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危机干预,不应再迟来
2021-02-01周世恩
周世恩
一
南方医院,与我所在学校仅一墙之隔。
负责生命皮囊的安稳的医院和拔节精神与智慧的学校毗邻。初看起来,有些不搭边、无交集,但仔细思索起来,它们实实在在能紧紧相联——因为,医院和学校,都是为生命服务的,一个为肉身,一个为精神。
近水楼台,我常利用医院的资源支持我的教育。薛湘女士是这所三甲医院心理科的医生,也是我班的学生家长,就多次被我邀请到学校,给我们的学生讲心理课。新冠疫情暴发后,她又被我请到了学校,给即将毕业的六年级孩子讲授心理课。我觉得这十分必要。疫情期间一些孩子由于经受不了亲情关系的紧张、学习退步、无法适应回归的校园生活等,而选择了轻视生命之举,令人扼腕叹息。在这种背景下,专业性的心理指导对孩子返校后顺利地生活与成长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
课程结束,我跟薛医生聊天。薛医生痛心地说: “疫情以来,到心理科门诊求医的青少年群体明显增加,尤其是12~18岁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其中很多孩子是自己独自求医,而父母对孩子的情况并不知情。”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痛心或许不应该属于她的职业范畴,但是作为一位孩子的母亲,她应该痛心:疫情之后开学的时段,接诊的青少年比以前多了百分之五十。他(她)原本正处于朝气蓬勃、无限生机的年华,却生如暮年,毫无生气,抑郁缠身。当她看到不少孩子的腕臂上那一条条用刀片划出的血痕时,她不敢置信、怒其不争,但是,更深深地同情他们。
仅仅是这一年么?
其实,也不尽然。薛医生说,这次疫情,只是引起了青少年心理疾病爆发的一个触点。实际上,近几年来,接受心理治疗的青少年人数的暴增,已成了不争的事实。十几年前,她所在科室一天的接诊量里只有几个孩子,现在一个心理治疗师一天接诊的青少年就有十几个。疫情期间,额外的加号都解决不了问题,看不完。孩子的生命教育、心理辅导、心理干预,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如果学校、社会、家庭不积极地开展生命教育、进行适当的心理疏导,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我相信薛医生。只是,或许你不敢相信这么严峻的一串有关青少年无视生命、漠视生命的数据:每年,全世界约有10万青少年死于自杀。而中国儿童的自杀率,高居世界第一。上世纪80年代及以前,不少心理学家和精神科医生认为抑郁症是成年人才会得的一种疾病,因为孩子可能会感到难过和失望,但是他们的情绪情感水平还没有成熟到发生抑郁的程度,总能毫发无损地走出困境。然而,随着城市化进程高度化发展,儿童罹患抑郁症等精神疾患的现象逐渐显头露面,却无情地终结了儿童可能不会抑郁、罹患精神疾病的假设,甚至罹患精神疾病的年龄朝着越来越小的趋势发展,朝着轻视生命、自残自杀的严重程度发展。
青春的年龄,如花的年华,应该装满着幻想、幸福,盛满快乐、无忧无虑,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失却了生命的求生本能,让心理的、精神的疾患如梦魇一样缠绕自己,蚕食如诗似梦的年龄里应该有的童真、幸福、快乐,甚至是这世间最宝贵的生命?这,不得不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尤其是从事教育、心理咨询的人士及家长们的反思。
二
孩子为什么会产生一系列的心理问题?为什么会患上抑郁症,会自残,会自杀?
这可能是一个令心理学家都难以简单回答的复杂问题。大多数精神障碍的确切原因尚不清楚,但目前的研究显示,遗传因素、生物因素、心理创伤以及环境压力等,可能都与之相关。美国国家儿童医疗中心成员、临床神经心理学家威廉·斯蒂克斯鲁德在《自驱型成长》一书里有一种新的看法:因为新时代的生活削弱了孩子原本具备的压力应对机制。换一句话说,因为社会的焦虑、家长的控制,让心智不成熟,自我控制能力不强的孩子,慢慢失去了应付长期慢性压力的能力。
心理学家还发现:人的“控制感”,能解决这些问题。譬如,一个人十分地焦虑,他能通过想象轻松的事情,通过调整呼吸,通过降低自我期待,控制自己的不良情绪,让“超我”控制“本我”,战胜焦虑。斯蒂克斯鲁德指出,就算孩子在一个领域中没有控制感,只要他们在另一个领域中能实打实地有控制感,他们就能更好地应对挑战。譬如:如果孩子在家里很自由,能选择自己的活动形式以及参与频率,那他们就能更好地专注于比较严苛的校内环境。这有点像一种平衡,你要让快乐在一个人身上聚集多一点,他(她)就能抵抗沮丧、忧郁。
看来, “良方”已经找到了,那就是增强孩子的“控制力”,或者让孩子多得到一些快乐,一些爱,让他们有足够的能量,去抵御那些严苛的“不自由” “不安全”“不快乐”。但实际的情况是,这一看来易得的“良方”,在现今的社会,却变得难以获得。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正迅速地让孩子失去了“控制感”。我们牢牢地控制了孩子,让他们失去了自由、快乐。社会、家庭、学校也正在操控着孩子的情绪。这些“控制能力”,原本是每一个孩童与生俱来的,受自己的支配,而由于他(她)常常在事实上被别人控制,这种与生俱来的“控制力”长期得不到锻炼,正在迅速地消退。
纵观当今的社会教育、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这种“控制”随处可见。清晨,孩子就在妈妈或者爸爸“快点,快点”的催促声中,起床、刷牙、洗脸……开始焦虑的一天。背起书包来到学校,孩子就在老师不停的叮嘱和监督中开始了一天的学习,坐端正、认真听讲、不准出神、快点写作业……回到家中,孩子又在父母的监管中度过晚上的时光,做作业、不能看电视,早点休息……孩子会慢慢习得的技能、养成的习惯、自己能“控制”的一切,都被别人所指引、命令、控制。这种“以爱之名”的控制,无孔不入,让孩子在这“被控制”中,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失去了自由、欢乐、独立,进而无法掌握自己的情绪,无法设计自己的人生,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
无可厚非,孩子需要接受家庭、学校、社会的教育、督促、指引。毕竟,孩子幼小无知,习惯的培养、品性的塑造都需要指引。但是指引也罢、教育督促也好,绝不是无方法的“管控” “监控”,甚至无感情的“严防死守”,让一个有自主能力、有自己思维、有自我情感的孩童,变成无法自我做主、情绪不由自己掌控、不能有自己想法的他人。孩子顺从地接受了管控,从短期来看,显得很“乖”,很顺从,但从长远来看,却埋下了成长的隐患。譬如学习,孩子在上小学、初中的时候,父母铆足了劲辅导功课,孩子的成绩看起来很不错,但等到上了高中,父母不再具备辅导能力,孩子也不再像小的时候那么愿意顺从父母了,成绩就会自然地下滑。当现实没有企及自己的期望时,家长无法接受现实,孩子也接受不了这个落差,就会陷入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之中。
长此以往,我们的孩子就会常常地想:为什么每一天都是这样的不快乐,一个人的一生和一辈子,都是这样吗?于是,沮丧、悲观、迷惘、忧郁,便乘机而入,从幼小或者年少的心底滋生出来,蚕食孩子身体和心理健康。孩子心理问题的频发,看起来“控制力”的缺乏是直接原因,但深究起来,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真正元凶,是焦虑的社会、浮躁的家长、急功近利的学校。
回到薛医生所说疫情之后孩子心理问题频发的事实。为什么一场疫情,会成为孩子心理问题爆发的触点?长达半年的“宅家”生活,盯着网络电视学习,教师网络的无形“控制”和家长有形的“控制”,同时施加在他们身上。特殊情况下无法出门,导致孩子的情绪无法向同伴释放、宣泄,无法通过运动、感官去调节,于是,埋藏在火山之下的负面情绪,一旦被某一件不经意的小事点燃触动之后,便酝酿爆发成了心理问题。
是的,我们讨论生命的时候,不能逃避讨论生命的本身。有心跳,能呼吸,有感情,能思考,这是人类生命存在的具体表象。但是,生命这一容器里装载的快乐、意义、精神,才是支撑生命本身的基石。生命是复杂的,它包裹着的精神层面、形而上的东西,才是生命延续和存在的根本,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想“活”下去的支撑。
生命是一个脆弱的容器。如果多向这个容器注入一些快乐、自由,多注入一些爱与关怀,这件容器,很有可能变得坚实起来,强大起来。它会把这一切的收获,熔炼成一张盔甲,去抵抗困难的挑战、悲伤的摔打、莫名的烦躁。这样,生命,才会能自己控制自己。我们的孩童,才会有更多阳光、积极、向上、乐观的心态,有勇气和力量去抵御人间的风雨。心理问题的干预过程,一般分为预防、疏导、治疗三个阶段。预防,需要全社会的联动,方能达成目标:减轻学生的学业负担,在教育导向上不唯分数论,这是社会应当承担的责任;亲密的家庭关系,让孩子得到足够的爱和温暖,这是家庭应尽的义务;让孩子的学习过程,尽量多一些快乐、自由,这是学校研究的方向。组织专业的心理机构介入学校、社区,宣传心理健康常识、预防常识,这是各部门的责任。疏导,是心理治疗师的职责范围,有条件的学校配备一位心理专业背景的心理医生,没有条件的学校连片聘请心理医生,或借助地方心理协会、心理医院的专业人士驻校开展心理疏导工作,是必不可少的。有效的集体心理状况调查、广泛积极的心理健康宣传、针对性的心理辅导,无疑可以减少学生心理问题的发生概率。治疗,是专业心理治疗师的任务,联合家长、学校、老师,对有心理问题孩子进行心理援助,甚至是全方位的治疗,刻不容缓,也势在必行。
三
自然,预防的功效,会远远大于疏导和治疗。
打造一个让孩子健康生长的社会环境、家庭环境、教育环境,是保障孩子心理健康最有效的方式和方法。这需要社会、家庭、学校,有决心去刮骨疗伤,还孩子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小到一个家庭,大到整个社会,无不会对孩子的成长产生影响。家庭亲子关系的破裂、学业的压力、人际关系的处理、校园霸凌,外加自我的性格、遗传因素、心理创伤,这些主观和客观因素的交错,都是孩子心理问题产生的缘由。
预防之外,一旦发现孩子心理问题,必须第一时间干预和治疗。问题在于,并不是所有的家长都接受过专业的心理知识培训,所以在处理孩子情绪和心理问题上,往往出现认知的错误:孩子感到心情不好,向父母倾诉,而父母不以为然,觉得这才多大点事情,想开一点,睡一觉,就可能好了。孩子遇到困难不能克服,遇到挫折情绪低落,逃避而胆怯,很多家长也不会把孩子的种种行为归结为心理问题,只是觉得孩子意志力薄弱。很多家长认为心理的问题和身体的问题是一样的,心情不好,情绪不佳,休息一阵就好了。但实际的情况是,小的心理问题,能通过家长、老师引导而解决,而大的心理问题,譬如“抑郁症”,并不会自行消退。家长的错误,是只看到了孩子的行为表现,却看不到行为背后的情绪和精神因素,把许多的问题都简单化了。
青少年仍然处在探索自己和发现自己感受的阶段,他们可能还没法很好地用语言描述自己的感受,甚至还不能很好地感知自己的情绪状态。和自闭症、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不同,儿童的抑郁没有非常明确突出的症状。有时候,孩子频频走神,人们会误以为他们得的是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并不知道他们内心深处正在发愁。有的孩子脾气暴躁,和同学关系较差。还有很多孩子并未表现出对立、好斗的特点,显得内向安静,不被注意。他们的精神和情绪困扰,产生了一些不良的行为,却很容易被家长、老师视作思想道德问题。
即使已经得到了专业的诊断,治疗是否能够推进仍然疑问重重,因为儿童心理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是监护人说了算,治疗不治疗,取决权并不在孩子。许多家长对孩子的心理问题讳莫如深。在中国,成人的心理疾病和精神疾患,经过近些年的普及,才逐渐走进公众的视野,渐渐被人接受。但是孩子受到心理和情绪问题的困扰,需要专科医生的诊断、治疗和心理干预,对于许多成年人来说,却还是盲点,甚至,有些难以接受。难以接受,是怕别人给孩子贴上“精神病”的标签,怕别的孩子嘲笑自己的孩子,不与自己的孩子交往,怕邻居们背后的指指点点,怕颜面受损。薛医生也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她说: “孩子已经无法继续正常的校园生活,学校要求家长带孩子到医院就诊,家长却认为,学校这么做是因为孩子的成绩不好,拖后腿。许多家长是带着抵触情绪来医院就诊的,目的只是为了完成学校的任务,他们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孩子没问题。和这些家庭沟通起来会非常麻烦,他们拒绝告诉你很多事情,他们想要的,只是一张显示孩子一切正常的证明。”
心理的治疗、干预,愈早发现,愈早治疗,效果愈明显。甚至,在儿童青少年阶段进行诊治,比成人阶段更为有效。因为,很多成人精神、心理问题起始于儿童青少年阶段,如能早期发现早期干预,将获得较好效果。但实际情况是,社会、学校、家长常常忽视或不懂得识别,病人往往发展为慢性心理疾病,难于诊治。
来找薛医生看病的成年患者中,很多都是在青少年时期起病的,但是父母的不理解和忽视,使本可以即时解决的情绪问题日积月累,使他们本可以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变成一场艰难的前行。
“抑郁是一场心灵的感冒吗?不,你可能低估了它!”薛医生告诉我。 “抑郁症需要治疗,越早越好!”紧接着,她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