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环相扣的巧思
——论蒋韵《你好,安娜》的叙事艺术
2021-01-31赵芊宇
赵芊宇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蒋韵曾创作过一部献给祖母和外婆的长篇家族小说《栎树的囚徒》,二十余年后,她又创作了一部献给母亲的作品——《你好,安娜》①蒋韵《你好,安娜》,花城出版社2019年版。文中未标注之文献均出自此书。,两部作品的成功证实了她具有能够很好地运用文字来记录一段历史的能力。《你好,安娜》顺应了蒋韵一脉相承的文本传统,对人物的心灵展开深度剖视,较之前作,此小说中加大了心理分析的使用力度,释放的情感更为激烈。这大概源于蒋韵个人心境与生活环境的多方变化,一方面她认为她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时代,一切的记忆,如果不记录下来,也许就要被‘抹杀’掉了”,“内心有种激愤的紧迫感”;另一方面是母亲生病卧床数年,“近似植物人”,由此她心痛地想到“记忆完全有可能”比母亲的身体先死去,这使她在创作中“更特别地关注人物内心世界”,因为现在的她“有更加迫切地记录时代的内心需要”。[1]在《你好,安娜》中,蒋韵实现心灵深度剖析的主要手段则是多样的叙述艺术,具体表现于叙述视点、时空、结构与语言中,体现着蒋韵独特勾连的巧思。
一、多重流转的叙述视点与叙述时空
叙述视点又称叙述视角,在小说中作者通过不同视点的配合以引导读者的关注重点,从而丰富其阅读体验。《你好,安娜》中很多具有关键意义的事件,蒋韵均采取了多个视点聚焦的叙述方式,不仅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增强了小说的层次感,而且对于故事的推进也有着重要作用。如在描写彭承畴出场这一情节时,一是有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某一个傍晚,有人敲开了素心家的房门。开门的是妹妹尘生,只见,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二是有素心第一人称的叙述视点与之相照应,“我十七岁时,彭第一次敲开了我家的房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被迷惑了。他像一个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那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2]。两个视点的叠加,让读者可以直观地理解彭对于素心的意义,从彭出现的那一刻,对于素心而言他就是不同的。他是如太阳般照耀素心内心的小世界的存在,却没想到后来竟成为将她拉入深渊的引子。又如对于一切罪恶的源头,即彭承畴将自己的笔记本借给安娜阅读这一事件,也有不同的叙述视点。首先是对于事件发生的客观讲述,“告辞时,趁着三美去上卫生间的空暇,彭从他那个永不离身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黑色的羊皮封面,旧旧的,厚厚的一本,轻轻放在了那个古董的圆桌上”。其次是在三美的视角下,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看到了那一幕,看到了彭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交到了安娜的手里”。三美无法做到对朋友素心的背叛与隐瞒,侧面劝说素心将彭作为哥哥,但素心并不认可她的话。三美反问素心,并说出了她所看到的:“你们认识多久了?他认识安娜才多久?他让你看过他的笔记本吗?”“他一共才认识安娜几个小时,就把那本子交给她了!而且,还是偷偷地,背着我!”通过不同叙述视点的配合,将这一事件的脉络更清晰地展现出来,并为后面这几人“罪与罚”的情感纠葛的产生埋下了伏笔,使故事的行进更为流畅。
在小说中,多变的不仅仅有叙述视点,叙述时空也是随着故事进程流转的。蒋韵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一样,她也经历了中国急剧变化的几十年。这些人生的经历与生活的经验裹挟着时间的痕迹,使蒋韵在具体的小说创作中通常能够精准地把握时代特点,给人们以时空的浸入感。《你好,安娜》写的是从1970年代到2010年代之间五十余年的历史,蒋韵选取了三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将叙述重点放置于这三个时空中,即20世纪70年代、90年代与21世纪10年代,这三个时空的选取十分巧妙,各自都具有鲜明的特征。20世纪70年代,我国处于特殊的政治环境中,这一时空中的主人公都是年轻人,都有愈被压抑却愈发强烈的阅读欲望,阅读让他们得到心灵的沟通,相知相识,但在阅读一本神秘的黑羊皮笔记本上的故事后,一些微妙的情感开始发酵。安娜明确了对彭的爱慕,而素心则是让妒忌的种子在内心发芽生长,这直接影响了笔记本“丢失”之后的故事走向。十几年过去,到了90年代这一时空,经济飞速发展,现代生活方式开始渗透到小说人物的生活中。此时的主人公们通过恢复的高考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其中新出场的外教白瑞德是最具时代气息的人物。白瑞德是大学的外教老师,闲暇时间会去咖啡屋驻唱,具有开放的爱情观,游子般生活过12个地方等细节都提醒着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同时,他也是将当年“笔记本事件”还原的关键人物。三美在阅读了白瑞德翻译的素心未在国内发表的小说《玛娜》后,得知了一切真相,与素心决裂并远走他国进修、定居,曾经的姐妹团自此彻底分崩离析。转到21世纪10年代,通过“微信”“大趴体”“百度”“触屏”“选秀节目”等语言的堆砌,让我们有了对于当下生活着的时空的真实感,从而更真切地理解了主人公们在多年后“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情感选择。
二、叙述结构的隐喻色彩
“叙述内容的基本成分是故事,而内容的存在形态即是结构”[2]215,每一部作品因其内容的不同,在叙述内容的结构构建上也具有各自的特点。蒋韵在《你好,安娜》的叙述结构中,最为别出心裁的即是在主要故事外安排了三个独立的副文本以及一个插曲,主文本与副文本、插曲之间相互补充,形成文本内部的互文,丰富了小说的体量与故事情节。第一个副文本是彭承畴在黑色笔记本上写下的小说《天国的葡萄园》。小说采取了倒叙的叙述方式,由“我”写下的小薇曾讲过的“蒲陶”的故事开篇,明确题目的浅层含义,并引出对题目深层含义的挖掘,讲述了同为知青的“我”与小薇相识于火车上,两人相聊甚欢并互相产生好感,之后不断通信,在第二次见面时互通心意,正在“我”期待下一次见面时,小薇因公社里分管知青的某位主任的玷污而选择自杀的故事。通过主文本中安娜在自杀前为彭承畴留下的信中可知,“我”即彭,小薇就是他的初恋。十分巧合的是彭与安娜也相识于火车上,并且安娜与小薇同样是气质出众。这一副文本让我们对彭的情感世界有了清楚的了解,同时也使我们对彭对于安娜的情感的单纯性产生质疑,或许这就为彭能够暂时放下心灵枷锁、移民娶妻提供了一个具有暗示性的理由。第二个副文本是素心写的自传体小说《玛娜》。此小说将素心对彭的情感明确展现,最为重要的是揭露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原来,素心当年在笔记本被盗窃之后,用自己洁净的身体换取了它,所以在面对安娜的询问时,赌气隐瞒了笔记本在她手里的真相,无意间导致了安娜因为自责而自尽。至此,主文本中的“笔记本事件”真相大明,故事情节完整起来。第三个副文本是素心创作的剧本《完美的旅行》。蒋韵曾于20世纪90年代末创作过一篇同名的中篇小说,剧本将小说中的故事进行简化,突出了一念之差的“犯罪”这一情节,与主文本中素心与安娜的经历形成互文。在剧本中,“母亲”这一人物最后的台词具有很强的隐喻性,“原来,作恶,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人生有多长,我的惩罚就有多长。我已经把我的手,洗破了,可是,我还是洗不干净我手上的鲜血……我永不对你,说,‘请原谅’这三个字……”这可以视为素心对安娜永远的忏悔。素心的心中一直背负着罪恶,她终身未嫁并抑制对别人的情感,并选择了“安娜”作为自己的笔名,用自己的方式让安娜“活”着,她的自我救赎之路走得步步泣血又甘之如饴。副文本的存在不仅对丰富小说内容有重要作用,也使彭与素心这两个形象更为立体全面、鲜活生动起来。插曲“圣山”的情节来源于蒋韵年轻时的亲身经历,讲述了素心和三美计划去五台山游玩,因将站名弄错,意外开始了徒步翻越黄毛野梁到达五台山的探险之旅。小插曲中出现的公社主任、知青邓姐等都闪耀着人性善的光芒,是对主要基调的一种调剂,其中也交代了三美与导演的感情纠葛,对小说的主体情节进行了补充。
《你好,安娜》以安娜、素心和三美围绕一个笔记本展开的友情之战为故事主线,而在此之外,关于亲情、爱情等多种情感的支线夹杂其中,形成一个多线程的故事叙述结构。如安娜的姐姐丽莎,对于这一人物的支线描写是非常丰富的,不仅有母女亲情,还有夫妻挚情。母女亲情从三代人之间展开,具体呈现为两种方式。一是丽莎与自己母亲。因母亲在丽莎年幼时作出的一个决定,丽莎一直将悲剧式的经历归罪于自己的母亲,对母亲横眉冷对。她几乎把所有的冷漠都给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却一直小心翼翼地给予丽莎自己所能提供的一切帮助。在受尽了生活的磨炼后,丽莎选择回到母亲身边,但此时母亲却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这时丽莎突然意识到母亲原来是她的大地,“支撑着她,背负着她,任她践踏,任她掠夺,取之不尽,毫无抱怨”,这是一种平凡却深厚的爱。二是丽莎与女儿荞荞、菽菽。丽莎对女儿们寄予厚望,严格甚至严苛地对待她们,女儿们一开始并不能接受这种严厉的管教,母女关系剑拔弩张,后来女儿们各自的成功让她们渐渐理解了丽莎的良苦用心,这是一种沉默且内敛的爱。两种母爱的表达方式不同,从侧面映衬了人物之间的性格差异与各自特点。另外,丽莎与成贵之间的夫妻情也令人动容。丽莎作为下乡知青插队农村时与当地的羊倌成贵结婚,后来在知青回潮中,丽莎为了女儿的前程选择离婚,成贵并未犹豫,很快便答应了她。其实丽莎对于成贵不仅有着夫妻之情,更有着深厚的感恩之情。成贵在丽莎最难熬的日子里给予了她温暖,带着她逐渐走出了告别舞台的痛苦。因此,丽莎在离乡进城后始终觉得愧对成贵,终身未再嫁。至此,通过两种感情的三种诠释,使得丽莎这个语言刻薄但心地柔软、冰冷坚硬又感情真挚的人物形象更为立体,可谓是小说中一位十分精彩的配角。
三、柔婉简约的叙述语言
在长篇小说中根据语境采用适当的叙述语言,使语言可以与作品的内容形态相辅相成,能够加强小说的故事性,深化读者身临其境之感。蒋韵在其长篇小说的语言运用上是别有风味的,《你好,安娜》也不例外,小说中叙事语言最为突出的两个特点是柔婉、简约。
柔婉即是柔和清丽、婉转优美。蒋韵认为,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和审美观都是女性的”[3],因此她采用格调清新柔和的语言与女性化的叙事倾向相配合,营造了具有其个人特色的语言环境,同时此类语言也能够与沉重的主题叙述互相调节,更好地适应叙事节奏的变化。如安娜在患病后为了不拖累家庭选择保守治疗,母亲如释重负却又有着深深的愧疚:“一根接一根吸烟,黑暗中,看不到母亲的脸,只看见红红一点烟头,明明灭灭,好像把黑夜烫出了一点一点的伤疤,也把她自己心上烫出了伤疤。”巨大的伤痛通过文字似乎瞬间将读者包裹进去,痛于母亲的无奈、安娜的懂事,更痛于现实的残忍。在安娜与母亲的对话后,插入此段,将双方的情感进行收束,为下文的情感继续迸发过渡。又如素心为了拿回笔记本,被玷污时对周边环境的描写:“我尤其喜欢这条路的夏天,那是合欢花盛开的季节,粉红如絮的花朵,在清晨,灿若云霞;夜晚,则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之美。而阵阵清香,若隐若现,整条路,整条街,都被这使人魅惑的清香笼盖。只是,我从来也不知道,这条路,将夺去我的初夜……我不能看他的脸,我更不能看满天的星光,和月亮。我那么爱的月亮和星星,从此,我不敢再抬头看它们。它们见证过我的羞耻。还有我的树,我的合欢花,我的清香袭人的街道,我从此再也不能爱它们,它们见证了我最丑陋和难堪的时刻。”环境的美更凸显了素心所遭受的苦难的深度,这已经不仅是肉体上的痛苦,更是心灵上的痛苦。这一段将素心的心灵原罪彻底揭露出来,原来除了对安娜的愧疚之外,产生更早的是素心对自己的不耻,这也为后面拒绝白瑞德的情节安排设伏。
蒋韵对诗歌的热爱和写作中诗意的追求,使其语言具有简约精练、清丽流畅的特点,情感表达渗透于字里行间,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具体言之,在《你好,安娜》中,叙述语言的简约体现于许多情节的转折之处,点到即止,却蕴含深意。如素心、三美与安娜在火车偶遇彭承畴之后,素心再接着讲《安娜·卡列尼娜》情节时,“怔了一怔,说‘真巧。’‘什么真巧?’三美问。‘他在风雪的站台上,看到了追随她而来的渥伦斯基。’素心这样回答”。敏感如素心,看到安娜和彭的奇妙相合的气场,发出了预言般的感叹,彼时空的安娜与渥伦斯基再次相逢,此时空的安娜与彭承畴初见,时空映照,似乎预示爱情故事也会发生在此时空中。又如彭姐姐来到素心家托孤,简短的见面后与素心母亲告别,之后“就真的别过了。她再无音讯。素心母亲给她写信,没有回音。素心母亲懂了”。委婉地说出了彭姐姐已不在人世的事实,紧接着是素心母亲的独白:“她常常想起他们最后见面那天,想起天空中那一道绚烂的彩虹,她记得上帝说过,彩虹是他和人类永恒的约定。她想,原来,上帝见证了她们的道别”。将这一事实再次委婉地表述出来,为彭的出场留下线索。再如,最后三美、彭、素心重逢于小剧场,素心说有东西要邮寄给彭,“‘彭,’她收起手机,望着台下,说道,‘你不问问我,是什么东西吗?’‘不用问,素心,我知道是什么,’彭安静地回答,‘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从四十四年前,我就知道,你,不会让人抢走它的。’他说,‘我也知道,为保住它,你一定,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对吧?’他的眼睛里突然现出泪光”。根据上文,我们可以得知此处的“它”就是彭当年的黑色笔记本,从彭的话语里,我们可以尝试为他当年的突然消失推测一个答案,那就是他推测到“笔记本事件”的真正原因,但在面对安娜自尽的事实时,不忍再去戳穿真相,将素心的秘密公布于众,因为这极有可能造成又一个不可挽回的后果,于是他选择了逃,这一人物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在寥寥数语间就表现出来。
作为一位默默写作数年的作家,蒋韵正在逐渐得到大众的关注,她的作品就如尘封的老酒,需细细品味才能感受到其中深层的意蕴。《你好,安娜》是蒋韵时隔数年后的又一长篇小说,也是叙事方式与内容形态相契合的佳作,叙事艺术的巧妙运用为更加激烈与深刻的情感迸发提供了释放渠道,加深了文本的层次感与厚重感。蒋韵身处于时代变迁的洪流中,但并未主动融入某一文学流派,因此也没有受到文学创作上的限制。她始终坚守纯粹的文学之路,“注重将生活感受转化为艺术感觉”[4],从细微之处剖视人心、揭示人性,在叙事艺术上尝试突破固有的模式,将文本内容与叙事技巧融合起来,使小说达到艺术性与思想性的统一。蒋韵说,比起当下,她更想要“书写《你好,安娜》里的那个时代”,因为“总得有人记录下那个渐渐远去的时代,那个时代远远没有被写作者写足、写够”[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