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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理论下《天黑前的夏天》中的女性主体性建构

2021-01-31李婷婷

宿州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父权制规训凯特

李婷婷

合肥学院基础教学与实训中心,安徽合肥,230601

诺贝尔奖得主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1919—2013)创作中期的小说《天黑前的夏天》(TheSummerbeforetheDark,1973)因其线性的叙事结构而被认为是莱辛回归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品。故事围绕四十五岁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凯特·布朗太太,在一个夏天离开家庭外出工作和旅行的经历而展开,聚焦女主人公在旅行中的个人生活感悟,最后以不同往常的心态回归家庭。该书被《纽约时报》誉为继《百年孤独》之后最好的小说,从出版至今在文学评论界一直引发着研究热情,其研究主要集中在女性主义批评、精神分析、叙事文体分析、伦理学解读等方面的阐释,尚未有相关文献从凝视理论角度来解析该作品。本研究拟用凝视理论来解读小说中女主人公在家庭空间和社会公共空间中遭受的父权制凝视暴力与自我凝视带来的身份困境,以及自身通过不懈的反凝视行为,消解凝视主体,颠覆绝对的男强女弱的社会传统规范,塑造自由女性主体的心路历程。

1 凝视桎梏下的女性主体困境及自我意识觉醒

作为20世纪西方文论的关键词,“凝视(gaze)”,又译为“注视”,“是携带权利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1]。凝视者在权利的作用下处于主体地位,被凝视者既是凝视的对象,也是凝视者注视下权利作用的对象。被凝视者通过内化凝视者的价值判断来实现自我物化。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也阐述了“他人的凝视”的观点,即在他人的注视下丧失自我,取悦于他人的感觉。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认为凝视是一种权利的观看,论述了非个人化的全景敞式凝视是“权利的眼睛”,是规训社会的有效工具。集体的、匿名的凝视“使权利在更能具有连续性的微观的渠道也能得到流通,能够直接贯彻到个人、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姿态和日常行为”[2]。

在《天黑前的夏天》里,中年凯特·布朗是一个贤妻良母,她的丈夫迈克尔是有名的神经科医生,多年以来把自己的妻子纳入在家庭空间的规训体系中,使她在忙碌的家庭琐事中慢慢衰老。而在公共空间中存在无所不在的凝视,权利被匿名化了,被有效地内化和吸收,凯特置身其中不仅是权利压制的对象,同时也自动地将权利施加在自己身上,遭受权利的多重压迫。

1.1 家庭空间里的凝视:父权对女性的规约

莱辛在作品中钟爱描述婚姻不幸或家庭不和谐的女性,这大概与她两次失败的婚姻经历有关。剧中的迈克尔通过父权制的凝视将男性的欲望和压迫强加给凯特,威胁着她的精神自由。凯特在家庭空间中要满足丈夫的男性凝视的欲望,同时也要顺应父权制对女性要求。凯特跟随潮流亦步亦趋,“她浑身上下搭配精巧,这身打扮符合住在郊区豪宅里的中产阶级的身份,而且她是作为别的妻子待在这里的”[3]7-8。小说一开始就描写了凯特在家庭中闷闷不乐,她认为自己就是一台由迈克尔设定的机器。

然而,凝视之下还暗藏着权利斗争。被凝视者一方面内化凝视者的注视,另一方面又在内省中将自己迎合为凝视者目光中的客体。即使在他人缺席的情况下,依然能体会到他人注视的在场,由“自为的人”异化成“他的存在”[4]341-342。凯特在自己的家庭空间中,兢兢业业维持着家庭主妇的本分,在精神上自觉地内化着男性凝视。“她生活的特点就是——服从和适应他人”[3]18。看上去和和美美的家庭,实则迈克尔有着多年外遇经历,凯特一想到丈夫的所作所为,就觉得自身价值乃至体内物质都受到侵蚀,“因为迈克尔,她才觉得自己像个填充的木屑慢慢漏光的玩偶”[3]60。面对丈夫的不忠,被规训的凯特依然选择忍让包容。在偶然从丈夫朋友那得知“国际食品组织”缺少一名临时的葡萄牙语会议翻译后,凯特决定接受这份工作,尝试挑战一下既有的生活模式。迈克尔决定在这个夏天把房子出租出去,凯特这个家庭主妇在整个夏天连个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她总感觉不自在,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待宰的牲口,被人扒去了蔽体的皮毛。在家庭空间中,男性成为空间的主宰者,女性成为权利操纵、规训的对象,丧失话语权,“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被需要。她成为可有可无的人。”[3]18

1.2 公共空间里的凝视:社会对女性的物化和规训

人到中年的凯特,第一次拒绝做一名“家中天使”,步入职场,将自己暴露在父权制社会的凝视之下。在国际食品组织这样一个公共空间中,来自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代表“分别在各自的座位坐好,依旧从容不迫地说说笑笑,神态之间明白无误地写着‘权利’两个字。每个手势、每个眼神,都传递着自身的作用和占据的分量。”[3]25凯特的工作场所隐蔽的性方式也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大多为逢场作戏。社会空间对女性的蔑视暴露无遗,甚至有个词“黛比女孩”说的就是这些陪吃陪玩的姑娘。依照弗洛伊德的窥视欲理论:“伴随人类文明的发展,人的躯体一点点被衣物掩盖起来,性的好奇也得以延续。”[5]在父权社会里,男性是凝视的主体,女性则是被窥视的客体,不自觉地物化为景观。“一个高手只消瞅上几眼,便能判断出对方的年龄、身体状况、穿衣品味……接着就开始打入阵营”[3]39,使女性成为他们可欲的对象,被打上权利的烙印。凯特发现在社会公共空间中身体姿态决定能否吸引到异性。“只要坐姿难看,弓腰缩背,或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男人肯定目中无她……如果她坐得端端正正,衣裙收拾得整整齐齐,露着光滑的双腿,那是在发送信号。”[3]41置身于社会凝视中的凯特不得不矛盾起来:一方面想拒绝男性另有所图的凝视,保持情感“调温器”的低挡位;另一方面作为一名“时髦妇人”,又不甘于因躲避凝视而“洗尽铅华素面朝天。”[3]40

另一方面,在凝视的作用下,社会将逾越女性社会职责和违背父权社会心理认同的女性置于严格的惩罚机制之中。本想回伦敦的凯特在结束伊斯坦布尔的会议翻译任务后,遇到了美国小伙杰弗里。在杰弗里相邀的二人西班牙之旅中,凯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男子,不管真正动机是什么。在往北部内陆继续旅行的路上,杰弗里病得不轻,入住在马蒂尼兹先生的小旅店。马蒂尼兹发觉“他的客人关系暧昧,有通奸之嫌”,“他希望他们这对不守规矩、离经叛道的男女尽早离开旅馆”[3]107。凯特在去修道院请医生的路上,村子的人“全都盯着她看”,凯特觉得面颊发烫,羞愧万分。可以看出,凝视者对施以惩罚感到理所当然、大快人心,并告诫女性不要超出男权社会价值准绳的界限;另一方面,被凝视者以他人为镜,观照自我,分辨自己内心的善与恶。正如福柯所说,“惩罚不是朝着终结和否定的轨道滑行,而是沿着调教、驯化和干预的方向前进。”[6]

1.3 女性的自我凝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凝视不仅仅是男性及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凝视,还包括男权社会下女性对自己的凝视。福柯的“全景式监狱”源自边沁提出的现代监狱全景敞视结构,囚禁者因塔楼的存在而时刻被提醒他有可能正置于监视性的目光之下,内化为对自己的凝视。女性把家庭空间中的男性凝视和社会空间中的规训内化成自我凝视,最终形成了全方位的规训。伯格的理论与福柯所说的全景敞式凝视之间存在许多异曲同工之处。女性的身体自己不能自由支配,而她就是囚禁自己监狱的看守。因此,她把自己变成对象——而且是一个极特殊的视觉对象:景观。”[7]凯特在不同商场的一面面大镜子前从头到脚审视自己,“是一个刚届中年的时髦美妇”[3]33,和二十五年前结婚时一样迷倒众生。很久以来她从未对丈夫之外的男子动过心思,恪守作为别人妻子和母亲的本分。然而面对不同镜子中的自我,凯特心中某些暗流又重新开始汹涌激荡。在家庭生活中感觉空虚无聊的凯特,在工作中找到了自我价值,虽然想到丈夫和孩子们时,自己心头会一阵难过,但很快就释然了:“她知道,她已经在绽放、膨胀和扩张了——有人需要她,她白天和大半个夜晚都不得闲。”[3]48女性接受男权社会的凝视,同时又反观自己。在与年轻的杰弗里短暂的婚外恋经历中,凯特觉得“和他在一起,她老觉得好像有个秘密或伤口需要掩饰”[3]76,觉得自己得像一个年轻女子一样。凯特在自我凝视的规训中,内化自己一个中年已婚妇女的形象和社会责任,这段女大男小之恋让凯特陷入了情感纠葛和内心混乱。外在的社会凝视和女性内在凝视两者互相交织,共同作用于女性。

对凯特而言,在西班牙的旅行中,她回想自己在家庭生活中像个保姆一样照顾丈夫和四个孩子的生活起居,应对接二连三的家庭危机,“这些年里她都是按照别人的需要制定自己的时间表,她还想好好品味一下毫无压力的生活。”[3]81然而在经历过小儿子的吼叫事件后,凯特开始反思自己的家庭经营和教育方式:“为什么母亲非得和磨石一样,成为每件事情的中心?回望过去,她好像总是随时待命,总是听候传唤,总是遭受指责,总是榨干自己喂养这几个——魔头。”[3]84在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不得不培养“耐心、自律、自制、克己、坚贞,适应他人”[3]86的品质,而如今“美德成了恶行、唠叨和欺凌”[3]88。因和年轻的杰弗里交往,把自己和年轻女子对照是件痛苦的事。在异域街道的漫步中,凯特看清了一个事实;“多数中年女子的脸庞和步态,都和囚犯或奴隶相似。”[3]88凯特通过自我凝视,在内心强化了男权社会的凝视对中年女性的自我监督、约束和改变,同时潜意识的活动也激发了女性自我主体觉醒的意识。

2 反凝视策略下的女性主体建构

反凝视或曰对抗性凝视(注视)或抵抗性凝视(注视)。凝视理论始终围绕权利、主体展开,而反凝视策略在性别与种族研究、在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批判中尤为常见。贝尔·胡克斯认为,观看可以是对抗性的,是抵抗的姿态,是对权威的挑战。[8]因此,被凝视的客体可以对凝视的主体权利发出挑战,消解凝视的权利性,从而占据主体地位。莱辛通过笔下女主人公的反凝视行为来瓦解父权制社会的二元对立,从而建构起女性主体身份。

萨特曾指出,“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4]56人需要有对处境中的种种压力说“不”的勇气,直面自己的命运。只有弱者才会听任外力摆布,放弃主动的选择,他们试图躲避自由,结果导致自我异化,丧失了人的主体性。他人的注视会成为塑造主体性的决定性力量。

工作中的凯特为了避免受到另有所图的男性凝视,决定“想和隐形人一样行事,不仅将调温器定在‘低档’,还把‘同情’关闭”[3]42。在经历一段短暂的女大男小之恋后,凯特陷入了精神困境,独自回到伦敦。那一头漂亮清楚、柔顺光滑的头发已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乱糟糟、发根尽白的黄发。想回家看看的凯特走在街上,发现行人都盯着她看,认为她是个“疯女人”,因为这不符合一个中年女性的外貌规范。她尽可能像隐形人一样穿梭在这个城市,用头巾和披肩抵抗行人的注视。凯特开始反思她一直把自己的外貌和表情限制在一个小得可怕的范围里,为了他人的视觉满足而丧失了自我。“无家可归”的她开始想念家人了,想到家人看见她这副模样肯定会大吃一惊,“她感觉一阵刺痛,但很舒服,就像一下子吞下一大口冰水。”[3]160在租住在女儿般岁数的年轻女子莫琳的公寓时,凯特体会到:这次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离家独居,“远离安全和保护的茧,没人认可她选择的自我形象,从而给予她生存的支撑……没人知道什么是她赖以生存的支撑”[3]164-165,只有莫琳面对的是真实的凯特。凯特在这次城市漫游之旅中成了一个隐形人,她很庆幸没人注意自己。这是凯特第一次反抗社会传统规训和教化,违背男性和社会审美标准和规范。她逃离了束缚她身心的牢笼,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伦敦城市空间中,虽然孤独,但身心自由。

凯特夺取了凝视的主动权,从被凝视的客体的角色转变为凝视的主体。她走在街头,观察打量每一张朝她走进的脸,“为的是想弄清楚她如何引起他人的注意,搞明白她是怎样适应那种期望的,而那期望经时间模式设置在了另一个人身上。”[3]180她清楚了,她只要戴上迈克尔·布朗太太的这副面具,“穿上这套伪装,让自己符合社会模式,她就立即回复过去的做派”[3]179。凯特渐渐地发现自己的内心开始变得强大起来,“别人讨厌自己,她并不介意,而就在一星期前,如果碰到这样的冷遇,她八成会掉泪。”[3]193凯特思考为什么要满足想象中人们对女性的要求,让家人接受她,而自己的梦想一直被埋葬。她还想清楚了,女性为何在乎世人的眼光而使自己的外貌、身体、姿态、着装符合社会规范,那就像“一个动物对另一个动物露出屁股,是在表达驯服顺从、认输投降的意思”[3]212。凯特把过去的经历告诉了莫琳,莫琳在凯特看来也只是一只“鲜黄色的笼中小鸟”[3]212。在与莫琳的相处中,凯特也反思了自己与家庭成员的关系。“经营一个家有时很难,因为凯特扮演的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角色,一个注定会遭到抵制和反抗的母亲——因为她不能总是被爱、被感激,所以她就以为事事都不如意,所有的东西都是又黑暗又丑陋。”[3]223和以前的想法相比,凯特的想法变了,她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决定回家的凯特清楚地知道之前“布朗女士的服装、发型、举止、姿态和声音以前都是赝品”[3]235。她的身体、面容、双脚虽日渐衰老但又可以掩饰,都是他人注视的对象。只有“面积不断扩大的花白头发仿佛在发表声明,再也没人伸手抚摸它了”[3]235。她决定不再做头发,而是扎个马尾,任由头发花白毛躁。至此,凯特不再以男性社会的标准衡量自己,而是彰显女性个人特点,重新定义自我以构建起女性主体性。

正如凯特一样,莱辛笔下的女性在父权制社会的全方位凝视和女性自我的约束和控制下,不同程度的自我异化。而她们向往建立起自由存在的女性主体的欲望又激发了她们反凝视的可能。反凝视行为使女性主体避免在男性和父权制社会的凝视下彻底沦陷。凝视和反凝视同时激发了女性自我身份的构建进程,敦促女性在满足他人需求和遵从自我内心之间抉择,在沦为凝视对象和反凝视之间抉择。

3 结 语

莱辛在一次采访中曾说,女人大半辈子养育孩子、管理家庭,到中年的时候,可以耐心老练地处理任何局面,成为“最有能力”的女人。可实际上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9]。在小说中,莱辛对在父权制家庭空间和社会空间中对陷入身份困境的女性施以的凝视机制进行了批判,表达了对于各种凝视机制的控制和规约的厌恶,也展现了莱辛对于未来独立自由女性地位的期望。她通过女性主动的反凝视描写,暗示了父权制社会永远无法真正实现对女性精神上的完全控制,而女性主体的反凝视策略也不断挑战着至高无上的父权,从而在家庭与社会角色的重塑过程中,获得对传统角色认知的升华,构建起自由的女性主体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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