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尔蒂短篇小说中的“发声”身体
2021-02-01李友利
李友利
(安徽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学院 安徽合肥 231201)
尤多拉·韦尔蒂(1909-2001)的短篇小说广受关注和好评,她的小说集《绿帘》和《金苹果》身体叙事明显,作品中人物的身体是一个寓意丰富的存在,它从不同维度讲述着故事,是小说人物的另一种发声载体,是比口头语言更可靠的载体。
一、神话身体——具身叙事
韦尔蒂早期作品中象征性地使用了许多古希腊神话里的原型人物来展开叙事。作家本人在1965年密西西比大学南方文学艺术节上也说:“运用神话是有意识的,我的一生都同神话相伴,它对我来说十分亲近就像自然一样。当我写小说时,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它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当我运用神话时,我并没有感觉到紧张。”[1]《石化人》就有希腊神话的影子。“……食物进到他的关节里,一眨眼就结成了石头——纯粹的石头。他就石化了”[2](P34)被认为借用了美杜莎(戈耳工三姐妹之一)的传说。英雄珀尔修斯杀死美杜莎之后,带着她的头颅经过阿特拉斯国王的国土和刻甫斯国王的国土。战斗过程中,他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戈耳工的头,把它朝向“冲向他的敌人……变成了石头”[3](P27)。以此珀尔修斯战胜了阿特拉斯国王和刻甫斯国王的弟弟菲纽斯,并把他们变成了石头。为给孙子进城抓药而踏上《老路》的黑人老妇菲尼克斯,其名字“Phoenix”就有“凤凰”的含义。韦尔蒂这么安排尤其深刻的用意。在西方神话中,凤凰是一种与太阳有关的可以重生的神鸟,每隔500年就会在烈火中死去,然后再从自己的灰烬中重生。尽管年迈体弱,且在进城的路上困难重重,菲尼克斯还是克服了艰难险阻,体现了她顽强的生命力,就像神鸟凤凰一般。
金·麦克莱恩作为《金苹果》的一个神秘存在,尽管从未正是登场,但在摩根纳小镇却一直在场。他行踪不定,就像酒神狄俄尼索斯那样一生寻觅,所不同的是他的寻觅是没有目标的漫游。在摩根纳小镇,他的所有行为都会被其他男性争相模仿,在年轻的时候几乎被“封神”[4]。他有着众神之首宙斯一样的金色头发,善于变形,且子女众多,“有的他认识,有的却不认识”[5](P4),是名副其实的“生育王”。他在树林里对马蒂·威尔的引诱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宙斯变形为金色牧牛对欧罗巴的引诱。
不过,韦尔蒂在创作时,并不追求文本与神话的精确对应,只是将神话故事的经典情节较为隐晦地表现出来。有学者认为在韦尔蒂的成名作《流动推销员之死》中,故事主人公波曼就反用了提坦之子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他在索尼想要点燃壁炉时掏出的火柴,是普罗米修斯拿在手中的已点燃的大茴香枝的象征。不过,和普罗米修斯因给予人类实现文明所需的最后赠品而获得尊重不一样,波曼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可不需要火柴。”[2](P200)
在古希腊神话思维里,躯干、肉体和灵魂共同组成人的身体。三者之中,肉体虽然是可朽的,却处于基础地位,其内部充满了动物冲动。对古希腊人而言,高尚灵魂并不足以让他们投以崇拜的目光。相较而言,“比例匀称、身手矫健、擅长各类运动的裸体”[6]才深得他们的青睐。所以,古希腊诸神往往追求肉体之美,享受肉体之爱。韦尔蒂对这些希腊神话人物的创造性使用和替换,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故事趣味性增强,同时也使得两性的地位和力量被重新审视,韦尔蒂对身体的肯定态度从中也可见一斑。
二、符号身体——文化叙事
卢梭赋予了身体一种产生和刻写意义的重要性,这一举动是人类意识历史上一个意义深远的转折点。身体本身在这种重要性的影响和激励下,既是产生意义的地方,也是刻写意义的所在。从一定程度上而言,身体成了一门学科——符号学,一种携带意义的感知,能传达单个意义或多重意义。和其他符号一样能承载意义一样,这种符号化的身体,也成了表达意义的工具和载体。
在美国南方神话系统中,白人女性起着非常重要作用:精神领域中她们是虔诚、奉献、贞洁、仁爱等美德的化身,现实生活中她们又是任劳任怨、辛勤劳作的楷模,承担繁重家务的同时,繁衍并培养后代,拥有旺盛的生育能力。平坦在其博士论文中引用了W·J·卡什《南方思想意识》中的一段描述,生动地还原了美国南方对白人女性的社会期待:“她是南方的庇护……是传奇般的象征”,是“百合般纯洁的少女”,是“狩猎女神”,同时,“她又是令人心生怜悯的圣母。”[7](P16)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人女性就是代表美国南方社会结构的一个符号,是南方种植园文化维持稳定的基础。
《回忆》往事的“我”,某个夏天躺在小湖边的沙滩上时,回到“人生的秘密即将向我显露”的时刻。作为南方淑女,我暗恋的男同学流鼻血的“小事于我却是莫大的刺激”并使我“突然间沉沉地趴在胳膊上,晕了过去”[2](P122),南方种植园文化赋予女性的脆弱在“我”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我”又是去性的贞洁天使,即使相思时“我”的“意乱情迷的状态更进一步”[2](P121),“我”也没有试着去了解那个男孩,更别提表达“我”对那个男孩的爱慕,“我从来不知道那个男孩住在哪里,他父母是谁”[2](P122),因为“要是哪个人、哪件事看来和我的想法,甚至和我的希望或期望不符……我忧伤的心撕裂般疼痛,深感恐惧”[2](P120-121)。由于淑女文化对“我”的规约,“楼梯上一碰而过的绵长意味”也只能任其消散,“我”也因此“再也不知道幸福的意义”[2](P126-127)。通过雷尼太太的讲述,我们可以得知,斯诺蒂就是南方淑女文化中的“圣母”,圣洁、隐忍的她在丈夫缺位的情况下依然维持了家庭的完整,完美履行了淑女文化赋予其的义务。
文化对身体的一切想象都会在身体上留下烙印。正是以身体为出发点,个体才得以认识自我、认识世界,进而改造自我、改造世界。从这一理论出发,身体之于文化的关系才能理清。透过韦尔蒂笔下的这些圣洁身体,可以发现美国南方淑女的“千篇一律”性,没有“棱角”是她们的共同特征,成为南方种植园文化的符号并维持这种文化的持续稳定是她们的集体宿命。
三、物质身体——哲学叙事
身体与灵魂彼此相连,然而,无论是柏拉图,还是笛卡尔,抑或是莱布尼兹,无不崇尚灵魂,而贬斥身体,把身体与灵魂对立起来。直到尼采提出“以肉体为准绳”作为衡量世界的原则,才第一次将身体提高到哲学的高度,使身体回归本位,成为包含身体与灵魂的有机整体。福柯则以尼采的理论为基础,以更加开阔的历史视野和全新的理论视角论述了作为个体存在基础的身体。通过他的阐释,身体实现了“缺席”到“出场”,逐渐成为文化研究的中心。身体得以合法化并逐渐占据和灵魂同样重要的位置,是身体叙事在文学作品中渐渐凸显的哲学基础。
马蒂·威尔在树林遇到《兔子先生》金·麦克莱恩时,本来应该保持南方淑女该有的端庄,但“她所有的矜持都被拂面而来的春风吹走了”[5](P91)。在被金·麦克莱恩用五官侮辱时,她心理却想着“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能让麦克莱恩先生感到失望”[5](P100)。韦尔蒂在这里借马蒂·威尔挑战了南方淑女的无性神话,揭露了美国南方忽视并压抑女性正常欲望的事实。韦尔蒂对性的态度非常坦率,她主张女性去独立地寻求爱,“她几乎在所有的作品中都支持女性自由地选择情人,实现她们性爱的完整性。”[7](P51)
埃克哈特小姐在夜晚受到一个黑人的袭击和羞辱,“卢米斯医生把她治好后,她和她妈妈并没有搬走,这让大家都很吃惊”[5](P52)。尽管受到孤立、歧视,她仍旧遵循自己的习俗和信仰在摩根纳小镇生活。作为小镇的外来者,埃克哈特小姐并没有为融入小镇而去讨好周围的人,最后因精神失常导致的纵火行为而被关进精神病院。
“自己给自己”取名字的伊斯特尔个性鲜明,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南方淑女。韦尔蒂在描述她的外貌时,给了她的头发一个特写镜头,“鬓角处的头发往上翘,参差不齐”[5](P112),体现了她从外表方面对传统的反叛。当读诗班的内斯比特先生拉着她的手,让她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胸部时,她“咬了他的右手一口”[5](P113),可见她已经有明显的性觉醒意识,完全不同于其他同龄的女孩子。可是,当小埃克莎姆“出于黑人的某种信念”,“温柔地、轻轻地抓了抓伊斯特尔的脚后跟”,她就“像被投石器投出来的石子击中似地掉了下去”[5](P114),外来威胁骤然出现时,她依然是脆弱的,不能自己保护自己。最终在童子军兼救生员洛克·莫里森的救助下,她才保住一条命。尽管伊斯特尔有明显强烈于其他女孩的独立意识,且努力地要彰显这种意识,如是特立独行的她,在生活中仍旧摆脱不了男性的影响。
维尔吉·雷尼则更加有违南方传统,她头发“自然拳曲,乌黑亮丽,柔滑浓密——但从不梳理”,青少年时期便“野性十足,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喜怒无常、我行我素。”[5](P39)尼采曾经说过,“真正的生命即通过生殖、通过性的神秘而延续的总体生命”[8],维尔吉是尼采这一理论的实践者。当和船员的约会被小镇居民发现时,她走起路来鞋跟仍然“咔嗒作响,好像之前或身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好像她无论成为什么,都是自由的”[5](P81),并且她能够“转身面对”那些看热闹的人们,朝自己的目标走去。正是这种独立自主的性格特征使得她漫游归来照顾生病的母亲“易如反掌”,“离开的时候和归来的时候都一身轻装”[5](P254)。所以,当她“浮在大黑河中”时,“她毫不畏惧”,反而“如同沉浸于幸福之中”[5](P239)。经过如同新生儿浸礼般的仪式,重新审视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并最终从对母亲的责任中解脱,迎来了自己的新生。
综观韦尔蒂笔下的美国南方小镇白人女性,本土的和外来的,她们的身体不仅仅是西方传统中沉重的肉身,或是与崇高的精神、理性相对的卑微的躯壳,而是社会的产物,是鲜活的存在。从马蒂·威尔对男性的讨好身体,埃克哈特小姐不肯妥协的无声对峙身体,到伊斯特尔追求独立但仍摆脱不了男性影响的觉醒身体,再到维尔吉·雷尼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独立身体,就是韦尔蒂所展示的一段女性身体崛起史。尽管韦尔蒂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女性主义作家,其作品却对女性觉醒和独立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结语
韦尔蒂笔下的身体叙事不是对文学创作风尚的追赶,而是与个体的自我认同紧密相连。神话身体、符号身体、物质身体三者彼此交错,互为依托。神话身体叙事在小说文本中有着显性的表达,并与符号身体、物质身体交织存在,互为促进。符号身体作为美国南方种植园文化对肉体规约的战利品,是物质身体努力挣脱的对象;物质身体存在一个逐渐苏醒的过程,是时代变迁对符号身体产生作用的一系列动态图。三种不同的身体叙事共同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彰显了韦尔蒂本人对身体的重视,对生命本质的思考。立足于美国南方,韦尔蒂实现了以“身体”去“验证”不断变迁的南方社会,寻求人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定位和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