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艺，给你安心相伴

明前茶

墨珊的丈夫提升为华南片区的销售总监后，一年当中驻扎广东的时间倒有270多天，公司方面在广州给他准备了一间宿舍，让他在快50岁时忽然成了一个可以在宿舍里弹吉他的老单身汉。墨珊很不习惯，逢人就诉苦：儿子去了南京读大学，老公去了广州工作，我留在苏州打扫偌大的家，体会其中的空旷寂寥。

有一段时间，墨珊为这样的生活局面感到忧郁，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整个人内分泌也有点失调，面无光泽，胖了一圈。医生诊断她有轻微抑郁的征兆，但还远没有到抑郁症的程度，就劝她“多出去走走，多与人交往。”

一位在养老院当院长的闺蜜，听说了她的现状，就邀请她去养老院，参加“教老人做手工”的公益活动。这位院长发现，教导老人勤做刺绣、编织、折纸、蚕茧花等手工的志愿者，自己也变得心灵手巧，记忆力与逻辑思考力都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很多手工看上去是重复，但这种精细、安详的重复，自带慢节奏生活的精髓，可以迅速平定一个人的烦躁情绪，它可以让做手工的人感受到专心致志带来的好处。

墨珊的业余时间，后来就被教老奶奶们做手工填满了。她最喜欢做的事，是教她们做蚕茧花。苏州震泽一带本就是蚕乡，每年抽完蚕丝，取出蚕蛹，还有一层薄薄的蚕茧，弃之可惜，当地人就流行将它用茜草、姜黄、板蓝根、蓼蓝、五倍子等植物染料，事先染成红色、黄色、浅蓝、深蓝与黑色，之后再用手工剪刀将其剪开，变成略带丝绸光泽的花瓣，再用胶水小心黏连成郁金香、雏菊、玫瑰等花朵，最后将其紧紧缠绕在一旁的枝干枝叶上，一束蚕茧花就做好了。这些花朵可以装饰老人们的房间，为生活带来生机，也可以回馈坚持前来教老人家学习如何使用智能手机、如何鉴赏电影、如何画画和玩游戏的大学生们。从被帮助者变成给予者，墨珊看到，老人们暮年的脸上焕发出生气勃勃的光辉。

墨珊的耐心、不厌其烦与体贴，在公益活动中散发出无穷的魅力，就算很多老人剪出的蚕茧花瓣歪歪扭扭，她也能体谅老人手部肌肉的退化，从不做苛责，而是自己动手，把歪扭的花瓣仔细修整出圆润的弧度，或者干脆剪成细密的花蕊。后来，发展到她加班不能去，老人们会在周六念叨她一天的程度。

当院长的闺蜜说，停下来，等别人来照顾自己的生活与情绪，与走出去，主动给予他人关怀，主动在他人的生活中留下关怀与惦念的痕迹，这两种选择，可以给身处同一种生活境遇中的人，带来截然不同的体验。

这句话像一颗被擦亮的红磷，在墨珊的心里擦出了一小团火——当丈夫需要调往广州工作三年，夫妻关系中留下的紧张、僵持与淡漠，她一直以为是对方的责任，而今，她意识到，她自己的幽怨情绪和被动态度，也要负一定的责任。

举个例子，丈夫带着儿子玩的吉他去了南方，墨珊曾经很有讽刺意味地说：“恢复大学单身汉夜夜笙歌的感觉，是不是够快活？特自在？”“某天还可以在广场上高歌一曲，前面放个吉他盒子，盒子里竖放纸牌，纸牌上一边是支付宝二维码，一边是微信二维码。知道的人晓得你是公司高管，不知道的人以为你做了二三十年的流浪歌手。”

这样的态度很难不让人生出抵触情绪，墨珊的丈夫就此回应：“对对对，我可能从此就靠打赏过一生了。”“我这辈子从十七八岁起，就没有做过愤青，没写过歌词，如今就借着中年危机释放一下心声，又能怎么样？”其实，要是墨珊的态度好一点，丈夫就会告诉她，带着吉他自娱自乐，是他抵御孤独的重要方式;做了几十年的王牌销售，他最怀恋的时光，还是当年在大学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写了新歌，尝试弹给墨珊听的那些傍晚;而在夜生活活跃的广州，为了营造好的购物环境，周六周日，连商场里也给弹唱歌手发放临时执照，让他们来自行演出。前来演出的人不见得是摇滚乐队的成员，或者流浪歌手，有的就是西装革履的白领。

在教导老人做手工之后，墨珊也有了反思——丈夫外派三年的工作，固然為双方的相处带来了挑战，但如果，她先去做那个给予、体谅、在对方的生活中留下印记的人，那么，他们之间的情感，会像一条大河遇到平缓的转弯一样，获得了沉思默想的时机。前一阶段的泥沙将沉淀下来，河水将变得更为清澈。

墨珊就用自己学会的手工，为丈夫外派后有点寂寥的生活增加姿彩。她学会了编织竹笊篱，这种完全以竹篾编成器型，以藤条为握柄的纯天然笊篱，让丈夫终于吃到了苏州特有的有骨力的“头汤面”;还可以与广东同事一起到宿舍涮菊花火锅吃——小号的竹笊篱可以挂在火锅边上，避免食材烫得过熟或过生，还没有一般金属笊篱的生腥味。她学会了用陶土自制茶碗与花器，在景德镇游玩时，她特意托师傅帮她烧制素色茶碗，烧制成功后直接寄到广州让丈夫自斟自饮，或者待客使用。那些带有不同矿物质的茶碗，烧制后呈现天高云淡又从容安恬的颜色，包括月白，鸭卵青，杨妃色，赭色、艾青，每一只茶碗上都有她精心捏制的线条，也许不是那么正圆，却反而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气韵在。她还学会了简单的刺绣，并且收集了苏州零头布商店的真丝面料，自己手制了精美的西装口袋巾——或者是深黛蓝的口袋巾上斜绣着一枝梅花，或者是竹青色的口袋巾上绣着幽兰，这些口袋巾，除了丈夫在正式场合需要使用，墨珊也准备了丝绸做的伴手礼袋子，装了口袋巾，作为丈夫逢年过节或替人庆生时，送给合作伙伴的小礼物。据说，这种看似上不了台面的小礼物，为丈夫的销售开拓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尤其是那些时尚品味独特的年轻客商，一听说这口袋巾上运用了典型的苏绣功夫，还是依据自己常穿的西装色系精心挑选的，无一不盛赞墨珊夫妻俩的用心。很多时候，原本僵持不下的谈判，就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最近，恰逢墨珊丈夫的50岁生日，墨珊飞赴广州为他庆生，送上的礼物。竟然是一只用零星皮革拼接的吉他琴包，这只琴包，是墨珊特意拜会了一位做吉他琴包的老师，学着裁制和缝合的。它的外层完全以各种秋叶色的皮革天衣无缝地缝缀起来，中间的夹层中衬上缓冲海绵，内层用了秋叶黄的混纺面料。吉他放进去，被恰到好处地稳定包裹住了，拉上拉链，背在身上，贴身都能感受到皮革的软糯与柔和。

墨珊的丈夫被深深地打动了，一时不知说啥好，想了好久才问：“有了这个琴包，就不能站在雨地里等人打赏了呢。”墨珊笑道：“我就是这个目的，希望你出去弹唱，也能选一个遮风避雨的环境。”

他们之间一直悬而未决、绕着走的一个话题谈开了。当晚，他就带着她去了自己惯常弹唱的一家商厦，在负一层的大厅里，替她点了青柠酒。商厦工作人员恰到好处地将灯光调暗一度。在那一刻，吉他响起，墨珊恍惚回到30年前，他们在校园里，如此单纯又幸福的时光——只是他唱一些旋律青涩的歌给她听。她就获得了那么深切的幸福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