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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的回归主题分析

2021-02-01周莉英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伊万诺夫回归战争

周莉英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浙江杭州 3 10012)

安德 烈·普 拉 东诺 维奇·普 拉东诺 夫(Андрей Платонович Платонов,1899-1951)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被誉为“深刻的人民作家”[1]。普拉东诺夫的短篇小说有着较强的艺术独创性,内容深刻,叙述紧凑,运用语言也极为纯熟自如。[2]《回归》就是其中一部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这部作品于1946年以《伊万诺夫一家》的题目发表在《新世界》杂志上第10、11期上,而后普拉东诺夫将其改名为《回归》,足见回归这一主题是该小说的核心内容。文艺批评者克拉莫夫评论道:“这篇作品屹立于通向文学新时代的路口”“它是创新的昭示者”。[3]舒宾也指出:“这个短篇第一次尖锐地提出了战争给人们造成的心灵创伤的问题,到今天仍未失去其现实意义。”[4]

小说主要描写了二战后伊万诺夫大尉复员回家,回归正常生活的故事,其中包含了主人公在迷茫犹豫中找寻新生活的方向,在家庭矛盾中打破沟通的壁垒,抚平心灵创伤,重回生活正轨的艰难过程。当战后大多数作品描写战争胜利喜悦时,该小说则聚焦于饱经战乱之后人们回归正常生活的艰难与复杂,“触及了民族心灵的深处”[5](P73),勇敢地书写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心灵创伤。也正因为此,学界常将这部小说与十年后面世的《一个人的遭遇》相提并论。俄罗斯学者В.Н.扎别洛夫曾指出:“两位作家不仅年岁相当,而且对人生在世的悲剧之认识和理解也相仿。在二战后的小说创作上,尤其是对战场归来走向和平生活这一题材的思考和创作,两位作家可称得上并驾齐驱。”[6]但是,与对《一个人的遭遇》研究成果相比,学术界对《回归》这部小说的研究还相对欠缺,例如国内仅有淡修安、王晓宇、司俊琴等为数不多的学者分析这部小说的艺术特色。

从1943年起,普拉东诺夫在自己的创作中越来越多地描写士兵从前线归来的主题。[7]在那时,他就已经开始思考个人、国家乃至整个世界如何走出战争,如何回归生活的问题。[8]有俄罗斯学者认为,《回归》这个标题本身具有预见性,“开启了20世纪下半叶文学对人们生活真相描写的‘回归’”。[5](P73)在此,我们将对这篇小说中的回归主题与内涵进行分析,挖掘作品中所具有的人道主义精髓与普拉东诺夫创作的艺术魅力。

一、和平生活的回归:迷茫的归家之旅

小说开篇便道明,大尉伊万诺夫即将从前线复员回家。战友们两次相送之后,他所等待的火车因为战时的破坏仍没有按时到达,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回归和平生活也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伊万诺夫在几年的征战中“走了几千里路,脸上留下道道疲惫的皱纹,一合上眼皮眼睛就疼得像刀割似的”[9](P105),而真正当战争胜利,身为战士的他可以回归为普通人,从一种非正常的战时状态恢复到正常的日常生活中时,他自己却犹豫不决。“离开了部队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儿”[9](P100),这种感受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此外,伊万诺夫对于回到亲友身边感到“不习惯,别扭,甚至担心”[9](P100)。与熟悉的生活状态和环境的突然剥离,对新生活的恐惧与迷茫使得伊万诺夫倍感孤独忧伤。他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以免有人“幸灾乐祸”,“从远处嘲笑他”[9](P100)。长时间在前线经历生死,伊万诺夫早已脱离了正常的生活状态,原应是解甲归田的喜悦却成为了其迷茫归家的缘由。

同样从前线回家的姑娘玛莎与伊万诺夫在火车站相遇,小说中的这位重要人物“也要回家,也在思考今后怎样开始和平的新生活”[9](P100)。玛莎对于回家有着同样的恐惧感,“她怕一下子就孤零零地留在这个城市里,尽管她生于斯长于斯,但如今对她来说这儿几乎成了陌生的异乡。”[9](P100)由此可见,无论是大尉还是炊事员,无论是男性士兵还是女性战士,都有着主人公那样对于战后归家的恐惧感。因此,伊万诺夫与玛莎情感上的共鸣使得两颗孤独的心灵彼此依靠在一起。伊万诺夫与玛莎一起等待归家的火车,在玛莎家乡下车并共度两日后,伊万诺夫才重新踏上返乡的路途。

在四年未见的亲人和萍水相逢的姑娘之间,伊万诺夫选择了后者。伊万诺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仍旧“推迟了与家人团聚那个欢乐而令人不安的时刻”。[9](P102)作家普拉东诺夫在作品中如此设置这一插曲,不仅符合人性,也符合当时那个特定历史环境下人的矛盾的心理活动,借归家的同路人来减缓主人公回归战后生活的节奏。可以说,玛莎的出现让伊万诺夫看到了排解归家迷茫情绪的契机,他得以暂时逃避如何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去的难题。

如果将整篇小说根据时间节点进行分割的话,可以分为回家前和回家后两个部分。整个故事持续时间共七天,伊万诺夫第六天才回到家。也就是说,伊万诺夫回家之旅整整持续了五天。作者还使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伊万诺夫归家路途中的心理活动,同时,借助空间地域的转换也在呈现主人公内心的思绪与纠结,向读者呈现了一段漫长而又曲折的归家之旅。

伊万诺夫的第一次回归可以说是被动的,他在心理上并没有做好准备。他对新生活充满了恐惧,对于回归正常生活感到迟疑甚至逃避,即将到来的与家人的团聚令他感到不安。战争所带来的长时间的家庭的缺失,让倍感孤独忧伤,渴望爱与关怀的战士又对家庭情感认同产生了迟疑。这种矛盾导致了伊万诺夫在这次归家之旅中的迷茫与逃避。普拉东诺夫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一个归家战士孤独陌生的心灵,向读者揭示,战争给人在精神深处留下的孤独与忧伤等伤疤不是战争的完结,胜利的凯歌所能弥合的。

二、家庭角色的回归:艰难的生活现实

战争使伊万诺夫远离家乡和亲人多年,当他回到曾经的家时,家的气息还是他所熟悉的,但是他对父亲、丈夫等家庭角色深感陌生,也已很难融入到战后的家庭生活中去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妨碍他全身心地感受回家的快乐”“他对家庭生活已经完全不习惯了,即使最亲近、最亲密的人也无法立即理解了”。[9](P109)

当伊万诺夫在火车站见到来接他的儿子彼佳时,他“没有马上认出这个显得比实际年龄大的老成少年就是自己的儿子”。[9](P103)在伊万诺夫眼中,彼佳已一改稚嫩,看上去像个“勤快的小个儿庄稼汉”。[9](P103)令伊万诺夫感到十分惊讶和遗憾的是,彼佳的眼睛里失去了孩童的纯真与快乐,取而代之的是忧郁和不满的神色。

回到家后,伊万诺夫更是深深地体会到了彼佳的巨大变化。彼佳十分利索地处理家务活,还会指挥母亲和娜斯佳。他那精打细算的聪明劲令伊万诺夫佩服,也令他心疼。父亲离开家庭去往前线后,年仅十一岁的彼佳成为了一个精神上“没有父亲的孤儿”[10](P201),不得不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成为了“家庭的守护人”[11](P365)。时隔四年之后,女儿娜斯佳也懂事了不少,她虽然只有五岁,但“她那双小手已经习惯了干活,十分灵巧。这就是说,这双手早就学会干家务活了”[9](P103)。

作为年幼的孩童,彼佳和娜斯佳本该无忧无虑地享受童年,本应是家庭中的被保护者,现在却被生活催着长大,逼着成熟,成为了家庭的守护者。一家之主的缺失导致了孩童角色的置换,被迫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因此,伊万诺夫对孩子们感到十分心疼,尤其是作为大儿子的彼佳,“他禁不住怀着愧疚的心情在内心承认,他给予这孩子的父爱,对儿子的牵挂是很不够的。看着彼佳那可怜的模样真叫人伤心,其实他比别人更需要爱和关心。”[9](P109)正是孩子们富有生活经验,头脑理智、心灵纯结,他们“那温柔而又顽强的力量似乎照亮了晦暗的生活激流……”[11](P364)伊万诺夫明白了自己的责任,这也促使他努力去再次适应自己的家庭角色——“他必须尽快着手做事”“去工作去挣钱”,[9](P109)承担起家庭责任,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

在与家人的交谈中,伊万诺夫了解到了谢苗·叶夫谢耶维奇的存在,这使他的父亲、丈夫的身份都受到了威胁。谢苗·叶夫谢耶维奇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因此常来伊万诺夫家中,让自己那颗“凉透了的心”获得些许温暖。他关心和帮助孩子们,常给他们带糖果、带白面,还给娜斯佳买毡靴,给她念有趣的玩具书。谢苗·叶夫谢耶维奇甚至还曾经主动吻过伊万诺夫的妻子柳笆。伊万诺夫得知后愤怒地对妻子大声喊道:“我们不需要他的爱,我的孩子我自己会爱的。”[9](P114)他无法理解,为何身在后方的家人会轻易地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关心和帮助,让这个所谓的谢苗·叶夫谢耶维奇替代自己父亲和丈夫的角色,履行他本应尽的职责。伊万诺夫将这些都视作对在前线战斗的他的背叛,他坚持:“因为生活艰难、不堪贫困和痛苦折磨而跟什么谢苗或叶夫谢亲热,这不能成为开脱辩解的理由。”[9](P124)虽然已经预感到战后家庭关系的脆弱,伊万诺夫还是震惊、愤怒于这意料之外的发现,其回归之路再次受阻。

在伊万诺夫归家后的情节中,普拉东诺夫进行了大量的对话与细节描写,将一场场家庭冲突与各家庭成员的观点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丈夫与妻子、父辈与子辈的关系。“战争给家庭、给人群留下了许多‘陷阱’,在亲情和家庭关系方面制造了许多创伤和隐患。”[12](P63)普拉东诺夫以伊万诺夫一家作为整个社会的缩影,向我们揭露出战后社会典型的伦理错位的现实问题,揭示了战争年代普通家庭回归生活正轨的重重困难与艰辛。

三、内心的回归:永恒的爱与宽容

从归家之旅的迷茫,到家庭角色的重构,伊万诺夫面对着巨大的困难与内心的斗争。他努力回归家庭,但又暴怒于家人破坏了他心目中的绝对道德准则。他那一句“这场战争我从头打到结束”[9](P118)已经流露出身为凯旋归来战士的自豪感。关于后方家人的战时行为他有着自己的坚持:“等着我吧……纵然爱子与慈母认为我已不在人间。”[13](P22)妻儿对外人的接纳让他的自尊和自私不断放大,内心的愤怒不断强化。

正如学者恰尔马耶夫所分析的那样,1941-1942年对俄罗斯来说是“巨大断裂时期”,这一时期也是“战前文化空白期”,[13](P22)即人们所诉求的悲伤、忧郁等低沉情绪的表达方式与社会认可方式此前都不曾有过。唯一为大众所接受的诉求抒发是1941年广为流传的西蒙诺夫的《等着我吧》。这首歌成为了许多战士的精神呼唤与坚持,也成为了战时后方人员的行为规范:妻子一定要等待战场上的丈夫归来成了一种社会定调。伊万诺夫被这样的禁锢所绑架,无法放低姿态去理解后方生活的苦痛,放下自己的成见去与亲人进行心灵的沟通。

在小说中,伊万诺夫与妻子的争执越来越激烈,他试图喊醒孩子们加入他的谴责话语,而彼佳则向父亲讲述了哈里顿叔叔和他妻子阿纽塔的故事。虽然阿纽塔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在他打仗时跟一个缺胳膊的好上了,但是哈里顿最终选择了原谅自己的妻子,甚至还编出自己也有过好多女人的谎言来让她好受一些。听完彼佳讲的故事伊万诺夫感到十分吃惊,这引起了他心灵上的动荡,回家路上与玛莎的相遇以及相伴又何尝不是所隐瞒的对家人的背叛。儿子提示他们,最主要的事业不是无尽的谩骂和翻旧账,而是“好好生活”,他们应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正是那些成熟于瞬间的纯洁孩童带来了生活的真理,只有他们才知道家庭的珍贵,他们在未曾被扭曲的世间看到了和睦融洽与谅解。”[11](P364)彼佳以最简单的语言阐述了生活的哲理以及宽恕和慈爱的思想。然而伊万诺夫在盛怒之下还是选择终止回归家庭的努力,选择坐火车离开。

妻子的坦白,孩子的劝说都未能打动伊万诺夫固执的心灵,直到从徐徐开动的列车窗口上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踉踉跄跄地奔跑着追赶火车时,他才豁然开朗。他觉得“自己胸口火辣辣的”,“对过去知道的一切,现在认识得更加准确更加深刻了。过去他是隔着一层自尊和自私的屏障去感受另一种生活,现在他那颗袒露的心突然直接接触到了”。[9](P125)正是孩子纯真的具有治愈力量的爱最终打动了伊万诺夫,打破了沟通的障碍,触摸到了他那颗“袒露的心”,唤醒了他心灵中善良的一面,“把英雄主义的姿态和自私从战斗的‘铠甲’中解放出来”,[10](P203)使他放下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傲慢去理解、宽容、接受一切。

回归日常,回归家庭是弥补战争创伤的必然过程,也是一个精神蜕变的痛苦而艰难的过程。伊万诺夫没有沉溺在自己的傲慢与冷漠之中,他站在了自己内心光明而善良的一面,择善弃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战争的破坏力量被孩子所阻止,伊万诺夫的傲慢也得到了缓和,孩子们没有再次成为孤儿。”[14]伊万诺夫终于彻底选择回归家庭,放下过去,好好生活。这是他的内心回归,也是其人性中爱与宽恕的道德准则的回归。

普拉东诺夫曾写道:“生活中有三样东西令我们惊叹不已,这就是在朴素无华的俄罗斯大地上远游、风和爱。……爱——这是我们心的伤口,但它是我们变成聪明的、有力量的、古怪的和卓越的生物。”[15]在普拉东诺夫的创作中,爱是永恒的命题。当伊万诺夫最终以一颗“袒露的心”去接触和感受自己的亲人,给予家人更多的宽容和理解,用爱来保护破碎的家庭,抚平战争带来的伤痛时,他终于真正地从战争回归到家庭中,回归到和平生活中,实现内心真正的回归。

结语

伊万诺夫整个回归历程包含了空间地域上、身份上的回归;人性与心灵上的回归:他不仅完成了从战士到普通人的回归,也以父亲的身份重新融入到战后家庭生活中,还实现了人性良知与伦理常态的回归。普拉东诺夫正是通过对一个前线士兵克服重重困难回归正常家庭生活的描写,向我们揭示出回归的深层内涵。

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普拉东诺夫在细致描写一个普通战士的身心回归之旅的同时,真实再现了战争年代艰难的生活现实。普拉东诺夫在作品中颂扬伟大的爱与宽容。他竭力呼吁人们以一颗“袒露的心”真诚相待;呼吁善与宽容的人道主义精神回归;呼吁重建伦理道德秩序。普拉东诺夫在作品中所进行的道德探索,所传达出的回归深层内涵,不仅仅是他个人艺术世界的追求,也是真正的俄罗斯精神的体现。“普拉东诺夫及其创作的重要价值,在于其始终如一的探索人之生存意义,关注人的社会道德和心态——珍惜人的心灵与人际间的心灵沟通”,[16]这也正是《回归》这部作品历久弥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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