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罐儿
2021-02-04武秀红
武秀红,女,吉林白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品》《延安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离婚真相》《血色缠绵》。
1985年的夏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疯狂地迷恋上了水彩渲染的世界。是徐悲鸿的奔马还是齐白石的水墨触动了我呢?都不记得了,时间太久,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只记得是初三下学期,从专科学校毕业的美术老师来给我们代美术课,黑板上挂着一张粗硬的白纸,他从容淡定地站在讲台上,拈着一根水彩笔在水彩盒里蘸了蘸,刷刷几下就在纸上绘出了一副风景画,那花呀草啊风一吹就动,鸟一拍翅膀仿佛就会飞出教室。我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画画,非要弄到一套水彩不可。拥有了一套水彩,就能画出像真的一样的风景吧?
这是跟学习无关的东西,爸妈是不会为我买单的。我根本没敢跟他们提,中考结束,我就去罐头厂做临时工。那个年代很难找到工作,但罐头厂夏天总会招一批临时工。家乡地处松嫩平原深处,旁边就是嫩江,北面紧挨着大草原,四季分明,农作物丰茂,尤其西红柿特别好吃,皮薄肉厚,一到夏天柿子熟了,罐头厂就会做大批的番茄酱销往国外,固定工人不够用,就会招临时工。不过,临时工也不是谁都可以去,是需要罐头厂的干部介绍才能去的。我去罐头厂做临时工是后院小丽姐夫介绍的,他是罐头厂的供销员。
那年我16岁,考上一所普通高中。那年我姐考上黑龙江大学。那年我老妹考上初中。那年,我处在懵懂和清醒之间。
罐头厂三班倒,我去的那天,组长分配我上白班,他将我领到一个很大的车间,后来我才知道那车间是擦罐车间。他把我交给一个老工人,吩咐了几句就走了。老工人姓董,个子不高,也不壮实,还微微有点驼背,但裹在蓝色工装里的身体敦敦实实的,好像浑身都是劲,尤其一双眉毛又黑又粗,像两把小刷子刷在两只眼睛上方。他蹙着那对惊艳的眉毛,不太高兴地嘀咕一句:“又来个啥也干不了的丫头,都给我整几个能干活的小蛋子呀?”然后他就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心里很憋气,我咋不能干活了?我来罐头厂就是来干活的!
车间空地上支着几个大大的案板,是乒乓球案子吗?案板四周堆積着很多箱子,左一堆,右一簇,有的叠得高高的,快顶到房顶了,有的扑扑拉拉的,跟窗台差不多平齐。靠北墙竖着一大排铁皮箱子,那是正规工人才拥有的服装箱。在其中一个服装箱里后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地面上湿漉漉的,都是水,低洼的地方水都没了鞋窼儿。一些长条木板东一块西一块地扔在地上,有的地方则没有木板。后来我发现木板是垫在低洼地带积水多的地方,供人踩着。可我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于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木板和水泥地之间踉跄着,引得四周围的老工人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傻逼,到边上来,货来了碰到你!”暗影处有个浑厚的声音响亮地喊。
是喊我吗?可我不是傻逼!我想听那人的话,又不想被当成傻逼,就走到一边靠服装箱站着,跟那些老工人拉开点距离。
车间是几扇巨大的铁门焊成的,几扇大铁门一开,好像半个车间都掀开了,很亮堂。那是盛夏,外面白花花的太阳炙烤着房顶,车间里闷热极了,一丝风都没有,站在那里不动都出汗。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生吆喝着什么,咕噜咕噜地推着一辆巨大的车子冲进车间,车轮将水泥地上的脏水溅了起来,嘣得到处都是,四外便想起女工的尖叫和老工人粗野的骂声。
“妈个巴的,谁家小鸡巴孩?家伙式儿长齐了吗就这么咋呼六斗的?”
“再得瑟把家伙式儿没收了下酒!”
我当时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知道不是好话,因为看到女工憋着脸笑得很暧昧。
几个男生叮叮咣咣地卸完货,拽着板车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卸下来的是一个个的罐头,银白色的铁皮罐头。这东西之前在小铺的货架上看到过,也在电影里看到过,好嚼裹,我们普通人家从来不会买这么贵重的东西,那会被我妈骂作败家子儿,至少骂一年。那些铁皮罐头被男孩子们叽里咕噜卸下来之后,有那么三两个磕瘪肚了,老工人就一把甩出去,说是将来要卖废品。再来个工人一脚把那些瘪肚罐头踢到角落的箱子底下。
那底下是个聚宝盆呢!
这些罐头刚在高温炉里蒸熟,要立即将罐头外面的污渍擦拭干净。擦罐儿这活儿又脏又累,午餐肉的罐头外面粘着一丝丝铁红色的肉丝,番茄酱的罐头外面则到处是橘红色的番茄酱,要用抹布反复地擦拭干净。罐头滚烫的,拿在手里,把手指和掌心都烫红了。一个老工人甩给我一条油渍麻花的抹布——他就是骂我傻逼的人,也是组长交代他分配我干活的那个微微驼背的人,也是刚才骂粗话的人,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师傅。董师傅看见我被烫得丝丝哈哈,就笑着骂:“你傻呀,不知道把罐头放在案板上擦?攥在手里当宝呢?”
我虽然感激他的提醒,但不喜欢他说的话,多好的话到他嘴里也变味了,难听死了。
案板是个方形的很大的铁板,我进车间第一眼就看见了这家伙,我还以为是乒乓球案子呢!心里想,嘿,罐头厂的领导真不错,工人干活累了还让大家打球娱乐娱乐。
天气热,罐头也热,忙碌得更热,刘海儿被汗水溻湿了,黏嗒嗒地贴在额头上,手一直是湿的。几天后指节处开始掉皮,丝丝拉拉地疼。地面也是湿的,我穿了父亲的旧雨靴。旧雨靴补过几次,前尖儿和后跟儿都黏贴着一块水粉色的塑料,长期泡在水里,黏贴的水粉色塑料和黑色雨靴之间不那么紧密了,从缝隙处时不时地往靴子里渗水。脚踩在里面,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好像里面藏着好几只小青蛙,不停地咕叽咕叽地叫。下班回家要把湿漉漉的鞋垫拿出来晾晒,第二天才可以继续穿。
见我腰酸背痛,妈爸都说,别去了,在家好好学习得了,画什么画?我就不敢说累了。干了几天,也顺过点架儿来,不像最初的几天难熬了。这时候,倒班儿轮到我,我开始上夜班儿。
上夜班儿可真遭罪,困死了,眼皮沉得像压了一座大山抬不起来。有罐儿擦的时候还容易打发时间,没活儿干的时候太难熬了,监工严禁工人睡觉。但我看见董师傅躲起来打盹,我也急忙偎在一堆箱子旁想歇一歇靠一靠,真的没想睡觉,但立刻就睡过去了。醒来后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万分痛苦,生无可恋——没睡够啊!四周昏黄的灯光模糊的人影,好像某个电影里的片段,对,《野麦岭》里缫厂女工们工作的夜景。一声吆喝:“来罐儿了——”我就跌跌撞撞地赶上干活儿的人流。嘴角还挂着梦中淌下的哈喇子,脸上还留着箱子的棱角硌出来的深深的印儿。
巨大的吊灯高高地挂在车间的棚顶,灯丝吱吱啦啦地响着,我真担心它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爆了,炸掉的碎片崩坏我的脸。嗡嗡叫着的蚊子汹涌着向灯光飞来,灯壁上黏贴着许多蚊子的尸体,要是把它们擦掉,灯光也许会更亮吧,但也会吸引来更远的蚊子。蚊子蜂拥而来,扑不到灯上,就落在下面干活的工人身上。它们用尖尖的利嘴哧地扎入皮肤里,又疼又痒,瞬间就会叮起一个红肿的大包。等你抬起手掌向蚊子拍去时,那些作案的小混蛋却灵巧而机敏地逃走了,只留下手掌呱唧一声重重地拍疼自己的胳膊。天呢,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啊?我不断地往门口墙上挂着的大挂钟上瞄,真希望自己是孙悟空,变成个小人儿飞到钟上把时针拨到12点。
老工人为了防止发困,就躲在角落里甩扑克,赢烟卷的。董师傅抽的是长白参,三毛钱一盒,有个叫老球子的瘦男人抽金葫芦,一毛钱一盒。董师傅输三回掏一根长白参上供,老球子每输一次就掏出一根金葫芦上供。董师傅让我把眼儿(望风),监工来了叫他们。有一次我站着看他们甩扑克,竟然靠着箱子睡着了,监工来了之后把他们的烟卷都没收了。董师傅被没收了半盒长白参,老球子被没收了一盒金葫芦。我低着头跟着师傅想说对不起,董师傅摆摆手走了,不知道是没事儿的意思,还是不让我跟着他的意思。
也有快乐的时候。那个时代大家都用饭盒带饭,吃饭时,老工人从角落的箱子底下翻出要做废品处理的瘪肚罐头,他们从工装的后屁股兜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刀,一甩,啪地一声,两寸多长的尖刀就甩了出来。把刀刃按在罐头盖儿上,把住刀背用力摁,铁皮盖儿就切开一到口子,再竖着切一道口子,铁皮盖儿上就有了个十字口子,把四个尖尖的铁皮角向外翘,再向下掰开,里面的罐头就露出来了。如果是午餐牛肉,那香味在车间门口都能闻到,要立刻分吃干净,不能让监工发现。有一次董师傅让我去角落拿水盆,我拿起水盆要走,董师傅说:“傻逼,真是让你拿水盆啊?给你——”他冲我扬扬手里的罐头,用刀子从罐头里剜出一大块午餐肉递给我。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拿着,舍不得一口吞下。但董师傅叮嘱:“快点吃,别让人看见!”
偷吃东西本身就香,何况吃那么好的东西啊!以前从来都没吃过。整个晚上我都在兴奋中度过,唇齿间一直留着午餐肉那贼香贼香的味儿。
天色一点点地黑下去,黑到浓时那种无望和迷惘让人窒息。但又盼着天快点全黑下来,那样离下班的时间就近了。午夜12点钟声一响,浑身都轻松了,好像脱掉一件重重的铁皮衣服,又好像从地狱里放出来一样。可高兴之余又是恐惧,因为没人跟我同路,而路上没有路灯,没有车辆,没有行人,我一个人要走两条路三条街再走过家门前那条长长的胡同,这绝对是件漫长而恐怖的事情。我已经长大了一些,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无知又无畏的小孩,我大到不足以保护自己,却又懂得了足够的恐惧。我提心吊胆地出了厂门,准备硬着头皮往家走。突然,路边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直直地射了过来。
“是二姑娘吗?”那是爸的声音。
我的心呼啦一下亮堂起来,踩着那束光,就像踩着暗夜里一道明亮的梯子,蹦跳着走到爸的面前。原以为爸不同意我打工,不会来接我,何况他白天要上班。
“让你一个人走夜路,爸能放心嗎?”爸推起自行车片腿上了车子。
“丫头有人接你啊,那我们就不送你了——”粗大的嗓音从后面传来,竟然是董师傅,董师傅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弱的男人,是老球子。
没想到董师傅竟然知道我怕走夜路,还想着送我回家。我冲他们感激地摇摇手,有些炫耀地说:“我爸来接我了。”
我跳上自行车后座,双手环抱着爸的腰,右脸贴在爸温暖结实的后背,有时竟然会睡着。爸一路上跟我说着话,具体说的是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劝我好好学习,向考上大学的姐姐学习,别再干这又苦又累的活儿。爸以前经常对我们说:“要念好书考上大学,到时候大学毕业就能坐办公室,不像工人出苦大力挣钱,人家坐办公室的不哼不哈就把钱挣到手了。”他说没说当官发财什么的?好像没说。那个事情离我太遥远了。也可能说了,因为我睡着了,不记得了,只记得爸似乎把许多他年轻时的梦想都付诸在我的身上,也或者是我们姐弟身上。
夜色变得轻松起来,不知名的鸟虫藏在壕沟的草窼儿里哼着歌,自行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好像工作了十多天左右,罐头厂来外宾了,我们临时工也分了一套工装打扮起来。车间里还进行了一次大清扫,角落里那些瘪肚的罐头被工友们藏到服装箱里。也正因为这次的大清扫,才随后发生了那件大事。
第一次看见外国人很激动,外国人个子很高,黄头发,蓝眼睛,皮肤很白,说话全是英文,我一句都没听懂,恍惚好像听见他跟厂长说了一次桑可由。厂长喝得红光满面,满身酒气,陪着老外在车间里绕了一圈,出门就钻进小汽车带着老外去宾馆了。那天晚上吃饭时,董师傅从箱子里拿出两盒瘪肚罐头分给我们女工,学着厂长的口吻说:“工厂得以兴盛繁华,是你们这些主人翁创造的,现在把罐头分给大家,犒劳犒劳你们这些主人翁!”引得大家笑成一片。
翌日一早,我们正在案子旁擦罐,监工带着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走进车间,那是厂保卫科的干部。他们突击搜查,打开一个个的服装箱,其中在老球子的箱子里搜到十几盒瘪肚的罐头。老球子被带走了,听说不仅要罚款,还要被送到派出所判刑,蹲笆篱子。
老球子走了之后,董师傅和几个老工人也出了车间。听女工说董师傅是带着大伙到厂长那里给老球子说情去了。老球子家穷,一个瘫吧在床的老母亲,还有一窝孩子,都等他挣钱买米下锅呢,他妻子几年前就得病去世了。我那天下班的时候也没看到董师傅回来,第二天上班才知道董师傅他们的求情没有用,老球子被押到派出所去了。厂长还说我们擦罐车间的工人故意砸瘪罐头,就为了偷吃。老球子就是破坏生产的典型,要好好教育教育他。
那个年代法律很严苛,进了派出所,公职就被取消了。我后怕了很长时间,担心监工或者保卫科的人来审问我,到底偷吃了多少公家的午餐罐头。嘴馋真不是好事,让人提心吊胆。吃饭时,董师傅再给我罐头,打死我也不敢要了。董师傅笑着说:“看你那小胆儿,吓破了吧?这噶哒有个规矩,咋吃都行,就是不能往家顺!”顺就是偷。老球子藏到服装箱里的瘪肚罐头是要顺回家给老娘和孩子吃。不知道老球子后来咋样了,但没见他回车间,也不知道他家的老娘和孩子咋过日子。工作太累了,三班倒折腾得我昼夜颠倒,糊里糊涂的,后来就淡忘了这件事。
那时的工钱是一天八毛钱,这事儿我记得很清楚,成年临时工则每人一块二。可我跟成年工人干一样的活,没比他们少擦一个罐儿,却比他们一天少挣四毛钱,一个月是多少啊!我把这不公平的事回家对爸说了,我爸说:哪有那么多的公平?你将来考上大学当上干部,第一个月开支就比你爸的工资高,我们厂新分来的大学生都比我开得多!还得好好念书,书里自有黄金屋。
我不跟我爸谈考大学,我那时隐隐地有了厌学的感觉。却又不知道如果不上学,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水彩笔一盒是八块六毛。我起初算计着干上半个月就可以不干了。但金钱的诱惑还是蛮大的,我每天都累积着我的工钱,多干一天,就多挣八毛钱。这想法最终支撑我干了二十五天,整整一个暑假我都泡在罐头厂,一共挣了二十块钱。那时暑期放假不到一个月,临上学前一天我辞职,在会计室领到二十块钱工资,我急忙跑到厂子对面的小铺买了两盒长白参,想孝敬董师傅,没想到董师傅没在车间,其他工人也没在车间。听看大门的说,擦罐车间的工人都去厂长办公室为老球子请愿去了,正好外国人在,厂长在外国人面前,肯定能给工人一个面子,饶了老球子。
我因为急着走,就把两盒烟放到看大门的师傅那里,让他交给董师傅。我则喜滋滋地揣着我的工资离开了罐头厂。
攥着自己挣的钱,兴奋得不得了,好像之前那些天受的苦遭的罪都不是个事儿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百货公司的二楼去买水彩。下楼时,忽然在拐角的柜台看见了雨靴,我毫不犹豫地掏钱给爸买了双新靴子。
那双墨绿色的靴子,爸头两年不舍得穿。下小雨时,爸说,雨这么小,穿旧靴子将就将就不能进水。下大雨时,爸说,这么大雨,太造祸靴子,还是穿旧的吧。后来旧靴子被我偷偷地卖给收废品的白胡子老头了,白胡子给了我两斤金黄色的沙果呢!记得那天晚上爸回来我递给他两个金黄色的沙果,他咬了一口,酸得又闭眼睛又缩脖子,说:“二姑娘你挣那俩钱不容易,别总瞎買东西胡花了。”我偷偷地笑了,他不知道那是他的旧靴子换来的。
旧靴子没了,爸才开始穿我买的新靴子。每次下雨天爸拿出那双墨绿色的靴子坐在炕沿儿上,就会喜滋滋地念叨一句:我二姑娘用第一笔工资买的呢!
我画画的梦想终究没有坚持下去,一盒水彩还没有用完我就失去了兴趣。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拥有一套水彩并不能画出绝美的风景,还需要天赋悟性和一颗喜欢画画并愿意十年如一日勤奋作画的心。
离开罐头厂后,我没再见到董师傅,也不知道老球子后来从派出所出来没。四年后,我考大学再次落榜(我考了两年),背着啤酒月饼坐着小火车跑到海坨子做小买卖时,在泡子的斜坡上,倚着盐碱地的水草哼着二人转的人一回头,我惊呆了,竟然是罐头厂的董师傅。
董师傅比四年前老了不止四岁,背也似乎驼得严重了,鬓角有了隐约的白发,人也瘦了一圈。他告诉我老球子被判了一年拘留,出来之后在大街上蹬倒骑驴,整个人竟然气吹似的胖了。董师傅则因为破坏安定团结被厂子辞退。那天我临上火车前给他买了两盒长白参,他并没推辞,笑着接了,并说四年前的长白参他也抽到了,看大门的给他了,不过,看大门的留了一盒。我问他当年为了老球子而被辞退有没有后悔,董师傅没说话,穿着沉重的水杈到泡子里去起卦子,人走得远远的了,有风顺着泡子沿儿溜过来,传来一道豁亮的歌声:“二更啊里呀,敲打窗棱啊,尊声郎君莫要高声,下地我打开了门,笑脸来相迎,一把拉住郎君的手,呀嘛嘿,郎啊郎啊叫了好几声啊……”
我坐上小火车,在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里,远处的泡子被夕阳染成了一片橘黄色。那段擦罐儿的日子竟然铺天盖地向我涌来。那些回忆不是连贯的,是片段的,在记忆的风景里静静地蹁跹:董师傅向我扬着手里的罐头,董师傅骂我傻逼,老球子箱子里被搜出的十几个瘪肚的罐头,我脚下的靴子咕叽咕叽地叫,爸在厂门口向我照过来的手电光,我在黑暗中踩着明亮的梯子向爸走去……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