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式之外的女性生活
——张爱玲的自传性小说对《可怜的秋香》的引用与重新诠释
2021-02-01陆洋
陆 洋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江苏 南京210044)
1957—1964年间,张爱玲根据幼年记事伊始至香港沦陷后返沪的经历,创作了英文自传性小说《雷峰塔》和《易经》。两部作品中都出现了《可怜的秋香》这首20世纪20~40年代脍炙人口的歌曲。歌曲1921年由黎锦晖创作,讲述了牧羊女秋香孤身一人的生涯,最初在中小学生中广为传唱,之后作为流行歌曲得到普及。不过,当时人们感知、理解的歌曲氛围和寓意,与《易经》《雷峰塔》通过引用该歌曲所要表现的作品主题与情感基调之间存在明显的差异。本文旨在阐明同为以女性人生历程为题材的叙事,张爱玲的自传性小说如何在引用《可怜的秋香》产生互文性叙事效果的同时又对原作进行重新解释,从而解构用“婚姻-家庭”的固定标准来对女性个体价值进行衡量的社会性别范式。
《可怜的秋香》在小说中被提及三次,分别是在《雷峰塔》中琵琶初到上海、父母即将离婚,以及《易经》结尾处琵琶经历香港沦陷后返沪的时间点上。结合张爱玲的个人情况和时代话语状况,本文重点考察这些文本内、外相互呼应的关键时间点的意义。文本外部有两个重要时间:一是歌曲创作、流传以及张爱玲极大可能接触到歌曲的时间,即20世纪20年代。在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的推动下,国内掀起了呼吁女性解放和性别平等的舆论浪潮,有关女性与家庭、婚姻、职业的关系成为受到社会关注的话题;此时的张爱玲正在亲历着家中父权势力的衰微。二是张爱玲旅美后创作自传性小说的时间,即20世纪60年代。同时期的美国兴起了争取工作、家庭地位和权利的第二次女性解放运动;此时的张爱玲在经历恋爱、婚姻及放弃生育的抉择后,延续着卖文为生的职业作者生涯。本文以这些钩连个人与社会、文本与历史的时间点为线索,探寻歌曲在作者流动的人生语境中产生的指代涵义和情感效果,发掘出张爱玲如何利用熟悉的文化符号维持身份的一贯性,并且通过对符号意义所进行的自觉改造和使用,探索出逾越性别范式的可能性。
一、20世纪20年代《可怜的秋香》的社会话语特征与传播过程分析
《可怜的秋香》(1)本文所引用《可怜的秋香》歌词参见黎锦晖《歌曲:可怜的秋香》,《小朋友》1922年夏季特刊。是一首叙事性歌曲,将主人公秋香的人生分为幼年、青年、老年三节来描绘,每节包含情景叙述和人物对话两部分。叙述情景部分,由“太阳—月亮—星光”这样的景物转换隐喻人生从幼年到暮年的时间变化。对话部分,一位叙述者讲述金姐、银姐的人生境况,以第二人称引出对秋香遭遇的询问;秋香在全曲中却不发声,而是由另一位叙述者代为作答;随后二人一起发出对秋香身世的嗟叹。金姐、银姐的境况在每一节歌词中都发生变化,而描述秋香遭遇的歌词表达却始终如一。前者对应不同的人生阶段不断变化的生活形态,反衬后者人生进程的停滞不前。
金姐、银姐的幸福体现在幼年时有父母疼爱,成年由恋爱步入婚姻,老年后有子女陪伴。二人的经历是歌曲创作时代女性常规的人生流程,与秋香特殊的人生经历形成对比。歌曲唤起了20世纪20年代听众“凄切婉转”[1]“怆然涕下”[2]“哀伤悲叹”[3]等感受,对儿童造成的影响尤为深刻,有听众回忆童年听到此曲时“心里难受极了”“泣不成声”[4]。除带来情感方面的冲击外,歌曲也引发了听众对作品主题的两点思考:一是展现了贫富不均的社会现状,激起了人们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情(2)例如周大风回忆听过《可怜的秋香》之后,看到街边捡垃圾的女孩和拾破烂的婆婆,即对其“寄予万分的同情”,并主动上前施舍;由歌曲衍生出的同人小说、戏剧中也多强调阶级对立问题。[4-6];二是歌词响应了当时市民阶层的家庭道德规范,通过艺术化的手段使听众感受到“天伦之光”及“慈爱孝顺之心”[3]在个人特别是女性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
(一)《可怜的秋香》与20世纪20年代的时代话语
《可怜的秋香》描述了婚姻和家庭代际关系的理想情境,反映出20世纪20年代社会话语在性别问题上的两种显著倾向,二者共同参与了新兴的两性道德观的建构:一方面,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浪漫主义爱情、婚姻观中强调的个人自由成为越来越多都市年轻男女的追求目标;另一方面,以小资产阶级家庭价值观为代表的保守思想在国民政府的鼓励下拥有了愈发广泛的吸引力(3)以上对20世纪20年代情感话语的概括参考李海燕的相关论述。[7]94-198。 新兴的两性道德观强调“恋爱—结婚”对女性自我价值实现的决定意义,以及家庭内的职责对女性个人乃至社会、国族发展的重要性,这种道德观借助对母性的颂扬来宣传女性的生育义务。重要的佐证为瑞典女性主义理论家爱伦·凯(Ellen Kay)推崇男女通过精神恋爱自由结合的观点和颂扬母性的观点经由茅盾、丰子恺、罗家伦等人的译介和推荐,在这一时期的国内同时得到传播[8-10]。此外,根据潘光旦1927年在东南一带实施的婚姻问题调查,可知当时大多数受访者认为婚姻最重要的目的是“良善子女之生产与教育”[11]。由于国家近代化建设与战争的长期持续,人口需求激增,促使提倡生育、多育的观点一直到1940年代仍在社会舆论中占据主流地位。这引发了部分知识女性站在主体经验的视角进行反思,集中体现在1944年张爱玲、苏青等女性作家围绕生育对个人和社会的意义、节育的必要性等问题与其他作者(主要是男性)展开的激烈论辩(4)参见1944年《天地》第7、8期刊登的《生育问题》特辑。。
歌曲对恋爱、婚姻、生育的积极评价与对秋香“牧羊”行为的消极评价,形成了鲜明对照。歌曲在“只在”后连用四个“牧羊”,其后又叠加四句“可怜的秋香”,句式的重复用以积蓄情绪,突显对秋香的怜悯之情。“牧羊”是中国古典文学用来表现女性家庭地位边缘化的传统悲剧主题(5)例如唐传奇《柳毅传》中,龙女遭丈夫嫌弃,又为公婆不容,被遣至泾川放羊。[12]。歌曲中的“牧羊”可被理解为一种广义的女性职业,即胡适所说的“终身事业”[13];秋香终日牧羊并与家庭隔绝的描述反映的正是时人将职业女性生活状态极端化的认识模式。当时有关女性职业的评论,大多赞成女性在妥善处理家庭事务的前提下,从事某些被认为能够发挥其专长的职业(6)还有部分论者受山川菊荣、倍倍尔等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观点的影响,将经济独立看作女性解放最主要的标志,因此对职业的追求不应该排在家庭之后。。然而,普通民众对女性投身职业这一现象仍持有貌似同情实则反对的态度。从陈东原1928年出版的著作中可以窥见一斑。他把女性从事职业的主因归结为“经济的压迫”[14]299,并且认为这类女性多是不幸福的。一是此类女性会晚婚甚至失去结婚的机会;二是女性易将从事职业视为结婚前暂时性的生活状态,一旦结婚还是会辞去工作,最终不能“自立”[14]300。由此可见,就女性就业的现实条件而言,职业和婚姻、家庭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当时公众的普遍观念是将婚姻和家庭当作实现女性价值的场所和人生的最终归宿,这正是歌曲《可怜的秋香》所描绘的单身女性境况令听众感到悲哀的社会情感根基。
(二)20世纪20年代《可怜的秋香》的传播过程
《可怜的秋香》为中国第一批白话歌曲之一[15],20世纪20年代初便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尤盛行于中小学校中,“全国学校师生,都欢喜奏唱此曲”[2]。歌曲逐渐成为学校歌舞表演的固定节目,在上海、北京、四川乃至海外爪哇、仰光等地的华语学校都有演出记载。上海的演出最为频繁,1927年时就已达到“无论何校举行游艺会时,秩序单上,几尽有此曲”[1]的程度。虽男女童皆有传唱,但学校活动中的表演者却多为女学生,她们装扮成秋香、金姐、银姐等歌中形象,配合动作及道具模拟牧羊场景,以清唱、歌舞或歌舞与短剧相结合的表演形式为主。演出盛况顺应了20世纪20年代沪上兴起的女校歌舞表演潮流[16],为女学生提供了公开场合下借助身体语言进行自我表现的机会。
歌曲还通过多种媒介渠道进入到受众更为广泛的都市娱乐空间中。1926年,大中华留声机器公司聘请黎锦晖之女黎明晖演唱、明月音乐会伴奏,共同录制唱片《可怜的秋香》。唱片的发行使歌曲更加风靡,据称当时“凡是爱哼哼歌曲者,莫不欢喜这个调调儿”[2]。伴随受众年龄层的扩大,歌曲针对少年儿童的训导性质逐渐淡化,开始转向为与评弹、大鼓、音乐剧等其他艺术媒介相结合的都市娱乐文化。其中,投入规模和社会影响最大的改编,当属1927年以歌曲内容为灵感制作的同名电影。作为一种超文本(hypertext),电影剧本在歌词这一前文本(hypotext)(7)热内特对前文本的定义是可证实的作为文本意义主要来源的文本,超文本可以是对前文本进行直接引用或对其特征加以模仿、转换的文本。超文本性往往体现于跨文类的作品建构中。[17]的基础上作了大幅扩充,为秋香原本高度概括性的生活经历添加了特定的社会背景、具体的人物和事件,增强了故事的情节性和戏剧冲突性[18]。电影将重点放在了兄妹之情和穷人生活的疾苦上,可见改编者解读原作时投射了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把秋香的境遇视为社会贫富差距悬殊的结果。
二、《雷锋塔》中的觉醒和彷徨
张爱玲5岁时,其母留洋,从此二人聚少离多。其父则出入堂子,沉溺于鸦片。其10岁时,父母离异。张爱玲幼时未能在双亲的照拂下成长,使她对双亲之于子女的重要性产生了质疑。在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中,她借叙述人“爱玲”之口提出父母离异未必会导致幼儿不快乐的观点。张爱玲先后于1944年、1956年与胡兰成、赖雅结婚,但婚姻都未能长久。根据她与宋淇夫妇的信件推测,在创作《雷峰塔》和《易经》期间,张爱玲或许有过堕胎的经历(8)宋邝文美在1976年3月25日给张爱玲的信件中表示曾听说过张爱玲“在纽约打胎”一事。[19],这些无疑都对她关于婚姻和生育的看法产生过影响。职业经验方面,婚后赖雅中风逐渐恶化,家中花销只能靠张爱玲一人的稿费支撑。张爱玲将自身的人生体悟投射在了其自传性小说的主人公从幼年到成年经历的叙事之中。在散文《谈女人》中,她曾无奈地承认,女性受到了比男性更加强烈的“传统的生活典型”[20]的拘束。如果说从被动接受到自我选择的一系列人生境遇促使张爱玲重新思考女性传统生活规范的话,那么自传性小说的创作就是她对性别意识的形成这一认知过程的耙梳和整理。主人公琵琶的成长经历也是作者心路历程的直观写照。
(一)琵琶幼年对家庭表象的憧憬
《可怜的秋香》第一次出现是在《雷峰塔》里。描写的是年幼的琵琶刚移居上海、搬进了新房,父亲遣走了姨太太,母亲露即将从海外留学归来;对新气象怀揣憧憬的琵琶看见新居隔壁的女孩在表演《可怜的秋香》。小说明确指出女孩是为了“学校的戏剧”彩排,并描写其“一会飞过来一会又蹲下,拉开淡色的裙子”(9)本文引用作品文本为赵丕慧译、北京十月出版社出版的《雷锋塔》(2019)、《易经》(2011),参考香港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英文版原作The Fall of the Pagoda和The Book of Change。[21]101的动作。对于之前住在天津、活动范围仅限家中的琵琶来说,女孩表演的场景展现了她模糊感知到的现代性,这是和学校女子教育以及女学生活跃的身体表现联系在一起的。
该场景的叙述中,摘录了《可怜的秋香》歌词的第一段。歌词对小说叙事的互文作用体现在两个层次上:一是借助歌词内容和小说情节的同构性,使琵琶和歌曲中人物的处境产生重叠比照的效果;二是以歌曲流露的哀愁情感反衬琵琶的喜悦情绪。小说描写琵琶模仿女孩“一会滑步,一会蹲下,洋台上的空间不够旋转”[21]101,轻快昂扬的肢体语言说明琵琶体会不到一般听众为秋香命运而悲伤的感情。互文性引用的多义性在这里突显了人物命运和本人的意识、愿望之间的反差。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琵琶是通过“演戏”的形式第一次接触《可怜的秋香》,暗示了歌曲中性别言说的表演性质,即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说的“社会性别本身的模仿性结构”[22]180。琵琶模仿女孩表演的行为正是对性别化身体风格(corporeal style)的实践,具有操演意义。女孩“穿着洋装,头上一个金属发圈,在眉毛上嵌了个黄钻”[21]101,西式戏服并不符合歌曲中牧羊女的身份,从侧面揭示了戏剧作为角色扮演的虚假本质。这样的形象却贴合了琵琶憧憬的对象,即“住在洋人房子里的金发小女孩”[21]102。琵琶正处于儿童成长的“游戏阶段”(10)有关“游戏阶段”的理论由埃里克森提出,认为此阶段的儿童热衷于进行角色扮演游戏,“设法去理会未来的可能角色,或者不管怎样,去了解什么角色值得想象”。[23]102,在这个阶段里儿童试图扮演的对象通常体现出性别角色的分化。扮演理想中的女孩是琵琶想象未来家庭构造、试图将自身整合进去的一种方法。而由中产阶级女孩扮演贫穷牧羊女的表演装置,则暗示了琵琶憧憬的团圆愿景是依托于受西方文明表象所影响的中产阶级市民家庭文化,建立在性别角色分工的基础上。
(二)琵琶对程式化婚姻的认识
小说第二次提及《可怜的秋香》是在家庭面临分崩离析的背景下。琵琶父母关系已出现严重裂痕,随后双方离婚,对《可怜的秋香》的指涉穿插在夫妻感情破裂的叙述中。
引用语境的变化伴随着歌曲名称意指的变化。母亲露讲述了她在英国留学期间的一段听闻:一对中国夫妻在湖泊区度蜜月时,女方被男方勒死。露借评论这起事件明确表达了对自己丈夫的厌恶。琵琶尤为关注母亲在事发地点附近捡到的干枯玫瑰,它象征着衰败和死亡,与“学那个唱《可怜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感觉夕阳从一切东西上淡去”[21]142的黄昏场景呼应。琵琶一边模仿的是《可怜的秋香》表演里的肢体动作,一边吟唱的却是另一首歌的歌词。儿童如果无法整合散乱的身体经验和社会线索,就难以建立起个人内在和外在世界的有效联系,继而对世界产生“基本不信任”[23]69的态度。动作和语言的脱节可理解为琵琶想要模仿的社会身份和她对现实的真实感知之间出现了分裂,也暗示了《可怜的秋香》的歌词已不能概括或预言她所面对的现实。母亲对杀妻案的叙述和对丈夫厌恶情绪的发泄暴露出歌曲中不曾涉及的婚姻阴暗面。
此时提到《可怜的秋香》,预示着琵琶的婚姻观正随着现实的发展而变化。母亲和姑姑的言行与浸润着旧家习气的其他亲戚形成了强烈反差,对琵琶而言,“代表了在她眼前开展的光辉新世界”[21]126。对母亲和姑姑的形塑中混杂着偶像崇拜的心态,张爱玲也承认,《雷峰塔》里的这二人“在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24]4。根据爱利克·埃里克森(Erik Homburger Erikson)的儿童游戏阶段理论,母亲、姑姑为幼年琵琶提供了一种她急于吸收和效仿的“行动的精神气质”[23]106。姑姑珊瑚的未婚身份成为亲戚间嚼舌根的话柄,她本人却坚持自我意志。琵琶认同了姑姑的独身状态,做出不结婚的宣言。
珊瑚并不拒绝结婚,只是拒绝做媒这种接受他人安排的传统婚姻形式。琵琶对结婚的反感更多的也是因为抵触婚姻的程式化。琵琶用揶揄的口吻罗列了所谓“新派”婚姻从相识到订婚的惯例程式:“烫头发,新旗袍,媒人请客吃饭,席间介绍年轻男人,每个星期一齐吃晚饭,饭后看电影,两个人出去三四回。”[21]225就如张竞生将男女双方的相爱条件归纳为四条“爱情定则”[25]一样,从20世纪20年代起,社会情感话语的一项特征即是将两性交往“归入规范化的权力/知识领域”[7]161。以结婚为目的、对女性进行程式化训练的现象正是张爱玲小说一直以来的讽刺对象,例如《花凋》(1944)将培养社会推崇的“女性气质”的家庭称作“新娘学校”[26]。琵琶将男女交往的过程称之为“熟悉的模式”[21]198,具有每个环节可以分解、彼此间存在连续性、指向特定的目标、有对时间和地点的明确规定、可以被循环复制操作等特征。琵琶的描述揭示了社会化的订婚流程迫使当事人客体化的机制。
(三)琵琶有关家族的黑暗想象
由对婚姻不信任态度的产生过程可知,琵琶从观察身边的现实情况出发,养成了自觉检视、质疑社会规范和文化惯习的思考方式。与其婚姻观一同发生转变的还有家族观念。琵琶很快就接受了父母离婚的现实,这一反应佐证了张爱玲在《殷宝滟送花楼会》中所表达的有关离婚的经验之谈:“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27]。父亲再婚后的冷漠态度和其之后对女儿的谩骂、殴打,让琵琶意识到她和父亲的情感联系已被切断。父女之间的血缘关系并不能成为相互间必定存在精神依恋的保证。此外,小说借琵琶的表姐柳絮之口,阐述了对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父权家庭现状的认识:
“不是只有你这样。”柳絮道,我们家里也是,还许更坏,你只是不知道。学校里,三四百个女孩子,差不多人人都跟父亲闹别扭,不然就是为鸦片,不然就是为姨太太,不然就是又为鸦片又为姨太太吵。真的。谁的家里风平浪静,我们都说她有幸福家庭,她就特别的不一样[21]290。
结合以上话语来考察张爱玲有关父母离婚影响的言论可知,《雷峰塔》中看似极端的父女关系案例其实包含了家父长制度下亲子关系的基本形态:父亲丧失道德模范作用,导致亲子间矛盾冲突频发,继而造成儿童对父亲的消极对抗心理。《可怜的秋香》中金姐、银姐充满亲情的家族关系反映的不是常态化的现实,而是在当时难得一见的理想状况。
琵琶对家人不睦这一普遍现实的认识,部分来自亲身体验,部分来自所听闻的熟人经历。琵琶听说保姆何干的母亲是被孙子活埋的,弑亲这一骇人事件之所以借助传闻的方式被叙述,是为了暗示重要的并非真相如何,而是家族话题与琵琶的压抑想象之间虚实杂糅的联结。在琵琶的想象中,有关家族的叙事基调是阴惨可怖的,充斥着中国民间信仰和古典文学里横死者、厉鬼和冤魂的形象。被父亲关进小楼时,她幻想小楼里有“明代小说和清代唱词里做错事的女儿”[21]279的冤魂,诱惑他人自杀。张爱玲对恐怖题材的爱好和鲁迅有相似之处。鲁迅笔下的“女吊”有报仇雪恨和加害无辜的两面性,张爱玲小说中的“鬼魂”亦然。琵琶的继母荣珠就曾因追求自由恋爱而被幽禁,却又成为幽禁琵琶的唆使者。继母和受其虐待又依附其势力的弟弟陵的关系则被比喻为虎和伥。被害者蜕变为施恶帮凶,和鬼怪故事中的宿命循环论具有相似的结构。小楼里的鬼魂形象兼具被害者和加害者双重性格,显示出张爱玲对父权制度强迫性的自反式思考。
三、小说《易经》中人生目标的确立和落实
解读《易经》最先需要注意的便是题目中“易”所指的涵义。David Der-wei Wang指出,“易”既象征命运的变幻无常,又揭示了世事及人性中变化与反复的规律,还代表了冲破现状、持续不断的生之动力[28]。如果再考虑到自传性小说是作者通过回溯自身心路历程来调和不同时期的身份差异这一因素,那么“易”还应包含琵琶经历人事变迁后的身心成长及自我形成这一寓意。琵琶的心智成长是贯穿《雷峰塔》与《易经》的主线,其职业选择和人生规划则是集中体现这一动态过程的标志性活动。
(一)琵琶职业观的形成
延续《雷峰塔》中人物心理发展的趋向,《易经》中的琵琶以更加主动的姿态去应对外界环境。这不仅表现为琵琶活动范围的扩大、交往人物的增多等情节内容上的变化,更表现为琵琶发言比重的增加、行动刻画的详细化以及她在行动中和行动后所获体验、感想的充实化等叙述方式上的变化。
对琵琶职业观的树立起核心作用的因素有两点:她对金钱在家族关系中重要性的认识,以及对家中人际距离的感知。埃里克森在参考弗洛伊德幼儿成长理论的基础上,提出幼儿天生具有“幼稚自恋”的倾向,这种自恋如果在成长中保存下来,幼儿将认为外部环境是良好的;反之,如果成长环境中缺少爱,幼稚自恋将会枯竭,引发“集体综合的崩溃”,即对社会失去信任[23]58。由于成长在亲情匮乏的环境下,琵琶一方面对人际关系缺乏信任感,另一方面也养成了重视“活动”[29]价值的行为原则。值得注意的是,在张爱玲的修辞体系中,经营人际关系被视为一种特殊的“工作”,她将“获得惬意的人际关系”比作“为生活最低需求而工作”[30]99,反映出二者同为生存的必要条件,并且具有类似的实践难度。张爱玲将家庭情感环境与个人进取心的关系总结为“家庭太温暖,反而使人缺少那股‘冲劲’。必须对周围不满,才会发奋做事”[30]105。小说中的琵琶就体现了这一逆向推动关系。与母亲同住的日子里,由于双方矛盾激化,她立志不成为母亲的负担。《易经》中琵琶的感想“别光是痛苦却什么也不做”[24]60,既是指导她行为的原则,又预示了作品的叙事主线将围绕女主人公在现实中采取的行动展开。
和《雷峰塔》中耽于“沉思”的幼年形象不同,《易经》中的琵琶表现出了极强的行动力以及对公共领域的自发参与性。之后香港战役的经历既强化了琵琶自立的信念,又赋予了职业不同于提供谋生所需物质条件以外的抽象意义。
(二)职业对琵琶的抽象意义
职业的第一层抽象意义是维系生存。空袭、饥饿、照顾伤兵等极端状况的体验使琵琶克服了幼时对物质匮乏的恐惧,坚定了她自主谋生的决心。《易经》中在日军占领学校的紧张氛围中嵌入了俄国教师有意购买琵琶的习作、双方交涉价格的插曲,表现出琵琶通过决定作品去向,理解了创作的经济价值和自身的“艺术家”[24]279身份。亲历战争后,琵琶决定以绘画为职业,“要是能够卖画赚钱,她会爱画画几乎像爱活着一样”[24]287。从琵琶的心理表述可以看出,其工作的原始动机来自对生命本能的热爱,绘画对她而言既是赚钱的手段,又象征着她具有独立性。
对战时的琵琶来说,职业的第二层抽象意义是让她摆脱人生的虚无感和不作为的压力感。空袭中濒临死亡的体验让琵琶重新思考生命的内涵,意识到“活下去的机会不等于生命”[24]225。衡量是否“活着”的标准是行为主体是否具有自我选择权以及面对变化能否表现出能动性。前者是琵琶从卖画经历中深刻体会到的;后者具体表现为她想从战火中抢救书籍插图的意愿。抢救书籍的做法也是一项女性“通过超越性的自由活动去掌握文化”[31]的自发行为,使得对自我生存的关注和对文化的责任感之间具有了结合点。从《雷峰塔》到《易经》,琵琶的价值观发生了重大转变。行动的意义逐渐增强,行动造成的丰富情绪变化取代了内化社会规训带来的压抑和空虚。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琵琶是《易经》里唯一展现出职业能力及职业意向的女性人物。两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体可以分为保姆、家中女眷和大学学友三类。保姆何干、秦干是琵琶心目中贫苦劳动人民的代表,其工作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赚钱养家,并不具有对于职业的主体自觉性。家中女眷包括表舅妈(罗侯爷夫人)在内的“旧”女性和露这样的“新”女性,表舅妈是将丈夫视为生活重心的“妇德”榜样,《雷峰塔》里的露在留学、离婚等决断关头表现出独立自主的个性。然而在《易经》中,信奉爱情至上的露则显露出浪漫主义爱情的消蚀和利己主义的一面。琵琶发现恋爱中的一点小事就能扰乱母亲的情绪,证实了女性对男性过度的情感依存时常伴随着精神上的自我他者化。对《易经》中的琵琶来说,母亲同时起到了模范和警示的双重作用。母女间生活方式的传承和矫正也显示出女性的自我独立意识从形成到完善是一个不断与社会性别规训抗衡的过程。
香港沦陷后,女大学生群体所面临的生存危机与性别危机磨练了她们的生存能力。琵琶的学友大多以恋爱、结婚为规避危机的手段。她们的做法既显示出一定的能动性,又体现了女性人生规划选择面的狭窄性。女学生的事迹都是通过琵琶的视线观察并由其口讲述的。琵琶的叙述中既采用了将自身代入对方立场的理解口吻,又掺杂着对当事人做法的批判、嘲讽,并将对人物个体状况的评论拓展为对战争语境下的性别现象的思考,以及战争对传统性别观念造成冲击的思考。主人公的评述结合了自身的体验,体现出在事件发生的“当时”和小说创作的“当下”两个时间点上,叙述行为对叙述者/作者本身具有观照自身的现实意义。
(三)《易经》结尾对歌曲《可怜的秋香》的“曲解”
《易经》结尾再次引用了《可怜的秋香》的歌词,完成了从《雷峰塔》到《易经》首尾相接的环状结构。引用的第一个作用是体现情节、情感和意义的循环式上升。《可怜的秋香》第一次出现时,刚到上海的琵琶自我定位为“乡下的孩子”[21]84。而《易经》中,回到上海的琵琶有了归属感,象征希望、确保生存的上海成为了精神上的“家”[24]351。歌曲在两部小说一首一尾的出现也标志着旅程的起点和终点。《易经》中,当琵琶回想起歌曲时,她刚经历了战争和沦陷生活的磨砺,确定了职业目标,已经可以战胜家庭人际关系带来的负面影响。因此,歌曲的引用预示着人生新阶段的起点以及琵琶接受战争洗礼后精神上的重生。
引用《可怜的秋香》的第二个作用是,通过对歌词的截取和“曲解”传达叙述声音与歌词主旨不同的主张。《易经》对歌词的引用到“太阳照着秋香”就停止了,没有涉及金姐、银姐和秋香的对比。歌词里秋香“可怜”的结论是在和金姐、银姐所代表的以家庭为中心的女性生活范式的对比中得出的。自传性小说描写了人生观念各不相同的女性经历,虽然琵琶的叙述难免有个人偏向,但在《易经》的后半段,深刻体验过战争磨难的琵琶也能够理解学友莲叶将结婚、生育作为自我救助途径的做法。对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作价值判断,意味着琵琶独立人格的最终确立,也使得小说呈现出对人和环境关系的辩证性认识以及面对自主选择的多元态度。
《易经》对《可怜的秋香》的“曲解”还体现在借助歌词进行调侃性自喻和对歌曲整体氛围的反向唤起上。互文性引用中,被引用文本在新语境下产生意义的前提基础是作者和读者共享文学、文化传统和语言符号体系。了解歌曲的读者能够意识到琵琶的人生经历和秋香存在高度重合,叙述者实际上暗示了琵琶即是“可怜的秋香”。然而琵琶并没有认为自己“可怜”,相反她充满了“自信”“爱”和“希望”[24]351。考虑到自传性小说中叙述者和主角身份上的同一性(虽然对事物的认识并非同时),小说将琵琶的自我描述和歌词对秋香的描述重合,起到了一种自我揶揄的效果,引发读者对“可怜”内核的重新思索。如果说歌曲中金姐、银姐所示范的“恋爱—结婚—生育”的人生轨迹被两部小说中的大多数女性人物不断重复,那么在小说结尾颇具总结性的部分,歌曲的再现无疑可以看作是一种明志,昭示了琵琶即将偏离社会性别范式。
四、结语
《可怜的秋香》和张爱玲的自传性小说都具有阶段性的时间结构。歌曲在小说中的三次提及都发生在琵琶人生的转折点上,预示歌词将会与她今后的生活发生照应。然而,歌词情境对琵琶的影响却和20世纪20~40年代听众对歌词的普遍释义存在偏差。这是由小说的作者/叙述者所处的时间点与事件发生的时间点之间的跨度造成的。《易经》结尾,琵琶从香港返沪,回忆幼年来沪经历,文本内部的叙述者和文本外部的作者在这一刻共享回溯视角。幼年的琵琶出于无心而模仿他人表演《可怜的秋香》,但当青年的琵琶回想起这首歌曲时,她已经意识到生活中关键性转变的到来。联系张爱玲创作自传性小说时的婚姻和职业状况,《可怜的秋香》贯通了文本内外,既指示了小说主人公的人生方向,又为逾越了女性生活常规的自己剖明了心迹。
张爱玲创作《雷峰塔》《易经》时正值美国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发端。张爱玲自身也对这场运动有所留意,虽然她对平权的某些具体做法持保留态度,但对“同一职位、同等薪水”等运动纲领表示了明确的赞同,并指出运动前的美国女性因经济上依附丈夫而“没有独立的人格”[32]的现实。张爱玲对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她称之为“新女权运动”)中出现的职业无论性质一律向男女开放的趋势,以及反对运动者持有的女性“最大的职责还是做母亲”的观点都作出过批评,她将性别问题的根源总结为过分强调二元对立的性别体系,却忽略了个体的特征和差异。借用巴特勒对维蒂格(Monique Wittig)文本中暴力性的评价,张爱玲的自传性小说试图颠覆的并非婚姻、家庭或浪漫主义爱情本身,而是将其界定为女性人生规范的社会性别体系里“强制性的部分”[22]165。
张爱玲的自传性小说借用《可怜的秋香》的歌词结构和接受反应,既展现了同时代女性处境的共通性,又在表现女性主动应对变化、争取自身发展的语境中重新阐释了《可怜的秋香》的内涵。小说站在主体立场上,给了如秋香这样不能进行自我表达的女性一个发声的机会,替她们传达关于恋爱、婚姻、职业等方面的认识和主张。这既是张爱玲对20世纪20~40年代女性关于婚姻、家庭、职业观念的反馈,又是对20世纪初中国女性解放运动和20世纪60年代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吸收、检视和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