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郑敏我看得见的光
2021-02-01萧莎
文/萧莎
2015年5月,郑敏在北京家中。(侯欣颖 摄)
在西南联大求学时的郑敏
去年7月,“九叶诗人最后一叶”郑敏先生在清华大学荷清苑家中度过了百岁寿辰。
郑敏是诗人,也是学人。她青年成名,诗作引燃了几代诗人的灵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她的诗论开20世纪80年代风气之先,将西方解构主义哲学引入对汉语文字、新诗创作、文学史观和中华文化传统的重新理解,在文艺理论领域引发深远回响。
01
郑敏是福建闽侯人,她的求学之路十分特别。她19岁通过西南联大入学考试,被外文系录取。报到注册那天,她念及自己的哲学爱好,想到自修哲学比外国文学难,便果断转入哲学系,改修西方古典哲学。
大学三年级,在德文教授冯至的指点和鼓励下,她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作。1947年,她的诗歌作品结集出版,收录于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十辑,题为《诗集1942—1947》。此时,郑敏不过27岁,俨然中国新诗界的一颗新星。
郑敏的诗作从一开始便风格鲜明,被称为“用清明的数学家的理智来写诗的诗人”。诗人唐湜如此评述道:“她虽常不自觉地沉潜于一片深情,但她的那萧然物外的观赏态度,那种哲人的感喟却常跃然而出,歌颂着至高的理性。”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里尔克、艾略特、奥登为代表的欧美现代主义诗潮登陆中国。一批年轻诗人受其吸引,用心揣摩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经验,将其应用于汉语新诗的艺术探索。他们的创作试验各取一径,白话诗的结构、修辞、表达手法在他们手上呈现出多种样式的新发展。百花齐放的园地里,青年郑敏的诗作乃是其中一枝生机勃勃、散发幽香的苍兰。
然而,具有时代先锋性的艺术实践注定属于小众。这种疏离大众趣味的艺术立场显然不能直接服务于抗日战火和民族救亡。因此,在滚滚而来的革命洪流中,现代派新诗受到抨击,被斥责为小资产阶级情调。
02
文学生涯里,郑敏先生体会最深的,恐怕就是拘泥于“非此即彼”的二元对抗思维模式对新诗创作和批评的禁锢与伤害。
为此,上世纪80年代,她发表了《今天新诗应当追求什么?》《中国新诗八十年反思》《时代与诗歌创作》等一系列文章,表明她对文坛现状的关切,进而阐述她的解构主义创作主张:主观/客观、个人/群体、宏大题材/个人独白、灵/肉、雅/俗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它们相互依存,在作品中相互交融相互转化,不可切断二者的联系和对话。
郑敏坚持强调“诗人的心灵与时代的联系”。她在文章中指出,过去,整齐划一的宏大主题要求和创作形式规范抹杀个性、压制想象,固然对文学创作造成了致命打击,但是,反过来,倘若以小小的个人天地为唯一创作核心,作品也不可避免会流于平庸和狭窄,因为“两种相反的错误相互轮替并不能产生一个正确的至理”。
改变二元对抗思维,当然不仅仅是文学创作亟待解决的任务。郑敏认为,国人首先必须理解并相信“文化传统与先锋并非二元对抗”,才能确保我们民族在精神层面的独立选择。同时,我们必须挖掘自己几千年的古老文化智慧,向中国文化传统取经,赋予其符合时代精神的新阐释,才能抵抗“文化审美与追求受到消费市场的宣传操纵”,从而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03
假如今天有人回顾“解构主义在中国”的流行和本土化发展,郑敏应该是关键的一个点,谁也绕不过去。然而,她恐怕又是最容易被学术史专家遗忘的人物。
她一生不合潮流,不通时务。青年时代,她对“先锋艺术”着迷,与时代的革命主旋律擦肩而过;暮年,赶上全球化浪潮,当文坛和学界一度以追随西方时尚为荣的时候,她又率先“泼冷水”,借西方之矛——解构主义——反西方中心主义。
她不惮其烦,撰文倡导从古典汉语文学和中华传统文化吸取现代性营养,阐述其对于提高国民文化素质、建构民族文化身份、重树文化自信的重要意义,以致被外国文学批评界同行讥为“新保守主义者”。
当然,这个外号她置之一笑,并不在乎。从上世纪70年代末回到工作岗位起,她专心教学、研究和写作,一直与名利保持礼貌的距离。
80年代,她被授予“九叶诗人”桂冠,名气暴涨。紧接着,她的解构研究和文化批评文章引发很大反响,在文艺理论界声名鹊起。但她始终习惯独来独往,既不参与课题经费的角逐,也不谋求学术组织或学术圈的认可。对此,人们常常说她清高傲世。其实,她仅仅是觉得时间宝贵,不容务虚和浪费。
不浪费时间空谈,既是郑敏不明言的学术准则,也是她的教学准则。1986年,她开始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指导博士研究生。从那时至今,她与学生一直保持着最纯粹的学术交流关系。
她永远平和、开放,身上没有老人的暮气专断,她总是对每个新日子、每个新现象感觉新鲜,渴望求索新知。对于她的学生们,这些正是她最具感召力和魅力之处,也是她影响最大而让人浑然不觉的东西。
郑敏指导博士生17年。在她的垂范下,师生同窗之间没有基于利益的往来,没有相互关照、一体共荣的私交。除了偶尔相约交流一下学术兴趣,多数时间,大家彼此相忘于江湖。
她再三明确表示,她不欢迎学生无事登门请安。她总是说:“逢年过节,来往应酬,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最没意思了;你要来,就带着问题来,我们一起讨论。”正因为如此,数十载师生情渗透入灵魂深处,各人却依然是彼此尊敬的个体,没有形成所谓“师门”。
从世俗的眼光看,郑敏这些做派似乎过于严肃,有点不近人情。可是,只要靠近她的心灵,你就能感受她的温柔和情趣,被她吸引。
她的客厅墙上,挂着淡雅的水彩画和素描。她的家具老旧朴素而整洁,橱柜和台面上总有朋友送来或自己种植的鲜花静静盛放。客人到来,茶几上永远提前备好了香茗、杯碟和各色小点心,学生来上课也是如此。因此,无论访客进门前多么忐忑,坐下的一刻便放松了。
不管是电话里还是面对面,她声音柔和、甜美,字字清晰,语句永远自然流畅、从容不迫。有时说着说着自己先笑起来,笑声带着一贯的自信和果断。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仿佛智慧和意志渗透于每个语词,让人自然而然感受到分量。
她热爱古典音乐,留学美国期间曾经跟随老师学习三年声乐。不过,她从来不显摆这段历史,不在这个话题上高谈阔论。音乐起时,她合上眼帘静静聆听。过后,或许和同伴简短地交谈一两句,你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悠远的深思和心灵的沉浸。
郑敏在《贝多芬的寻找》一诗中写道:
用什么能拥抱亿万人们?
伸出多瑙河的手臂
点燃北斗的眼睛
用像海蚌一样开合的坚硬的嘴唇
申诉他对人们的爱,对黑暗的恨……
郑敏先生和贝多芬一样,爱智慧,爱真理,爱人。她把爱写在诗歌中,论文中,正如贝多芬把他的爱写在交响曲中,耳聋也阻挡不住。
这就是我们在百岁诗人郑敏的人生日历中找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