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化:道德心理学实验材料新取向
2021-02-01方宣皓
方 宣 皓
(广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广西 桂林 541006)
一、 引言
“当进行道德判断时,你会多大程度上考量当事人对团体的背叛?”和“公司正在欺骗大众,为了大众利益考虑公布事实而背叛雇主,这是否道德?”这两个问题看似在考察一个相同的问题,答案有时却不尽相同[1][2]。Greene等所使用的“电车困境”对道德心理学的研究材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确切地说,研究者所编写的材料倾向于用笼统的、非情景性的表述来激发被试的道德判断。这样将被试摆在冲突下迫使其作出选择的材料饱受质疑[3]。尽管传统研究材料优点鲜明,仍有人批评受早先研究者影响大量而不加分辨地使用电车困境材料显得不够谨慎[4]。
“电车困境”是道德心理学研究常用的材料,在这一困境中,一辆列车前进方向的轨道上有五个人,如果想拯救这五个人则需要拉动变轨开关改变列车的行驶方向,如此一来电车会撞死位于另一条轨道上的一个人。它的一种变式被称为“天桥困境”,材料中列车行进方向的铁轨上还是有五个人,而拯救他们的方法变为将天桥上的一个人推下以截停列车。这两种材料分别代表了道德困境中亲手(personal)和非亲手(impersonal)两种情况[5]。研究者将牺牲少数拯救多数的选择视作是功利主义的,不作如此选择视作是道义主义的。
电车困境作为经典研究材料已经被收录进许多教科书,道德心理学研究领域内至少有136篇文献中使用了电车困境,其中一半文献将电车困境作为实验刺激直接呈现[6]。可以说,道德心理学近年的发展离不开这些研究材料。然而,这些经典材料对情节高度概括,既是优点也是缺点。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意识到了使用经典困境材料实验生态效度不足的缺陷。为应对这一缺陷,道德心理研究材料萌生了一种新的趋势——情景化[2]。
二、情景化的解决方案
情景化,一言蔽之就是贴近现实,在尽可能保留研究材料科学性的前提下提高其生态效度。情景化的道德心理研究材料具有两个特征:设计时将故事主人公和被试都当作社会性的人看待、故事情景高度贴近现实生活。
(一)情景化的“人”
电车困境类材料的生态效度存疑,一个重要原因是材料往往追求笼统的通用结论而忽视材料中人物的身份,这种身份得不到足够重视的现象被有些研究者称为“身份危机”[7]。当面对两难困境时,被试经常会想了解铁轨上的五人与自己是否存在亲密关系,尝试将主人公理解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7]。向白人为主的西方文化环境中的被试呈现两难困境,被试会更容易认为材料中的当事人也是白人男性[8][9]。对于一些材料设计者所处的西方文化环境,被试能轻松地想象将一个胖子推下天桥以拯救另一侧车道的五个无辜者的场景,并确实能做到遵循研究者给出的前提假设思考,但在中国,同样的材料却更难引发同样的想象。已有研究表明,材料中人物身份会从种族、文化、宗教、年龄、性别、家庭关系、政治倾向、社会地位、信任程度等方面影响道德判断结果[3]。不仅如此,同一个场景交由不同被试判断结果也可能大不一样,被试的性别、政治倾向、认知压力、文化背景等都会影响道德判断的结果[3]。
任何一个被试,首先是一个有丰富社会经验和独特自身想法的自然人,其次才是实验的参与者,然而研究者忽视被试想法进而强加自身观点的现象并不罕见[10]。没能充分考虑到被试想法各个方面的研究可能会得出与真实场景截然不同的结论[11]。最先注意到如身份等人的因素对结果存在影响的,同样是运用传统两难困境材料的研究者[12]。针对不足,有研究者提出了一个更全面的以人为中心的框架(expanded person-centered morality)来指导道德判断实验材料的设计[13]。运用情景化的思路来理解,这一框架既涵盖了传统道德心理学研究所关注的行为,也包含了判断者的身份因素和材料中当事人的身份因素,三者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情景化的道德判断过程。三者相互作用,且行为与当事人的身份都是通过观察者及其身份的感知而形成的。该框架的理论根源,是“以人为中心”的思想,不同于道德困境研究中常见的“功利主义”和“道义主义”,以人为中心的研究思想重视对错之外的道德品质,即被试进行道德判断的目标并非表象的行为,而是行为者的品质,而这些品质往往也受到当事人身份的影响[3]。因此,情景化的道德判断需要考虑到被试身份和材料当事人的身份以及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特别是被试对当事人身份信息的感知。
除了改变现有的二元框架,越来越多的研究也采纳“以人为中心”的思想,在实验中充分考虑人的品质这一因素的作用。品质可以引起被试的情感反应,如对主人公不良道德品质的推测可以引发直觉性的厌恶[14]。当要求被试进行道德责备时,他们往往想得知行为者的品质、过往等信息[15]。道德伪善方面的研究揭示了人们愿意包庇亲朋好友等心理距离较近的对象,潜在的重要原因是被试根据一定标准区分了群体内外、关系亲疏,而群体内成员比群体外成员有更良好的品质,更值得关注[16]。一项关于道德核算的新近研究充分考虑了人的因素,Johnson等人发现,道义主义不能对(指向行为者的)责备程度起预测作用,而对行为者品质水平的评判则可以,人们会因为认为某人的行为表现出浪子回头的趋势而认可其将功补过的补偿行为,而非接受补偿行为本身[17]。
作为社会化的存在,人需要面对的判断对象往往并非陌生人。运用情景化的材料考察道德判断是否会受到自己的亲密他人影响,研究者发现违背了重要他人的准则,近乎等同不道德。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被称为“道德炼金术”。它虽不会改变人最核心的道德价值观,却能通过对他人的关心使道德覆盖的范围得到延伸。情景化的材料可以更加准确地衡量人际关系等细节对道德判断的影响,如更细化的情景化的材料要求想象夺走非常受欢迎、且对孩子异常珍贵的瓶盖,引发被试想象并进行道德判断的程度更贴近真实情况,所得结论会更接近研究意图[18]。
(二)情景化的事件
两难情景要求被试作出杀一救五或杀五救一的抉择,然而这类情景往往是高度抽象的,除了已提到的人物身份不明,事件发生的背景也不明,被试经常报告称材料所提供的线索不全,需要更多背景信息。不对材料进行细节性设定,会引发被试各个方面的疑问,比如是否存在其他安全机制,以及是否需要考虑法律因素等。其他研究材料只用“谋杀”“色情”来概括行为,这会造成被试的费解。即便有时给出了具体的情景,被试依然难以相信[18]。同时,传统方法所测查的道义主义和功利主义或许并非如研究者设想一般,即对普通被试而言的功利主义并非研究者所定义的功利主义,若将功利主义的所有可能性分为5级,则二者可能有1-2级的差别[19],有时甚至研究者和被试对“不道德”的定义都有所不同[20]。
用被试反应来推定内在心理的前提是材料本身贴近被试的真实日常。电车困境中的某些前提并不受到被试的信任,比如有些被试质疑胖子的身体是否真的能停下列车,又或是铁轨上的工人是否真的没有地方可躲[21]。当被试质疑材料时,材料真实性的概率感知也会影响到道德判断。事实上,若可以不牺牲任何人来解决两难困境,多数被试都会选择这一常规困境中不存在的“第三条道”[22]。将电车困境呈现给大学生,往往会引起他们发笑,有研究表明,过半大学生在观看天桥困境视频时会发笑。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电车困境最早的版本出现于哲学论文中,用途是活跃气氛。一方面可以说这类材料能引起被试兴趣,不容易使被试枯燥,另一方面却因其幽默性而被被试排除于现实之外。有趣场景的严重性往往会被被试低估,有时被当作是不现实的[23]。现实中,人们会自发地排斥不道德者,会对不道德行为产生不适的情感反应,然而电车困境不会导致这样的反应。脱离现实的材料会消除被试对道德异己者的不适合距离感,会表现得更加宽容[6]。引人发笑而脱离现实的材料,会改变人的情绪,会使被试为了保持好心情而忽视材料中真正蕴含的道德困境,会改变评估道德的决策过程,最终使实验结果只能呈现扭曲的道德心理。使用电车困境类材料时,研究者会默认这类材料符合道德情景的定义标准,期待能引发相应的道德心理,然而真正能引发现实道德心理过程的只有尽可能贴近现实的实验材料。
情景化的材料中,材料当事人所处的环境是明确的、易于被试想象和代入的,例如:在家庭环境中的琐事[24]、在办公室中想象同事的可信程度[25]、根植于被试所处文化环境的经典诚信故事[26]、公共场合的特定不文明现象[20]。不道德行为的主体可大可小,大者如大公司短视行为导致的石油泄漏[27],小者如凡夫俗子都可能面对的家长里短,如出轨[28]。如现实生活一样,当事人细微举动带来的后果可能是常见并因此符合被试生活逻辑的,如使用伤害鱼群的鱼钩而破坏地区生态[29]。所用话题类型新颖,能充分引发被试的道德情感体验[30]。在这一视角下,研究者并没有强求和过去二元体系划分界限,在归纳结果时依旧可以从功利主义和道义主义的角度思考,但呈现的材料可以有所创新,如交通事故而非沉没的游艇[31]。与传统二元困境不同,有时现实情况不允许人作出选择,由此一些研究不要求被试作出选择,只要求针对行为给出评价[32]。
为了贴近被试所处环境,研究者也从文化因素角度出发,根据当地特色来修饰材料,如从经典故事中取材,或根据地方情况来选择不道德行为材料[20]。被试可以充分面对不同价值观念的冲突,即用具体的场景去衡量更细致的道德标准。“进行道德判断时,你会多大程度上考量当事人对团体的背叛?”是一道经典的道德基础理论所用问题,大多被试在回答此问题时并不会面对不同价值观念间的摩擦,然而当问及是否应该举报从事危害公共安全的老板时,被试需要多方衡量利弊,将道德性的价值观念和无关道德的价值观念同时纳入思考[33][34]。当维护少数群体的利益与普世的道德观念发生冲突时,被试倾向牺牲少数群体的利益[35]。情景化的材料从现实问题出发,能衡量材料所折射的道德观念随时间的变迁而产生的细微变化[2]。
三、结语
回顾道德心理学研究材料的历史,不难发现它们多是脱胎于哲学探讨[6]。譬如电车困境的雏形最先出现在哲学论文中[36],之后历经修改才逐渐形成如今的这一常用版本[37][38]。然而照搬哲学研究中的材料来进行心理学研究是否合适,是否能达到研究者所有的预期则还需要结合具体问题分析。也有研究者从一元论与多元论之争的角度,提出应运用本体论框架重新审视现有道德心理学研究[39]。
传统困境类材料优点明显,缺点同样突出。这类材料忽视了人身份的作用,没有考虑到作用于被试心理过程的是他们感知到的材料中人物,不重视被试自身因素的作用,困境本身脱离现实而滑稽。情景化的材料设计是解决这些问题的一个良好方法。使用情景化的实验材料,可将被试放入一个更贴近其所处现实、便于想象的情景,根据研究目的将被试与材料人物间关系纳入考虑,使被试感到材料中的人和事并非荒谬而滑稽的,而是值得严肃对待的。使用情景化的材料,得到的结果有更高的推广价值。
今后道德心理学研究应更重视材料情景化的趋势,对此提出以下建议。第一,情景化的材料和经典的困境材料二者并非完全割裂的关系,只要研究者能意识到经典困境材料的不足并谨慎对待则依旧可以使用,情景化只是对原有材料的一种改进思路[6]。第二,情景化材料的使用应紧密结合研究目的,因地制宜,对得到结果进行推广应谨慎。第三,提升生态效度的同时应注意保证内部效度,过分注重接近实际生活也许会削弱研究用于比较的泛用价值,未来的研究应建立对高度细分材料的统一评判标准。第四,道德判断标准存在不稳定性[2],运用情景化材料开展研究不应回避这一现象,而应结合材料所反映的价值观之间的竞争等因素进一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