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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

2021-02-04王秀琴

延安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胡

王秀琴,女,山西文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黄河》《野草》,出版长篇小说《天地公心》《大清镖师》。

美芬:

你我现在虽已离婚,看在仨孩儿面上也好,念叨一日夫妻百日恩也罷,觉得你还是俺老婆,毕竟同床共枕18年。18年你跟上俺先前吃过不少苦,一人带仨孩,里里外外忙碌,后来开了窑,挣了钱,你也过了几天好日子。我心里总算舒展些,代表老于家念你好。

如今我身无分文,身陷令五(囹圄),还有茫茫25年刑期。有的是时间想很多事,别人做过,咱也做过的;想很多人,交情深的,交情浅的。有些话,有些事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估计我会死在这里。这坚硬冰冷的水泥小房,难道是我最后坟墓?不,老天爷,还不如把俺扔到煤坑里,同我先知先觉的父亲一样,几亿年之后,同化作煤。

记得吗,咱第一个窑口开时的场面?那家伙,真把人兴奋的!煤口一开,乌金滚滚来。后山都被炸响了。多少人眼红的眼珠子都快撑出来了。“我是于成龙的后代。”吃兴时说的,记得吗?父亲眯缝眼,捋山羊胡,得意点头,体面接受众人拜贺。孙阴阳也真能耐,诸事安排得妥妥贴贴。你穿着得体,跑前跑后,那叫一个精干……

于二  亲笔

1

沉寂了百年的牛家垣叫于二炸醒了。

7月26日这天,牛家垣山头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于二身着白短袖,西装裤,胸前别枝小红花,逢人递烟敬茶,笑眯眯地招待八方宾客。妻子刁美芬,衣着入时,不离于二半步,脸上张着笑容,四处贩卖。

于老板请你说说发现这牛家垣煤矿的发展过程。电视台一漂亮女记者,手持麦克风,见缝插针,采访于二。小伙子扛摄像机尾随于后,不停变换拍摄角度。

清清嗓子,眨眨眼,于二极力翻拣记忆:我们这儿地脉原来硬得很,种啥啥不长,也不是不长,长着长着就长歪了,也不是长歪,就是跟人吊蛋。玉米杆像侏儒,高粱秸像拐棍,地瓜土豆纯粹就是毛蛋蛋。哦,不好意思,我老土圪蛋,说话爱乱劈瞎砍,但事实就是这样。于二大嘴一咧,露出的牙白且齐。女记者心说是喝泉水喝的。原生态,这才是山里人嘛,质朴豪爽,能理解!女记者微微一笑,问煤床和炭脉咋发现的?刁美芬识势眼,主动后退,闪在镜头外。于二挠头皮,说一天我蹲在地里,摸侏儒,拄拐棍,揣毛蛋蛋,这不成器呀!穷日子啥时到头?顺手拔株助长,不小心折成两截。咦,汁液竟是黑的。也不黑,反正它不是绿的。我又操起块石头砸另一块石头。你猜怎么着?石纹一绺一绺,全是黑道道。黑道道咋来的?我这脑子就动开了,像划过一圈圈黑道道。顺手操起镐使劲刨,半尺深有黑糁糁,一腿深有煤块块。再刨,刨到一人深,煤粒,煤块,全露出来了。

女记者还想问,于二满脸焦急瞅路口,抬腕看表,说这孙阴阳咋还不来呢?上哪阴阳去了?刁美芬跺脚急道不会吧,跟说好的。孙阴阳不来,套开不了啊!到时候扣他一半喜喜钱。

乌鸦嘴!于二反口啐道。

刁美芬立时住嘴。女记者笑这对夫妻,退到一边。小伙子关上镜头。采访告一段落。

于德寿,于二爹,葛优瘫般在一张太师椅上。太阳毒哗哗瞅他,他说良辰时刻不到,孙阴阳就不到。

来了来了。刁美芬眼尖,就见孙阴阳一袭白衣,飘飘欲仙,一步三摇,手持一圆盘,近了才知是罗盘,腋下夹卷东西,飘然而至。

好一派仙风道骨。小地方出这么个人物,精灵古怪,也是了得。

身后竟跟名乞丐!托一空碗,持一竹竿,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满脸污垢,众人眼斜心惊瞅他,他满不在乎。

于二的脸帘子似地就拉下来了。

场面果然镇住。锣鼓停了,交头接耳的不再咬耳朵,人们拢过来,瞅孙阴阳。孙阴阳掉过来转过去,踩块地方,轻拿轻放腋下东西;唰一耸肩头,一抬胳膊,抖高袖子,甩开膀子,拿妖做法样。

乞丐见人越围越多,抱空碗与竹杖于胸,众目睽睽下,仰面躺倒,捉虱自吃。

人们吁声一片,冷气倒抽。

于二打个激灵,头上的汗珠争先恐后往外冒。

请人如请神,阵地眼见交给孙阴阳,看他咋样!

看一眼头顶上的太阳,孙阴阳朗声说良辰吉时已到,炮声请——刹时炮声大作,药粒纸屑赛下雨。孙阴阳踩着尾音儿,手中罗盘哗哗作响,时而举过头顶,时而弯腰屈躬,时而龙行摆步,时而侧耳谛听,口中咒语不断:

凡炭脉者,视其山石,数石则行,青石砂石则否。察其土有黑苗,测其石之层数,避其泌水之潦。因上以知下,因近以知远……八方神煞,二十四山,五音,十二界星,二十八宿,生辰八字,九宫,大小利月,流年运气,各星主事,都给俺听好了:此时此刻,此地此山,纳音五行相生相携,此方位吉利,此时刻吉利,此地此口即可破门。来呀,开挖窑口——

香裱供品早就备足,美芬赶紧用木盘托了过来。

孙阴阳双膝跪地,三拜九叩,口中直呼:山神鬼神土地神窑爷神黑炭神各路诸神,神灵保佑,保佑于家老二,开窑顺遂,大吉大利。于二跟着跪,磕了仨响头。

瞬间锣鼓又起,鞭炮齐鸣。

先是开场震神呼神,如今是收场谢神送神。

人心尖尖都叫孙阴阳拽住,一口气叫他吊住,身形儿矮了许多。为抓拍各个角度,忙坏了摄像小伙子。孙阴阳怀中掏出张纸,对着太阳,哗抖开,递与于二,叫他念。刁美芬手持木盘,往前凑,纸上到底写着什么?

于二展纸,从头至尾细观一遍,正待张口,孙阴阳一把扯过,问老爷子可曾来否?来了。于二满脸羞愧,汗珠争先恐后出来。请老太爷!孙阴阳垂目低首,声音像从地底下发出。众人闪出条道。于二站起,三步两步去扶父亲。于德寿冲孙阴阳一抱拳。孙阴阳面露喜色,一抱拳说老太爷请了。两人四目相交,火花迸射,如短兵相接,刀光火影,云电相击,片刻便偃旗息鼓,心领神会,云歇雨住。到底人阅历深,米粒吃得多,道也着得深。于德寿连说几个好,颤颤巍巍跪下,于二也跟跪下来。手中木盘递于旁人,美芬也欲下跪。

阴人后退!孙阴阳眼神利剑一样逼过来,鼻孔里吐出四字。双肩一抖,展纸于德寿,说老太爷识文断字,开窑祭文还得由老太爷告念。耕读传家要紧哪!于德寿接过纸文,侧头对于二说。父亲教训得是。于二满脸惶愧,

……于惟于煤,利用不匱。谷粟齐美,千金媲贵。是日至宝,获之罕艰。竭心我求,乃在兹山。泰远滋至,……阁闾永利。凿工处始,成务冀终。潜相予治,允资神功。

文词绉绉,于二听了个大概。

开窑!孙阴阳大叫一声,于二跟着振臂一挥,四个精干后生,身穿红绸衣裤,手持挂着红绸绣球的新锹,踢阵步走过来,象征性挖几下退到一边。于二待要起身,孙阴阳摆手制止,拿起罗盘,冲乞丐哗哗摇了两下。

众人寻声望去。

乞丐二郎腿高跷,鼾声如雷。小伙子正围着他拍摄,像摄魂拿魄。乞丐浑然坐起,抹把脸,伸懒腰,怀间掏出炭块,乌黑发亮,塞嘴里,兀自大嚼,咯嘣声不绝于耳,疹得人后背冒冷汗。众人更是惊愕,见乞丐满嘴煤渣子,骇得直往后退。摄像机都黑了屏。

这煤竟然能吃?漂亮女记者瞠目结舌直着嗓子叫。

还治妇人月经不调,产后儿枕呢!孙阴阳满脸得意。

乞丐咽口煤渣子,张口就唱:

一进窑场观四方,坐北朝南细端详。开采烧香要破土,正在那普口上。作头的,心力眼力能力名誉,如同那浩月照八方,开窑的那洪福齐天盖无双。

这是送喜歌要喜喜钱哩。众人恍然大悟。有的掏耳捋发,想听得再仔细些。于德寿大叫快请喜喜钱。刁美芬一路小跑到辆摩托车旁,后座里拎出个手提包,摸出红纸包。只听那乞丐又唱:

天开仓,地开库,天巧地拙神开路。垫窑场,开柜房,买卖就在今晚上。侧楞挖煤不歇工,槽拉车装两下分。……黑煤不嘭,白煤不爆,哪家交界也挨不着!天道旱巴巴,于二开煤口,赛如洒甘霖。

于德寿高叫赏喜钱——恰好一口老痰上来,糊哑了喉咙。美芬将红包递于德寿手上。于德寿双手捧给孙阴阳。孙阴阳一只手接了,一掂又一捻,眼睛瞟乞丐。乞丐会意,又唱起来:

一进窑场寒了心,黄蒿长得几丈深。几丈深拔不掉。作头老板急得上了吊。众伙计受瓦斯,一个一个瞪眼闭了气……

这叫啥话?老孙你这唱得哪出?于德寿高叫,锣还没倒,窑还没开,你就给我倒灶!加赏钱——有有有。于二也急急站起来。美芬赶紧又摸出个红包,比先前厚实了些,脸色较先前难看了些,交给于德寿。阴阳的口,没梁的斗。于家这一锹子下去,还仰仗您老人家呢!于德寿将红包交给孙阴阳。咱哥俩,谁跟谁!有个意思就行了。孙阴阳推辞着揣在腰间,冲乞丐说再唱次喜歌吧。

乞丐又唱起来,唱完依旧躺下,捉虱自吃。

2

于二生怕冷落了一个公家人,瞅这个瞄那个,见都屏气凝神瞧孙阴阳,很开眼的样子,心稍宽。敝舍略备薄酒,请各位务必赏光。他朝众人抱拳,眼神里全是乞求。于老板不是要请公家人讲话?孙阴阳腰板一挺,脖子一梗,一幅谦虚礼让。你搞这个他们还讲什么话?转过头看着老胡,一群公家人当中老胡资格最老。老胡笑呵呵说我们捧个人场,两肩抬张嘴,就剩下吃于老板开张酒了。孙阴阳清清嗓子说你们要不讲,我这里真还有几句话要讲,老少爷们,受老太爷委托,借此宝地,趁此良时,给大家看样东西——拾起放地上的东西,解开红绸带,哗展在胸前,像他变成了一堵墙。人们又折回来,生怕错过好戏。孙阴阳不动声色,探出头来,用眼神招呼人们。于二心说这唱得哪出?这么大事,父亲竟事先没说一声!

于德寿由儿媳搀扶,倚老卖老立起,点着拐杖,一步三摇,穿过人群,挨到孙阴阳身边,返转身,与他站成一排,腮帮子一拱一拱,胡子一翘一翘说这是于家神则族谱。孙阴阳说经慎密推算,于老太爷是于成龙第15代孙。于成龙大家都知道吧?大清官——有人点头,有人没反应过来,孙阴阳又说照此推算,于老板便是老于公第16代孙。这是族谱,谱系脉络分明,神位齐全,辈字严整。按辈字推算,于老板该属‘汉字辈。叫——

于汉文。于德寿肃着脸说。

孙阴阳扭过脸问于二对吧。

于二慌忙点头说没错。咱排行老二,老大于汉武年轻时上山打柴,叫狼叼走。老父念叨大哥,呼我儿我儿,外人于二于二叫顺了嘴,学名儿反倒忘了。于二憨自笑两声,笑容僵在脸上,心里一个劲问自己我是谁?谁是于汉文?有人起哄说于汉文这名儿好啊,完了又小声嘀咕于家啥时和于成龙挂上钩了?

大家别急,容我细细道来。孙阴阳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说熟读历史者都知道,历史上有两个于成龙。一个是山西永宁人称大于公;一个汉军镶红旗人称小于公,都任过直隶巡抚,都是有名的清官,又都为查黑煤窑而微服私访过。小于公到过咱牛家垣没?无考证。但大于公实实在在来过,一住几个月。刚来时他老人家隐姓埋名,微服私访,亲自下窑体察民情。后其身份被随行人员道破,因他们实在受不了这份焦苦。于公等便被窑主热情款待,一位还将千金许给他。大家也许要问于公不是清官吗,怎能随便吃人饭,娶人家小姐?各位想想,自古以来人皆有七情六欲,清官也是人哪!女儿家清秀端庄,哪个男人不动心!没多久小姐便身怀有孕。于公到任没几月其子出生,此便于家在牛家垣第一代子嗣。因于公德盛,于家香火旺盛,于氏子孙延续至今仍绵绵瓜瓞整整16代,不,是17代。大家请看这是族系和辈字。有人便凑上去细看,果然族系分明,族枝庞大,辈字合卯,字字铿锵。

好小子,怪不得这几年倒腾山货顺风顺水,发财发福,原来有祖上荫德。就有亲邻、同学、朋友过来抱于二的肩。

于二确是倒腾山货起家。

孙阴阳慢条斯理卷收族谱说,今天为啥在此大张旗鼓抖露家族谱系这事儿?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今儿来的男女老少,公捧私交都是于老板贵人,遇事多照应,与人方便与己积善积德,相信于老板致富不忘乡里,不忘亲朋,不忘大家。于老板表个态吧!

脸上泛着红光,于二看一眼于德寿和孙阴阳,对众人说于二山野汉子,没见过多少世面,有事求到大伙儿门下,别说不识得就行;大伙有事用得着于二,尽管开口,绝不会叫脸皮儿掉地上!

骤起的锣鼓声淹没了于二声音。

3

真像乞丐所唱,天道大旱,于二开窑赛如洒甘霖。

洒甘霖就值得庆贺!于二家。

为遮阳蔽日挡风沙,小八间庭院半顶都蒙上帆布。太阳从帆布眼钻进来,一束一束光柱子打人们身上,赛舞台上的镭射。

十几套桌凳已经摆好。西檐墙下一溜霸王灶,旁忙碌着几个厨子,胸挂围裙,周围长条案板,盘儿碟儿,锅碗筷盆,一溜儿排开,像排开了兵布开了阵。煎、炸、蒸、炖、炒、烩、卤,厨子们看家本领全使出来了。脖上搭条毛巾,擦得快汗珠子冒得快。饭菜香气叫他们挥撵得到处都是。他们简直成了制造和出产香气的人。不知谁家狗和鸡,逡巡着,密谋着,焦虑着,揣摩着,像要来场暴动。

宾客都随了礼,三五成群围坐桌边,等着上菜。

女记者赶着交稿,饭顾不上吃,带扛摄像机的小伙子走了。

税务员老胡,工商所小龚,土地所老麻,国土局小房,几个笑眯眯坐在明堂角落一张桌边。已经商量过免了随礼,是代表单位和一把手来的,制服在身,肩负公务,脸上分明写着理直气壮。不知哪个提起私交。老胡说按论私人交情,咱就得随份礼。可公是公私是私,公私最好分开,搅在一起,到时候交情谈不上,工作也做不好,你们说是不是?再说他于二能收咱的礼?那不打他脸断他人脉和财路嘛!其他几人附和点头称是。

于二夫妇跑来跑去,已顾头顾不得尾了。但着三忙俩依然记着老胡等人。因是公家人,以后擦着抹着地儿多,老胡他们被让明堂正中,又请到西上屋,宽敞,就他们一桌,相当于雅间。

桌子安得差不多了,总管高呼开饭——

东上房帘子被人打起,小碎步撵着八个姑娘,像舞台上丫环出场,上身穿白底蓝碎花红绸镶边盘扣对襟小袄,下身穿黑裤子脚穿黑绒舞蹈鞋,一条粗长辫子绕肩搭胸前,都十七、八模样,髋腰扭得有些夸张,飘向灶间,端菜上碗。炒菜师傅看得直瞪眼,热油溅在胳膊上,龇牙咧嘴在围裙上蹭,眼神又落回锅里,锅里的肉油汪汪。

还有这一手?是调动了所有资源嘛!

这顿饭有的吃了,叫秀色可餐!

先张口咋舌后议论纷纷。对姑娘品头论足,盼着最漂亮的那个能上自己这桌。

先凉后热,凉四盘八碟,热四碗四烧:红烧喇嘛苜蓿土豆炖牛肉;最后主食跟着两汤。主食油糕扁食。油糕步步登高,扁食交子有财运,寓意各别。两汤:莲子银耳汤甜丝丝,紫菜蛋汤清淡型。可以说荤素搭配,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一道菜一道菜被姑娘们端上来。本来很普通的菜,被姑娘们翘着莲花指来来回回这么一端,立增几份香气,厨子手艺也被捧到十二分。客人们吃得不仅欢且带了雅,吃一嘴便放下筷,看一眼姑娘们,生怕她们笑话。其实不是怕她们笑话,是怕坏了自己形象,也不是怕坏了自己形象,是男人见到漂亮姑娘下意识一种本能。生吞活剥狼吞虎咽?没教养!样子是做给人看的。

于二的席面叫人开了眼喂了胃解了馋。还是人家活络,又不知从哪请高人调教出这帮水仙花一般的姑娘,搔首弄姿来上菜,岂不更开胃更解馋?其实哪是开胃,是吊胃,更馋人,眼饱肚更馋的馋!人都说深山出俊鸟,经人一调理,个个赛如展翅欲飞的金凤凰,下凡下界的九仙女,招惹得报名当矿工小伙踏破了门槛儿挤破了头,本村外村的,远的近的,甚至河南、陕西、四川在附近砖厂打工的民工都纷至沓来。

这叫啥?效应。

老胡说于二这招是一箭三雕借船出海借鸡下蛋高明之至!

打头姑娘叫杨玲,身形娇俏,脸如明月,一笑两个似露非露小酒窝,似媚非媚含情目,那神情儿,那姿态儿,那水灵劲儿,可着劲儿往人心里钻。她给老胡这桌布菜。一进屋老胡小龚一干人眼光哗就冲杨玲射过去,她不卑不亢,笑盈盈照单全收。一干男人不由心下暗道:别看这姑娘年纪小,却见过些眉高眼低,掠过些大世面。杨玲垂着眼皮,或抵挡或撩拔着这些热烈而毫无顾忌的眼柱子,低眉顺眼荤素搭配布好菜,摆好筷,一一满酒。满酒时滴酒没洒,这更让一干人吃惊,吃惊的不仅是杨玲,是于二这里水太深,以后再踏这里恐怕要留心脚下了。

一桌子饭菜看着老胡他们,老胡他们也看着一桌子饭菜。都不说话。杨玲站在一边,两手乍着,微微笑着。人们齐看老胡。老胡不动谁敢动!总得动吧!老胡瞅酒盅盅里映出人影儿,说弟兄们,咱都随些礼吧。礼是人情世故,礼尚往来,礼多人不怪,礼轻人义重,不要让于老板轻看了咱这些公家人。说着就摸口袋。老麻急了,像老胡摸他的口袋一样,沉下脸说老胡你咋回事儿你?吃草倒嚼?一会儿说不上一会儿又说上。你耍自己可以,连大伙儿一起耍!老胡本想说谁耍谁了?咱还不知被谁当猴耍哩!却说不出,抬下巴扫下满桌子菜,说人家盛情不薄,咱脸皮也不能薄么!再说以后打交道也不仅限于公家事!白吃人家这顿饭咱不装孙子吗?小龚小房年轻会来事儿,又有眼色,听老胡一说便怂恿,说谁在理咱听谁的,老胡说随咱就随。斜过身子掏各自口袋,索索捻出五张十块交给老胡,其他人赶紧跟风,都瞅着站在旁边的杨玲。杨玲不动声色,也不看他们。

老麻气鼓鼓坐着不动,扭頭瞅右首的小龚左首的小房,压低声儿说原来你们都是早商量好早准备好的?来时都说不随礼,给于老板个下马威瞅?咋都掏出大礼来了?杨玲知趣,慢慢退到门口,看院里川息人流。老胡板了脸咂嘴说礼钱都是借得花,今天你随他,明天他随你,能吃个啥亏!你看你这人,人太实,连个玩笑都开不得,捅个窟窿也放不出个屁。以后再出来,啥也不能跟你说,啥也不能跟你商量。不带的?你那河东狮吼大老虎母夜叉没批给你?这话咋说的!一提女人老麻更急了眼说明明是商量好说不随礼所以我没带嘛!老胡一挥手说好了,我先替你垫上。又偷觑一眼杨玲。

杨玲故意不看他们,刚才的热闹已全落在眼里,心说这些公家人不仅胆儿肥还心眼实,就不怕她原封不动端话给老板!背后嚼人舌根子,村里人还晓得背过人面儿呢!看来公家人是啥都敢公开说。

外面桌上已启了筷,一片咀嚼声,杯盘碰撞声。

本想在讨于二个巧,卖个好,不想自家人不和先晾了底。老胡心知肚明,多少出于杨玲这小姑娘面子,说到底心里还是冲着于二,冲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老胡最后兜底,抽回面额大的,搌出面额小的,右手拇指食指微张,呸呸指肚上啐两口,捻着数一遍,一共四百五,满桌九人。招手叫过杨玲。杨玲笑盈盈飘到老胡跟前,眼里放些亮光。老胡说把这交给管账先生。不,直接交给于老板,就说公家人的脸面值钱着哩。杨玲迟疑接过礼钱,走到门口回身问随礼都要写名字,咋记你们的名字?众人又一起看着老胡。老胡说记不记吧,此桌九尊神,一说公家人你老板就明白。众人都说九尊神再贴切不过。说老胡真有两下。杨玲一闪身,跨过门槛儿,出去又站回来,看他们你推我让唱好戏。

一番推辞,老胡终于动了筷,大家也跟着动了筷。酒过三巡,聊劲十足却找不着聊点。单位的事显然不合时宜;风月倒是最保险,可似乎也不妥;说点带色的笑话也不行,有杨玲在,别熏着人小姑娘。聊煤窑最对景儿。就说开窑前景肯定错不了,说人这辈子还是做老板最舒坦,说于二有福气也有眼光。

菜,一道一道地布,一道一道地品;酒,一壶一壶地斟,一盅一盅地干。壶锡箔铸,提手里沉沉的;青花瓷小酒盅,捏在手里,巧巧的。杨玲手腕子都有些酸。等主食蛋汤上来,一干人差不多醉了六七分。老胡斜着眼问正上饺子的杨玲多大了。杨玲说十七了。老胡往椅子上一靠,仰脸看着天花板说比我闺女还小一岁哩。老麻接了口,带着呛味儿说要是儿子定亲算了。老胡嘿嘿笑说这屁你可放对了。小龚小房放声就笑。小房窜皮酒,脸红得像猴屁股,一笑,软乎乎的黍米油糕从嘴里流出来,更像拉屎的猴屁股;小龚滋一声,一盅小酒下肚,倒像真放了个短屁。上不了台面的癞皮狗!老胡低低操一声。见杨玲的辫子在腰间晃来晃去,禁不住就抓在手里,抚弄着说于老板开煤矿放出煤黑面子,可别糟蹋了这些水嫩山花儿!感到辫子被人捏手里,杨玲转身就躲,用力一挣,人跑出几步开外,辫子却留在老胡手里。

原来是条假辫子。

露出一头短发的杨玲站在门口,满眼惊恐看着老胡。一时众人都傻了眼。咋回事?原来为给这八位姑娘塑山姑形象,于二请来的人一律要求姑娘梳假辫子,后垂能打在腰际前绕能打在前胸。当然有真辫子自然最好。杨玲没有,自然戴了假辫子。众人绕口说原来是假的。老胡一翻白眼说别胡说,啥假的!怎么看都像真的。杨玲站在门口,嘴噘着,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她直性子,要在平时早跟人急眼了,可眼下不行。于二早千叮咛万嘱咐过:客人再刁难,都不准拌嘴甩脸子,更不准当众哭闹,如做不到这几条,就等于给他砸场子,后果很严重:工钱全扣,吃这顿席?没门。窑厂永不录用。一天十块,上好一顿饭,还能进窑厂挣工资,这好事不仅姑娘看重,关键是家里人怂恿得不行。杨玲家更是。

老胡眯眼说跑啥跑!能吃了你!其他人都吃饱喝足,有用小指长指甲剔牙,有的还在喝汤,他们见老胡看杨玲,都咧嘴傻笑。早有好事者请来于二。于二进门就抱拳,圆场子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笸箩,说不好意思让公家人见笑!这些姑娘虽说早集训些时日,可毕竟没见过世面,头发长见识短。转头训斥杨玲咋侍候的?还不向胡科长道歉?今天工钱不想要了?杨玲不瞅于二只看老胡,眼神里全是艾怨,既不说也不走,低头站着。于二转頭要冲杨玲吼。老胡摇晃着站起,走过来拍杨玲的肩,说不怪她,她侍候得很好!我老胡替她求个情,责罚就免了啊!我看她是棵好苗苗,你要好好培养她。杨玲一扭身,气噘噘走出屋子,和救火似赶来的刁美芬打个对面,又被堵回来。

刁美芬杨柳似地摆到老胡面前,无师自通说树弯裁自直,新人嘛就得调教。扳住杨玲肩头,拿捏着走到老胡跟前,贴着杨玲耳朵说服个软,就说胡大爷别生气,生气不好,以后打交道的日子长了,少不了担待我们。顺势捅推杨玲。杨玲依然绷着嘴,脸憋得通红,就是不说话。刁美芬伸出食指戳杨玲额头,说平时那个泼辣劲儿哪去了?真是狗头上不了正席。杨玲到底受不了这份窘,眼泪哗一下出来,抹一把又堵气走到院里。人们都朝这边看,却又不敢过来。于二指着杨玲背影,满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说老胡你看,我还想好好调教她到窑上当个出纳什么的,你看这,哪是块料?刁美芬也帮腔说给好脸不识!老胡咧嘴一笑,瞅瞅院里掰弄指头的杨玲,假辫子推给刁美芬,说这性子还真叫人喜欢!不过得好生调教。玉不琢不成器嘛。刁美芬咬牙切齿冲着窗外的杨玲说下来看咋收拾你!杨玲正好回过头来看屋里,见老板娘说她的不是,就又低下头。

一番假意训斥终于平稳了局面。

老胡一拍脑门跌足叹息,说瞧我这记性,该请老爷子过这桌,大家乐呵乐呵。于二抱歉说家父从不上席,一碗面足矣。

就在刚才,刁美芬亲自给于德寿端了碗面条。这于德寿从小天资聪颖,读过不少书,博闻强记,满腹经纶,老伴走得早,“读书误尽一生春”,因为一肚子学问,难免斯文满嘴,运动过来难免呛几口水。自此谁请饭他都不上席,就喜欢默不吭声坐无人处吃碗热乎乎西红柿炸酱面。今天自家办事,他依然坐个小凳子,一碗面条吃得有条不紊若有所思。一只母鸡被吵吵嚷嚷的人们逼得走投无路,见于德寿独享清静,就揣了一腔心事,低头寻寻觅觅踱过来。正好一根面条不慎掉主人脚面上,鸡嘴快,一下抢着啄在嘴里。谁知于德寿早有准备,筷子含嘴里,腾出右手,猛捉住鸡脖子,两指一夹,鸡嘴被迫张开,愣抠出那根面条,嘴里还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不给你的不能你瞎吃。有人瞧见这一幕,笑说老爷子人太小气,跟母鸡抢根面条至于吗?于德寿不在乎,依然吃得有滋有味。吃完打个饱嗝,碗往地上一搁,两手夹在两腿间,垂个头,不知想心事还是眯盹儿,跟刚才开窑抖肩朗声祭念的于德寿判若两人。

4

老胡那一桌是最后撤的。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帮忙的伙计搬桌椅板凳,洗碗涮锅,拆棚撤灶,挑桶担泔水,活儿做完做好也都走了。于二夫妇送走老胡一干人,杨玲自知理亏,既没吃饭也没要工钱,气咻咻走了。只剩于二一家。

于德寿起身回屋,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到于二哗啦啦摆弄礼单,便问都走了?于二看一眼父亲,说都走了。于德寿挺身坐起说,老二家的,关街门。刁美芬噔噔跑出去,吱呀关了街门,紧着步子赶回屋。于德寿两手扶太师椅,双目紧视于二说先不要看礼单,先把那族谱神则给我恭恭敬敬挂好了。每天早行晨礼净手上香,晚叩四头,净手上香,那是你祖宗爷!记下了?于二说记下了,回身炕上抱起族谱神则,意欲交给妻子。于德寿威严十足说你亲自挂!现在就挂!于二只好踩凳上墙。刁美芬脸上的光一点点黯下去,本想退出,却听于德寿叫住她,说老二家的,账都交到了你手上。你给我念念,谁家随了多少礼。刁美芬脸上的神色慢慢缓些过来,

西河滩舅舅们全是五块。

小气!于德寿鼻孔里哼出两字。

于二同学庞成四则三狗赵五娃黎二小们都是十块。

寡淡!于德寿眯着眼,牙缝里吐出两字。

公家人不少都十块。

没格局。于德寿的眼干脆眯上了。

爹,照您吩咐神则挂好了,谱族也收好了。对了这是老胡他们那一桌随的礼。于二从裤兜里掏出杨玲交待给他的四百五十块,递给妻子,刁美芬接过放在桌上。于德寿拖了长音问送他们红包多少?于二说每人五十。于德寿伸手摸桌上的烟袋子。于二赶紧递给他。饭后一袋烟,赛如活神仙。于德寿说这些瞎怂,今儿看似出点血,以后打着公家旗号不知沾染咱多少。老二你可得提防,狗啃骨头骨头硬,狗吃臭肉肉也香。于二说明白,问孙阴阳和那乞丐咋办?人多事杂顾不及他们,眼道里没见二人回来。于德寿说早喂饱了。乞丐是孙阴阳小舅子,二人穿连裆裤。他们永世不会来了。不过对咱于家来说,他们确实帮了大忙!花千儿八百,值!烟从于德寿鼻里窜到肚里,又吐出来。于二说好歹留他们吃顿饭!在外人眼里算咱尽了义。于德寿说他们没脸吃,也看不上这顿饭!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于二夫妇蹑手蹑脚出来,轻掩房门,侧耳细听,鼾声已起。

美芬:

窑开工,正逢国家改革开放大力发展经济之时。煤炭作为重工业基础能源,哪个行业都离不得。所以十几年来,咱乌金滚滚,确实挣了不少。正是人要走运钱都哗哗往口袋里钻,谁都挡不住。可你虚荣心膨胀也挡不住啊。你越来越拔扶(跋扈)。我考虑三点原因。第一你家境好,五朵金花你排行老五,爹妈疼你多些,又看我这个女婿有能耐能折腾,初开煤窑时资助我们不少。要不然开窑办手续,跑黑道送红包,我那么足底气!这得感谢你爹。当你面说是借给我,后都入成股金,股权记你名下。几年下来你身价几乎超过了我。今天你大概拥资千万吧。腰板子硬了你实不该和我蹬鼻子上脸吧。第二你懂会计。十几年你掌控窑上财政大权。资金流入流出,债权债务,盈余亏损,你比我清楚,说起来头头是道,说明你有能力。摊上这么个精明老婆,我没啥不放心的!可你不该事事如绳捆我呀!第三你凭敏感神经发现男人有钱就变坏。有钱男人就像你说的活得既累又潇洒!你既操心窑上又操心我身边,一有女的出现你就“清君侧”。所以你耗的心血比一般女人大得多,所以老得快。这也难怪。尽管后来大用补品做美容,还是掩藏不住你红颜滚滚而逝。

真难为你!

窑上出纳,招一个你给打发一个,但凡有些姿色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月都待不下来。你辞退她们理由很充分。从杨玲到小芳,小张,小马,小冯,小毕,小巫,老董,小轲,杨红……大概两打也多。现如今这个朱灿,算是幸免于难的一位,做6年之久,太不易了。我就纳闷儿,她是咋跟你处的?也是,你该和人好好相处了,太霸道了不好。你说做女人难,我说做男人更难。家里养一个母夜叉母老虎如你这般的老婆,叫男人情何以堪!為偷税漏税,少缴这费那费,少付工资,我费尽心计,请客送礼,歌厅出舞厅进,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不沾不行!

可我真不想离婚。尽管现在离婚成了热门话题。身边一些老板朋友钱袋鼓了,肚子大了,色胆情欲也就肥了,一脚踹了黄脸婆,娶如花似玉大姑娘进门。老夫少妻能走多远?有人也动员我。我说我不解散第一次婚姻,后遗症太大太多,弄不好会身败名裂。我想家里红旗万万不能倒,但外面彩旗可以随意飘。为啥?一个四十大几的男人,身边挎个小美人,光鲜倒是光鲜,可她压不住阵脚撑不起男人心里那层天。有时男人的天就得靠女人撑。所以美芬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主动提出离婚。但如果你实在想离我也毫无办法。再说不是发生一连串变故,技术整改,资源整合,窑顶塌方,开发旅游资源,我也不会这么快见血光,倒大霉,赔尽血本。你为守住一份家业,为仨孩子保住你名下那份财产,坚决提出离婚,我同意。

唉,说这些,有啥用!

这暗无天日的日子我慢慢适应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想些什么呢?做过的事,错在哪儿,失在哪儿,剑走偏锋,自己头脑发热,做事不留后路!以后的路或许只有一条,无须去想。更多想女人,你是我结发妻子却想得少。和我好过的女人,也想,但也少。一想到她们笑眯眯数钱的样子我就恶心。有个女人特别,一想起她我心里就暖,像我妈。她是谁?不能告诉你。要不你又该吃醋了。要时光能倒流,少做些恶事,多积善积德,我下场也就不是今天!就到这儿快熄灯了。

于二  亲笔

1

煤窑很快上马,全线生产。订单如雪片般飞来。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争着当矿工。

那时矿工吃香啊!头戴安全帽,身穿毕叽蓝色制服,脚蹬高腰雨靴,威风精神,关键是好找对象。只要一下井就有媒婆来提亲。有了这种效应,牛家垣附近村镇光棍们,抢着下一两年井,手头宽裕,搭巢垒窝,过上饭有人做被窝有人暖的舒心日子。甚至有外地民工,先和对眼寡妇明来暗往,后见窑上采煤稳定,来钱容易,索性两张铺盖搬一块,便有了起房盖屋的谋划,做日久天长的念想。每接到矿工喜糖,于二逢人就散,开口就讲我于二为国做多少贡献,我看不见国家主席也看不见,可我这煤窑为有情人牵桥搭线,拉动婚姻产业,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可以说于二富了,带动大批煤矿工人也富了。肚里渐渐有了油水的人们,繁衍生丁,没几年工夫,牛家垣一带,人气喧腾,五畜六旺,一派繁闹景象。

一天于二正和几个煤栈老板敲定全年销运订单,其中就有鲍老板。当年娇俏可爱的杨玲挺个大肚子,妊娠斑蝴蝶样,在脸上振翅欲飞。她跨进办公室,昂头站在于二面前。

咋,有事?

俺要辞职。

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辞职?为培养你做出纳统计,窑上没少投资,怎么说走就走?

杨玲指指肚子。

我把这茬给忘了。于二转头对合作者们说你们看我业务有多好,连女职工坐月子时间都挤没了。

于老板,小杨不是给你生产坐月子吧?鲍老板笑说。

胡球闹,啥玩笑也能开!于二飞快看眼众人,瞅眼杨玲,说杨玲早名花有主了。

俺这儿不时兴开这种玩笑。再说于总被人监管,比啥委还啥委!管人的叫啥委呢?杨玲抿嘴一乐,别人没笑她先笑了。

小杨你把工资领了。还有啥说的?于二转向杨玲。

该领的俺都领了,也没啥可说的,就是刁阿姨太霸道。这些年她指派俺干这干那。原来俺觉得在一块做事,又是你家摊子,干就干吧。可俺挺着大肚子,端茶倒水不说,还要洗脚啥的,又不是她的使唤丫头,俺是工人。都没想到杨玲啥话都敢说。

于二脸色变的一点点难看。

这不说,刁阿姨还时时监管俺的言行,今天跟于总汇报工作说几句话笑几声她都记着,冷言冷语挖苦讽刺,动不动就甩脸子给人看。俺实在是受不了。给了谁都受不了。杨玲流下了泪。

原来嫂夫人还有这么一手!老鲍说。

女人嘛,对女人就是……有人无师自通。

尊夫人哪去了?老鲍探头向外看。

有个捐款仪式,我让她去参加,离得一会儿是一会儿。于二说。

刁美芬太刁了。于二摆手示意杨玲出去,点根烟狠抽一口。

打入冷宫或者吊销她营业执照不就行了。刚娶了年轻太太的老鲍说话总是一步到位。

不说她。老鲍你这儿三万吨够不?于二推推订单,扯开话题。

说谁哩?谁背后嚼我舌头?刁美芬气昂昂走进来。

我这儿三万吨一准够。老鲍顾不得打招呼,赶紧溜了。

其他人也都像脚下踩了西瓜皮。

怎么回事,我一来他们咋都走呀?老鲍——刁美芬冲老鲍喊。

有事还得进城一趟。老鲍开车一溜烟走了。

气死我了。捐款的时候,孩子们在老师指挥下,为我献花鼓掌,刁美芬回到办公室,还没问她就自己说开了。于二拉个脸,吹杯子里的茶沫子说这不好事儿吗,气啥气。刁美芬说我气的不是这个,完了我走时,那些孩子们都一个一个像不认识我,有一小子愣头愣脑,竟疯玩得踩我一脚。老师们更可气,刚送我两步就要回去,说有课要上。于二说你要人家咋样?你不就捐五千块钱嘛!刁美芬给自己倒了杯水,说最起码得感恩戴德,样子也得做做吧。要在古代,别人对你施以恩惠,还不跪到人脚下感激涕零!于二的气上来了,说咱自愿捐的,干吗要让人家永世永代记住你的恩德!那你是花钱买恩德,还是自愿捐?刁美芬想不通了,说我捐钱,他们感谢一下,难道不应该!有你想通的一天。眼下还是想想你的出纳问题吧。不等刁美芬再说,于二便把杨玲辞职的事说了。走就走了,有啥了不起!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想挣这份工资的人多的是。刁美芬满不在乎。看钱把你烧的。于二骂道。很快托人又找几个出纳,可走马观花都被刁美芬以这样那样理由辞退了。

晚上刁美芬往脸上涂乳液,早躺在床上的于二看一眼妻子,心想他身上的快乐已成深层煤,凭她是再也挖不出来了,心里有些悲哀,猛从床上坐起,席梦思把他弹了老高:你咋回事儿?连个出纳都留不住!刁美芬慢腾腾说这不能怪我。窑改矿,规模越来越大,业务当然越来越规范。看看你找的那些人,小芳小冯根本就不懂业务;小张不熟练,小毕是精通些,可我看不惯她那妖妖调调骚样儿,一身狐媚子,放在身边,整个一高浓度瓦斯,指不定啥时引爆,炸死谁呢!于二说刁美芬你乌鸦嘴!说你多少回了,业务不熟练你可以培养她;现在矿上急用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骚呀狐呀,你心思用歪了。刁美芬“嗖”站起来,厉声说正因为急等人才用熟手。培养?培养到啥时候?培养成又要跳槽走了,你能培养?这些年人才流动比你想象得快得多!

于二伸了一食指戳着刁美芬,说你真不可治了,醋坛子一个!就该像老鲍所说把你打入冷宫或者吊销你婚姻营业执照!刁美芬一听,两道眉毛气得倒竖起来,猛掀开于二被子,说于二你别忘了,你发家那份根基里有我爹多大功劳!忘恩负义的东西,想过河拆桥?没那么容易!说我没治了,醋坛子,看看你找的那些人,什么“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我看都送到于老板身底下。于二赤条条站起,操起鸡毛掸子,说我就知道你用这个壓我半头,你功劳大是不是?你占的股份大是不是?你身价比我高是不是?告诉你,再大也不能在老子头上拉屎拉尿!刁美芬伸了头过来,说就知道你不把我当人看,看看你家老爷子那副德性,一头扎进于二怀中,死磨硬缠,含混不清说干脆你打死我算了。找个年轻漂亮能干的,给你孩子当后妈!

孩子都在省城读书。于二听从父亲训诫,有钱一定要让孩子学知识,长见识,所以毫不犹豫花大价钱送儿女出去读书。

笃笃笃……敲门声不高却有力,门外传来于德寿声音:儿啊,出纳我托人给你找来了。

于二应一声,收住打闹声,刁美芬却大骂起来:老不死的,我爹出了那么多资,帮于家那么大忙,媳妇还是瞧不上。宗族观念,重男轻女!刁美芬放开于二,咬牙切齿冲门外叫。

哼,老爷子头脑清醒着呢,什么重男轻女,你问问轻不轻他孙女儿?于二拉了被子盖在身上。

是啊,老爷子对孙女儿,虽比不上孙子可也真亲哩。为啥?刁美芬斜躺在床上,慢慢靠过来。

血缘关系,媳妇永是外人!于二说了这话,赶紧用被蒙住头。

刁美芬猛扑过去,隔着被子打于二,于二一动不动。刁美芬搔痒他也无济于事。慢慢从于二身上移开,躺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老婆,再给我生个儿子吧。于二猛伸出头来,不容刁美芬说什么,噌噌噌爬到她身上,控制住了她。

真不生我的气了?真不嫌弃我?

床头吵架床尾和。勺子碰锅,哪能真当回事儿!

你真想要儿子?刁美芬显出少有温柔。

这么大家业,没几个儿子咋行?计划生育管的是公家人,管不着咱,你放开了生。村东小三楼马上完工,装修好了咱立马搬过去。有人说为啥不到大城市买去,还在穷山沟盖?我说这儿就是我家,我哪也不去。其实北四环一带小别墅早竣工了,两套,大红本快发到咱手上了。省城那套咱不是住好几年了。记住穷时不露穷相;富时不露有多富,这才是大富。你说咱挣那么多钱,干啥?为谁?还不是为孩子们?所以我就寻思,一个儿子少,你给我生他十个八个,长大了七狼八虎,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那才叫威风!于二搂搂刁美芬。

可我都快四十了。这几年都忙着监管你了,把这事落下了。是该再生一个。可十个八个,你干脆要了我命吧!刁美芬扭动身子,做作地撒娇。

你要不生,那我可就找别人生去了。于二假意说。

好好,生,生还不行嘛!讨厌!

2

日子连着日子。

于二的日子是黑色的,排长队滚在眼前,心上流淌的却是金色小溪。这天送走批检查人员,坐在办公室喝茶,透过窗玻璃,看一斗一斗煤从窑井里升出来。他喜欢这样看。朦朦胧胧意念中,斗要升得再快些多好,工人最好不要倒班,连明着夜在井下挖,挖,挖;煤斗川流不息往上送,送,送。这情形,最耐看,也最合他心思。近来省上发下文件要技改,对工人井下安全作业、井上生活福利要加大投资。于二大致核算一下,照做会给企业增加一个不小成本。煤矿能开多久不知道,再投那么大资,划不划来,谁也不知道。可要不改造,工人流失得厉害。现下正是煤价上涨的时候,关停搞技术整改损失更大。一番权衡利弊,于二决定拖延,既不整改更不关停,全力以赴抓住眼前机会生产。煤场子上,十几辆东风、解放、小金刚、翻斗车刚走,又来十几辆三轮车,突突突直冒烟,嗓门大得很,好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它这种工具能拉煤。当初和于二打交道的都是像老鲍那样的煤栈老板,相当于批发商,于二不愿和零售商们开火,零碎麻烦。近来煤炭价格涨得厉害,于二便把煤栈订单弹压一些,直接和零售商接了火,每天销售额自然又高出许多。商人自然无缝不钻。于二连襟遭逢企业改制,下了岗,于二就把这块交给他打理,一来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来给刁美芬个面子。没想到他点子倒不少,每天往煤堆上泼几大桶水,说为减少煤尘,实为增加几吨份量,悄悄装进自己腰包。于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父亲早对他说过。

办公室出来,进了财务室,出纳朱灿正噼哩啪啦打算盘。刁美芬歪在椅子上看着她。于二出来又四处走走,像巡视庄园似的,走到工人宿舍处,劣质旱烟和着汗臭脚臭和男人特殊味儿从里面冲出来,一股又一股,不依不挠,横冲直撞,像窝在心里的怒气,别人看不到,于二却能感受到。延长工时他们不满,不长工资他们不满,不改善福利他们不满,没洗澡设施他们不满,拖欠工资他们不满,总之满腹牢骚。

于二最清楚不过,如让他们满了意,他就不满意。劳资矛盾永远对立统一。有时他也拿出一些不痛不痒小措施来平衡改善,比如节假日发点小礼品,时不时改善伙食呀,有效果,但都不会从根本上消除他和工人之间这种芥蒂。于二说这种现象很正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要这风还能为他所控,成不了大器酿不成大祸就行。总之生产利润的大车不能停,他得驾着往前奔。

正想着飞来两只黑老鸹,呱呱呱一阵叫,盘旋一阵,最后落在树上,就是舍不得飞走。

得,这是哪路神仙要来了。

果然,老胡带个年轻干事开车来了。

于二快步迎上去,拉着老胡的手说有日子没见着你了,我和美芬正念叨你哩。念叨我,别骂我是黑老鸹就谢天谢地了。咦,又添新兵了?老胡看一眼其貌不扬的朱灿。这是新来的小朱,业务熟悉得很。来认识认识。将老胡介绍给朱灿。朱灿站起来,跟老胡握手,很得体地笑,倒杯茶给客人,坐下继续做自己的事。老胡端杯水,上下打量朱灿,一阵阵失望说自打杨玲辞职我还真第一次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指着随他来的小伙子说这是我助手,新来的小米,从今往后他接管我,收这一片的税。于二赶紧站起,刁美芬也直直身子。

欢迎你监督我们成为合法纳税户。跑我们这里,老胡腿都跑断了,鞋磨破不止几双,也该有个接班人了,再次欢迎接班人同志。于二紧紧抓住小米的手。朱灿也冲他点点头。喝着茶,老胡颇多感慨说女儿大学就快毕业,我也退休了。咱打交道二十多年,一眨眼就过来了,真快。这些年感谢于老板对我老胡工作的支持,也感谢对我个人的尊重与关照。于二笑说可别这么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见外。咱哥俩谁跟谁,有事尽管说。你永遠是老大。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直肠子,念旧,熟人也好,新人也罢,只要跟我于二打交道做朋友,人家够意思就是看得起我于二,我于二也绝不会亏待新老朋友的。美芬你安排人,给老胡小米一人送车煤,先解决今年取暖问题。刁美芬点头却不吱声。老胡摆手说使不得。小米站起来,嘴唇上方的茸毛似乎很旺盛,一说话露出两个小虎牙,冲于二夫妇直摆手。朱灿打算盘声小了些,她埋头做自己的,没句多余话。

于二递给老胡一支烟,说卖瓜子不愁几粒瓜子让客人尝,卖扫帚不愁几把扫帚自家用,都别客气。噢,我正要跑省城一趟,看装饰材料,特邀你这个高参,咋样?老胡一拍大腿,说好啊,我正好看闺女去。好几个星期没回来,打电话说好好儿的,正参加社会实践,还说千万别去看她,免得耽误学习。她妈急得不行。这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由人了。唠叨声里全是关爱。于二将小米交妻子跟朱灿,转身拿车钥匙。刁美芬站起来,拍拍小米的肩说来了这儿就等于回丈母娘家了,千万别拘束。一句话逗乐地上站着的人。小米窘得说他还没对象呢。刁美芬说那还不容易,叫小朱给你物色一个,自然要漂亮的。朱灿挠头,满是拘谨、老实和本份,说这事儿,恐怕干不好。于二见朱灿那个憨样,笑她太过实在,心说不过就那么一说,还真让你物色啊!平添一种对朱灿的信任。几天来她一直考验她,放心满意地说找对象不急,慢慢找。刁美芬要小米坐下,让他看港澳回归的邮册,一听刁美芬集邮,小米很快便和她找到相同话题。老胡看着小米的背影,说这我就放心了。于二安顿老胡,返身回来,要朱灿给他拿三万现金。朱灿递过纸条,要他先打欠条。于二瞪了眼,说我自家的钱自己拿,还打什么欠条!事急回来补。

那不行。你不打欠条,钱平白无故就没了,谁负责?这么些年你当老板,连最基本财务知识不会不懂吧?开保险柜的手停住。

于二心里一阵恼火可又不便发作,他瞅瞅车里的老胡,拿起笔,唰唰打了欠条。朱灿将包好的钱交给于二。于二接过钱转身便走,嘀咕一声:又来一管家婆。朱灿听得清楚,接口说于老板,你说什么?如你对我工作有意见请你批评,但财务规章制度谁也得遵守!

好好。钱塞进包里,带上老胡,开车走了。

3

车飞驰在国道上。

老胡问真要他帮他选装饰材料?

老胡呀,咱多大人了,啥人情世故想不到?你我打了20年交道,你高抬贵手关照我多少?如今你要退了,我心里还能没一点感念之情?不找个机会带你出来乐呵乐呵?转悠转悠?于二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贴切。

老胡受了感染,竖起大拇指说于老板算有情有义,在我交的这些老板中,你坐头把交椅。不过我也得你不少实惠。

人活一世就个这,人情世故谁都难逃脱。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人情还在,世上道道就能走通。你放心,我于二不是那种势利眼,老哥在任上我把你当神供;你不在任上我不能一脚踹你到崖下。

够朋友!其实一时半会儿我还退不下来,所以赶紧给你推荐新人,一定要忠诚可靠。咱才能永远牢靠下去。小米这人不错,心地老实。

我要拿出待你那份心那份意待他,肯定错不了。不过还是叫你多操心了。

你邻村新开一窑口,知道不?

还真没听说。

沈三开的。

噢,小时候鼻涕抹上两袖口,人都称他“高二有”。他也开窑口?别让人笑掉大牙。

就是,瞧他那德性!抠门!

车转过收费处,上了高速。

咱先去哪儿?路两旁物象飞速后退,老胡眯着眼看,感觉像时光流逝的脚步。于二驾着车说你说去哪就去那。听你的。

那就先看我闺女去,看了汇报家里,省得老婆一天念叨。女人就是麻烦。

嫂子的心可以理解。看样子还是你闺女懂事,我那两个才是活财神哩。现在寄宿读书,每月一千还不够开支。花钱如流水,根本不考慮他老子挣这钱有多难,将来可怎么得了?

难啥?我们能跟你比?乌金一响,黄金万两。我看你们这些煤老板最舒服最潇洒。最恓惶是成年累月不见天日的煤黑子。一年到头,黑水子流到底,能挣几个钱!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老板有老板难处。

车驶得很快,路两边山石庄稼,像电影里的快进,哧儿哧儿往后跑。

现在老板们都在大城市买房置地,给自己留后路。于老板你不会无动于衷吧?

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我早在北京西郊买两套别墅,孩子们大了给他们。乱世藏黄金,盛世搞收藏。房产也一样,不亚于黄金,增值也很快。谁有眼光谁就先走一步。老板得给自己留条路,像我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呢,哪天有个事故乱子,全家性命都得玩完,傻呀不趁早动手!

老胡心一沉,重重点点头,心里却说人说煤老板钱都是黑的,心也是黑的,这话真不假。逮着机会重重敲他一杠!不花白不花!

省城很快到了。

熙熙攘攘,花花绿绿,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别一番世界。

前面红灯,于二停车,回头有些神秘地对老胡说,看完侄女,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你一辈子都说我于二的好。谁了解男人?还是男人自己!前几天我陪几个客人去了一趟。

老胡心知肚明,说老喽,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一路说笑着,到了学校,左右找不着女儿。问舍友说好几天没见着人了,大概是打工去了。

老胡疑虑说这丫头,能上哪儿打工?这么大人海子,哪儿找去?

那么大姑娘了,人家又是大学生,有文化,有知识,老哥你就一万个心放到肚子里吧。走走咱干咱的事,我陪你散散心。

车在一幢白色高层建筑物前停下。于二跑前跑后,显得轻车熟路,办好卡,回身扯了满脸迟疑的老胡,上了电梯。

这是哪儿啊?好像‘洋外洋还是‘海外海?

管他洋不洋海不海的。电梯里于二摁了十三层,说你就多别问了。大概就是世外桃园别有洞天的意思。别说了,在这儿话多了会被人笑话的,话越说得少,让人觉得你越老到!

出了电梯,于二把老胡塞进一个房间。老胡有些张慌,可房门已自动锁上。一个清纯可爱气质不凡的姑娘从帘子后面慢慢转了出来,穿站开放,脖颈大腿处一片白。老胡一看,哗,满身血液都冲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片茫然,啥都想不起来,啥也听不到,只听到自己的心嘭嘭嘭像擂鼓。姑娘瞅他一眼低下头,像等待什么又像躲藏什么。老胡惊问你……这是干什么?姑娘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子,说你……你不是……买我初夜了吗?老胡一听傻了眼,心里骂于二,这个狗日的,死哪去了,真叫我老牛吃嫩草!这不糟践人吗?这不往死里堵我嘴嘛!用这种手段!浑身都在抖,不知是吓的还是兴奋的。

于二说不清,姑娘这边可说得清。三下五除二,姑娘就把老胡调试得熨熨帖帖。完事后老胡心想,这哪是初夜,分明是惯犯。大着胆子瞅姑娘好半天,问多大了?上学不?姑娘说二十三,财大分院的。老胡心下一惊,问财大几个分院?姑娘说就一个。老胡说莫非同我闺女一个学校。你认识一个叫胡可的?噢,胡可当然认识,她就在隔壁……

啥?她——老胡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声音大得几乎能冲破水泥楼板,她……怎么会这样!

年轻姑娘说大叔,您老土了,都什么年代了。再说我们都农村来的,高额的生活费和学费我们负担不起,所以就……大叔,有漂亮女生被有钱人包养,一个月几万块!姑娘现出些羞涩和叹羡。

你们把这叫做打工?

凡提供服务获得报酬都叫打工。

顶棚快要压下来,墙壁快要挟过来,老胡不能再待不住,发疯似地冲到屋外,狠命敲打隔壁。

一个满脸粉刺头发凌乱的女孩伸出头,老胡吓了一跳。敲什么敲,不懂规矩的乡巴佬!滚!门呯被关上,强大气流把老胡推得后退两步。于二从另一房间走出来,老胡怒气冲冲盯着他,于二笑着,躲闪着老胡眼睛。就在刚才,满身畅快的于二一边系裤子,一边对蜷在床抽泣的姑娘说你确实是初夜。大叔今天不会亏待你。你叫什么名字,下次来了我还翻你的牌。

胡可。

于二咀嚼这个名字,忽然感到她与老胡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莫非——于二不敢想下去了。完了。手抖。腿软。心慌。如是真的,这辈子都还不起老胡了。赶紧逃也似地出门。见老胡乱敲门,于二以为他找自己,拉了他就走,惶惶把他塞进电梯,说你这样会招来保安。会被扔进拘留所,麻烦可就大了。老胡眼光无措,慢慢蹲下来,满脸绝望从指缝里滴滴答答淌下来,说我的可儿也在这儿,我在找我的可儿。

你闺女真叫胡可?第一次……听说!也在这里?不可能吧?于二张慌掩饰。

老胡猛站起来,紧盯着于二说你不会是把我可儿——

于二凑齐一脸无辜,说怎么可能!不可能。老胡又慢慢蹲下来。于二安慰他别瞎想了,怎么会!都怪我带你到这儿来,本想着——啪,自己给了自己一嘴巴子,紧接着又一个。于二是真打自己。真是畜生!老胡抬起混浊眼神看着他,说幸亏我可儿没看见我,要不还有啥脸再当她爹见她妈呀!

就这样于二和老胡一前一后走出白色建筑物。老胡死活不上车,想躲在一个僻静处,看他闺女出来不。于二说如果她不在呢?真要在她要看见你,你们父女怎么面对面?好说歹说,终将老胡拉到车上。打开黑包取出一沓钱,说给你家闺女汇去,别让她受钱上的制。老胡看一眼于二,推辞几次,说要真到了这里,再给她多少都多余。迟疑着还是收下了钱。看着老胡将钱装进内衣口袋,于二悄悄吁了口气。

4

十几二十年了,原本人迹罕至的牛家垣,附近竟踏出好几条土路来,村村通工程又将它们用水泥硬化了一下。人流量大的地方容易形成集市贸易,几条路岔口上,小摊小贩,早点茶市,见缝插针,妆点着于二的煤矿。

送走老胡和小米,刁美芬说小米到附近集市一走,就提回两条娃娃鱼。于二低沉半天,說这人眼皮子浅,日后难成块器,不必在他身上下太大功夫!刁美芬又告诉他哪些人来,拿些什么。要东西的不怕,怕不要东西的。刚走的一队就不要东西。于二吃了一惊。

刁美芬眈他一眼,怪他大惊小怪。

于二叹口气看了远处,几朵白云散淡着慢慢西行,山静默,侧耳听听,窑井里的隆隆声依然震着地面,像震波一样隐隐传来。突然一阵恐惧像飓风般卷过后背,他禁不住打个寒颤。这窑井这震波,说不定哪天会变成股巨大力量,把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吞噬得一干二净。想到这儿后背“嗖嗖”冒冷气。刁美芬见他神色紧张,可又不敢张嘴说什么,一是碍着朱灿,二是吃不准他心里到底想什么,只偷眼瞅着他。

朱灿依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埋头做工作。

于二抬腿出门,刚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身站在朱灿身后,对刁美芬说你给我看看,这么些年在老胡身上的花了多少血本?刁美芬打开保险柜,取出账本,说查这个。放到朱灿面前。

内账!朱灿当然知道它的份量。这东西藏着是秘密,拿出来是利器,说它生杀欲夺寒光闪闪,一点都不过分!不过现在哪个企业不是明暗两账!

于二看刁美芬一眼,刁美芬脸白白的,似乎有些疲惫。朱灿推开账本,说您说数字,我合计。拉计算器到自己面前,按归零状态,不看账本一眼。于二心说这个女人不显山不露水,做事竟这样老到,有分寸。刁美芬微抬下颏,说我看你还靠得住,以后这些都交给你保管吧,我们全家性命都交给你了!我累了,你给他算。身子往后一靠,打个长长哈欠。朱灿又看于二,还是不吱声。于二说让你查你就查吧。朱灿说有些事情,我不想知道,谁也不必勉强谁。知道得越多,越对自己不利,越像绳索捆住自己。我不想那样,想活得轻松些。

于二不说话。

朱灿本想推开账本,却把账本拉到眼前,翻开,总账目是职能单位,子账目是人名。略一沉思,顿了好久,这才下定决心似的,熟练翻到老胡子账目一页,算半天,抬头问今天这笔记不记?

于二说就记我账上吧。

朱灿算半天,说一共一百三十多万了。

于二听了没说话,走到屋外一根木桩子前边,用手拍了两下说,老胡我也不欠你什么!淡然一笑,再拍拍,好像那根木桩子就是老胡,他拍的是老胡的前胸。

5

西山煤矿参观回来,于二就病倒了。热感冒加阑尾炎。住院打吊瓶,做手术,搞得人仰马翻。躺在病床上,于二看着天花板,说狗日的,西山煤矿现代化装置一上马就变成了一条龙,我们倒成了一条虫,变成不敢见公婆的丑媳妇。刁美芬坐在床边剥香蕉,说先好好养病吧。东想西想,没用!于二像没听见,嘀咕着说真成了秋天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刁美芬殷勤送上香蕉,说它采它的,咱挖咱的,井水不犯河水,咱又不偷税漏税,合法经营,怕啥?于二推了她的手,说你懂什么呀?刁美芬还想说什么,一股酸水翻涌而出,剧烈的恶心迫使她哇哇大吐,一时竟翻肠倒肚,来不及去卫生间,蹲在地上,背部急剧起伏,一抽一抽。

真有了?真能凑!于二想翻身下地,不想刀口疼得钻心,用手捂了慢慢躺下来。

刁美芬清水嗽了口,说本来不想告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添乱吗?要不就像前面两个,做掉算了。图什么呀?

于二说不行,坚决留下,我想通了。

刁美芬便不再说什么,按了床铃,有护士轻轻进来,把病房清理干净。他们住的是特护间。于二说我算是想明白了,啥最值钱?钱?不是。是人,人是最大最值钱的资源,是最大资本。这样吧你放心保养身体,凡事交给小朱。赶紧叫人装潢小三楼,咱搬过去住,请个保姆。让爹也搬过去,住一层。刁美芬说爹勤谨,让他看锅炉,省得请锅炉工,眼看冬天就来了。亏你想得出来。爹都那么大年纪了!于二瞪她一眼,说内忧外患,把人都搞得焦头烂额了。刁美芬说好在我那一摊子有小朱接管着。于二试探说你眼里甚会儿能容沙子了?小朱是女人,你就不怕——美芬说我看她呀是个木头人,不通人情世故,只懂摆弄几个洋码码,更何况她长相太普通了,老实本分的,掉地上也不是个好泥点点。对这样的女人,我还吃个啥醋!于二说好像不懂咱这里的规矩,我用点钱还查三盘四。刁美芬捂嘴呵呵笑起来,说那就对了。我更放心!放心生这个孩子!

正如于二所担心的,资源整合通告马上下来了,这医院谁还有心再待下去!还没好利索也得赶紧出。于二带病坐阵煤场,表面上镇静,每天照样签订单,组织工人生产,可他急在心里,恨不得长出三只眼,一只眼盯工人,已连续有几个工人辞工,理由是受不了工时无故延长,没节假日,虽说涨了工资,可工人们还是觉得不划算。所以人心不稳。于二连涨工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一招果然灵,工人流失的火苗果然被掐断。一些苦力工人为多求挣两个,真就稳下心昼夜不停挖煤了。一只眼睛盯着同行,看他们有啥反应。就说沈三煤窑吧,先是听说他整合通过,自己开了多年的老矿倒危险重重。心里那个不服,恨不得一脚先把沈三踢跨。第三只眼忙最重要的事。于二四处打问上下搞此次资源整合的负责人是谁。到兄弟窑上去问,一问三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说实话,跟自己打迷糊眼?心里一片茫然。夜间于氏父子商量对策,两人意见一致:通过各种渠道千方百计打问清楚头头是谁,要能知道其来龙去脉就更好。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苍蝇不抱无缝蛋,拿出大把钱往这个人身上砸,还怕他不昏不晕不高抬贵手?

又说兄弟窑上打问不出情况,于德寿说这是好事,自古谁得先机谁得天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盲流岂可言胜。父亲一番话叫于二心中窃喜。听说儿媳妇怀孕,于德寿当然高兴,自告奋勇当锅炉工,一是省掉请锅炉工,二是于家添丁他高兴,也能让儿子放心去做事;三是活动活动筋骨,没啥坏处。

于二感激地看着老父,信心倍增,心里暖流一阵一阵,觉得天下没过不了的难关,没有迈不过的坎。有了底气于二放足胆子,利用充分时间拉关系,找朋友,请客送礼,歌厅舞厅一番出进,终于打听明白此次整合资源的是哪路财神。

牛副县长!

说起这牛副县长可是如雷贯耳,说话办事雷厉风行。

秘密会面花了大价钱请朋友策划。五星级宾馆总统套房。于二不敢怠慢,他知道此次资源整合的威力,如弄不好自己真就被整合掉。所以更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之感。

见了牛副县长圣面,于二的心稍稍安定。此人慈眉善目,看人说话笑眯眯。于二堆起一脸笑。又想起一句话,笑面虎杀人心,心里寒战不止。千万不可造次更不敢大意!小心翼翼问此次资源整合意图,牛副县长慢悠悠说自己几斤几两应该心中有数。你煤窑在整个煤炭行业中处什么地位,应有个估计吧?于二低咳两声,心里反复掂量对方说话的分量与分寸,半晌说自己是粗人,也是直人,不会拐弯抹角,不会曲意奉迎,就我个人看实际是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游戏。

明白人何必说糊涂话。县长轻拍沙发扶手,微微发胖身体往后靠,最后把自己深陷在沙发里,一线如豆目光透过下垂的上眼皮,向于二游过来,有些期待,有些激赏。于二乍了胆子,说包括上次加大技术投资消除隐患行动,实际上是……大检阅,真正井下投资没几家。

国有大型煤矿井下投资多少,你们也看到了是吧?煤成了稀缺资源,国家比你们更珍惜。你们无数个小窑主只知道加紧挖,加紧赚钱,哪个晓得珍惜?不是自家的东西不心疼!资源整合就是要取缔滥采滥挖,减缓资源枯竭步伐!牛副县长依然笑眯眯,于二却掂出了话分量,如置身漆黑的地下煤井,现出窘迫,毕竟人家点了他的死穴。

可我们缴费纳税,合法经营哪!于二脸上现出些无辜。

船小好掉头。小煤窑出煤快,政府也知道你们分解了国有煤矿出煤压力,对社会经济有点贡献。具体到你牛家垣在整个行业上看规模,出煤量,设备运营,上不上,下不下,这就有了活动的余地嘛。于二似乎看到了天际射过来一丝光明,手触到了硬邦邦一张卡,慢慢掏出来,借倒水空隙,压在杯子底下。对方好像无所觉察,又好像有所觉察,继续慢悠悠地说看看吧,能留就留住,能保尽量保。这么些年也不容易。于老板发了吧?话兜头就下来了。于二赶紧立起,告罪似的说哪里哪里,辛苦钱!牛副县长说旧社会叫黑心窑主,当下就不是了吧?于二惶恐不安地说煤是黑的,人心哪能变成黑!永远是红的。欢迎领导现场视察指导。牛副县长站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于二不敢再寒暄低头退出来,一脑门子的汗,心说这哪是资源整合,分明大搜刮,卡里上百万哪!猛然醒悟,失声叫道我是于氏后人,咋把这茬儿给忘了!

6

办事回来,正要上楼,见父亲背手站在楼下,见他过来重重咳两声,于二知道父亲有话要说,便扶他一道回房。在父亲面前于二永远都毕恭毕敬。于德寿不说话,装一锅烟,狠抽一口,呛了嗓子,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于二赶紧捶背。于德寿脊背高高拱起,白发稀疏乍着。于二心里一阵悲哀,父亲老了,人再有能耐也挡不住岁月侵蚀,时间这只大手把人慢慢掏空,真是可怕却也无奈。

昨天我去倒煤渣,见一伙人从车上下来指指点点,拉着钢尺像在量什么。于德寿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一字一板说我就问跛子女人,因为她爱看热闹,嘴尖耳快,典型的耳报神。于二想知道的是下文。于德寿说那跛子女人说,你于二煤窑扛不住了,要开发旅游项目。我说这有啥好游的,不就三只野兔两只獾,全叫人打死卖皮吃了肉,有啥好看的?看木耳是咋采的?蘑菇是咋长的?跛子女人说这里空气好,天然氧吧,开煤窑污染空气,山货也叫煤面子污染了。跛子女人真这么听说?于二着了急,资源整合还没利索,又来开发旅游资源,老天不让他活了。其实细想是手心手背,一码事。于德寿手指敲桌面说不管真假,这是信号也是种风向,得注意了!于二感觉背后有刀子伸出来,说不知开发旅游项目是些啥人?鼻子咋这么长都伸到牛家垣咱地盘上来了!旱大半年,不见半点雨腥子,竟还有人想伸手捞油水!加紧挖吧,我看是年三十儿饺子放不过初一了。能吃快吃,能挖快挖,快挖快卖,挨不了几日了。问资源整合咋样了?于二一伸巴掌,说礼收下了,这个数,可不小,估计他们会手下留情。说吃人嘴短么。于德寿说,刚才小朱来找美芬,别是工人又出啥岔子,你去看看吧!于二上二楼,刁美芬见他进来,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递过一张纸来,说你快去看吧,小朱刚送来,跛子煽動工人要工资,好几个人歇工了。

这个跛子,绵绵迟迟一个人,看不出来关键时候杀我回马枪!男人在底下发动人,女人在外煽风点火,他们到底要干啥?平时咱待他不薄呀!没良心的。跛子,喂不熟的白眼狼!于二接刁美芬递过来的纸条,咬牙切齿把于德寿一番话说给她听,边说边在地上走来走去,像头困兽。保姆见他们说话躲在房里不出来。

你先腾出手来安内吧。刁美芬两手扶腰,眼巴巴瞅着于二。

这些穷杆子,反了他们了!不好好做工,还要工资!没门!找人告诉跛三,连明着夜挖七天。挖够了上来结算工资;挖不够一个子儿都甭想要!于二简直在吼。

我现在这样子做啥事都不方便!你总嫌我醋,现在好了,连个帮手都没有!自己收拾破摊子去吧!刁美芬眼泪快下来了。

怎么进财务室的于二不知道。一进门就冲朱灿喊:谁来要工资,一个子儿都不能给,借也不能!走了一分钱,我唯你是问!

鲍老板正和朱灿核对业务,看势色不对,借故走了。

外人在于二发火,朱灿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她一声不吭,先倒杯水放在于二面前,顿了半晌合上账本,说消消气,生气会把事情搞得更糟。我看先给工人发两工资,稳稳情绪。经济制裁老用不是个办法!再说也快过年了,暖暖人心。

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于二猛将杯子摔到地上。水洒在水泥地上,热气四散逃逸,就不给那些穷杆子发工资,看他们咋样?能翻了天!

最后于二到底还是和以跛三为代表的当地工人闹翻了。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在跛子带领下全部撤离井下回家过年去了。依跛子說法是兄弟们就那俩工资,有本事你坑了去,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也蹦达不了几天了。哼,要敢坑弟兄们一分钱,弟兄们敢把你煤井炸成死穴!信不信?一副与人拼命样。

于二软了,跛子说的他信。这年头,富怕穷,穷怕愣,愣怕横,横怕不要命。

工人回家顺手牵羊,有的偷镐有的偷锹,有的干脆口袋里装满煤块,回家塞进自家灶炉,听毕剥响。

寒风刺骨,于二挨家挨户给工人送了两月工资,外加一簸箕好话,又买下他们女人们采摘的木耳,每家发两袋。自家采的木耳又发到自己手上,跛三笑着对女人说明年还采,再卖他,他再发给咱,咱可不能再卖给他了,咱卖开发旅游的,价钱更高!狗日的于二,叫他给咱跪下了!

7

临过年落了一场雪,罕见的大。山都被封死了。于二早起,推开朱红大门,门上飘下一副红对联。于二心说谁这么早就贴上对联了?拾起一看:

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

缺德!谁写的?这不骂我心黑吗?于二心里骂道。看见门口有兔屎狗尿,僵硬地冻在门口,稀稀拉拉。他踢一脚,说人倒了楣,连山兔子野狗都欺负,屎都拉到街门上了。左看右看,觉得自家整个楼身都倾斜了。不好,这么大事爹能不知道?他老人家何等精明之人!于二返身回来,将那副对联撕得粉碎,扔到锅炉灶膛里,推开于德寿房门。

屋里悄没声息。

于二走到床前,见于德寿满嘴乌黑,脸紫胀着。

爹你这是咋啦?于二大叫。没人应。

床头桌上放着张纸,一支短铅笔头压着。

二子吾儿,于家祖辈家贫位卑,与大于公毫无挂碍。父幼时极贫,其贫之至也曾讲于你听。因极贫故至俭至吝至啬。节俭美名外传。其实名实难符。为倚名荫,为助你致富,为父请孙阴阳炮制族谱神则,说咱乃于家后代,攀权附贵,实属无奈,惟遮人耳目也。现老父只告你一人,切莫对外人道也。特嘱此信视之即焚,以绝后患。

尔母早丧,鳏寡孤独,一女亦曾思之入梦,欲揽之入怀,却未曾得手,憾及余生。当下风化日盛,风月甚浓,俊男靓女,卿卿我我,羡也!甚觉此生如过眼驹隙,困境出暮年至,世间白走一遭矣!

心里五味杂陈,于二想只顾自己快活,哪料老父如此寂寥孤独,既愧也恨又憾。再看:

煤炭,天地之精华。人生如煤,艰如炭;社会如煤,官如炭。你不挖不行,不啃不行。可一挖一啃,你必双手沾黑心硬如炭。此乃生之悲哀。煤者,霉也,美也,谁能道清说明?

为父食炭多年。其味鲜美无比,近来肠道老化,消化不良,想必大限已到,不能怪炭精也。吾死之后一切从俭。你之煤窑已采多年,如若政府禁止,则见好就收,切勿贪婪掘之。

父绝笔。读之即焚。另两味药方与族谱神则赠你。世代珍存。

2017年元月31日

拿起另张纸,上面果然写着两味药方。

药方一:

配方:乌金石即炭末三两,自然铜为末,当归一两,大黄童尿浸哂一两,为末。

主治:女人血气痛及诸毒症,金疮出血,小儿痰痈,腹中积滞。

用法:每服二钱,红花酒一盅,童尿半盏,同调,食煎服,日二。

药方二:

配方:巴豆去油,如绿豆大三丸,乌金石末一钱。

主治:妇女月经不调。

用法:煤炭气味甘、辛、温,两末煎炒,调汤送下,即通。

吾儿,你妇高龄待产,前半月必有腹中积滞之症,服用药方一;药方二随你参考。切切。

照父所嘱,将第一张纸轻轻烧掉。看两味药方,良久放声大哭,说爹你老人家真用心良苦啊!旁边有父亲吃剩的一块炭,拿起来放在手心,只见它乌黑发亮,一面较平晃如镜面,细看,纹理清晰可见。于二凝视良久,与父亲所赠药方一起装入贴身口袋。

报丧,发丧,下葬,简直忙不过来,刁美芬虽强悍要强,毕竟身怀有孕。于二孝父有加,但遗嘱在先,只能一切从俭,又是大正月办白事宴,多少有些潦草,吹打的无心无意,吊丧的虎头蛇尾,帮忙的更是吊儿郎当,他们恨不能完事后挤进麻将场里痛玩两把,一年到头只一个闲正月!局势于二清楚,心里默念请父亲原谅。为平愧疚之心,每逢祭日,他总要带那炭块在身上,握在手心里,默悼父亲。

许是悲伤劳累过度,葬礼第五天,刁美芬肚子疼得厉害,送到医院。一检查,五月胎脊椎竟排列不齐,属畸形儿,须引产。刁美芬面色惨白,于二一阵从未有过的怜悯,自己也空落落,父刚丧,子又亡,简直人财两空,冥冥之中,像有股力量在狠狠往下拽他。

跪老父坟前,捏着那块炭石,于二伤痛地说爹啊,让你白操心了。

美芬:

父亲去世,小儿引产,你变了,无心过问世事,满是消沉,争强好胜哪去了?这是上天处罚你我?姑且算之。都怪我贪心!我们已有两个孩子,他们将来的去向我作过一番设想,想让他们出国留学。就现实情形看只能顺其自然了。但你教育他们人生在世,坚强信念不能丢。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是这个理儿。

再过两天父亲三周年祭日,你替我张罗吧。我只能遥祝他老人家在那边一切安好!

说到父亲真是神人。从小天资聪颖,看什么会什么,学什么像什么。家里穷得叮当响,兄弟七个只一身衣服。谁出去办事谁穿衣。办完事回只能躺在破旧被窝里。那身衣服要在应该送国家博物馆了。躺在被子里没事儿干,就听他妈胡谄故事。其他人甚觉无聊,而父亲听得有滋有味。后来村上扶贫救困,父亲上了学。他老考第一,遂招工去京。可命不好运不济,因生性耿直,吃了不少苦头,后任本村校长多年。镇里调他都婉言谢绝。这个世道他说看透了。他训诫我如牛家垣煤矿难逃厄运,那就做一俊杰,识势务,关闭即可,从此罢手。可我不但没听老父劝诫反而心怀愤激。第二年便招兵买马,招四十多个民工入矿,继续开采。因为我下了大赌注,托门子爬窗子走后门拉关系,重金铺路。我不甘!用小利套大利,舍孩子想套狼。结果还是被整合掉了。我這条小鱼被大鱼吃掉了。大把大把的钱打了水漂。春节一过,封条一贴,我才知道被领导的艺术给涮了。

我撕了大红印章封条,继续开采。姥姥的!本村工人招不来,招外地的。民工一入窑,煤又哗哗采上来。有了乌金我怕啥!想不到,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来了。

起先我还偷着乐,什么旅游项目该是泡汤流产了吧!那时候我真急功近利。我挣钱急红了眼。我刚愎自用,无视法律。没过多久,煤价一路狂跌,不见反弹,最后硕大煤堆,无人问津。

我悬崖勒马,就在停工前一天晚上,更大的事故发生。上天罗我如雀,终没放过我!

于二  亲笔

1

先是闪电,后是雷声,随之暴雨,桶泼一般,兜头就下来了。

雨水汇成大小溪流势不可挡,闷头找寻低地。灌。哪儿最低往那灌。雨水发疯般齐往窑井里钻。好像有个无限大吸力招引它们呼唤它们。山上汇聚的无数条溪流相互邀约扎进窑眼,还说来啊,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人往不往高处走难说;可水确实是往低处流。它们找到了家和归宿。

还有六人在里头,没上来!不知谁喊了一声。于二根本没听清,朱灿冲他喊了一声。对,是她。披着厚雨衣,她竟来到窑井边,和抢救者站在一起。

快救人——朱灿又喊一声。

于二本能地拉响报警器,操锹撬天窗,可雨水机灵,很快又找到另一口子,奋不顾身往里灌。

兄弟们,快往外爬呀——风雨把于二的声音撕扯得歪歪扭扭,分解得体无完肤,跑调得不成体统。回答他的是哗啦啦雨水找到家园的欢乐声。

呜隆隆——又一声闷雷滚过,脚下震了一下,像巨大寒颤,像猝不及防的激灵,把人都震呆了,震麻了,震傻了。

快跑开——于二扑向人群。几乎同时朱灿也扑向人群。几人同时跌落到黑乎乎泥水中。窑口猛向上反冲,掀起无数碎矸石,瞬间又轰地向下踏去。矸石,炭块,木板,几把铁镐,打着旋涡,被卷入一个锥形地窝。磨盘似地旋转,瘟疫似地扩大,恶浪似地翻涌,坠入地心深处。矸石像流星雨,甩向人群。一声声尖叫发出,尖叫很快被吞噬,淹没混淆于天地间。

风停雨住,一切陷入死一般沉寂。

大地、自然与冥冥之中的一切以势不可挡之势报复了于二,报复了所有贪婪的人们。

沉寂被风暴一样的人潮掀翻。民工愤怒得发疯,揪住于二往死里打。打人者与被打者嘴里呜哩哇啦叫个不停。

是你们自愿来的,这里有钱可挣,不是他把人推下去的。朱灿已经喊哑了。她扑在于二身上,拳打脚踢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

这个婊子——

老子不是婊子!朱灿喊声被愤怒击碎,灌到于二耳里。

你干吗这样!起来!于二猛将朱灿掀翻在地,反身压住她,隔断了来自愤怒猛击。

混乱中于二口身上一块硬梆梆东西,硌得朱灿胳膊生疼,隔着厚厚雨衣,疼痛依然清晰。朱灿趁他欠身之际,伸手掏出来,摸索着装在自己口袋里。

哇呜—哇呜—警察来了。马上施救地下被埋民工,驱散愤激的打人者。于二站起来要加入施救队伍,警察误以为他要逃跑,一副冰凉手铐戴在他手上。

让我们先救人!朱灿忍着剧痛站起来。

一个警察一把拎起她,同于二一起塞进警车,带走了。其实于二压根没想跑。跨上警车一刹那,一眼瞥见自家那座小三楼倾斜得更厉害了。猛然想起什么,一摸口袋,惊呼完了,父亲的祭日。朱灿不吭声,静静看着他。她知道有许多话要说,可此时此地能说什么呢!

2

窑井下六个人挖出来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然是警察出了力。于二打心眼里感激他们。五人紧抱在一起,扎马步,腰微拱,臂紧挽,形成一个人伞。这种环形最有力量,而传递力量的正是他们自己!中间缝隙处落一矿灯帽,此人趴在人伞外。五条汉子脸稍向下,表情刚毅,像罗丹的《沉思者》。水哗哗倾注而入时,他们也曾混乱,各自逃生,试图坐缆车上来,但兜头的雨和石块封住了他们的上路。他们暂时退却等待机会。塌方随之而来,势态不妙。窑井里留给他们的空间越来越小,于是他们商量手挽手臂挽臂,用坚实厚重的臂膀顶住塌方,多撑会儿是会儿。一个年轻人被老者按在人伞下,可他求生欲望更浓,人从伞下趴出来,企图觅得缺口,好逃出去。没想又一处塌方下来,他第一个被砸趴下,当即死亡。这从后来的尸体解剖结果看得出来。剩下五副脊背,一个信念,撑起一个小小空间。可这个空间越来越小,最后压强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心率越来越快,缺氧量越来越大,再也撑不住了,被迫或蹲或跪,但没一人扑倒在地。最后被挤围在一起,窒息而亡,像最后的告别与欢聚。或许他们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又互相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可断言,他们最后的心里一定默念着来自亲人的那份暖,在深不可测的地底下,在黑色笼罩的最后时刻里,他们怀揣满腔温爱,燃烧着生之希望之火!

3

撑木哪儿去了?事后于二想。

对了,技术整改时为应付上头检查,换过几根被压弯和蚀朽的撑木。过后此事被丢在脑后。人命关天怎么能丢脑后呢!我干啥了?应酬,请客送礼,忙矿上俗务,偶尔到自以为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潇洒一番。最后几个月,高薪催促工人连夜采运时,井下安全他一次都没检查过。

身体囚禁在当下,思绪不断飘向过往,一问二撬三支柱到现在才想起来了。

悔之晚矣!

窑啊窑,不养老不养小,

谁知哪块黄土埋?

吃的阳间饭,干的阴间活,

井下道道鬼门关。

路死路埋,采煤黑子窑里就是棺材!

不知是谁编了顺口溜,满街传唱。

躺在冰冷的水泥石坑上,于二想窑井下洒着工人们流的血汗,这不假,但要说埋白骨断断使不得。我于二不黑就是贪了点。要是心黑,地上飞的煤粒子能把我砸死,渗到地下的水汪起来能把我淹死。宁愿割腕上吊抹脖子,于二也不愿担黑心窑主名。可贪的背后就是黑呀!

刁美芬提出离婚。律师正式转达于二。想也没想坚决同意。签字时苦笑一声说迟了,你不就想保点个人家财?这点小聪明公家还看不出来!财务资产早被冻结!

果然传票未到于二手里,美芬离婚诉求被驳回。刁美芬大骂,骂完之后,欲哭无泪。财产剥离之后,离婚判决书到了于二手里。毫不犹豫签字。世事无常,何况人的命运!

树倒猕猴散,墙倒众人推。窑上工人,行政人员,溜的溜,逃的逃,有的趁警察不注意,又偷又抢,坑木,枕木,推车,绞车等什么值钱拿什么,铁镐铁锹一抢而空,积压的煤明里暗里偷运不少。虽贴着封条,但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充抵拖欠工资,谁还能拿他们怎样呢!

爱咋咋去。

朱灿来看他。出事那天她也被带进来,可一盘查,事由问清,当即就放她回去了。你为啥不走?我这里还有啥油水?难道你要看着我把这黑窑坐穿!于二嘲讽道。

你以为我到你这里是捞油水的?她征得刁美芬同意来探于二。

来干啥?人家躲我还来不及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到底要干啥!

向你汇报财务情况。我职责还没尽完!账和资产都被冻结,可我还是不能走。

汇报个屁!人死财空,人走茶凉。道理你不懂?于二死盯着朱灿,焦躁里带着感激,都不要了。朱灿看看四周,低下了头。

还有二百七十万现金?没被查封?

朱灿点头。

六人遇难,一命三十万,一百八十万够赔他们的了。不,我给他们每人四十万。剩下给工人发了工资。

你可以这样想,但不能按你的意思办。因为你已经对自己的财产无支配权了。

尽心吧,但愿他们别鲸吞盘剥再伸黑手。于二顿顿,眼里闪过一道亮晶晶的东西,说你说我是不是黑心人?我真是黑心窑主黑心矿主?埋在地下死有余辜死无葬身之地的应该是我是不是?你说实话!

你是。朱灿一字一顿地说

于二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判了刑的死囚。

可还有人比你更黑,你不黑不行!尽管这样也不应该成为你黑下去的理由!朱灿以一种坚毅眼光看着他。

四目相对,于二感到了朱灿眼神里的力量,他不敢面对这种坚定的目光,他好久没碰到过了。这种目光能一点点剥掉他的衣物,将他隐秘之处暴露无遗,能将他精神与灵魂里深藏着的污垢卑鄙龌龊一点点压榨出来。于二浑身发抖。半晌朱灿伸出一只手,手很小巧。于二抬不起手。半天他抬起头,怯怯迎住朱灿伸展过来的目光,这目光变得和缓,不再像先前那样犀利,不像大雨如注能淹没了人。朱灿闪过一丝轻柔,垂了眼皮不说话。

你是个人才,我没发现,也没给你涨过工资。于二满是愧疚自讽。

这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成了朋友。

这个女人确实不一样,又不知哪里不一样,于二只感体内一股冷气一股热流相互噬咬相互攻击传遍全身,时而寒颤,时而虚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两只手紧抓住锈迹斑斑的护栏,身子往后撤,双眼盯着朱灿,眼神却空洞无物。

会面时间到了。不知藏在那儿的小铃响起来。

还会来看我吗?于二冷不丁被自己惊得哆嗦了一下。

会呀,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朱灿歪头努力冲他一笑。

下次再来时给我带块炭,大小都行。

你要干吗?

只管带来就行。于二挥手叫她快走。

4

朱灿一走,于二又想写信,要他写交待材料的纸和笔全用来写了信。这次他不想给美芬写,好像话都说没了。纸摊开,笔握着,眼前一个影子挥之不去,在他心端笔尖眼丛里,跳来跳去。刁美芬身板粗壮,没这么轻灵;不像跟自己有过一夜情女人,他根本没记住她们长啥样。

到底是谁?

晚上竟做了个梦,好大一树林子,满目芳翠,阳光从空隙里射下来,满光地斑,碎银子似的直晃人的眼。眨眼之间树叶变黄变枯。大地震动起来,一切都被一个巨大旋涡吸着,他站在旋涡中心,旋涡以缓慢的速度转动着,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点点往下沉,如海啸,如龙卷,气势之汹,无以言表……忽然一头戴官帽、身穿官服、手拈胡须老成持重一官宦者,居高临风冲他笑,伸手想拉住他,却无能为力。于二喊对面可是老于公?那人不答话,只拈须而笑。为何不救我?那人突然狞狰可怖,说你为何冒我名,借我荫,坏我清廉圣洁好名声!你根本不是我后代,也不配做我后代。其言语铿锵,态度强硬,令于二心寒身冷。完了。啊——于二大叫,彻底坠入无底深渊。醒来冷汗湿透衣背。想回味梦中情景,脑里却空空如也,啥都不记得了。

没几天朱灿又来看他。说诸事皆在办理中,离婚后刁美芬已去向不明,想是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于二说那就好,只要她能照顾好孩子,他也就感激涕零了。

我还有一事相求。这事早该办的却忘了。

你说。

我家老房子西屋南墙壁柜左侧书架后右侧墙上掏有一木阁,木阁里藏有请孙阴阳——

哪个孙阴阳?

孙家寨的孙阴阳,与我父关系甚密。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推八卦,能演——

那是我舅舅,没你说的那样神。我看他充其量就是个卖狗屁膏药装神弄鬼混吃骗喝跑江湖的算命先生。他怎么了?

你舅舅?

他的话你也信?

以前谁的话都信,后来谁的话也不信,现在谁的话又都信了。

你呀。孫阴阳我舅舅他给你做什么了?要我咋样?

于家族谱神则都没用了,烧了吧。

留着吧,还要东山再起。

打趣我?东西带来了吗?

朱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红绸子,打开是小小发亮一炭块,小孩子拳头大小。

这……

你口袋里的。出事那天你压在我身上,硌得我生疼就摸了来。存心当个小偷,以为是个值钱东西呢,不想是个这!我看你开几年煤窑成炭精了,现在还给你。朱灿故意把气氛搞得轻松些。

父亲祭日。想起来了,于德寿满嘴乌黑去世情景一下子浮现在他眼前。

阳光下看着朱灿迈出大门,晃动成一个黑点。于二明白了,跳跃在他笔下心尖上眼丛里的影子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端详手里这块炭,乌黑,发亮。爹你咋没留下一味药,能治除心上长黑手!

于二悲痛地想,将手中炭块慢慢放到嘴边,咯嘣咯嘣吃起来。嚼着嚼着,想起了孙阴阳,想起了那个乞丐,他也是这么嚼的,父亲大概也是这么嚼的吧。

其声悦,其味果真鲜美!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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