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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回忆录:定居北京(一)

2021-02-02

老年教育 2021年1期
关键词:沧海齐白石木匠

民国六年(丁巳·1917年),我五十五岁。我自五出五归之后,始终没有离开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作远游。不料连年兵乱,常有军队过境,南北混战,附近土匪乘机蜂起。官逼税捐,匪逼钱谷,稍有违拒,巨祸立至。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地苟全性命。那年春夏间,又发生了兵事,家乡谣言四起,有碗饭吃的人,纷纷别谋避地之所。我正进退两难、一筹莫展之时,接到樊樊山来信,劝我到京居住,卖画足可自给。我迫不得已,辞别了父母妻子,携着简单行李独自动身北上。

阴历五月十二到京。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北京,住前门外西河沿排子胡同阜丰米局后院郭葆生家。住了不到十天,恰逢复辟之变(指张勋复辟),一夕数惊。葆生于五月二十带着眷属到天津租界避难,我也随着去了。到六月底,又随葆生一家返回北京,住在他们家。后来又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庙与杨潜庵同住。

《大富贵亦寿考》齐白石

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地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师曾能画大写意花卉,笔致矫健,气魄雄伟,在京城很负盛名。我在行箧中取出《借山图卷》,请他鉴定。他说我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够精湛的地方。然后题了一首诗给我,说:

曩于刻印知齐君,

今复见画如篆文。

束纸丛蚕写行脚,

脚底山川生乱云。

齐君印工而画拙,

皆有妙处难区分。

但恐世人不识画,

能似不能非所闻。

正如论书喜姿媚,

无怪退之讥右军。

画吾自画自合古,

何必低首求同群?

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我常到他家去,他的书室取名“槐堂”,我们谈画论世,所见相同,交谊愈来愈深。

樊樊山是看得起我的诗的,我拿诗稿请他评阅,他作了一篇序文给我,并劝我把诗稿付印。隔了十年,我才印出了《借山吟馆诗草》,樊樊山这篇序文,就印在卷首。

我这次到京,除了易实甫、陈师曾二人以外,又认识了江苏泰州凌植支(文渊)、广东顺德罗瘿公(悼融)、敷庵(惇)兄弟、江苏丹徒汪蔼士(吉麟)、江西丰城王梦白(云)、四川三台萧龙友(方骏)、浙江绍兴陈半丁(年)、贵州息烽姚茫父(华)等人。凌、汪、王、陈、姚都是画家,罗氏兄弟是诗人兼书法家,萧为名医,也是诗人。尊公(本文笔录者张次溪的父亲,下同)沧海先生,跟我同是受业于湘绮师的,神交已久,在易实甫家晤见,真是如逢故人,欢若平生(次溪按:先君篁溪公,讳伯桢尝刊《沧海丛书》,别署沧海)。另外,我还认识了两位和尚,一是法源寺的道阶,二是阜成门外衍法寺的瑞光,后来拜我为师。旧友在京的,有郭葆生、夏午诒、樊樊山、杨潜庵、张仲飏等。新知旧雨,常在一起聚谈,客中并不寂寞。

不过新交之中有一个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诗能画,以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来就比他低下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虽也虚与我周旋,眉目之间,终不免流露出倨傲之态。他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粗野,诗也不通,简直是一无可取、一钱不值。文人相轻是古今通例,这位自称有书卷气的人,画得本极平常,只靠他的科名卖弄身份。我认识的科甲中人也不少,像他这样的人并不觉得物稀为贵。况且画好不好,诗通不通,谁比谁高明,百年后世自有公评,何必争此一日短长,显得气度不广。当时我作的《题棕树》诗,有两句说:

任君无厌千回剥,转觉临风遍体轻。

对于此公,我总是逆来顺受,丝毫不与他计较,毁誉听之而已。

到了九月底,听说家乡乱事稍定,我遂出京南下。十月初十到家,家里人避兵在外尚未回来,茹家冲宅内已被抢劫一空。

民国七年(戊午·1918年),我五十六岁。家乡兵乱,比上年更加严重得多,土匪明目张胆,横行无忌,抢劫绑架,吓诈钱财,几乎天天耳有所闻。我本不是富裕人家,只因这几年来生活好些,一家人糊得上嘴,吃得饱肚子,附近的坏人歹徒看着不免眼红,遂有人散布谣言说:“芝木匠发财啦!去绑他的画!”一般心存妒忌、幸灾乐祸的人也跟着起哄,说:“芝木匠这几年,确有被绑票的资格啦!”我听了这些威吓的话,家里怎敢再住下去呢?趁着邻居不注意,我悄悄带着家人匿居到紫荆山下的亲戚家里。那里地势偏僻,只有几间矮小的茅屋,倒是个避乱的好地方。我住下以后,隐姓埋名,时刻提防,唯恐给人知道了发生麻烦。那时的苦况,真是一言难尽。到此地步,才知道家乡虽好,却不是安居之所。打算从明年起往北京定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乡住了。

《老鼠偷油》齐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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