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鲁学画录》之生活章

生活是绘画的源泉。画无生活如加工无原料。生活枯竭，画必凋败。生活为宽广复杂变动不息之海洋。然流有主从，主流为时代之脉搏，泛舟当随主流。然主从非截然割裂，主中有从，从中有主，善识水径者当明其联系也。为画而生活则画死，为生活而画则画活。当有生活而求画，不当欲画而讨生活。直接参加生活，始能将生活移入内心。间接旁观生活，只可将生活陈列于画面。

饱餐生活当贪而无厌，咀嚼生活当细而不烦。观物当面面观、变动观、上下观、远近观、四时观、表里观。无所不观，无微不至，必熟才能活。生活之主体为人。观察体会人以类万物之情。观物细才深，观物广才远。若蜂之采百花而酿蜜，蚕之食桑叶而吐丝也。观察生活，洞悉物理，既要冷观、静观，更要热观、动观。要直观，亦要默观。凡物之形质动静、神情姿态，若不能活现于心，则不足以言画。

《赤崖映碧流》石 鲁

画者观生活如赏画，才能使观画者如赏生活。人不留心者，画者当留心，人不为可观者，画者当观之，然后才能以画唤起人心。画者观物当百看不厌，方使人观画一见钟情。刻意求生活，生活则不活，以情求生活，生活即活，是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生活事物有大有小、有主有从、有正有反、有偏有侧、有平有奇、有里有外，画者所受求全，所识方真，所画方精。

画蒙生活为营养，生活藉画以显精神。画者当吃进生活尔后吐出艺术，若牛吃草而产乳也。从生活到艺术自有一番内功，非以模拟为能、如实为真。盖模仿之能小能也，如实之实小实也，而艺术之为艺术，乃在大真大实与至情至感上分高下、深浅、邪正矣。画者体验生活如淘沙金，若非斗金过眼不视，则生活之金不知流逝多少。生活之美无穷，具慧眼者自能于沙中辨金。生活之矿藏在人民心中，而勘察开采之术无他，唯在将心比心也。

我过去到外面写生，见到什么画什么，一点都不丢掉，生怕不真实。比例、透视唯恐不对，顾了形顾不了笔量，写生很仔细，可回去后凭记忆什么也画不出来。几年以前我在延安画宝塔，在延河上支着伞画了好几个小时，一块石头、一座窑洞都如实画出，结果不像，透视也不对。即使透视画对了，我也不能满足，因为这张写生不能代表我对宝塔的感情。我们到生活中去，一方面要研究生活，研究你要表现的对象和它的造型结构，同时还要研究自己，研究自己的感情。如无感情，画得再精也不过是完成照相机的任务。

生活可以给形式风格提供一些因素，但生活并不具备艺术形式。比如我虽很熟识“四王”的形式风格，但如果在北京画的和在西安、四川画的都与“四王”画的一样，那就是“如法炮制”，等于没有艺术形式。所以为不同对象找到不同形式，是习作中非常重要的问题。

《安康河畔》石 鲁

生活非至千里以外去寻，亦非黄道吉日才有，画者若眼时时向下，即无时无处不在生活中。以小观大，以深量宽，以细衡整，如此则所养扩充矣。行万里路与落十年户当俱有，浮萍生涯，岂能开出生活之花。置身于生活斗争之外者，艺术之智慧与灵感不会降临在冰冷之头上。生活不仅供给艺术之原料，是创作之源泉、思想之燃料，更是陶冶自我之熔炉。画者不经过生活之锤炼，岂能去锤炼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