房。过了一会儿(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陳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来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宁寺,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宁寺。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移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呲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口。团长拿出20块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20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宁寺,跨上马。团长掏出手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你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

1983年8月1日急就

(选自《中国作家选集丛书》: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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