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巡礼:颜文樑1930年在意大利的游历
2021-02-03吕作用
[摘要] 1930年6月,颜文樑曾与刘海粟等四人结伴游览意大利。旅意期间,他参观了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米兰四城的诸多名胜古迹,欣赏了诸多古今艺术杰作,还创作了14幅油画写生作品。游历中的观摩活动及写生行为体现了颜文樑崇尚古典写实的艺术观念。因此,1930年的意大利之旅是颜文樑留欧期间的一次重要艺术活动。
[关键词]颜文樑 写实油画 风景写生 刘海粟 《巡礼意大利日记》
近年来,有关颜文樑的研究成果颇为丰富,尤其体现在对其艺术风格及美术教育的研究方面,不时有文章见诸各种刊物。关于其生平经历的研究也硕果累累,除了钱伯城的《颜文樑先生年谱》和尚辉的《颜文樑年谱》外,还有颜文樑学生的一些回忆文章及近年来的个案研究,这些都涉及他的生平经历。然而,对颜文樑生平中某些重要事件进行诠释的文章并不多见。笔者在民国旅欧画家史料中偶拾颜文樑1930年游意大利一段,读来颇有意思,于是稍作钩沉,略述偏见如下。
一、一次短暂的旅程
颜文樑在法国留学期间曾与刘海粟等结伴同游意大利。此次旅程十分短暂,他们用仅仅三周左右的时间游览了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米兰四座城市。各种传记类文字对此多有提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两部年谱。
1982年,颜文樑九十岁寿辰前夕,其友人和学生纷纷撰文贺寿,其中不乏涉及其生平经历的记述。这些记述文字中最为系统的可能是钱伯城撰写的年谱。这部年谱有两个版本,其一是写于1974年、发表于1982年《学林漫录》第六集的《画家颜文樑先生年谱》,所记时间下讫1949年。据钱伯城自言,为了祝贺颜文樑九十岁寿辰,他又补写了颜文樑自1949年至1982年的事迹,并收录于1982年12月出版的《现代美术家画论·作品·生平——颜文樑》一书,题目为《颜文樑先生年谱》。这部年谱是现在通行的第二个版本。该谱“一九三〇年(民国十九年)庚午三十八岁”条下专门记述了谱主的意大利之行,其中包含诸多丰富的细节:
五月,游意大利,同游者刘海粟、吴恒勤、杨秀涛与孙福熙也。海粟在上海創办图画美术院,早与先生相识。此游先至罗马,继去佛罗伦萨、威尼斯,最后至米兰。同游五人,未始终偕行,中途各因费用不足,先后分散,唯先生一人至米兰。盖初抵罗马,他人每餐恒费二十里拉,先生知此游旅费昂贵,主尚节约,每餐不过五六里拉。他人购买图书,不加选择,所费不赀,先生则拣确有需要者购之。恒勤等初皆笑先生撙节过度,然甫离罗马,他人即感旅费不支,至佛罗伦萨、威尼斯,已有三人返去,迨至米兰,仅余先生一人独游矣。米兰有达·芬奇名作《最后之晚餐》(今译为《最后的晚餐》)在,此先生渴欲瞻仰,不可失之者也。留米兰数日,饱览名画、建筑,游大教堂写生,乘火车回巴黎。此游凡三星期,画油画十四幅。[1]
此谱系作者亲聆颜文樑讲述并参照资料撰写而成,可信度较高,因此也为后来者所转述,尤其是众人“初皆笑先生撙节过度”最后同行“唯先生一人至米兰”一节,几乎为所有转述者津津乐道。
尚辉的《颜文樑年谱》比钱伯城版晚出版20年,作者在文末谦虚地表示 “根据钱伯城及颜振康所记并略加修订和补充”,但完全是另一种文风。现录其中关于意大利之行的内容于下:
五月三十日,与刘海粟、吴恒勤、杨秀涛、孙福熙由里昂乘快车往意大利。六月一日晨,抵达罗马。上午,去罗马新美术馆参观西班牙名作展览会,陈列有西班牙大师格列柯、委拉斯贵兹(支)、牟利罗等精品。下午,到罗马市展览会会场参观日本美术展览会。六月二日,参观罗马古斗兽场、君士坦丁大帝凯旋门。乘马车出罗马城,观加拉加拉共同浴场。经古罗马旧道,达地下陵寝,参观圣撤白司地下教堂。六月三日,参观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冈教皇宫、梵蒂冈美术馆及西斯廷教堂。在西斯廷教堂,观赏米开朗琪罗所作天顶画及大壁画《最后的审判》和拉斐尔的壁画《雅典学院》。六月四日,参观罗马新美术院近代作品、玛利亚马其亚教堂和意大利国家博物院(又名特而美博物院)。此后继去佛罗伦萨、威尼斯,最后至米兰。同游五人,未始终偕行,中途各因费用不足,先后分散。留米兰数日,饱览名画、建筑并亲赴格拉契修道院观赏达·芬奇《最后的晚餐》,辗转踱步,后乘火车直返巴黎。此行共三个星期,先后写生油画《罗马古迹》《罗马遗迹》《罗马海特里安皇陵》《罗马斗兽场》《佛罗伦萨之一》《佛罗伦萨之二》《威尼斯圣马克教堂》《威尼斯运河》《威尼斯伯爵宫》《威尼斯水巷》《米兰大寺》等十四幅。[2]
对比上述两个版本年谱的文字内容可见,钱谱更注重对生活细节的记叙,尚谱则更着眼于凭借时间线索进行客观描述。此外,二者对一些具体事件的记述稍有差异。其一,关于谱主旅意的时间,钱谱仅记“五月”,尚谱从“五月三十日”到“六月四日”都有详细的记述。其二,关于同游者的情况,钱谱说“至佛罗伦萨、威尼斯,已有三人返去,迨至米兰,仅余先生一人独游矣”,尚谱仅提“同游五人,未始终偕行,中途各因费用不足,先后分散”,未说“返去”“先生一人独游”。其三,关于写生作品,钱谱仅记“画油画十四幅”,尚谱则列出了十四幅作品中的十一幅画的名称。尚谱的撰写时间比钱谱晚,编纂者所做的这些调整和补充是有史料依据的,待下文再述。
上述两个版本的年谱为研究颜文樑的意大利之旅提供了宝贵的基础资料,也被各种介绍颜文樑的文章所征引,但囿于年谱的体例,它们均未能完全满足阅读者关于颜文樑此行的好奇心,比如为什么要去意大利、颜文樑与同行四人有何交往、他们在意大利都进行了哪些活动、颜文樑的写生作品还有哪几幅、意大利之行于颜文樑有何意义等。
二、民国时期旅欧艺术家的游意之风
赴意大利旅行可能是民国时期旅欧艺术家的惯例。在近现代知名艺术家中,不少人有这样的经历,现略举数例。
1924年11月,李金发从法国巴黎出发到意大利游历,先至威尼斯,后来到佛罗伦萨和罗马,直至翌年5月初才从那不勒斯乘船归国。旅意期间,李金发不仅观赏了古今艺术杰作,还撰写了《意大利及其艺术概要》和《雕刻家米西盎则罗》两本美术史著作。[3]1927年3月,徐悲鸿游览意大利,在米兰、威尼斯、博洛尼亚、佛罗伦萨、罗马、庞贝古城等地参观古今名迹。关于这段旅行,《悲鸿自述》中记述颇详。[4]1935年秋,张充仁赴英、意、德等国考察旅行,其间还有过写生活动。他的现存作品中有一幅水彩画《威尼斯水巷》(亦称《楼影波光》),即为在意大利威尼斯的写生作品。[5]此外,李超士、江小鹣、柳亚藩等留法艺术家都曾赴意大利考察,留法女艺术家王静远和潘玉良更是一度赴意大利学习。
那么,为什么旅欧艺术家喜作意大利之游呢?在欧洲,到意大利旅行是17世纪兴起的一项传统,即英国人拉塞尔斯在《意大利之旅》一书中提出的“雅游”(Grand Tour)。当时,英国、德国及北欧诸国的绅士们通过到意大利旅游来寻找西方文化艺术的根源。完成意大利之旅在彼时被认为是一位绅士的必备修养。[6]当然,到了中国艺术家留欧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绅士传统恐怕早已式微,但“雅游”的影响不可能荡然无存。对旅欧中国艺术家而言,到意大利参观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杰作可能是他们留欧修业期间的愿望之一。李金发在其《意大利及其艺术概要》的《序言》中说:“意大利是梦幻之地,艺术与自然之美已成为世界人的宝藏,不论是文人、诗家,或一个简单的游客,若脚踏了圣土,就要在回来的道上迷醉于那美景与诗意的……作者怀游意大利,既非一日,直至今年假道归国才实行。”[7]或许正是由于这份向往,才使他在意大利游历了半年之久。相比于李金发的“诗意”,刘海粟的说法可能代表了更多艺术家的心声:
在欧洲,近代的美术是集中于巴黎。在巴黎看惯的人们,到任何一国去看近代的绘画或雕刻甚至建筑、工艺美术,总是十分不满足的。可是近代美术的源泉是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期,文艺复兴期的艺术当然是追接着希臘、罗马的艺术。要研究文艺复兴及其以前的艺术,那么非到意大利去巡礼不可。我住在巴黎,接近近代艺术的时候多,虽然也在鲁佛尔宫(卢浮宫)看过希腊、罗马的雕刻,看过乔托、波提切利、安吉利科、乔尔乔内、马萨丘、里皮、孟得尼、贝里尼、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提香、丁托列托、委罗内塞的作品,自然先已略略晓得一点希腊、罗马的雕刻以及文艺复兴的艺术的轮廓,但是我总觉得不够满足,心中也总不能释然放下。近来因为一意要追溯近代艺术的源泉,就溯着历史逆行,从现代的新艺术寻求到19世纪、18世纪法国的绘画,溯上去到西班牙、荷兰的画,一直到意大利的文艺复兴,都有它那间接或直接的关系。直截爽快地说一句,欧洲近代的一切艺术都是源于文艺复兴的。因为这一点,我往访意大利的心就更热烈了。这样巡游的心,却比任何大事件还要深深地留在心底里,而且不但是我,凡是研究美术的人们最低限度应该要这样想的。[8]
在归国后呈教育部书中,刘海粟提到了在意大利观赏作品时的感受:“凡文艺复兴初期、盛期之主要作品,摩挲殆遍。此人间伟大之巨制,海粟向往已素,一旦躬历目睹,浸淫其间,寝食俱忘,浏览低徊之下,惶然幽然。盖竭毕生之力,殚精研索,犹恐不能得万一。”[9]刘海粟的这些话大体上可以回答旅欧艺术家何以喜作意大利之游的问题,也道出了颜文樑等人游意大利的根本动因。可惜同游其他人没有留下关于此行的文字,没法进一步了解他们各自的想法。正因为这个原因,刘海粟的《巡礼意大利日记》也成为今天讨论颜文樑在意大利之游历的最重要史料。
三、颜文樑旅意期间的艺术活动
刘海粟的《巡礼意大利日记》篇首有云:“五月二十九日下午十时,我们从巴黎里昂车站动身。正是孟夏时光,白天很长,我们开车时太阳才落下去。此次同行的是吴恒勤、杨秀涛、颜文樑、孙福熙。”[10]出发时间是1930年5月底,这可能是钱谱将游历时间定为5月的原因。实际上,游历的真正时间应在同年6月,刘海粟在日记中提到过“结束三十六小时长途的行程”“六月一日清早便到罗马了”[11]。当然,刘海粟所记时间也有矛盾之处。如果他们在1930年5月29日晚间10点启程,经过36个小时的行程,应该是在5月 31日早晨4点到达,但刘海粟所记到达时间为6月1日清早,或许存在误记。尚辉可能发现了这一矛盾,因而将他们启程的时间定为5月30日。
一般而言,相携出游者若非平常过从密切,便是抱着相近的目的。就刘海粟而言,在他首次旅欧期间,与他交往较多的有傅雷、刘抗、张弦、陈人浩等。上述同行诸人与刘海粟的来往并不多。不过吴恒勤和杨秀涛都曾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上过学,算是刘海粟的学生,颜文樑、孙福熙在国内时已颇有名气,加上都在法国巴黎学习艺术,彼此相识应属情理之中。从颜文樑的角度来看,他与其他四位也算不得深交。据现存史料,他唯与吴恒勤有所交集,两人同属于1936年成立的默社画会的成员——这已是从欧洲回国之后的事了。除此之外,则鲜有所见。这样看来,此次五人同游意大利极有可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即刘海粟所言的“研究文艺复兴的艺术”,而且碰巧大家囊中都有盘缠,于是便成了临时旅伴。
鉴于吴恒勤和杨秀涛多不传于今天的美术史著作,在此不妨稍作介绍。杨秀涛(1896—1979),贵州同仁人,1918年入武汉大学图画音乐科学习,1920年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第二年转入上海大学图画科,1923年赴法国勤工俭学,主修油画,风格偏于传统。他于1931年回国,被聘为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抗战爆发后,他回到贵州。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任教于贵阳师范学院和贵州民族学院。[12]吴恒勤(1900—1995),安徽休宁人,早年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西画,1925年赴法国留学,1930年回国,任教于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抗战爆发后,他在政府从事宣传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则主要在上海实业界工作,其艺术风格也偏于传统。
刘海粟撰写的《巡礼意大利日记》可能对游历的全过程有详细的记述,可惜公开发表的只有“引子”“途中”和“罗马十日”三部分,而且“罗马十日”这部分只记述了五日的行程,[13]后来的行程究竟是没记还是未发表,就不得而知了。
根据刘海粟日记,颜文樑一行到意大利罗马后第一天(1930年6月1日)的活动内容是参观两个展览——“西班牙名作展”和“日本现代画展”。“西班牙名作展”设在当时的“新美术馆”,可能是今天的罗马国立现代艺术美术馆,而“日本现代画展”则设在“罗马市展览会会场”,或为今天的罗马展览宫。日记内容多为对名家及其作品的评述。6月2日的参观地是罗马斗兽场、君士坦丁凯旋门、卡拉卡拉浴场、地下墓室教堂和切契利亚·梅特拉之墓。参观似乎安排在上午,午餐后他们“便到公使馆去了”。6月3日,他們一行主要参观了图拉真纪念柱和圣彼得镣铐教堂。在圣彼得梵诃里教堂,他们观赏了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名作《摩西像》。6月4日,他们参观了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冈教皇宫、梵蒂冈博物馆、西斯廷教堂。除了看建筑本身,他们参观的重点是欣赏古希腊、罗马的雕塑及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等文艺复兴大师们的作品。此外,他们还参观了意大利国家博物馆。现存刘海粟日记中未见6月5日的游览记录。6月6日,他们一行在波尔盖世画廊观看贝尼尼的雕塑、威尼斯画派及文艺复兴早期画家的作品,然后又去了圣保罗教堂。从圣保罗教堂出来后,刘海粟还专门取了画具,画罗马斗兽场的红墙。
6月6日之后的旅途,刘海粟未再发表日记记述,但在《巡礼意大利日记·引子》中,他却提到了“在这一个月的短时期中,我走过的地方有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四个美丽的名城”[14]。由此可知,游览了罗马之后,他们还去了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等地。笔者在这里略感疑问的是,钱谱中称其他人因“旅费不支”,“至佛罗伦萨、威尼斯,已有三人返去,迨至米兰,仅余先生一人独游”,与刘海粟在日记中的记述似有冲突。如果双方记录均准确的话,那么只能理解为吴恒勤、杨秀涛、孙福熙三人分别从佛罗伦萨或威尼斯返回巴黎,刘海粟与颜文樑也分别行动,先后独自到米兰游览,而且刘海粟所言“一个月”可能也不是实指。
尽管刘海粟在日记中对罗马数日旅途的记述极为详细,但所记多为参观内容,其他活动则鲜有记录。比如写生,他仅提到6月6日在罗马斗兽场画红墙。实际上,他们在游历过程中必定有不少写生活动。就刘海粟而言,他后来在法国巴黎举办个人展览的时候,展出了三幅在意大利的写生作品,分别为《翡冷翠之桥》《罗马古市场》和《威尼斯》。颜文樑在意大利则画了十四幅作品,其中罗马四幅,分别为《罗马古迹》《罗马遗迹》《罗马海特里安皇陵》《罗马斗兽场》,佛罗伦萨四幅,分别为《佛罗伦萨之一》《佛罗伦萨之二》《佛罗伦萨广场》《佛罗伦萨桥》,威尼斯五幅,分别为《威尼斯圣马克教堂》《威尼斯运河》《威尼斯伯爵宫》《威尼斯水巷》《威尼斯圣保罗教堂》,米兰一幅,即《米兰大寺》,足见其写生之勤奋。
通过上述梳理可知,颜文樑在意大利的活动至少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参观往昔艺术名作,其二是写生。这两方面的活动实际上都与他的艺术观念有着重要关联。
四、意大利之旅与颜文樑的艺术观
为什么说在意大利的活动关乎颜文樑的艺术观念?在此不妨略作讨论。
关于颜文樑的艺术风格,最突出的应该是写实性。他在《谈自己的绘画风格》中说:“我的绘画是写实的。”[15]在《关于美》一文中,他也说:“我主张真实。先有真实,后有美,没有真就没有美。”[16]因此,评论家和研究者对其写实主义这一风格的认识是一致的,只不过措辞略有差异罢了。这一风格在民国时期被称为“官学派”,今天则被称为“学院派”“古典主义”等,都是基于对写实性的认识。当然,也有研究者将其创作进行分期,并探讨其不同时期的创作特征及侧重点,但也都没有改变对其写实风格的基本判断。
颜文樑写实主义绘画风格的形成,除了受早期审美取向影响,其在法国的学习经历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他在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师从皮埃尔·罗朗斯学习西方古典艺术,目之所及、耳之所闻、手之所绘多为写实传统。就观摩传统大师原作而言,他在法国巴黎能看到的大多为17世纪之后的作品,而要看文艺复兴时期以及之前的艺术,则“非到意大利去不可”。据上文所引刘海粟在意大利的日记内容可知,颜文樑在罗马便已看到了大量古希腊、罗马及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诸大师的杰作,加上后来在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的观赏,其感受定然也如刘海粟所云:“一旦躬历目睹,浸淫其间,寝食俱忘,浏览低徊之下,惶然幽然。”从这个意义上讲,古典主义追随者颜文樑的意大利之游可谓是一次朝圣之旅。
当然,在意大利的游历,不仅仅是观摩大师的杰作,还有写生活动。在颜文樑的艺术主张中,写生居于极其重要的地位。他曾说:“有人主张不写生亦可创作,且能臆造。殊不知创作、臆造必须有深厚的根底。现在所练习的写生,是为将来的成就打基础……写生的经验,足资将来的创作想象。经验越多,想象越丰富。”[17]颜文樑还谈到了自己留法期间勤于写生:“在巴黎时,我和周碧初在一起。这一时期,异国风情和艺术气氛的感染使我激情倍增,画下了数十幅《欧洲写生》。”[18]无疑,他所说的“数十幅《欧洲写生》”便包括在意大利画的十四幅作品。因而,在意大利的写生活动是他重视写生观念的一次践行。不仅如此,在意大利写生的作品对颜文樑可能还有更深远的意义。
颜文樑1928年10月到达法国巴黎,在游览意大利之前已经接受了一年多的写实技巧训练,技法上有了较大提升。相对于这些训练而言,这些写生作品与他在欧洲其他地方的写生作品一样,都是对此前训练的检验。可喜的是,这次的检验是成功的。今天的评论家在介绍《佛罗伦萨广场》一画时说:“这是颜文樑游意大利时所画的一幅精彩之作,与《罗马遗迹》《威尼斯水巷》《威尼斯伯爵宫》和《威尼斯圣保罗教堂》一起构成了他留学法国时期最为华丽的篇章。”[19]更有研究者认为,在意大利所画的14幅写生作品“达到了颜文樑海外风景画的最高峰”,并且“这批画创作流畅,形象生动,热烈洒脱,现场感强烈,在艺术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绘画的杰出成果”[20]。颜文樑学生毕颐生在回忆其师的文章中也表达了对这批作品的喜爱:“在颜师的许多油画作品中,我偏爱他在威尼斯、罗马考察时的一批写生画。这批画色彩响亮,地方特色浓郁,画幅虽然很小,但却表现得很完整。”[21]由此观之,我们把这十四幅写生作品视为颜文樑在法国学习写实主义绘画的杰出成果也无不可。
不过,关于这些作品的风格倾向一直存在一段“公案”,即在意大利的寫生之作与印象派的关系问题。颜文樑的学生陈志华回忆说:“过去我们对他在国外旅行写生的油画小品如《佛罗伦萨广场》《威尼斯水巷》《罗马古迹》等画幅,从其对色彩的分析和表现技法,往往认为是属于印象派画风的,而他本人却否认自己是印象派,而且表示不喜欢印象派。”[22]金冶在《颜老夫子》一文中也有类似的说法。[23]颜文樑虽然坦言自己不喜欢印象派,但也不否认受到了印象派的影响,他说:“关于印象派,当时我不大喜欢,但自己不知不觉也受到了印象派的影响。印象派的色彩是不错的。那时我只晓得要画得真实,有时候仓促画出一幅画来,人家说我是印象派。”[24]虽然说颜文樑在客观上受到了印象派的影响,但从逻辑上讲,他的创作还是基于印象派的某些主张与他所恪守的写实主义在观念上的相通。印象派主张作品要如实地再现客观世界,并致力于户外写生,而这也正是颜文樑留法期间极为注重的两个方面。因此,当他在户外写生并“只晓得要画得真实”时,他与印象派画风的相近也就顺理成章了。
结语
颜文樑的意大利之行虽然只是一次短暂的游历,但却是他留欧期间的一次重要活动。在此次旅行中,他不仅获观大量古希腊、古罗马以及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作品,印证了对古典艺术的理解,同时也画了14幅风景写生作品。观摩古典艺术作品体现了颜文樑的艺术取向,而风景写生则是他接受写实主义训练后的一次成功实践。可以说,颜文樑1930年在意大利的游历不仅留下了十几幅经典作品,也为后人理解他的艺术观念提供了一个典型案例。
(吕作用/宁波大学潘天寿建筑与艺术设计学院)
注释
[1]钱伯城.颜文樑先生年谱[M]//颜文梁.现代美术家画论·作品·生平 颜文梁.上海:学林出版社, 1996:172.
[2]尚辉.颜文樑年谱[J].艺术学研究, 2012,(2):613-649.
[3]陈厚诚.李金发传[M]//何万真,主编.诗画双馨:林风眠、李金发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文集.广州:花城出版社, 2001:471.
[4]徐悲鸿.为人生而艺术:徐悲鸿自述[M].徐建华,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19-22.
[5]钱莹.张充仁水彩画艺术研究[D].华东师范大学, 2014.
[6]范景中.为什么要读点美术史[M]//苏米,吕作用,主编.馆见(戊戌卷).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 2018:67.
[7]李金发.李金发回忆录[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
[8]刘海粟.欧游通讯·巡礼意大利日记(一)·引子[N].申报, 1930-9-30(13).
[9]刘海粟.刘海粟归国后报告教育部书[N].申报, 1931-10-17(10).
[10]刘海粟.欧游通讯·巡礼意大利日记(二)·途中A[N].申报, 1930-10-1(17).
[11]刘海粟.欧游通讯·巡礼意大利日记(三)·罗马十日(一)[N].申报, 1930-10-14(13).
[12]顾雪涛.民国留法油画家杨秀涛[J].美术, 2015,(8):109-111.
[13]刘海粟发表的《巡礼意大利日记》只见1930年6月1日、2日、3日、4日、6日五天的内容。
[14]同注[8]。
[15]颜文樑.谈自己的绘画风格[M]//王骁,主编.二十世纪中国西画文献——颜文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9:107.
[16]颜文樑.关于美[M]//王骁,主编.二十世纪中国西画文献——颜文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9:100.
[17]颜文樑.写生与创作[M]//王骁,主编.二十世纪中国西画文献——颜文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9:108.
[18]颜文樑.回顾我的艺术生涯[M]//王骁,主编.二十世纪中国西画文献——颜文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9:94.
[19]苏州美术馆,编.沧浪之水——苏州美术馆馆藏颜文樑作品特展[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 2014:35.
[20]段君.纯正的探索——颜文樑的海外风景画(1928-1931)[J].美术研究, 2012,(3):4-7.
[21]毕颐生.回忆颜文樑校长[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 1993,(2):9-10.
[22]陈志华.我的老师颜文樑教授[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 1985,(4):6-9.
[23]金冶.颜老夫子——记我国著名画家和美术教育家颜文樑先生[J].新美术, 1981,(2):37-49.
[24]颜文樑.风格与流派[M]//王骁,主编.二十世纪中国西画文献——颜文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