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的文学史观察
2021-02-01刘明
刘 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秦帝国的短暂而逝,是横亘在西汉初期政治家脑海里的心结,总结秦亡的教训,劝谕汉初的执政者有所警惕,以维护国家的长治久安,成为当时政论文挥之不去的主题。其间涌现出了陆贾的《新语》、贾山的《至言》,最有影响力的代表作当推贾谊的《过秦论》。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称之为“西汉鸿文”(1)鲁迅称:“谊尤有文采,而沈实则稍逊,如其《治安策》《过秦论》,与晁错之《贤良对策》《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皆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参见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49页。,文学史家也评价该篇说理透彻又极有文采,气度恢宏,“为战国文章所未有”[1]198,又“善于铺张渲染,有战国纵横家的遗风”[2]135,而且“在遣词造句中又处处流露出诗人的气质,词语讲究,多用修饰,感情充沛,行文流畅,可视为汉初散文的典范之作”[3]176。诚然,作品呈现出蓬勃昂扬的气象、纵横捭阖的论辩、开阔的胸襟眼界,确实只可能产生在汉朝由定鼎走向文景之治的过程中。贾谊正是该段历史的经历者和书写者。他出生在高祖刘邦时,耳闻目睹汉初发生的各种政治危机;被召置“河南守吴公”门下而间接受到秦相李斯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储备了敏锐的政治才干;弱冠之时,恰逢文帝执政,又被文帝召为博士。这些历史、人生的机遇和出色的政治才华便集中体现在此篇《过秦论》里。文帝开启了汉唐盛世的序幕,《过秦论》则如映射在这一序幕里的耀眼的星光。兹从创作中字句的模拟改写、称谓异貌和文本的组合三个角度,深入透视《过秦论》的写作过程,并勾勒该篇作品在作者与史家之间游移变动的文本图景,以整体呈现它的文学史内涵。
一、从李斯到贾山:《过秦论》创作过程的模拟改写
据清人汪中的《贾谊年表》,文帝召贾谊任博士在前元元年(前179),时谊二十二岁,《过秦论》即大致创作于此后至赴任长沙王太傅之前的两三年里(指上篇,参下文所述),正是贾谊踌躇满志、在政治舞台上展现政治才华的时期。而今所见《过秦论》有不分篇者,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卷末“太史公曰……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之下所载者;有分为上、下两篇者,如《新书》所载(2)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云:“按:贾谊《过秦论》以‘孝公’已下为上篇,‘秦兼并诸侯山东三十余郡’为下篇。”则唐时传本《新书》即为《过秦论》分作两篇者,但分篇内容的次第与今传本《新书》有异,今本《新书》所载《过秦论》下篇起“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句。;有分为上、中、下三篇者,如明张燮辑本《贾长沙集》所载。文学史及文学作品选一般采纳分上中下三篇的提法(3)如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编《中国文学史》均将《过秦论》视为三篇。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亦云:“现仍按旧分上、中、下三篇选录,使读者易于掌握文意发展程序。”参见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页,下文引同书不再标注出版信息。,拙文则采用《过秦论》分作两篇进行表述,对于不分篇的《秦始皇本纪》所载者,也将相应内容分别称之为上、下篇。篇分上、下应属《过秦论》的原貌,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即称“班固《奏事》云‘太史迁取贾谊《过秦》上、下篇’”(裴骃此注在《史记·陈涉世家》),而且当时还未称以“过秦论”。需要说明的是,根据上、下篇有关秦王称谓的差异,判断两篇应非创作于同时,是组合在一起的文本(而且还出现了不同的组合)。该文以上篇即“秦孝公据崤函之固”至“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一段最为有名,《史记·陈涉世家》《汉书·陈胜传》及《文选》所载者均为该篇。
在进入论述之前,先对《过秦论》的创作脉络略作梳理。该篇首先讲秦国在孝公时走向强盛,特别提到“商君佐之”的细节,推测贾谊意在借此向文帝表达任用贤才的重要性。接着讲各诸侯国“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结果“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再次衬托秦国曾经的“强国请服,弱国入朝”的强盛局面。接着讲始皇嬴政消灭各割据诸侯,统一全国,“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同时也写到始皇采取了不得人心的统治手段,如“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至自以为秦朝统治乃“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达到高潮。这些描写既提前点出秦二世而亡的原因,也与下述秦朝走向灭亡形成强烈的对比,营造出烘托渲染的效果,是一种烘云托月、欲擒故纵的文章写法,清人何绍基评点为“层迭取势,有意为文”(载武汉大学图书馆藏明张溥刻《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贾谊集中)。接着讲陈涉“揭竿为旗”,结果“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其中穿插陈涉平凡的身份,“甿隶之人”“才能不及中人”,目的也是营造一种强烈的反差。昔日六国之士合智、各诸侯国合力尚且不能战胜强大的秦国,居然灭亡在出身低微的陈涉手中,与前述形成呼应环扣,写法很有突兀感和张力。最后采用逐一对比的手法讲秦朝灭亡的原因,“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锄櫌棘矜,非锬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结果是“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贾谊总结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故。该篇虽题“过秦”,但全篇不仅言秦之过,也写了秦国任用贤才等以致强盛,则“过秦论”似非单纯地“言秦之过”(《文选》李善注引应劭之语),或“论秦之过”(《文选》李周翰注)。何绍基即评点云:“此为当时发议,乃作者本意,岂独过秦哉?”就文章写作手法而言,为了引出主旨,全篇结构一张一弛,一环一扣,收放自然有度,体现了贾谊高超的驾驭能力,洵为古代散文名篇,或称“开中国散文中‘史论’体裁的先河”[4]7。实际上这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史论”(4)《文选》设有“史论”一体,李周翰注云:“凡史传之末作一赞,以重论传内人之善恶,命曰‘史论’。”所收首篇为班固的《公孙弘传赞》。,文中存在与历史记载不尽一致的地方,有夸张的虚构性细节。
回到当时贾谊构思创作《过秦论》的历史现场,可以说上篇的创作受到了李斯《谏逐客书》的影响。因为,贾谊毕竟不是秦朝历史的亲历者,他要描述秦帝国从兴盛到覆亡的历史,只能依据既有的资料,包括前人或同时人创作的作品在内,而不可能向壁虚造。这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首先,从贾谊的人生经历和所接受的学术思想而言,李斯的《谏逐客书》能够走进贾谊的创作视野并非偶然。贾谊出生在洛阳,靠近政治中心长安,又曾得到师事李斯的吴公的提携,意味着贾谊完全有可能接触并阅读过李斯的作品。不唯如此,贾谊热心政治,擅长撰写政论性的文章,应该说间接受到的正是李斯的影响。事实上,贾谊与李斯的关系受到文学史家的揭橥和肯定,由此也抉发出了汉初文学发展与继承秦代文学之关系的一个侧面。如称《过秦论》有战国纵横家的遗风,贾谊的思想“杂有法家”的因素[5]108,都可以看出秦代文学风气对贾谊创作的切实影响。鲁迅称:“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6]39故秦代文学对贾谊的影响,具体而言可以说是李斯对他的影响。也有学者进一步考察此种影响的渊源,认为:“贾谊的文章风格与李斯相近,都受到了荀子的影响。”[7]8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即称贾谊曾受学于张苍,而张苍和李斯都曾师事荀子。可以说汉初辞赋与政论文创作的风格渊源都可以追溯到荀子创作的影响(5)如贾谊创作的《吊屈原赋》和《鵩鸟赋》多四言句式,重在说理,而非像骚体赋那样重在铺采摛文,讲究讽谕,受到的便是荀子《赋篇》的影响。正如文学史家所称:“贾谊的赋兼有屈原、荀卿二家体制。”参见游国恩主编《中国文学史》(修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版,第136页,下文引同书不再标注出版信息。。
其次,从作品内部文本细节的角度,可以看出上篇的创作对《谏逐客书》有所模拟和改写,也可进一步佐证李斯对贾谊的影响。唐人李善注《文选·过秦论》有两处引李斯《上书》(即《谏逐客书》),揭示出了《过秦论》与《谏逐客书》两者之间存在的互见性文本关系。这表现在贾谊据《谏逐客书》(依据清严可均校辑本)中的部分文句略加改写,而化用到《过秦论》(依据中华书局新版整理本《史记》中《秦始皇本纪》所载者)中。如《谏逐客书》“秦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句,贾谊在《过秦论》则改写为“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又如《谏逐客书》“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句,贾谊则略加改写个别文句而直接用到《过秦论》里,“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其中,“并”“取”两字分别改写作“举”和“兼”,“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改写为“东割膏腴之地”,文本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又“收要害之郡”,《新书》所载《过秦论》(依据《四部丛刊》影印明正德本)作“北收要害之郡”,是对《谏逐客书》中“北收上郡”的改写。据两者文本的对应模拟痕迹应以有“北”字为是,再者贾谊已言“南”“西”和“东”,有“北”字似更合其文意。梁玉绳《史记志疑》即云:“案:《新书》《文选》‘收’上有‘北’字,是也。”[8]189通过比对,贾谊在有关秦国强盛的描写中,对李斯《谏逐客书》中同样是描写秦国强盛的部分有所袭用或改写。此文本细节既是贾谊阅读过《谏逐客书》的明证,也印证了贾谊与李斯之间的文学承受关系。
《过秦论》之所以会出现模拟改写的现象,从小处而言,贾谊也并非可为无米之炊的天才,有关秦国历史的书写就需要参考既有的作品,上文已经提到这一点,《谏逐客书》便是他依据的文本之一。从大处而言,这印证了文学史家的判断,即认为《过秦论》有战国纵横家的遗风,从《过秦论》模拟《谏逐客书》推定这种文学风格的养成直接受到李斯的影响。同时也构建出汉初文学史发展的脉络,即贾谊“身上有着主流的文学传统”,“这个主流即秦代文学传统”[9]100。不唯政论文,赋作亦然,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即云:“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10]119这是非常精当而到位的判断,概括了贾谊文学创作风格的来源及其文学史地位。
事实上,汉初文学发展的秦代文学基因,是一个需要不断深入挖掘的研究点,贾谊只是其中的一位典型代表。因为秦代虽然二世而亡,存在时间短暂,看似没有留下多少文学的积累,但并不意味着它对汉代文学的发展没有影响力。以李斯为代表的重在论辩说理的创作,即积淀了包括荀子在内的战国诸子的论辩艺术;特别是李斯讲求气势的、四言节奏的刻石文辞,对汉代的散文及辞赋创作均有所影响(6)如文学史家称李斯的《谏逐客书》:“受了《战国策》中一些文章的影响,和汉初贾谊、邹阳等人的文风是很相近的。”又称:“这种刻石文对汉、晋的碑铭有一定影响。”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07页,下文引同书不再标注出版信息。。另外秦朝政治上的失败,“给西汉初年的思想家提出了一系列发人深思的课题,也使那些才华横溢的汉初文人有了发挥其聪明才智的广阔天地”[3]175。《汉书·陆贾传》即云:“(高祖)谓贾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贾凡著十二篇。”[11]2113又《贾山传》云贾山“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名曰《至言》”[11]2327。以“秦亡”为母题的创作,既契合当时的政治环境需要,又提供了特定的话语资源和方式,两者的相互联动,客观上推动了汉初文学特别是政论文的创作和发展(7)文学史家称:“汉初的作家大都和当时的政治斗争有密切关系。这些作家有的同时又是政治家。他们的著作除辞赋外,主要是政论性的文章……文章里面还常常提到秦的败亡,引为鉴戒。”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编《中国文学史》,第108-109页。。
贾谊在创作《过秦论》中,除以《谏逐客书》为范本进行模拟改写外,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汉初作家陆贾《新语》和贾山《至言》的影响(8)《汉书》贾山本传未记载贾山的生卒年,一般认为文帝元年前后在世。据《艺文志》“诸子略”著录“贾山八篇”在“贾谊五十八篇”之前,推断贾山年长于贾谊,其创作的《至言》亦当略早于《过秦论》。。两人的总结反思与贾谊有相近之处,贾谊又作了进一步的提升。此外,在《过秦论》的具体创作中也不乏据之模拟改写之处。如《新语》总结秦亡的教训,称:“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无为》)又称:“秦二世尚刑而亡。”(《道基》)又称:“秦以刑罚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辅政》)《过秦论》也持同样的观点,云:“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此二世之过也”。但贾谊在《过秦论》中进一步总结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更有历史的高度。创作上的相同细节,贾谊予以改写者,如《新语·无为》“秦始皇设刑罚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句,《过秦论》则更细致地改写为:“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
至于贾山的《至言》,该文有“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句,《过秦论》则出现了两次,分别是“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形容秦二世胡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形容子婴)。这可能是贾谊读过《至言》的证据。又《至言》云“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能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亡进谏之士,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是以道谀媮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这段有关秦亡缘于无能辅佐之臣,无可进谏之士,而且为政暴虐诛杀直言劝谏者的描写,也见于《过秦论》中云:“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又《至言》描写嬴政,称“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过秦论》则进一步改写作“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要之,贾谊在创作《过秦论》中,充分吸取了以往相同题材创作的构成要素和情节,而对于同样的细节除直接袭用外,则往往予以改写。改写的方式是铺张其辞,使之更富有气势和文采。
《过秦论》能够成为文学史中的名篇,“标志着中国散文发展的一个新阶段,代表汉初政论散文的最高成就”[3]177,这一方面是贾谊在秦汉文学史转捩的过程中,担负起承前启后的角色,继承周秦时代的纵横气象和论辩文辞,透露出的文章气势很符合汉帝国走向强盛的历史氛围,也直接契合了当时的政治需要;另一方面是贾谊有着敏锐的历史觉察力和高超的创作技巧,他能够在前人总结秦亡教训的基础上再生发开来,给予言简意赅的概括,具体创作过程中,又能够汲取前人创作的素材和描写为己所用,通过模拟和改写的手段赋予新的文本面貌和阅读动力。
二、“始皇”与“秦王”:《过秦论》的称谓书写差异
《过秦论》上、下篇中有关嬴政的称谓存在差异,主要表现在上篇中“秦王”共出现三处,即“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和“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依据《史记·秦始皇本纪》),在《新书》《史记·陈涉世家》《汉书·陈胜传》和《文选》所载的上篇里均作“始皇”,惟《秦始皇本纪》所载者作“秦王”。而下篇里出现的“秦王”,今所见各本均相一致,印证贾谊《过秦论》下篇原本即作“秦王”。“始皇”与“秦王”称谓差异的文本细节,显示上、下两篇应该并非同时而作。实际上,从《过秦论》整篇的布局来看,上篇的主题更为集中凝练,只读上篇也不会有内容残缺之感;而下篇似乎是对于上篇的追写或补写,目的是使得上篇的题旨更丰盈充实(9)文学史家也指出了这一点,如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认为,“上篇主要叙述秦国力量的强大,是全文的关键……有力地突出了秦代迅速灭亡的根本原因”,“在中篇中从各方面来阐明民心的作用”。意即中篇只是对上篇的进一步的阐述。参见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135页。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也认为,上篇“突出‘仁义不施’则必然败亡的道理”,而中篇和下篇,“提出秦二世和子婴应该采取何种措施,才能挽回败局,实际是比较具体地提出了西汉王朝应该注意的政策”。参见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页。同样似意在说明中、下篇是对上篇的补充。。这又意味着今所见《过秦论》之貌属于组合性的文本,即把创作于不同时间的两篇统合在一起,而总题以“过秦”或“过秦论”。兹从以下三个方面,《过秦论》在讨论不同文献载体中称谓差异的具体呈现,拟测差异产生的原因,及依此细节考察《过秦论》上、下篇的不同作年。
(一)嬴政称谓差异的书写呈现
先来看《新语》和《至言》是如何称呼嬴政的。在《新语》中称嬴政为“秦始皇”,如《无为》云“秦始皇设刑罚为车裂之诛”;而称秦二世则为“秦王”,如《辨惑》云“秦二世之时,赵高驾鹿而从行,王曰:‘丞相何为驾鹿?’……于是乃问群臣,群臣半言马半言鹿。当此之时,秦王不能自信其直目,而从邪臣之言”。有时又将秦国所有的当政者统称为“秦王”,如《思务》称“秦王之庭多不详”。《至言》或称嬴政为“秦政”,如“秦政力并万国”;或称“秦皇帝”,如“秦皇帝东巡狩”;或同样将包括嬴政在内的当政者笼统称为“秦王”,如“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似可推知汉初称嬴政一般以“皇帝”的尊称,而称“秦王”者并不专指嬴政,而是秦代国君的统称。回到《秦始皇本纪》所载《过秦论》的嬴政称谓,上篇中出现的三处“秦王”均指嬴政,尽管有的历史事迹并非出现在嬴政当政时,但指称的对象却是嬴政无疑(10)如“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句,此处的“秦王”显然即指嬴政,但吞二周并不发生在嬴政时,西周灭于昭襄王时,东周灭于庄襄王时。。下篇中出现的“秦王”共计四处,也都是指嬴政。《秦始皇本纪》的称谓书写,与《新语》和《至言》显然都不尽相同。
再来看贾谊所作各类文章汇编《新书》中的《过秦论》,上篇则作“始皇”(下篇又称以“秦王”),与《秦始皇本纪》明显不同。此是否亦符合汉代传本《新书》(当时不称“新书”,为表述方便暂以此称)之貌值得探究,这也是揭开上、下篇称谓不同的关键。今传本《新书》的确未必悉数符合《汉书·艺文志》著录的“贾谊五十八篇”,《四库全书总目》的判断是“其书不全真,亦不全伪”[12]771,清人夏炘则认为:“《新书》虽非伪作,实隋唐间浅人掇拾改窜为之。”(参见《汉贾谊政事疏考补自叙》)这就需要针对《新书》里的具体作品,作具体分析。以《过秦论》上篇为例,贾谊创作完成后可能有底稿本和呈本之别,前者属自留的手笔初本,后者则属略经修饰以呈给文帝过目,而辗转保留在秘阁档案里,最终编在贾谊五十八篇里,是今所见《新书》的祖本。手笔初本和呈本均可视为《过秦论》上篇的“原本”形态,只不过手笔初本是贾谊未经誊定的原稿面貌。经考察,这两种“原本”形态均不同程度地保留了下来。
今本《新书》里的上篇,其文字面貌与《陈涉世家》(依据中华书局新版整理本《史记》)、《陈胜传》(依据中华书局整理本《汉书》)和清胡克家刻本《文选》)所载者多相合,而与《秦始皇本纪》所载差异较多(11)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也称:“篇中文字,《史记》《汉书》和贾谊《新书》、《文选》所载多有不同。”上编第二册第7页。。以《秦始皇本纪》所载者为底本,举例证之,如“惠文、武王蒙故业”,《新书》作“惠文、武、昭襄蒙故业”,《陈胜传》同,《陈涉世家》作“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业”,《文选》作“惠文、武、昭蒙故业”,基本相合,《秦始皇本纪》脱“昭襄王”。如“南兼汉中”,《新书》《陈涉世家》《陈胜传》《文选》均作“南取汉中”。如“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新书》《陈涉世家》《陈胜传》《文选》“肥美”均作“肥饶”。当然也有《新书》与各本不同之例,如“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新书》作“逡巡”,《陈涉世家》作“遁逃”,《文选》同,《陈胜传》作“遁巡”。如“临不测之溪以为固”,《新书》“溪”作“渊”,《陈涉世家》《文选》均作“溪”,《陈胜传》作“川”,当是后来避唐高祖李渊讳而改,实则同《新书》。又据裴骃《集解》,《新书》所载上篇至迟合于南朝宋时传本之貌,如“然后斩华为城”,《新书》“斩”作“践”,《集解》云:“徐广曰:斩,一作践。”《陈涉世家》《陈胜传》《文选》亦均作“践”。如“销锋铸钅豦”,《新书》作“销锋镝”,《集解》云:“徐广曰:一作镝。”《文选》同《新书》,《陈涉世家》《陈胜传》作“销锋鍉”。概之,今本《新书》所载《过秦论》上篇符合南朝宋之前的传本之貌,据其与《陈涉世家》《陈胜传》也有比较多的相合性,推定大致合于汉代传本《新书》里的上篇之貌。应该说它基本反映贾谊呈本《过秦论》的面貌,而接近手笔初本《过秦论》,故其成文层次和文本地位与司马迁、褚少孙和班固所见者当处于相平行的等级。
由此来看《新书》上篇称“始皇”,结合《陈涉世家》《陈胜传》亦与之相同,断定呈送内府以供皇帝阅读的“原本”《过秦论》作“始皇”殆无疑义。这就需要解释随之而产生的文本歧异现象:其一,既然《新书》所载《过秦论》上篇作“始皇”属原貌,那为何下篇又作“秦王”。其二,为何《秦始皇本纪》所载《过秦论》全篇均作“秦王”。其三,同样都是录在《史记》里的上篇,为何《秦始皇本纪》与《陈涉世家》会有不同,即前者作“秦王”,后者却作“始皇”(12)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认为:“秦王,即秦始皇。《新书》及《文选》皆作始皇。下面所论事例,是综括前后来说,不尽是始皇时事。”上编第二册第11页。该说有一定的道理,但《新书》等作“始皇”者也都处在篇中相同的位置,还需解释何以不称“秦王”。。这些歧异显示《过秦论》在作者和史家手里会产生细微的波澜,据之亦可透视作品文本隐含的情感及心灵因素。
(二)《过秦论》上、下篇的不同创作时间
《过秦论》下篇均称嬴政为“秦王”,而不称“始皇”,推测其创作时间与《陈政事疏》相近,依据是该疏亦明确称以“秦王”。如云:“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该疏大致创作于贾谊自长沙王太傅召回长安之后,旋即又拜为梁怀王太傅期间,即本传所云:“怀王,上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谊傅之,数问以得失。”时当在前元七年(前173)。下篇可能就是在此年前后创作。
《陈政事疏》为何称“秦王”呢?这与作品创作的历史背景有关系,贾谊针对当时存在的“诸侯王僭拟”的现象,特别强调等级观念,表现之一就是“皇帝”之称只能由汉天子所享有。故在《陈政事疏》中云:“天下之势方倒悬。凡天子者,天下之首……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所以他称刘邦“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称秦为“秦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而绝不称以“皇帝”尊号。贾谊敏锐地预感到汉朝统治所潜伏的祸端危机,诸侯僭称帝号在他看来是包藏祸心,欲正天下必先正名。推测正是在此观念的主导下,自召回长安至任梁怀王太傅期间,贾谊笔下的“皇帝”之称刻意只用于汉天子。上篇创作时还不存在如此情形,《新语》和《至言》的称谓也可佐证这一点,故还可称之以“始皇”。
另外,《陈政事疏》中有关秦亡的描写存在与《过秦论》相近同者,也可佐证两者在创作时间上的“近缘”关系。如云:“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讲胡亥不得贤臣辅助,加之秦朝固重刑罚,以至忠言诤臣遭到杀戮,将帝国推向了覆灭。《过秦论》下篇则云:“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虏没矣……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据画波浪线诸处所示,可见两者有关秦亡的所述文本高度相合,都谈到了秦政暴虐、秦俗严苛和秦主无辅三种现象。特别是“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句,与《陈政事疏》里的“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句文意相同,只是在句式及表达上出现差异,“不敢”改作“谓之”,“忠臣”改作“忠谏者”,“智士”改作“深计者”,相互之间存在改写的关系。又如云:“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画波浪线处与《过秦论》上篇里的“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也是文意相同。当然也有不尽一致之处,如云:“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在上篇里则说:“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商鞅的形象在此两个文本里是对立的。由此可见贾谊创作中的手法运用,相同的细节则追求不同的表达方式,途径就是字句的改写,甚至还会根据创作立意的差异而对相同的人物形象予以改写。这有点近似于今之“陌生化”的文学理论,贾谊的用意也是要追求论辩的新人耳目;但历史的素材和情节又是相对固定的,只好在字句上做一些改写功夫,作品异貌的营造赋予读者以新的阅读动力。
回到《过秦论》下篇与上篇的文本关系,亦可推证下篇的创作时间要晚于上篇。从表达内容的逻辑性而言,上篇主要写秦孝公至嬴政统一天下的秦国盛衰史,下篇则写秦帝国建立后至胡亥、子婴的亡国史。下篇当是对上篇的补写,但文本衔接上略有无序之处,存在文意的重复。如云:“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与上篇中的“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钅豦,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即有着部分文意的重合。
由上述分析,可观察到作者出于强烈的政治理念对于文本称谓的改写,于是乎出现作为同篇的《过秦论》,却在上、下分篇里使用不同的称谓指称嬴政的吊诡现象。经此细节佐证爬梳,推断出下篇的创作要晚于上篇,上篇当是在文帝初年,而下篇应创作在贾谊任梁怀王太傅期间。
(三)称谓差异书写的成因
《史记》在两处使用了《过秦论》的文本,一是《秦始皇本纪》,司马迁录上、下全篇。而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司马迁原只录下篇,属“后人妄以上篇增入此纪”[8]187。一是《陈涉世家》,褚少孙只录上篇,云“褚先生曰……吾闻贾生之称曰(云云)”。《秦始皇本纪》与《陈涉世家》所录上篇存在着文字的差异。首先是称谓的不同,上文已指出《本纪》上、下篇均称嬴政为“秦王”,《陈涉世家》则称“始皇”。其次就是字句的差异,如“因遗册”,《陈涉世家》“册”作“策”;“叩关而攻秦”,《陈涉世家》“扣”作“仰”;“执棰拊以鞭笞天下”,《陈涉世家》“棰拊”作“敲朴”,上述三例《陈涉世家》均同《新书》。暂不考虑这些差异是《史记》在后世流传过程中出现的,可推测出《史记》依据了《过秦论》的两种不同的文本来源。
前已言贾谊创作的《过秦论》文本,在“原本”的层面存在手笔初本和呈本两种形态,《史记》笔下的差异可能正缘于这两种不同形态的“原本”。从《陈涉世家》与《新书》所载者更相合,而且褚少孙不太可能见到贾谊的手笔初本,推测《陈涉世家》里的上篇乃据自呈本,也就是秘阁编入贾谊文书者(即汉代的《新书》)。而司马迁所录《秦始皇本纪》者则当据自手笔初本,而该本很有可能来自贾谊之孙贾嘉之手,依据是《史记》贾谊传称:“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13]3034《汉书》本传里也有相同的记载,颜师古注“世其家”云:“言继其家业。”推断贾嘉保留着贾谊创作的手笔初本《过秦论》,当然还有其他的作品。司马迁与贾嘉有通书之谊,不排除看到手笔初本的可能性。这种文本来源的差异,正是造成《秦始皇本纪》与《陈涉世家》所录上篇差异(不含称谓差异在内,详下文所述)的最大可能因素。至于《陈涉世家》里的上篇,有说法认为不是褚少孙所录,如《集解》云:“徐广曰:一作‘太史公’。骃按:班固《奏事》云‘太史迁取贾谊《过秦》上下篇以为《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下赞文’,然则言‘褚先生’者,非也。”司马贞《索隐》对此也有辨说。笔者认为,从上篇在《史记》里呈现出的不同文本来源而言,还是依褚少孙录入的意见为宜。
既然推测司马迁依据贾谊的手笔初本《过秦论》录入《秦始皇本纪》,但全篇却作“秦王”,这就与推定的贾谊所作上篇称“始皇”而下篇称“秦王”的原貌有差异,如何理解这种现象呢?有两种说法很有启发性,一是《索隐》引邹诞生语云:“太史公删贾谊《过秦》著此论,富其义而省其辞。”二是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此所载《过秦论》与贾谊《书》字句多异,必史公略为裁换耳。”[8]187两说是否妥帖不予置评,但提供了一个思路,就是司马迁可能不会忠实地照所见《过秦论》之貌录入本纪,而是会作一番改写的工作。倘此说成立,《秦始皇本纪》所录《过秦论》上篇与《陈涉世家》之间称谓的差异,是司马迁改写的结果,也就是说手笔初本与呈本《过秦论》至少在嬴政的称谓上是相同的。司马迁则将嬴政的称谓统一改写为“秦王”(13)清人夏献云辑《屈贾文合编》本《贾太傅文》,也注意到了上、下篇之间嬴政称谓的不同,该本则统一改为“始皇”,与《新书》和司马迁《秦始皇本纪》均不同,似可视为后人的一种擅改。,目的是使上下篇相一致,至于是否有更深的用意考虑就不得而知了(其实在《秦始皇本纪》中称嬴政为“秦始皇帝”,司马迁没有做到统一的书写表达,似有一定的倾向性用意)。该细节提示本纪里的《过秦论》全篇,极有可能是司马迁悉数录入,而非梁玉绳所称的后人增入上篇。假定是后人增入,当时所见文本应该都是上篇称“始皇”者,上、下篇之间的逻辑顺序也应与《新书》相同,缘何《秦始皇本纪》既不称“始皇”,篇次安排也与今本迥异?清人牛运震《史记纠谬》即云:“太史公录其文以下篇为前段,以上篇为中段,以中篇为后段,不惟前后失序,而气脉篇法亦不相连贯,不知其何解也。”[14]883这种篇次的安排,可能也是源自手笔初本《过秦论》,怀疑贾嘉所藏贾谊原稿并未加以编次整理。这种文本的“无序”状态被司马迁保留在《史记》而流传至今,成为多角度看待《过秦论》文本复杂性的“活化石”,也为揭开《过秦论》上、下篇并非创作于同时提供了难得的线索。
三、上篇与(中)下篇:《过秦论》文本的组合性
《过秦论》的上、下篇既然创作于不同的时间,那么作为整体的全篇文本便是组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说《过秦论》自身具有文本的组合性。
最初的组合者应该就是贾谊本人,它的组合顺序也应该就是今之《新书》所载者之序,但事实上在流传过程中又出现了不同的组合。按司马迁所过录该篇起“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接着“秦孝公据崤函之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迄“秦并海内兼诸侯……是二世之过也”,并不明确分上中下之次。为了表述的醒目,兹将上述三部分内容分别编目为ABC。《文选》所录《过秦论》乃“秦孝公据崤函之固”至“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部分(14)刘跃进认为,《文选》所收《过秦论》不是来自《新书》,而是来源于《汉书》。参见刘跃进《〈过秦论〉三题》,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即B。李善注引应劭语云:“《贾谊书》第一篇名也”,又李周翰注云:“谊有《过秦》二篇,论秦之过,此第一篇也。”《索隐》云:“贾谊《过秦论》以‘孝公’已下为上篇,‘秦兼并诸侯山东三十余郡’为下篇。”[15]16则唐代传本《新书》所载《过秦论》分为上、下两篇,上篇起“秦孝公据崤函之固”,至“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止,即B;下篇起“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至“是二世之过也”止,即AC,与司马迁所录者有异。
而李慈铭《越缦堂读史札记》引王鸣盛语云:“宋刻本《贾谊新书》自秦孝公至守攻之势异也为上篇,自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至是二世之过也为中篇,自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至而社稷安矣为下篇。”[15]16知宋本《新书》则又将《过秦论》分为上中下三篇,即BCA。严可均云:“《过秦论》,《文选》分上中下三篇,《史记·秦始皇本纪》但为一篇,不分上中下而次第全异,文亦小异,最为古本。”[16]5670严说有误,实际《文选》只录“秦孝公至守攻之势异也”,并不分上中下篇,盖以《新书》误作《文选》。要之,司马迁过录本《过秦论》篇目为ABC(不分上中下之篇次),而东汉应劭所见《新书》本直至唐代传本为B-AC(分上下两篇),宋本《新书》则存在B-C-A(分上中下三篇)者,今本《新书》则是B-CA(同样分上下两篇)。可以肯定司马迁过录本保留了最古本《过秦论》的面貌,即手笔初本,因为它来源于贾氏家藏本,但不见得就是贾谊最初的组合次序。
要之,《过秦论》具有文本的组合性,且在后世流传过程中出现了不同的组合形式,这表明作品的面貌会由于接受群体(读者)理解的不同而出现差异。这种作品文本的组合性和不稳定性,也提示文学史的研究不仅要关注定型后的作品,还应适当考察作品在定型之前的过程及其意义,将作品本身也纳入“史”的视野里予以观照。
四、结语
“秦王”还是“始皇”称谓差异的考察,表面来看似乎是细微的无关宏旨的工作,实际是在探索文本背后隐藏的动机及情感的律动,是心灵在作品创作中的折射,也有着作品流传中的情感投射。贾谊意识到“皇帝”尊称的特殊政治意义,于是在创作《过秦论》下篇时将“始皇”嬴政改称“秦王”,目的是维护汉代君主的绝对权威地位。而司马迁在录入《史记》时,又将上、下篇有关嬴政的称谓分别做了整齐化的处理,尽管无法推知其真实的意图,但却也表达出了司马迁的一种态度取向。如此再来重读和理解《过秦论》,就不再仅仅是“孤立”的作品文本,而是能够透过作品依稀看到人的情感和心灵因素,无疑丰富了作品的血肉和立体感,也使得作品的文学史意义更加饱满。挖掘作品创作的心灵史,也是文学史的一个重要维度。
平心而论,面对早期的作品文本,由于离之久远,后人大可开动脑筋去构拟、拼接其创作及流传的诸多细节,这也是从事早期文本阅读及研究的魅力。徜徉在古代经典作品的世界里,前人所创造的丰富厚重的阅读史积累,常常会使今人产生焦虑感,总想走出既有的阅读世界,获得新的理解。王羲之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刘勰说“思接千载”。作品可能真正地消弭了时空的距离感,让今人直接通过作品与远逝的作家对话,走进作品的内部,设身处地去揣摩作家创作过程的积虑思绪,还原出作品成形背后诸多活生生的细节。贾谊创作《过秦论》上篇,与李斯《谏逐客书》存在的部分文句的模拟与改写,便浮现出贾谊到处搜集创作素材的苦心孤诣。《陈政事疏》与《过秦论》在秦朝细节描写上的互见与改写,又闪现出贾谊不动声色地做一番“脱胎换骨”的功夫,有时甚至不惜违背历史的真实而服从于作品虚构张力的需要(15)《过秦论》所述情节存在与史实不合者,如“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句,梁玉绳《史记志疑》云:“宋吴枋《宜斋野乘》曰:秦昭王五十一年灭西周,其后七年庄襄王灭东周,则吞二周乃始皇之曾祖与父,非始皇也。”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也认为,“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的情节是虚构的,《史记》有周慎靓王三年(前318)“五国共击秦,不胜而还”的记载,并非所说的“九国之师”。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也称:“因为作者偏重以豪迈气势为文,所举事例与史实有出入的地方。”上编第二册第7页。。经典作品能够传之今世,表明它从来都不是孤芳自赏般的存在,而是借助众手被不断地得到阅读、理解和阐释,获得新的保存媒介。作为史家的司马迁、褚少孙和班固,还有作为文学家的南朝萧统,他们对于《过秦论》文本的使用,既使《过秦论》借助古典名著而稳定地流传下来,也为今人理解《过秦论》的早期传播、文本来源、字句的模拟改写以及作品变化的面貌等,提供了诸多可资参照比较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