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研究三题
2021-01-31张占杰
张占杰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2004年《孙犁全集》出版,2016年又出版了修订版,但全集不全的问题依然存在。笔者近几年致力于孙犁佚文佚简的搜集整理工作,陆续发现了一些其在抗战时期的散文、评论和编辑类文章以及解放后与友人的通信,现正整理这些佚文佚简,期待为孙犁研究和孙犁作品的出版做一点贡献。本文尝试对新发现的佚文、佚简进行粗浅的释读,对《孙犁全集》所收孙犁致田间两封信的写作时间作一辩证,以就教于方家,期待指正。
一、致田间两封信的时间问题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孙犁全集》(修订版)和百花文艺出版社版的《孙犁文集》(补订版)收入两封新发现的孙犁致田间的信,时间分别是“(43年)十一月十五日”和“(44年)二月廿一日夜”,括弧中的“43年”和“44年”是编者加上去的。从信的内容和孙犁的经历看,这个年份标注是有问题的。
第一封信提到,“我随高中班来延,一路很是顺利,简直没遇到什么困难,游游荡荡而来,我也没闹病,从没掉过队,谢谢你关心我的身体”,“高中班到此,即散并于延大各院”,“初来时,夜间曾遇一次山洪暴涨、大水没顶,赤身逃出,千里背来的兄之大衣,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幸抱住一木桩,得不委身鱼腹,此也来延后一段趣闻也”,“此信,并致陈肇、张帆诸兄。并请陈肇,有便人给我家中捎一信,谓我在延安学习一个时期,即回冀中工作,以免老父之悬念也”。[1]3-4从中我们可以知道,孙犁此时已在延安,田间来信问候,孙犁回信,向田间介绍自己在延安的生活、学习情况。那么,孙犁何时来的延安,田间此时又在何处?这要从他们的交往说起。
田间因《未明集》《中国牧歌》《中国农村的故事》等诗集而享誉国内,1938年底,作为西战团成员从延安来到晋察冀边区参加抗日工作。1940年,孙犁在晋察冀通讯社工作时认识了田间,俩人朝夕相处,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1940年7月25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晋察冀边区分会召开成立大会(简称“边区文协”),推选沙可夫、田间、魏巍、邵子南、康濯等为常委,田间将孙犁从通讯社调到了文协,专门从事文艺工作。自此,孙犁一直在田间的领导下从事抗战文艺宣传工作,参编、主编了一些有影响力的文艺刊物和报纸副刊,如《晋察冀文艺》《晋察冀艺术》《鼓》《山》等。田间与孙犁等同志的感情也非同一般,多次主动将他们的作品推荐到大后方发表,这是大家一直感念的。1943年5月,晋察冀边区文协响应党中央号召,安排文艺工作者下乡体验生活,田间被分到山西盂平县担任宣传部长。孙犁也想下乡,便找文协主任沙可夫请示,但被要求服从分配,到《晋察冀日报》编副刊,不久,又被安排到华北联合大学教育学院高中班教书。1944年春,孙犁等奉命与华北联大教育学院六七位同事及几十位学生,从繁峙返回阜平,由总支书记吕梁带队赴延安。几乎同时,西战团也奉调回延安,邵子南在其中。他们途经山西盂平县时,田间在道口迎接,孙犁、邵子南劝田间和他们一起回延安,但田间认为,在这里他和群众已结成骨肉之情,不忍分别。短暂见面后,田间送给孙犁一件日本军用皮大衣御寒、留念。孙犁在信中说的因山洪冲走的大衣,就是这件。初夏,孙犁等人到达延安。
简单讲,这封信所涉及的事实就是,孙犁1944年初夏到延安,此时,田间身在山西盂平县。写信的目的,一是汇报来延安后的领导、战友的情况,介绍他的诗歌在国统区的影响,再则就是委托田间有机会告诉一下在冀中工作的陈肇,给老家捎个信,以免父亲挂念。因此,写信的时间就不可能是1943年了。而在1945年9月,孙犁一行人离开延安去张家口,所谓“十一月十五日”,只能是1944年11月15日,也就是说,在“十一月十五日”前,正确的年份标注应当是1944年。
第二封信中有两个重要的信息:其一,“接到你一月七日的信,已是二月廿一日了。我还在XX县刘村,在这村庄我住得很好,我参与了村里的工作”;其二,“冀中区的现实,已经不是我所能掌握与认识,我要好好工作和向群众学习才能窥其梗概。我希望我能比较长期在冀中工作。传言我的‘长篇’即村庄纪事和白洋淀纪事,皆系断片连接,非为整体长篇在延发表的,现在看起来,全不满意,我准备重新写过,到冀中后已写成两万字新的,你对白洋淀纪事提的意见很好,我要注意这个问题”。[1]4-5这说明,此时的孙犁已经在冀中,写信的地点是XX县的“刘村”。
我们先来看一下孙犁和田间这一阶段的经历。1945年9月20日,中秋节,孙犁参加华北文艺工作团,离开延安启程前往晋察冀解放区首府张家口,与工作团团长艾青、副团长周巍峙、政委江丰、军事队长彦涵、画家马达等人,经过三个月的艰苦跋涉,于当年11月8日到达张家口,随即,徒步回安平老家看望父母和妻子儿女。11月27日,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到蠡县县城去找梁斌。蠡县是梁斌的老家,此时他正担任县委宣传部部长兼新华书店冀中支店老板,对孙犁照顾有加,安排其到刘村体验生活。孙犁信中所说“XX县刘村”就是梁斌安排的“蠡县刘村”。与此同时,田间在阜平县红土山担任《冀晋日报》编委和《新群众》杂志社社长兼主编,得知孙犁来到张家口,给他写了一封信问候,“二月廿一日夜”,孙犁回信,信中向田间索要的“刊物”,应当就是他主编的《新群众》。
由此可见,这封信标注1944年是错误的,因为那时孙犁还在延安,不可能到刘村,正确的标注应当是1946年。
这两封信最初发表在《新文学史料》2000年第2期上,题名《1944年孙犁在延安寄给晋察冀田间的信》,由田间夫人葛文整理,信件年代标注应当是葛文所为。《孙犁全集》(修订版)和《孙犁文集》(补订版)收录这两封信时,并没有进行核实,因此才以讹传讹。
这两封信是孙犁经历的重要见证,时间标注错误,会造成后世认识上的偏差,这是不言而喻的。更重要的,它们也是孙犁和田间友谊、孙犁思想动态的重要见证。田间是孙犁的重要朋友之一。他不仅仅是孙犁的领导、文友,据笔者调查,他还是孙犁的入党介绍人。1942年8月,孙犁经田间和陈山介绍,成为中共预备党员,11月成为正式党员。因此,这两封信不能简单看作是朋友间的书信往来。孙犁每次给田间写信,都有意识地进行一些思想汇报,两封信中都可以见到一些相关内容,语气庄重,态度诚恳。这是我们阅读时应当注意的情况,它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孙犁这一时期的思想动态甚至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二、两篇佚文,一段交往——关于孙犁与石坚
2002年7月11日,孙犁去世。第二天,曾任《天津日报》总编辑的石坚发表了感情深厚又意味深长的《悠悠岁月依依情——我与孙犁相识62年》,以此作为对孙犁的纪念。
石坚原名马汉三(1924-2014年),河北清苑县人。他和孙犁第一次见面是在1940年,当时,孙犁27岁,刚到平西地区,在晋察冀通讯社做编辑,已经有《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鲁迅论》《现实主义文学论》《战斗的文艺形式论》等论著问世,号称“冀中区的吉尔波丁”,另有叙事诗《儿童团长》《梨花湾的故事》《白洋淀之曲》发表,也是著名的诗人。石坚当时只有16岁,两年前从家里跑出来参加八路军,为此,母亲还在《冀中导报》上登过寻人启事。此时的石坚见到孙犁自然是惊喜的,尤其对孙犁修长的身材、高雅的谈吐以及音乐般爽朗的笑声印象深刻。这也奠定了他们以后见面并共同工作的良好基础。
1946年,石坚任新华社冀中分社九支社代理副社长,冀中导报社编辑、电讯编辑科科长,负责军事报道工作。孙犁从延安回到冀中区,并被《冀中导报》社长王亢之延揽,住在位于河间的报社,帮助编辑副刊《平原》,并以《冀中导报》记者的身份采访当地的土改工作。他们的文字交往也就从这时开始,据石坚回忆:
“1946年夏天,我被调到《冀中导报》作编辑。孙犁给导报编《平原》副刊,我有机会当面向他请教,当时我想写小说,便将我写的真人真事《通讯员小魏》送给他,请他指教。孙犁很快看完了通讯,写了一封信,指出那篇东西不是小说,而是通讯,如改成小说,还需要下大力气深入挖掘,刻画小魏的性格语言、故事情节等。第一篇小说虽然失败了,但孙犁提的意见使我这个20岁出头的初学者具体了解了小说和通讯的区别。孙犁主编《平原杂志》,约我为刊物写稿。我不知天高地厚,写了一篇不像样的杂文。孙犁看后,委婉地指出,杂文不大好写,建议我写科学小品。于是,我写了一篇《谈水》的科普短文,在杂志上发表。此后,我了解杂文确实难度大,很少涉足这个领域。”[2]
《平原杂志》是一份文化杂志,创办的主要目的是为刚刚取得抗战胜利的冀中人民提供“一些有用的精神食粮”,“系统地介绍各种文化知识,丰富农村的文化生活”。[3]为此,在栏目编排上,孙犁下了一番功夫,每期结合刊物宗旨、根据稿件多寡设置栏目。这些栏目旨在提高农民的现代文明水平,屏除落后观念。
在《平原杂志》第一期上,我们找到了署名“石坚”的《谈水》,与葛洛的小说《卫生组长》、李峰和关键的歌曲《讲卫生》、孙犁以“土豹”为笔名的诗歌《咏水》同编在“卫生”栏下。文章不长,照抄如下:
谈水
石 坚
提起水来,有人一定会说,这有什么可介绍的呢?难道水不是常见的吗?真的,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见它,但是如果详细地谈起来,却有不少的奥秘哩!
谈到水的作用,那可就太多啦!我们洗衣服、洗澡……离开水咱们就不能生活。因为咱们一时一刻都在不断消耗着水,比方说当你干起活来一费力气,汗珠子就会流出来;再如你张开嘴往玻璃窗户上一哈气,那玻璃上立刻会有好多小水点,好像汗一样;还有小学生们爬着桌子写字,往往功夫不大,大仿纸被气哈湿一片。……这些水都是从人的身体上出来的,据医学家们估计,一个人一天二十四小时要损失十二杯水。所以,他必须吃同样分量的水来补足。——谈到这里,有人一定说,不对,你弄错了,我每天不见得喝十二杯水呀,可是我的身体不是也很强壮吗?
其实,倒不见得你一定喝十二杯水,咱们日常吃的东西里面,是包含着很大的水分。肉所含水分占有固体物质的三倍,胡瓜几乎全是水。人身上的水分,依比例算,差不多和胡瓜一样。如果你五十五斤重,你的身上就含有四十八斤半的水,只有六斤的固体(肉和骨头),成人的身体水分较少,但也占固体的四分之三。——谈到这里有人又会问:你是在谈笑话吧!如果人有那么多的水,他不会像水一样地流起来吗?
其实这问题很简单。因为人的构造是无数的细胞组成的。细胞里面,包含着液体(即水分)。如果拿一块肉或一块胡瓜,用显微镜一照,马上就会看见好多包含液体的细胞。那末,我们就不难明白液体是不会流出来的,因为四周有东西包着它。明白了水的功用,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人几天不吃水便不能活下去。[4]
从文体上说,石坚此文属于“科学小品”。孙犁在1939年写的《战斗的文艺形式论》中,曾将其作为新文艺形式做过专门介绍,他说:“科学和文学向来是绝缘的,科学小品就是这两种联系后的结晶,把科学(无论是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题材写成通俗的又是文艺的小品,是一般平素不与科学接近的人吸取一些科学知识,这就是科学小品之任务。”[5]299石坚的文章从科学的角度介绍人们习以为常的“水”,从日常所见入手,解释人们看得见的水和隐藏起来的水,以亲切、和蔼的漫谈方式说明水的作用。对于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来说,这些内容确实是新鲜的、容易接受的。这正是科学小品的魅力。
石坚的《谈水》主要讲水对人生存的作用,孙犁的《咏水》则以诗歌的形式呼吁农民养成卫生的习惯,是孙犁为数不多的佚诗,在此照抄:
咏水
土 豹
水是我们的亲密的朋友,
时刻也不能和她分离。
要多多和她亲近,
对身体有很大的利益。
虽是交个朋友,
也要各方面注意!
她是否清洁干净?
喝进肚里是否会闹疾病?
她住居的地方怎样?
井台上是否清洁?
水缸里是否干净?
你有没有把她煮滚?
你是否给了她火的热情?
既然和她交了朋友,
你要多多和她亲近,
每天早晨起来,
要用一杯清水刷牙,
叫她和你接个亲密的吻。
吃饭前要用干净水洗手,
工作以后用一盆热水擦身,
你会觉到无限的舒服,
精神非常振奋。
衣服要常叫她给你清洗,
她不会嫌你麻烦,
你的身体壮康,衣服洁整,
她才对你更爱见。
你常常和水亲近,
她是你最亲密的朋友,
她是那样美丽温柔,
可是当她不干净的时候,
千万不要入口。[6]
这首诗采用农村常见的事物、行为,如“井台”“水缸”“刷牙”“洗衣”作为基本意象,又将水和人的关系比喻成情人关系,介绍水的实际作用,是一首名副其实的“科普诗”。将石坚的文章和孙犁的诗连起来看,石坚立足科学,介绍水对人生活的影响和作用;孙犁的诗则以石坚所谈的原理为基础,以简练的方式教农民如何合理利用水,改善自己的生活。它们共同的目的都是鼓励、引导农民走向现代文明生活。一文一诗,相互呼应,构成了一场活泼的对话。
从石坚的回忆可以看出,文章是应孙犁之约而写。这次合作之前的1946年4月22日,孙犁在河间冀中通讯会议上为冀中区的通讯员做过一次报告,当时的记录者就是石坚,最后以《谈谈写作问题》之名发表在《冀中导报》上。孙犁参编的《平原》是文艺副刊,专门登载文艺作品和评论,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就首发于此。石坚因听讲、记录,便与孙犁熟络起来。他以《通讯员小魏》投稿,应当是给《平原》副刊,这才有孙犁为其指出小说与通讯有别之说。尽管稿件被拒,但孙犁对石坚的文字能力有了印象,恰在这年6月,孙犁奉命创办《平原杂志》,稿件的作者都是《冀中导报》的同事,近水楼台,约石坚写稿便顺理成章。石坚的稿子、葛洛的小说、李峰和关键的歌曲、孙犁的《咏水》正好凑成一个专栏,专门谈农村卫生问题。专栏意在科普,又适时普及了新文学的不同形式,一举两得,这也是孙犁的用心所在。
石坚的那篇杂文,名为《从一个宴会谈到卖国贼蒋介石之流》,署名“坚”,刊登在《平原杂志》第二期上;那篇尝试的小说《通讯员小魏》,最终以通讯形式发表在《冀中导报》其他栏目,后收入他的通讯集《大地的风采》中,改名《小魏历险》。
孙犁和石坚两人以一篇记录稿、两篇科普作品、一篇杂文、一篇通讯稿进行了文字交流。之后,他们是战友、同事,也是文章同道。1949年,他们一同进入天津,石坚任新华社天津分社副社长,孙犁任《天津日报》文艺部副刊科副科长,尽管不在一个单位,但他们的交流并没有中断。1957年1月,《铁木前传》出版单行本之前,孙犁曾亲自将书稿的清样送到新华社天津分社,请石坚提意见。1960年,石坚调任《天津日报》副总编辑,成了孙犁的上级,又搬到孙犁所住的多伦道216号大院,二人成为邻居。文革中,他们一同挨批、一同下放到五七干校,又一同“落实政策”。孙犁老伴去世,是石坚帮助料理的后事。孙犁常年足不出户,石坚的幼子马小五为他理发达14年之久;次子马津海上大学期间,曾为学生社团办过一个文学刊物,为此请教孙犁,孙犁致信热情鼓励。1963年,马小五突患重病,孙犁嘱夫人送去80元现金救急。当然,两人也有过不快。孙犁晚年的“芸斋小说”写尽文革世相,其中一篇《冯前》以石坚为原型。这点他本人也未否认,但仅仅以小说断定两人隔阂很深,也未必是事实。石坚的《悠悠岁月依依情——我与孙犁相识62年》这篇长文,内容已经超出了一般的悼念文章。经历了血与火的历练,他们的关系是多层次的,我们不能以世俗之心揣度那一代人。
三、一张明信片的影响
汤吉夫(1937-2017年)是当代著名作家、学者,先后在河北香河县中学、廊坊师范专科学校、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20世纪80年代,与铁凝、贾大山、陈冲等为河北省小说创作的代表性作家,名噪一时。最近发现的一帧孙犁致汤吉夫的明信片,透露了他们交往的一些信息,非常珍贵,现抄录于下:
吉夫同志:
前寄来《河北文学》所登大作短篇,早已拜读。我以为写得很好,有欧美幽默小说之风。如谈不足,在语言上似可再求精炼,以期更有力量。所见不一定得当,仅供参考。本应早日奉达,以身体一直不好,致延迟至今,敬希原谅。
祝
好
犁
六、七
这封信没有年份,但汤吉夫2005年所写的《三访孙犁》一文,说明了这封短笺的前因后果,可供我们对写信时间作出推断。
文中说:“那年春天,我的小说在河北省获奖。颁奖之后,(好像是)张朴同志说:‘你们(指获奖的几个人)可以把作品寄给孙犁看,不要多,每人选一篇就行。’我知道,河北作家,无论老少,许多是崇敬孙犁的,这不但是因为孙犁是河北省人,更因为孙犁的文学影响巨大。而且,孙犁对河北后起的作家的关注——比如对铁凝和贾大山——是人所共知的。所以,听了张朴同志的话后,我很快就把刊在《河北文学》上的《眼镜王》寄到孙犁府上。不想,几日后便得到回函,是一张钢笔写的明信片。这纸明信片,使创作上刚刚起步的我,受到莫大的鼓舞。特别看到‘大作读过了,我觉得很好,有欧美幽默小说之风’的夸奖,心里的激动,是很剧烈的。当然也有批评,不过孙犁先生是把批评用建议的方式来加以表达,使我接受起来很愉快。他说:‘若要进步,必须在语言的凝练上下工夫。’我觉得他说得很准也很到位。我那时的写作,图快、图喷涌,很少想到对语言的推敲和打磨,词不达意和拖泥带水的地方很不少。”[7]查河北省文联史料,所提“获奖”事宜,指的是1983年4月颁发的“1982年度河北省四化建设新人新貌文艺评奖”,1983年五六月间,汤吉夫呈上作品请教,孙犁及时回信,可以断定孙犁这封信写于1983年。
汤吉夫文中所提的张朴,原名张玉方,作家,1937年参加八路军,曾任冀中军区火线剧社社员、冀中第九军分区前哨剧社社长、河北省文联副主席、《河北文学》主编。1962年,曾写过关于《村歌》的评论。在河北省,与张朴同时期的文联领导、作家,如远千里、张庆田、徐光耀等,大都与孙犁保持着密切的个人关系,有的是朋友,有的曾经是同事。河北省的青年作家,大都经他们介绍,与孙犁交往,接受孙犁的指教,孙犁也乐此不疲。
孙犁的回信给了汤吉夫极大的鼓舞。当年秋天,趁着从廊坊前往泰安参加《人民文学》笔会和在南京召开的另一个会的间隙,取道天津,拜望孙犁先生。谈到《荷花淀》时,汤吉夫说,这是一篇抗日战争题材的小说,可重点似乎不是在写战争。对此,孙犁说,我写的是人那,是战争中的人。写战争就得写杀人放火、放枪放炮吗?战争可以正面写,也可以从侧面写,《荷花淀》不是从正面描写战争的。这一回答,与他所坚持的“人道主义”原则一脉相承。这一时期,孙犁旗帜鲜明地指出:“凡是伟大的作家,都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毫无例外的。他们是富于人情的,富于理想的。他们的作品,反映了他们对于现实生活的这种态度。把人道主义从文学中拉出去,那文学就没有什么东西了。”[8]566
由一封信开始的几次拜访,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汤吉夫的思考与创作,回顾往事,他曾深情地说,孙犁“悟到了文学的真谛,小说就是要写人,写人性,其实想想,他的作品,就是这样”[9]187。“从那时候开始,我的小说就不再写蒋子龙式的小说、王蒙式的小说,而是写我自己的小说,我的写作风格开始形成。《苏联鳕鱼》开始写人性,写复杂的人性。”[9]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