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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册页

2021-02-04张扬

红豆 2021年1期
关键词:垓下潜山广玉兰

张扬

大潜山房

风从大潜山北麓吹过,山中的树叶生生落落,周而复始。刘老圩曾经所建的三百多间屋宇,如今仅遗十余间旧构。

自号“大潜山人”的刘铭传几度出山,几度潜藏大潜山房。大潜山房即刘老圩,又称刘铭传故居,兼有居住与防御功能,由当年回乡休假的刘铭传亲手擘画。

大潜山房所在的地方旧称合肥西乡。风雨如晦的晚清,随着以李鸿章为首的淮军集团迅速崛起,刘铭传、张树声等肥西籍诸多将领显露头角。刘铭传相貌平平,脸上落有麻子,行事倒有板有眼,招募乡勇,统领铭字营,由山寨军跻身正规军,二十八岁便升至高阶,之后复出或隐退颇有戏剧性。赋闲之际,刘铭传常读些诗书,并与同好唱和往来,或者双手背在身后,对着门前大潜山出神。

不约而同的是,淮军将领们功成名就后,以各种缘由裹着战火烟尘返回到故里。他们的一生起起伏伏,悬念不断,如同一部精彩的小说。从紫蓬山到大潜山,当时矗立着百余座圩堡。圩子是民间俗称,圩堡之名含有军事化色彩。江淮之间的圩堡结构大体相同,外环深壕,内砌石墙,石墙四角建有碉堡,出入内外均通过吊桥。

旧时在故里营建深宅大院,无不乡土荣耀,并带动一方匠作工艺。淮军将领们如此,明清之际行走四方的徽商回到故里亦是如此。今天的中国乡土,因一度缺乏文化反哺与审美提升,其元气和能量长时间处于消耗与散逸状态,故而有“乡贤回归”之呼。

乡间生活安静而磨人性子。刘铭传素喜穿林闲步。薄雾轻绸一样绕在林间,清凉的露珠缀在叶尖上;月光抚过石墙,在午夜的水面上微漾;马鸣蓦地响起,尖厉地划过长空。刘铭传被惊醒了,再也睡不踏实。他再一次出山,则是奉命督办中国台湾事务,悄然渡海抗法保台,继而出任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的功绩主要在于经略台湾。一个山乡青年若胸无点墨,很难在近代风云变幻的舞台上留下身影。

曾有学者提出“曾湘儒风,李淮痞气”之说,认为淮军集团整体上或不如湘军文气盛,少大儒之人。刘铭传读过几年私塾,于戎马倥偬中不忘拾书,崇文近儒并非做做样子。一次,曾国藩察访淮军营地,见刘铭传“裸腹踞坐,左手执书,右手持酒,朗诵一篇,饮酒一盏,长啸绕座,还读我书,大有旁若无人之概”,断言其将来必有大成就。刘铭传确非一介莽夫,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乐于作诗为文,撰有《大潜山房诗钞》《刘壮肃公奏议》及《续修庐州府志序》等,对国宝虢季子白盘的珍视,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文化志趣。此后围绕虢季子白盘上演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若非刘铭传言传身教及刘家后人奋力护藏,国宝恐怕早已流落盗寇之手。

劉铭传故居里现复建有一座四角盘亭,亭柱上刻录着刘氏手迹“盘称国宝,亭护家珍”,原有盘亭是刘铭传专门用来放置虢季子白盘的。他特意撰写《盘亭小录》,记载建造盘亭经历、铜盘形状与铭文内容。

建大潜山房时,因取土烧制砖瓦而堆积起一个人工岛。这处小岛半浮在所挖建的大堰(水系工程)西水面,远观如螺。刘铭传命人在岛上植下一丛树木,建了三间房子作为读书学堂,并将岛称之为读书岛。刘铭传不仅自己常居岛上研读,还让子孙上岛读书研墨。为使子孙专心读书,刘铭传下令拆除原建的栈桥,巧妙而苦心地营造出安静而较为封闭的一方小天地。刘氏子弟须每日清晨坐船上岛,午饭由专人送达,晚上才获准接回。在刘铭传延请的家庭教师中,一位名叫朱瑞生的先生很有才干,被乡亲称为朱四先生。朱四先生是朱蕴山的父亲,朱蕴山为爱国民主人士,于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要职。

岛上诵读之声,日日贴着水面,随风悠悠飘荡。白色的水鸟闻声飞起,在空中久久盘旋复又落下。一处土堆因了读书之声而具隽永之味。在此后相当长时间里,读书岛上荒草丛生,蛇鼠出没为家,曾经的诵读声停顿在时光深处。

每到大潜山房,都会走近一株临水的桑树,从探至水面的枝叶间,向读书岛望去,丛树中立着几截断壁,学堂旧影犹有余味。读书岛如同大潜山房文眼,与藏书楼、书房、盘亭气息相通,烛照了一个家族文脉,其意义甚至是超越家族和地域的。如今读书岛已作修缮,尚未得暇登岛观看。

财富的集中与消化,之于史上诸多宏大建筑均有悖论存在,于圩堡这类建筑同样如此。山野岗地上的圩堡,以多种建构护佑内部秘密和所谓的秩序。造圩之初,刘铭传颇费心思,像个画家反复涂抹。淮军故里的圩堡建筑,有师法苏、扬园林之处。这两地园林不少为徽商所建。那些淮军将领曾在江南江北拼杀,眼见园林锦绣,造园安享之意未尝不生发于心。与传统园林类似,圩堡内部讲究层层密布,转折多姿,宛由多个视点组成的全景图画。藏与露的映衬,抽象与具象的转换,整体与局部的协调,匠心暗藏以图编织安稳而妥帖的园林梦境。

大潜山房建成数年后的某一天,刘铭传欣然植下一株广玉兰。植树时,他显得格外小心,生怕折了一枝半叶。中法战争获胜后,慈禧将一批广玉兰赏赐给建功的淮军将领。于是在淮军故里,在大大小小圩子里,一株株广玉兰迎风而立。

春风年年度过的大潜山房,于古朴氛围中流动着湿润之气;冬日之景,树大多寒枝零叶,广玉兰的绿不减饱满浓丽。同根双枝的这株广玉兰长了一百二十余年,日夜守在精巧而别致的藏书楼前。那些年出入藏书楼的刘家子弟,经过这株广玉兰时,荣耀之光闪过双眸。藏书楼立于大潜山房正厅西南角,上下两层,楼上藏书,楼下住人,整栋建筑为中西结合风格。被称为晚清第一园的扬州何园,同样有座中西合璧、结构精巧的房子,同样有一株为慈禧所赐的广玉兰。何园主人何芷为安徽望江人,其父何俊做过李鸿章的军需官,两家缔有姻亲。

人世间荣华富贵匆匆,古遗址上的树可敌万千珍宝,它吸纳着季节的寒暖与天上的流云,并内化为一圈一圈的年轮,人见了古树难免长吁短叹,叹服肉身不及百年之树、千年之树乃至亿万年不腐的树化石。刘老圩里,朴树、乌桕、柏树、椿树、榆树、桑树……一株株古木经历着风火雷电,愈久愈精神;张老圩中,张树声亲手所植的一株法梧,已粗到几人才可围抱,而成排法梧见证的是一个家族的荣光与秘密;周老圩里,百年广玉兰高过蛛网相连的旧屋,古银杏不偏不倚伸向天宇,大风袭来,树叶哗哗作响,人间热烈欢腾都随着这响声扩散开去,冲洗着岁月的苍凉与古建的清寂。

树木或树人需足够时间、耐力与养分。当年行走四方的徽商回故里后解囊助学、开办书院,将读书奉为天下第一等事。淮军将领们返乡后同样热心办学。肥西书院是刘铭传联合唐定奎、张树声、周盛波等捐资、献地而建,并请李鸿章题写“聚星堂”匾额,请左宗棠书写“肥西书院”的名字,刘铭传撰写一联:

讲武昔连营,五百里星聚群贤,洗甲天河,共仰肥西人物;

论文今筑馆,二三子云程奋志,读书山麓,毋忘年少英雄。

青山隐隐,物各有美。不同于古树的老而弥坚,风侵雨蚀而斑驳的老屋、老墙、老门窗像书家笔下技法的出处,一道道一笔笔里有张长史的折叉股、王右军的锥画沙、颜鲁公的屋漏痕、黄山谷的荡桨拨水。在风清云白之日,叩询古老庄园,尘封已久的余绪从角角落落漫溢出来。

乌江渡

柳树笼着薄烟,漠漠轻寒中行至江边。浩荡东来的长江,至此突然回身,无数浪花溅起。

莽莽苍苍江天中点缀着孤帆远影。二十岁的李白远游到安徽,所见天门山,是像两扇大门夹江而立的东梁山与西梁山。二山中,西梁诸峰在和县,东梁山突兀江中,长江至此,不得不回旋着折向东北流去。长江自江西湖口进入安徽,从宿松小孤山始,至马鞍山采石矶,而后从和县乌江镇附近注入江苏。

到乌江镇,欲往乌江渡,却被告知湮没无存。乌江在秦汉时为一个亭的建制,设有亭长,此地也是长江下游的一个重要渡口。出自乌江的唐代诗人张籍,景仰杜甫,并与韩愈、白居易交好,几次回乡又数次远游。南宋词人张孝祥、近代书家范培开及其弟子、有“当代草圣”之称的林散之均出生于此。

乌江渡的地名,蕴有一脉古意,亦有英雄末路的况味。这一地旧时月色中,霸王谢幕乌江最令人唏嘘。撑篙划船的亭长好言相劝,却无可奈何,精神坍塌的霸王无心偷身过活。纪念项羽的霸王祠坐落于凤凰山上,乌江渡口。站在高台上,四下打量均是阡陌农田,时易岸迁,哪里有逶迤江畔呢?遥想彼时江阔风大,乌云飞渡,血染遍地枯草。此地长有一株梅花,花开两色,一半如红云,一半似雪,稀释着这里的深沉古气。北宋文人杜默倦意生起,毅然挂冠而去,离京时买了六株玉蝶梅,带回到故里,仅存活一棵,原来花开如雪,后来变为粉红,花开半树,花形如蝴蝶。画家戴本孝极爱这半枝梅,写写画画都有它。

步随李白至皖江的刘禹锡,从夔州顺江而下,来到和州任刺史。身居陋室,刘禹锡心性不改,写下《陋室铭》表达坚定的志向与安贫乐道的精神。今天的和县城内复建有他的陋室。

到达镇淮楼时,天阴欲雨,往来者匆匆。朱元璋率众将登临镇淮楼,正值草木萧萧秋日,四下一望,吟道:“中原杀气未曾收,江北淮南草木秋。我上镇淮楼一望,满天明月大江流。”

朱氏这等雄心勃勃的霸气,与项羽穷途末路时所言“天之亡我”的心气迥然不同。只喜“满天明月大江流”这一句,句子里有高悬的明月、涌动的江波,亘古不变的自然是岁月静好。

垓下聚

顶着烈日去往固镇县濠城镇。濠城原名垓下,因避谐音“该下”而易名。镇上霸王街中心广场,建有名为《霸王别姬》的雕塑。霸王怀抱自刎的虞姬,悲壮莫名,身后插着两把巨大而锐利的青铜剑。

走进圩里,可见一段河道,河中生长着茂盛的芦苇。这是一条古老的护城河,东、南、西三段大都由人工开挖,并与北段的自然河道(沱河)相沟通,形成对一座古城池的环抱。烽火狼烟俱灭,残存的护城河淤积已久,古战场与绿色田园融为一体。

发源于河南的沱河流经此处,河面宽五六十米,北岸為灵璧境内,南岸则是固镇所在。沱河从垓下古城址西面逶迤而来,稍转弯,向北,沿着北城墙缓缓流淌,最终东流而去,与涣河相交后汇入淮河。

过圩里村庄及杨树林后,可见整片玉米地、花生地,地里爬满未成年的蟋蟀,空中飞舞着大大小小红蜻蜓,寂静的气氛中似有一场暴风雨在酝酿。地层中的秘密被逐渐揭开。早在大汶口文化晚期,这里即为重要聚落,至龙山文化时代进入鼎盛阶段,成为一个区域文化中心。掘土于此的考古专家认为,史籍中多次出现的垓下聚是一个有着漫长的历史文化积淀的史前城址所在,考古发掘出的古城墙为新石器时代与秦汉时期所叠加的城上城。楚汉相争时期,垓下聚在原有古城墙基础上作了加固与修建,项羽退守到这里,以此为屏障据城而战,刘邦则挥兵围城。汉初此地复归安定,鸡犬相闻,人烟逐渐稠密。质疑者认为,垓下聚仅为“洨”城一个聚落,并非等同于古城。

现存的古城遗址地势北高南低。天热如蒸,一台电扇发出轰鸣声,夜里考古人员沉沉睡在旧竹席上,身旁蚊虫纷扰。白天的荒城古道中,几位妇女坐在一起玩扑克消遣。

运河、淮河与长江,在楚汉相争中凸显着重要地理意义,奔突在江淮之间的千军万马如在棋盘上对弈攻守。

《史记》记载,在河南陈县会战失利后的项羽,为回到江东不得不撤至垓下,尚未定神时就应付一场力量悬殊的恶战。垓下之战,是项羽以十万军队对决刘邦集团的六十多万大军,几十万大军在方圆百余里范围拉锯厮杀。

壮士与苍蝇,被柏杨用来形容项羽和刘邦的不同。这是学者的眼光。英雄泪与美人血交织,这是真真切切的悲壮。对于垓下之战这样一个历史性战役,其确切发生地长期存在争议,有以范文澜为代表的“河南说”、郭沫若为主的“灵璧说”等。郭沫若在主编的《中国史稿》中写道:“项羽退至垓下(今安徽灵璧南沱河北岸),被汉军包围。”此后众多书刊采用这一说法。持“固镇说”的专家认为,一九六五年区划调整,宿县(现为宿州市,辖萧县、砀山、灵璧、泗县与埇桥区)、灵璧、五河、怀远等边缘交界部分划地成立固镇县。垓下遗址所在地已属固镇县所辖。垓下古战场是以固镇濠城镇为中心包括固镇、灵璧、五河和泗县交界的、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地区。

垓下之战,遗落了长长的叹息。历史事件中的人,中国文化中的人,其血气、品性与软肋并未被岁月涤荡得干干净净,在后世者的身上,它们像潜伏的魔咒挥之不去。

责任编辑   宁炳南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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