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文学创作中的风景书写*①
2021-02-01翟瑞青
翟瑞青
(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 学报编辑部,山东 济南,250103 )
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莫言是描摹自然风景的圣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风声雷动、电光石火、一年四季、天上人间、神话传说、妖魔鬼怪等世间万事万物无不进入莫言的创作视野,从而营造出一个丰盈驳杂的风景世界。仅从其作品名字来看,莫言创作的文学作品就是一道道极其别致的风景:《春夜雨霏霏》《石磨》《枯河》《大风》《秋水》《黑沙滩》《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爆炸》《白棉花》《怀抱鲜花的女人》《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冰雪美人》《金鲤》《红耳朵》《红高粱》《红树林》《红蝗》《丰乳肥臀》《锦衣》等等,几乎没有一篇小说不包含极有特色的风景,甚至连他的散文集谈都取了一个颇具风景意味的名字——《会唱歌的墙》。这在“进入新世纪以来,在消费文化的掣肘下,中国文学创作中的‘风景描写’已开始大面积消失”(1)丁帆:《新世纪中国文学应该如何表现“风景”》,《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的背景下,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尽管中国现当代小说大都注重风景书写,其中有许多出自著名的小说作家,但莫言的风景书写应该说是独树一帜的。可以这样说,他是能把风景、心景、声景有机结合起来的作家。在莫言笔下,无论是哪一种风景的呈现,都是随着人物心理的变化而变化,既有声音,又有画面,甚至还有气味。风景在莫言的作品中不仅是非常重要的元素和背景,还带有莫言深刻的童年记忆,是其农村生活体验在文学创作中的显现,带着强烈的主观色彩。
一、原始野性的自然风景书写
莫言作品中对原始野性自然风景的呈现,是最摄人魂魄的一种风景书写。此类风景常常以狂野的姿态扑面而来,对人呈压倒性趋势,充溢着一种压制不住的旺盛生命力,极具艺术冲击力和想象感染力。一片红色海洋般的高粱地,一浪高过一浪像野马一样狂野不羁滔滔奔腾的河流,成片的向日葵、玉米地、红树林,广袤无垠的草甸子,浩浩荡荡的芦苇,白茫茫的盐碱地,用酒瓶子垒成的会唱歌的墙;炎炎的夏日,凛冽的严冬,皑皑的白雪,震耳欲聋的雷声,呼啸而至的大风,火球一样滚动爆炸的闪电,淹没了所有的暴雨,形态各异的月亮;成群成串的苍蝇蚊子,铺天盖地的蝗虫,叫声一片的青蛙,遮天蔽日、色彩斑斓的鹦鹉,还有牛、马、狗、鸡等等,均成为震撼人心的风景。
尽管莫言的早期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孙犁风景书写的风格,但在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发表之后,莫言则常常不再以单纯的自然清新、别具一格的审美价值取向去呈现自然风景,其笔下的自然风景尽管极其鲜明生动,但是很难给人以美感和诗意,更谈不上是人们心灵可以栖息眷恋的精神家园。他既不像古代山水田园作家乃至现代作家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等那样,用浪漫唯美的表现手法,展现一幅幅静态美丽的风景画,歌颂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牧歌情调,塑造一种“世外桃源”般的理想世界,让人在美丽而宁静的风景陶冶中获得心理的平衡和心灵的安宁;也没有像同为山东作家的张炜那样,面对工业文明的兴起,感叹其对自然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人与自然已经无法和谐共处,风景不再“如画”,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美丽自然“风景”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为此而对标志着自然与人文景观完美结合的“葡萄园”常怀思念之情,希望“融入野地”。莫言常常让充满动感、色彩、声音、气味的风景以极为原始野蛮甚至恶劣残酷的姿态矗立或者横亘在人们面前,与人缠绕扭结在一起,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强大屏障,延宕着人们的心智与行动,成为阻挠人们实现愿望、达成目的的拦路虎。这种原生态的风景在与人进行纠缠的过程中,不仅强烈地触动着人们的视觉、触觉、听觉、嗅觉等,还为人们制造了种种麻烦,磨耗着人的神经,让人产生诸多烦恼甚至心理恐慌,呈现出一幅人与自然苦苦抗争以至于无法剥离的“命运挣扎”般的风景,同时伴有鲜明的政治、历史、民族、文化印记,因而,让人难以发自内心地去热爱与欣赏。
抗日战争时期,夏秋之际,华北平原上茂密的高粱、玉米所形成的青纱帐,很好地掩护了抗日队员的活动,从而成为他们极好的隐蔽之所。然而,莫言笔下的青纱帐却是:
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了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拐进高粱地后,雾更显凝滞,质量加大,流动感少,在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高粱秸秆后,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2)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3、6页。
这里的高粱地,在“父亲”面前,不是捉迷藏的好玩之地,而是潜藏着即将爆发战争的巨大危险。如烟似梦的朦胧雾景,不仅成为影响视野阻止“父亲”看清周围环境的障碍,还成为他顺利进入高粱地的巨大阻力,并且带给他身体极大的负担和痛苦。人与高粱碰撞后,高粱发出的“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导致雾气在高粱叶子上凝结形成的水珠“扑簌簌落下”。这种带着声响的“声景”,带给“父亲”的感受是因雾气浓重而前行艰难,还有像刀子一样的高粱叶片锯割着面颊所形成的沉重“心景”,在潮湿阴冷雾气笼罩着的高粱地风景中呈现着。
我抱着她踉踉跄跄、戚戚怆怆地从葵花地里钻出来。团扇般的葵花叶片嚓嚓地响着,粗硬的葵花叶茎上的白色细毛摩擦着我的胳膊和脸颊。出了葵花地我就出了一身汗,被葵花茎叶锯割过的地方鲜红地凸起鞭打过似的印痕。好像,好像被毒虫蜇过般痛楚。更深刻的痛楚是在心里。明亮的阳光下,包裹婴孩的红绸子像一团熊熊的火,烫着我的眼,烫着我的心,烫得我的心里结了白色的薄冰。(3)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01页。
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的葵花地即使不开花,也会煞是好看,应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可是作家并没有远观或者近看,而是在烈日当头的炎炎夏日,让回乡劝说偷偷怀孕的妻子堕胎、心情郁结的主人公军官直接钻进密不透风的葵花地,干了一件不愿意干还不得不干的事情:捡拾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计划生育风声正紧,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堕胎与否直接关系到个人的前途命运)。明亮的阳光、葵花叶子的响声、孩子的哭声、像火一样映入眼帘的包裹孩子的红绸子(画面、声音),与“我”被叶片割锯得疼痛难忍的皮肤,尤其是出了一身汗的外表的“热”和像“结了白色的薄冰”的内心的“冷”所形成的强烈感觉产生错位,组成了一幅声景、心景、风景缠绕在一起而又充满矛盾的丰富画面。
(上官寿喜:引者注)这个四十二岁的小个子男人,俯在孙家的墙头上,专注地观看。他感到孙大姑的目光横扫过来,冷冰冰的,宛若一柄柔软如水、锋利如风的宝刀,几乎削掉了自己的头颅。哑巴们和他们的狗也转过脸转过眼睛。哑巴们眼里放射着几近邪恶的、兴奋不安的光彩。狗们歪着头,龇出锐利的白牙,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脖子上的硬毛根根直立起来。五条狗,犹如五支弦上的箭,随时都会射过来。(4)莫言:《丰乳肥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6页。
在此,莫言运用对比的手法,把上官寿喜的弱小、猥琐与眼光像刀子一样的孙大姑、孙大姑充满邪恶眼神的哑巴孙子们,以及孙大姑家的五条凶悍无比的恶狗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如果说人的精神状态的表现都是通过对他们眼神的不同修饰进行呈现的话,那么对狗的呈现除了眼神之外,还有形状(歪着头、龇出锐利的白牙、喉咙里滚动着的叫声、脖子上的硬毛根根直立起来、犹如五支弦上的箭)、颜色(白色)、声音(滚动着低沉的咆哮),共同组成了一个惊骇可怕的风景画面。
二、残败绝望的民生风景书写
莫言曾说:“故乡留给我的印象,是我小说的魂魄,故乡的土地与河流、庄稼与树木、飞禽与走兽、神话与传说、妖魔与鬼怪、恩人与仇人,都是我小说中的内容。”(5)莫言:《故乡往事》,莫言:《我的高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第40页。由此可见,故乡的河流、沼泽地、田野、草甸子、高粱地、养殖场、牲口棚(牛棚、马厩、猪圈)、磨坊、农村大集、教堂、破庙、小学校等,既是莫言的空间叙事场所,也是他展现民生风景的重点所在。20岁之前,莫言是在农村度过的,农村带给莫言的不是丰饶和富足,而是伴随着饥饿、孤独、贫穷、屈辱等创伤性情感体验,这一切成为莫言极为深刻而痛苦的成长记忆。因此,当他离开农村之后,农村这块土地上的河流、沼泽地、田野、牲口棚等等一切风景,像一张张清晰可见、立体可感的电影胶片,无法阻挡地闯入了莫言的创作视野。
“文革”期间,《筑路》中的人们吃不饱穿不暖,本来就是边缘人的来书在筑路过程中将意外得到的一坛金银财宝埋在白桑树下,本想在一个“闪电蓝白夹杂,抖得天地如筛糠般惊悸”的夜晚挖出来,结果不知何时被人挖跑了。莫言用各种各样形象生动、有声有色、稀奇怪异的比喻,把来书痛苦至极的内心世界与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自然界缠绕扭结在一起尽情展示:“雨点抽到他身上,像抽着一段朽木。闪电簌簌地亮,亮开黑暗时,他就感到胸膛裂开,哗然有声,好似裁缝扯布。冰冷的雨点像坚硬的鸡嘴,把他的心脏啄成一个千麻百坑的烂萝卜。闪电熄灭,胸脯合拢,心脏凝成一个冰坨子,一丝温热被冰坨子挤压上升,变成打呃般的哭泣从鼻孔里溢出。雨打头颅声空洞优雅,像打着干葫芦。从他周围有若干种声音扑来:风吹柳叶笛,火燎芦苇席,驴啃枯树皮……”(6)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7页。《大风》中“我”与爷爷在大风裹挟着漫天尘土的河堤上艰难地拉着车,爷孙俩辛辛苦苦割的四大捆草,最终被大风刮得只剩下卡在车栏里的一根草。《秋水》中,在被无边无际的浑浊泥水包围着一个小山丘上,逃婚至此的奶奶正处在生孩子的痛苦折磨中,爷爷在一旁焦灼不安却束手无策。《黑沙滩》这个在每天不同的时间呈现出不同色彩(清晨是温暖的玫瑰红,正午是耀眼的银光,傍晚的夕阳下又蒙上一层紫罗兰)的美丽海滩,却是一片荒凉景象,驻扎在此的解放军战士视这里为禁地,村子里的大人孩子整日饥肠辘辘、食不果腹,像饿狼一样盯着战士手里食物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得像豆芽菜。
“高粱地”尽管有傲然不屈的壮美,有旺盛狂野的生命力,为抗击日寇提供了天然屏障,但更有雨后的泥泞难行,夏日像蒸笼一样的燥热难耐,高粱叶片像鞭笞一样对人的皮肤毫不留情的伤害,还有高粱收获后难以下咽和果腹的悲哀。美丽的向日葵地里,隐藏的却是人们不愿意抚养被遗弃的亲生女儿(《弃婴》)。耀眼无边的绿色带给农民的并非是富足安乐,而是老农在烈日下抛洒汗水、辛苦劳作,却依旧是苍蝇横飞、落后贫穷、肮脏和愚昧,交不起孩子学费的农村社会现实(《欢乐》)。村边的小石桥,经历了不同的时代,展现着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面影。在战争时期,遭受的是日本汽车的碾压(《红高粱》),见证着各种历史势力的较量搏杀(《丰乳肥臀》);在新中国成立之初,铁匠们在此锻打农具,挖河的河工们在此躲避风寒(《透明的红萝卜》);即使在新时期之后,颓败的小石桥上,走过的也不是光彩照人的姑娘的倩影,而是家有四个哑巴的暖姑,背着一筐葱绿、新鲜、沉甸甸的高粱叶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上桥头,“她的头与地面平行着,脖子探出很长……她用一只手按着搭在肩头的背棍的下头,另一只手从颈后绕过去,把着背棍的上头”(7)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01页。,在她的颈子上、头皮上闪着亮晶晶的汗水。所以,莫言笔下的这类风景展示的就是一幅幅生活多艰的“民生风景”。《白狗秋千架》《欢乐》《天堂蒜薹之歌》《蛙》等作品,尽管反映的是改革开放之后,农民的生活与六七十年代一穷二白、吃不饱穿不暖的状况相比,有了很大改观,但他们的生活和处境(物质条件、环境卫生、精神状态、政治生态)依然不容乐观,城乡之间还有鸿沟一般的差距。如果美好生活(高考改变命运;生一个健康的能说话的孩子;卖掉蒜薹改善生活;找一个喜欢的人结婚过日子;撞死了人给一个满意的说法,等等)无法实现,那么,风景在他们的眼中就是绝望的风景。即使在工业文明时期,莫言笔下的风景依然是环境肮脏不堪,道路坑洼不平,法律的公正公平无法实现,贫富悬殊,贪官巧取豪夺、荒淫无耻,百姓卖儿鬻女,令人厌恶绝望(《酒国》)。
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车底的弹簧板嘎嘎吱吱地怪叫着;头不断地碰到驾驶楼的顶棚。
路越来越糟,卡车从一个陷坑跌入另一个陷坑,颠颠簸簸,咯咯吱吱,像一头即将散架的巨兽一样爬行着,终于接在了一大队车辆的尾巴上。
路两边是几株遍体畸瘤的矮树和生满野草杂花的路沟,树叶和草茎上,都沾着黑色的粉末。路沟两边,是深秋的枯燥的田野,黄色和灰色的庄稼秸秆在似有似无的秋风中肃立着,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时间已是半上午。高大的矸石山耸立在矿区中,山上冒着焦黄的烟雾。矿井口的卷扬机无声无息地转动着,有几分神秘,有几分古怪。他只能看到卷扬机轮的一半,余下的一半被黄河车挡住了。
通往矿区的道路肮脏狭窄,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肠子。卡车、拖拉机、马车、牛车……形形色色的车辆,像一长串咬着尾巴的怪兽。
卷扬机绞着银灰色的钢丝绳,哧溜哧溜转动着,因为生锈,也许是油漆,铁架子在阳光下呈现出暗红的颜色,很脏。那巨大的定滑轮是黑色的,很严肃。川流不息的钢丝绳放射着虽不耀眼但十分吓人的银亮,让他联想到盘结在一起的毒蛇。眼睛感受色彩和光芒的同时,听到定滑轮唿隆隆的转动声、钢丝绳嘎嘎唧唧的抽动声以及从地下发出的沉闷的爆炸声。(8)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2、4、6、6页。
即使在一些书写美丽风景的篇章中,也难掩作者悲哀感伤的情绪。如散文《音乐》中美丽而宁静的风景,难以缓解主人内心的焦虑与不安。以下这些风景描写往往优美感人,也不乏诗情画意,却掩饰不住充溢其中“民生之艰”的哀伤情调。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犹如一朵肥硕的鲜花。月光犹如鲜花馥郁的香气,洒遍了辽阔的原野。田野里刮着春四月里特有的温暖干燥的风。数月滴雨不落,大地焦渴,农民的嘴唇开裂;庄稼生锈,正在抽薹的蒜苗垂头丧气。(9)莫言:《天堂蒜薹之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57页。
这是春天的风清月明之夜,明媚的月光洒满了辽阔的原野,温暖怡人的四月风,吹拂到人的脸上非常舒服。然而,忙碌的人们无暇欣赏这美好的景色,因为老天数月无雨,农民不只没有喝的水,还有干旱的土地、生锈的庄稼、正在抽薹的蒜薹,都急需雨水的滋润。高马正等待着井里渗出水来,好让蒜薹喝够水,盼望丰收的蒜薹给自己带来好的利润,以便把心爱的姑娘金菊娶进家门。
月亮上来了,暗红色,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色,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10)莫言:《天堂蒜薹之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77页。
在收、卖蒜薹的关键时刻,妻子临盆,高羊不得不卸下车子上的蒜薹,把妻子拉到乡卫生所,这里书写的是在排队等待进产房时候的月夜景色。高羊无法也无心欣赏这月色美景,收卖蒜薹的急切心情,被妻子生孩子的事情打乱,妻子能否给他生个期盼已久的儿子,也是高羊心里无法平静的重要原因。对儿子的美好期盼,希望蒜薹卖个好价钱,等待孩子出生的难熬时间,眼下的一切都是未知数,这一切带给高羊内心的是五味杂陈。花的香味却混合着难闻的厕所气味冲击着人们的嗅觉神经,让人无法安静。当老婆进了产房,高羊一人走到杨金花前:
他怔怔地站在它们面前,嗅着它们奇怪的香气,看着它们翩翩欲飞的花瓣,不由得弯下腰去。他用指尖触触那些白茫茫的肥大叶片,叶片冰凉,露水滚下来。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后来,他把鼻尖触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进他的鼻孔,他抽搐着脸,望着月亮,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11)莫言:《天堂蒜薹之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83页。
三、神秘灵动的幻化风景书写
“仅仅从人的世界角度不足以理解乡土中国的丰富性,乡土中国是一个人、神、鬼和各种精灵共生共处,现实和想象、事实和传说杂糅的世界,从人与自然对抗与和解的角度,很容易理解这样的生命世界与乡土中国的关系。”(12)何平:《在回归中重建乡土中国——〈果园城记〉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2期。莫言深知乡土世界的丰富驳杂,为此,小说中有很大一部分内容让位于神、鬼和各种生物精灵。这类小说人物的生存空间或者说生活空间,突破了现代人对具体生存空间的限制,对接了传统魔幻小说如《西游记》《聊斋志异》《封神榜》等作品在空间观念上的自由理念,人物可以自由出入于天界、人间、冥界,人不仅有无限的活动空间,如孙悟空一般,还具有超长能力的发挥,来去自由,瞬息万变。人与鬼、神、动物和谐相处,相互切换。这类风景的呈现带有浪漫、神秘,甚至唯美的特点,具有鲜明的魔幻主义色彩。
蛙声一片的《蛙》;月光变换着各种神情的《生死疲劳》;传说天上的织女把织布梭子掉到人间,在地上砸了一个坑,如今成为银光闪闪如镜的青草湖;月光下,一对祖孙网鱼,网起了一条泛着金色光泽的金翅鲤鱼,还有鲤鱼变媳妇、金枝姑娘变鲤鱼的神秘传说(《金鲤》);八月中秋,晚风习习,秋虫鸣叫,皎洁的月光蓝幽幽的,雾气笼罩着高粱地,“我”与九叔提着马灯去河里捉蟹,结果出现了奇异的景象:吹着树叶的九叔冰冷刺骨,月亮钻进了一朵黄色的、孤零零的云中,河沟的水面上挺出一枝带着淡淡幽幽香味、洁白的会移动的荷花,突然出现的鬓角别着大白花、满脸微笑、额头正中有粒黑痦子、身穿长袍的神秘长发女人,用一根带穗的高粱秆快速捉到了两麻袋螃蟹,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四句话,以及后来的新加坡奇遇(《夜鱼》),亦真亦幻,真真假假;月光下,月明风高,月亮鬼里鬼气,暧昧不清。另如公鸡变人的《锦衣》、人鬼偶遇的《奇遇》、人与动物相互切换的《生死疲劳》、鸟仙飞上树枝的《丰乳肥臀》、饥肠辘辘的孩子钻入地下饕餮各种美味的《嗅味族》,等等,上天入地,亦人亦鬼,创造出一个神奇瑰丽的文学艺术世界。这些都是作者大胆丰富的想象力和幼年所受神话传说影响相结合的结果,也是作家试图抵抗残酷的社会现实以寻求心灵和精神暂时解脱的写照。
这蕴含着莫言对变幻无常、神秘莫测的大自然的敬畏。莫言童年与动植物亲密接触,自由相处,传达出的既有《聊斋志异》中神秘的传统文化经验,也有作者童年时期所接受的各种神话传说的记忆。如莫言祖母曾给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种能模仿人说话的小动物,模样很像黄鼠狼,经常在月光皎洁之夜,身穿着小红袄,在墙头上一边奔跑一边歌唱。”(13)莫言:《恐惧与希望(代自序)》,莫言:《月光斩》,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页。作者就把这个情节运用到《生死疲劳》中。
在莫言看来,“大自然是有灵魂的,一切都是通灵的,而这万物通灵的感受主要是依赖着童年的故乡培育发展起来的”。“故乡的风景之所以富有灵性、魅力无穷,主要的原因是故乡的风景里有童年。”(14)莫言:《超越故乡》,《我的高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第267、269页。但对这些风景的描写,与现实生活中的风景描写相比,在表现手法上,显得更加灵动、灵活、自由,毫无拘束,不像现实生活中的风景那么沉重、压抑,而是带有一种孩童般新奇、好玩、探险的心态。也只有在这样的文学艺术世界中,作家才能摆脱童年生活所带给他的创伤性情感体验,摆脱痛苦的情感记忆的缠绕,进入到一种澄明自然、活泼灵动、自由自在、神奇有趣的风景世界中,使心情变得舒畅而轻松。
四、别样风景书写的意义
莫言之所以在1985年开始声名鹊起,原因就是在这一年他集中创作了《白狗秋千架》《秋水》《枯河》《大风》《金发婴儿》《透明的红萝卜》《球状闪电》《爆炸》等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也正是在这些作品中,莫言汲取古今中外的文化资源,开始追求一种不同于以往且有别于其他作家的别样风景书写,并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自此,真正属于莫言的创作风格开始确立,显示出莫言创作的独特价值和意义。
首先,实现了作家创作主体的回归。莫言对风景的感受,最早是从对大自然的细致观察和切身体验中得到的,而不像有些作家是从想象中得到的。莫言11岁辍学,直到20岁离开故乡,其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为生产队放牛,或者在无法沟通交流的成人队伍中从事生产劳动,大自然的万事万物成为莫言交流和沟通的对象,因此,莫言认为所有的动植物都有心理活动。他不仅是用眼睛观察自然,用耳朵倾听自然,更是在用心体验自然。他心中的自然,不是平面的、静止的、孤立的、单色调的,而是立体的、多声部的、杂糅的、多姿多彩的,是由各种声音、色彩、形状、味道交互变幻而成的多维画面。其中,既有风和日丽、天高云淡、鸟语花香的惬意,更有风雨交加、严寒酷暑、风刀霜剑的冷酷,自然风景带给莫言的不仅有心灵的慰藉,而且更多的是身心受到伤害所导致的感伤情绪、痛苦记忆。莫言开始把这一切熔铸到文学创作中,呈现出属于莫言的别样风景。
其次,对民间文化创作立场的坚守。“民间的审美形态并不是一个脱离了现实民间生活或者完全与之背道而驰的纯理想境界,否则,民间就成了当代知识分子的乌托邦。”(15)陈思和:《莫言近年小说的民间叙述》,杨扬编:《莫言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43页。按照西美尔《风景哲学》的说法,风景呈现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莫言之所以与外在于他的这个世界的关系非同一般,源自于他内心充溢着孤独和自卑,以至于强烈感觉到弱小的人类是没办法与之相抗争的。其作品中很多风景的展现,正是作为人在大自然面前软弱与无力的表现。在莫言的笔下,儿时的故乡大地,缺少一种“自然的富饶、丰沛、静美和生生不息、春华秋实的循环,退化为生命怵目惊心的荒野,压抑窒闷,旷冷荒芜,……这生命贫乏的荒野笼罩着一片荒凉苍狞的气氛,乡村在荒凉中只能走向沉沦,生命在贫乏中只能日渐泯灭。”(16)周罡:《犹疑的返乡之路——论莫言民间文化立场的回归与游离》,《小说评论》2002年第6期。这种苍凉的风景是作者对农村百姓悲悯情怀的展示。
与沈从文、郁达夫、萧红、汪曾祺等作家不同,莫言并非自幼就对大自然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主动沐浴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难以忘怀,而是对自然充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伤情绪,甚至有时是排斥与厌恶。可以说,他对大自然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自然界的美丽风景和神话传说,让他不愉快的童年有了心灵上的归属感与慰藉感,从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快乐,暂时缓解了失学和饥饿给他造成的精神和肉体痛苦;恨的是自然环境并没有与故乡的百姓和谐相处,反而成为制约他们行动、发展的不利因素。虽然也有鸟语花香、蓝天白云等美丽风景,但更多的却是大自然的残酷与暴虐、贫瘠和荒凉,以及百姓所遭受的来自大自然的威胁和摧残,而不是大自然的馈赠。郁郁葱葱的绿色,代表的不是庄稼丰收在望的前奏;滔滔的河水,也没有壮观的美感,而是房塌屋毁人亡、牲畜庄稼淹溺的危险;凛冽的严寒和皑皑的白雪,并没有可供观赏的美学价值,而是讨饭或者躲避战争的人行走过程中艰难的障碍。即使在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改革开放初期,丰富多彩的大自然带给乡亲的依然有悲苦,更主要的还有精神生活的贫瘠。
再次,标志着莫言叙述风格的确立。也是从1985年开始,莫言用丰富的想象力和奇特的感觉和汁液横流的语言,为我们呈现了一种带有作者强烈的生命感悟和情绪记忆且焕发着艺术之光的风景书写,从而成为文坛上一道独树一帜的亮丽“风景”。这类将风景、声景、心景杂糅在一起,情景交融,相伴而生的风景书写,使得风景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材料,也不再变得可有可无,而是带有强烈的生命律动,呈现着现实与虚构、过去与现在、记忆与想象、荒诞与真实杂糅在一起的风格特点,极大地调动创作主体和读者的情绪和情感,制约着人物的心理和行动,成为笼罩作品氛围和推动整个故事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
总而言之,与其他作家相比,莫言不是以一位知识分子的视角远距离审视、观察和欣赏大自然,而是以一位在农村压抑、屈辱地生活了20年的农民知识分子身份感悟自然、敬畏自然、表现自然。他把在自然美景中体验到的快乐和在残酷风景中品尝到的艰辛,运用真实、奇特、荒诞等艺术表现手段,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丰富斑斓、绚丽多姿的风景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