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风情话
2021-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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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纪初,观看火车开通的民众
百多年前,伴随着利弊之争,火车在神州广袤的大地上逐渐扎根延展,更把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广大民众,从原有生活方式中连根拔起。被引擎带动的火车,以震耳欲聋的轰鸣、前所未有的速度,使身处相对静止的农业社会的人们,惊愕于“千里若邻”的同时,跟随着滚滚车轮快速流动起来。火车上,彼此完全陌生的人长时间面对面,共处在一个封闭的车厢内,审视着各自的身份、社会的角色以及相互的关系……
“铁牛”还是“异龙”?
传统的中国乡民,勤劳朴实,易于满足,几把稻米、几只蛤蜊或一点点鱼和猪肉,就可以完全满足一个人的饮食需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劳作,直至困顿不已,方才睡上几个小时,且不分昼夜,觉醒后继续干活,即使是顶着刚刚泛白的星空。他们从来不懂得一周里还有什么休息日,也不是很关心一天的时刻变化。直到那一天,一种能喷火的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打破了这块土地上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沉寂。
十里八乡的人们争相在通车日那天涌到铁道边看“西洋景”,沿着铁路路基挤满了人,大家都惊异地打量着这辆崭新壮观的“怪物”,尤其是前面喷火的火厢。而当火车向大家驶来,乡民们无不大惊失色,在这个轰隆隆的庞然大物面前四散奔逃。沿线乡民进城赶集的时候,都会顺便去火车站看看。站前站后,人山人海,对火车这个怪物品头论足。有的推测火车是“神牛”化身,否则哪有那么大的力气,车头喷火的火厢能起着如同挽畜的作用;有的说火车是驯服的“异龙”,喷云吐雾就是证明。可当“神牛”或“异龙”真的大吼一声,刚才还听得津津有味的乡民无不惊恐万状。
随后几年,乡民的畏惧心逐渐减小,火车这种新式交通工具逐渐被大家接受。每天清早,乡间小站总会陆陆续续走来三三两两的乡民,有的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看就是奔走于乡间的货郎;有的雇着大车,拉来了两大车鱼,应该是发到沿途的货栈;还有的提了三大篮行李,估计是要出门做大生意的商绅。坐车赶早的乘客,拿着不同的银元或制钱,通过站长室隔墙上的格窗购买去往沿途的车票,随后在候车室里两排坚实厚重的连椅上等着,喧嚣和嘈杂声充满了这座小站。
听到站长的摇铃声,乘客们背着包袱、提着行李,一个挨一个地走到站台上,水果商和餐饭商大声地叫卖着。火车停稳后,列车员招呼车上的乘客依次走了下来,站台上等待上车的乘客也耐心地排着队。虽然上下车只有很少的几分钟,但没有混乱和争执,也很少有人询问或叫喊,更不会有乡民在最后一分钟跑来,他们有的是时间。
客车上的座位分为三等,普通的中国人只能坐三等车,但许多乡民不放心他们的行李、买来的商品或要带到市场上出售的货物,不愿独自去乘坐三等车,所以把箱子和行李包拖到货车上后,或坐在地板上,或坐在自己的行李上,鱼肉蔬菜也杂乱地放在那里,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八仙过海”谁有本事?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坐火车出行已经成为当时人们最常见的长途交通方式,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却绝不轻松,甚至要有像关云长那般“过关斩将”的本事才行。
要过的头道关是在售票窗口抢票。大车站一般开车前两小时开始发售车票,开车前十五分钟停售,小车站开车前一小时开始发售,列车进站停售,而且只发售当日当次车。低矮的售票窗口外,围着一道木栅栏,栅栏外乘客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盯着那个小孔,焦急等待着售票开始的那一刻。突然,小孔打开了,大伙一拥而上,你推我挤,争着把钱往小孔里塞,乱作一团,气力稍微虚弱的甚至还有性命之忧。有的乘客不识字,有的乘客不知道自己要到的车站处于哪些车站之间,只能穿梭于各个窗口,挤进挤出,来回打听,生怕被别人抢了先。但个别的售票窗口却极少有人去,那是专售头等和二等车票的,价格要贵两三倍,一般人哪里买得起!贩票的“黄牛”等着窗口一卖完,他们就会上前找没买到票的人搭讪了。
在大城市,有的旅行社开办了代售车票业务,乘客不需要多掏任何手续费,还能提前三四天拿到票。旅行社代卖三等车票可以获得百分之五的佣金,但卖一张三等车票必须同时附带两张头等车票,单独售出三等票一律不给佣金,一般只有携带仆人出行的有钱人才会这么买票。再就是旅行社卖三等票所得的百分之五佣金,只限于所售头等票额三分之一加上二等票额二分之一总额之内的部分,超过部分一分钱佣金铁路也不会给旅行社。旅行社不会赔本赚吆喝,所以代卖三等票很不积极,大多数乘客购票也只能选择火车站。
接下来的一关是进站上车。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有专门的候车室,进站验票也和三等车厢分开。当时坐火车不实行对号入座,票面上只有站点、票价和车厢等级等信息,没有座位号,乘客们只有从争先恐后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上车后,一面喘着气,一面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目光炯炯地寻找车上的空位,看见哪里有空,赶紧一屁股坐下。还有的乘客买到了票,却挤不上车,只能再等下一班,甚至要等到第二天。
20 世纪早期,乘坐棚车的旅客
抗战胜利后,各条铁路出现了人山人海的情况,所有车厢都变得一样拥挤,即使有钱人也无法通过多花钱买到更舒适的乘车环境了。有的乘客实在上不去车时,就站在车厢外的踏板上,为防止车开了以后摔下去,便把自己绑在车门上,戏称为“绑票”。火车晚点成为一种常态,有的旅馆推出了替乘客“看车”的服务,即派一个人专门在火车站盯着,看到火车快进站的时候,立即跑去旅馆通知客人上车,避免客人在火车站傻等。迫于这种局面,多条线路推出了对号入座的列车,加收“对号车费”,热门线路票价要比原来高出八倍之多。
你的“位置”在哪里?
火车出发了,旅客从四面八方聚拢,又向四面八方散去,行色匆匆间,没有听戏品茶的悠闲,有的是算计的人生。社会众生相在不同的车厢上演,你的座位也许能够让你看清自己所处的社会位置。
20 世纪30 年代,停靠在山东坊子站的列车,右侧为头等车厢
从舒适度来说,头等车厢最舒服,设备华丽,座位宽大,还有地毯、化妆室、卫生间。头等卧车一间只有两个人,分上下两铺,垫褥装有弹簧,床面用皮毯或绒毯,卧具有毛毯、被单,用具有毛巾、拖鞋等物,凡日用必备物品一应俱全,到了冬天还有暖气。二等车厢也是软垫椅,座位较为宽敞,车里温度和头等车厢一样,只是睡铺要窄小,弹簧也不太软。头二等车厢的乘客可以使用抽水马桶,厕所里纸巾、毛巾、肥皂齐备,有人及时清扫。而三等车厢车座硬板,厕所简陋,大都在板上挖一圆洞,遗粪经常沾在边上,臭气难闻,遇到人多的时候,乘客也只能是随地大小便了。晚上灯暗人多,没法看书报,更没法睡觉。人最多的时候,坐在椅子上都算奢侈,一条腿抬起来就放不下去,无论踏在那儿,都是人家的脚背。夏天三等车厢靠近机车,乘客一路灰头土脸,而头等车厢一般在列车后面,几乎不会受此影响。而到了寒冬,客车排列又反过来,车厢通过机车锅炉供暖,头等车厢最靠近机车,夜间温度能达到三十八九摄氏度,还能不舒服?而三等车厢人最多,却没有暖气,大冷天到处都是咳嗽的乘客,像在医院中候诊一样。车上不少查票员的态度也分等级,夜间查票的时候,在头等车厢一般会轻声细语,生怕吵醒别的乘客。到了二等车厢,嗓门就会提高一些。而在三等车厢,不光是大吼大叫,还会粗暴地推醒坐在位子上熟睡的乘客。而车上的茶房收了二三等车厢乘客的小账,有时会抱怨给的少了,想多要点儿,但在头等车厢,乘客给多给少他都会老老实实接着,从不敢说半句闲话,谁知道得罪的会是什么大人物。
如果你第一次坐火车,出发的头天晚上会兴奋得一夜睡不着,想着天亮后自己的身体会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用机械拖着这只大木箱狂奔。上车后,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眺望着窗外广袤而变化无穷的风景,一定会觉得兴味无穷。站台上,汗流浃背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赶火车的人、急急忙忙背着箱子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你眼里仿佛都干着饶有兴趣的游戏。下车时,你也许会嫌火车到得太快,觉得十分可惜,巴不得乘火车的时间越长越好,感叹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
但以后坐厌了,就只会盼望车子快点到办事的地方。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现在只要求有得坐。以前在车中不眨眼地观赏车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景物也没有什么看头,一上车就趴着睡觉,不顾环境如何嘈杂,只管打着呼噜,直到火车到站下车。有时候忽然醒了,还埋怨火车走得太慢,睡了一大觉才走了两站。看见在车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都会觉得没出过远门的人少见多怪。再后来坐火车不习惯睡觉了,看着车上的男女老少挤来挤去,可笑的、可悲的、可怜的,总感觉那就是自己。车厢就是一个人间万象的小社会,其实就是人的一辈子!
“舌尖”上的旅程
在同一列火车上,不同等级的车厢不仅设施、温度和态度差别大,旅客吃饭也大有不同。头等、二等车厢的乘客可以到饭(餐)车点餐,大都是西餐,有三文鱼、沙丁鱼、牛扒、猪排、咖喱鸡饭、番茄鸡丝饭等;酒水有威士忌、白兰地、啤酒、苏打水、柠檬汁等。有的车上,连菜单都是英文的。
持三等车票的乘客不能进饭车,而且饭车里的饭价钱昂贵,就算能去他们也大都吃不起。有的铁路局营业课(科)还为此提出过改进客车餐务提案,说本路饭车供给乘客饮食,还是沿用西餐习惯,价格昂贵,不适于普通乘客。提议饭车兼售简单中餐进行调节,增添三等简单饭车,以方便普通乘客。这个提案经过铁路局议决,饭车这才预备简单中餐,兼售包子、馒头、稀饭等餐食。虽然增添专门三等饭车的建议,因为难度太大没有实行,但在三等车内增添了开水壶,由饭车代售沿线产的廉价茶盅,还在几个停靠的大小车站增添了水炉,以方便供应车上开水。
三等车厢的乘客大多是自带干粮,或者向沿途各站小贩买。那时候,火车站月台没有栅栏,小贩可以自由进入月台兜售食品。虽然三等车厢乘客大多没钱,但毕竟人多,小贩们大多喜欢聚在三等车厢前兜售,一个铜子一只大鸭梨,十五个铜子一只烧鸡之类。津浦线乘车,在德州站可以买到扒鸡,外带两个发面火烧,拿上车来,烧鸡还热气腾腾的,皮肥肉嫩得很!平绥线坐车,在宣化买一筐葡萄,过沙城买一瓶青梅酒,过南口买一篓白桃,真是好吃!有时在站台买到一份兔肉,同车的人说这实在是猫,买者觉得恶心不想再吃,都摔到窗外去了。
谁比谁“难”的窘途
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那时坐火车往往是一路窘途!
乘客进站携带的行李较多,到了火车站后都是由脚夫负责搬运。乘客给的小费是脚夫的额外收入,要是不给或者给得少了,他们会不停地要,对于贫苦乘客态度冷淡,也就是乘客常抱怨的“脚夫慢客”。但只要给的小费多,有些脚夫可以为乘客向行李房谎报行李重量,以减少行李运费。脚夫虽然由铁路招募,但并不是正式铁路职工,待遇非常差。比如铁路职工的子弟可以免费读铁路办的扶轮学校,他们却享受不到这份福利。脚夫的工资也不在铁路列支,而是靠着辛苦和力气挣出来。虽然有不少脚夫向乘客勒索钱财成性,但他们干的确实是一份苦差事。
在车上,同是买一张票,有的一人占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寻找座位的人来了,把头扭向里面,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嘴里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听信了他的话,背着行李向他指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有的人用行李分占了其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把方皮箱当作茶几。有的人没有行李,把身子扭转来,用屁股和大腿占据两个人的座位,悠闲地靠在窗边吸烟、看报。碰到找座位的人来了,把报纸堆在大腿上,把头伸出窗外,充耳不闻。还有一种人,用一册书和一个帽子放在身旁的座位上。找座位的人请他拿开,就回答说“这里有人”。对方如果不客气地向他提出:“对不起,先生,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那边也好坐,你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又自顾自地看报了。
车厢中人多得无法立足,火车中的茶房会利用这个机会收费出卖空着的厕所,得一份外快。还有的火车贼,一拨预先埋伏在隧道内,一拨在车厢里事先看好值钱的包和行李,一见火车进入隧道,趁着光线黑暗,立即来偷财物,丢出车窗外,隧道里的同伙很轻松地就扛走了。火车每一站开出后,车上的检票员就开始逐一查票,乘客每过一站就被骚扰一回,搞得检票员累,乘客不胜其烦。有时候车都进站了,验票工作还没结束,造成列车晚点。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饭(餐)车内景
乘客下车时,站台上搬运行李的脚夫,看见衣着阔绰的乘客,都笑脸相迎,趋之若鹜;如果是三等车厢的乘客,他们往往不理不睬,如果再碰到问出站口的,一般努努嘴说一句:“那不是有字吗?”出站后也大不一样,乘坐慢车的乘客,到站后往往提着一大堆行李,人力车夫却懒得上前揽客。而乘坐特快列车到达的乘客,出站后人力车夫立即簇拥上前,百般殷勤地招揽生意。而搭乘对号列车到站的乘客,一般都会有汽车接站,接到人立刻就会疾驰而去。这个时候,无论你这一路是什么样的境遇,大多会长出一口气,感叹:“终于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