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化影像对萧红形象的消解
——电影《萧红》中的主人公形象塑造问题探析
2021-01-31杨祎
杨祎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西安 710100)
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杰出的女作家。在左翼文学的阵营中,她坚持用女性自身的体验和直觉书写家乡故事和个体生命历程。其小说代表作《呼兰河传》《生死场》等作品,由于对生命个体和乡土情感的深切书写,成为公认的经典。近年来,她的创作再次获得了学界和读者的高度赞誉。同时,萧红逃婚、求学及其与萧军、端木蕻良两位现代知名男作家之间传奇的恋情,也再次进入大众视野,被广泛讨论。
2013年,国内首部萧红同名传记电影公映。影片通过爱情主题的择取、诗意氛围的营造、精神内蕴的映射,重塑了一个具有主观化认识与审美特征的萧红荧幕形象,为观众带来了一场较为成功的视听体验。然而,在影片大众传播度提高的同时,其中对于萧红文学人生、苦难命运以及复杂精神维度的浪漫化消解也引发了一定争议[1]。本文尝试从叙事方式、镜头语言、精神映射三个角度着手,对影片中相关场景作出分析,探讨其中牵涉的萧红作家身份消解、情感苦难淡化和精神映射单薄等问题。
一、爱情叙事对作家身份的消解
《萧红》剧本对爱情主题的择取决定了电影以萧红的情感纠葛为叙事主线,由此展开了她与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四位男性的往来。观众认为:“电影所提炼出的‘爱情’主题,是最能表现萧红精神内核的吗?如果着眼点过多在爱情上,是不是容易将萧红这个人物扁平化?”[2]对于这些质疑,影片导演霍建起表示:“爱情在萧红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爱情是追溯她人生经历时所不能回避的一个重要内容,而且,对于当下的观众而言,爱情是更易产生共鸣的,我不想把萧红束之高阁,而想深入浅出。”[2]显然,面对萧红短暂人生中所含复杂的时代主题(如革命、战争、男女平权)和命运主题(被逼婚、被离弃、丧子、贫穷、疾病),导演选择“爱情”这一最易为大众感知、引发共鸣的主题作为塑造人物的突破口,有利于影视作品的通俗化。但较为遗憾的是,电影重点表现萧红爱情世界的同时,对其文学人生的弱化淡化了其作家属性。
萧红是左翼文学阵营中的少数女性之一,对底层民众苦难的书写,是其作品的重要内容与价值所在,且与其生命体验血脉相连。萧红在求学、创作过程中饱受歧视,更受到贫穷、病痛的折磨,她对抗苦难的方式就是不断书写,这构成她生命中的最大慰藉。在《欧罗巴旅馆》《雪天》《饿》《提篮者》《当铺》《借》等散文中,萧红对苦寒、艰难、饥饿等生活境况的描写详细,在现代作家中表现较为突出。著名文艺评论家胡风曾言:“萧红写的人物都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活生生的,人物是喜是悲,我们都能感同身受,好像就活在我们身边一样……萧红是靠自己的感受和天才在创作。”[3]即便如此,当时的文坛对萧红的才华也并未全面肯定,甚至亲近的人对其创作也有质疑——“伴侣会常常和友人一起贬低她的作品。”[4]这也正是萧红作品精神意蕴较为复杂的一个原因——“正因她在写作过程中长期体会着革命阵营中男权主义对女性的压迫与伤害,所以也展现出随波逐流与坚持自我的挣扎。”[5]
然而,对萧红文学创作中的重要经历,电影《萧红》中却进行了淡化处理。比如:表现萧红在饥饿中的创作时光时,镜头用昏黄的暖色调,仅呈现出她伏案写作的场景和以内心独白(画外音)方式所引用的散文句子,如:“孤独中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我清楚地记得,每家楼顶上的白霜,还有玻璃窗上流淌着的一条一条的泪水”。这些萧红散文中的语句相比这时期她直面苦难的书写,仅是冰山一角。此处独白之后,剧情便很快转入了萧军找到工作后,萧红与之在哈尔滨街头跳舞庆祝的段落。如此地消解,使影片中萧红所言“写作是为了承担、超脱苦难”的写作理念显得空洞,也使萧红于苦难中认知生活、于贫寒中体悟人生的作家形象难以立体。
影片中直接表现萧红写作过程及其作品的场景主要有四段:一是萧红搬至商市街后写《王阿嫂之死》,二是东北作家为她与萧军合著的《跋涉》出版举办聚会,三是鲁迅为《生死场》作序和评价,四是骆宾基在萧红病中为她朗读《呼兰河传》放河灯选段。这四段场景中,前两段表现较简略,如写作《王阿嫂之死》由萧红一句独白带过——“王阿嫂的死,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从那以后,就没什么能阻止我写作。无论是痛苦还是忧伤,贫困还是战争,甚至死亡。”这段用时约15秒的独白之后,接入的却是萧红发现了萧军与其学生姐姐的暧昧情愫,剧情节点快转至情感纠葛。在为《跋涉》所举办的出版聚会场景中,重点表现萧红与萧军讨论各自的爱情观,谈话中并没有真正涉及对文学的讨论。该场景的叙事意义,是首次展示二萧情感观念上的差异,为二人后来感情的破裂埋下伏笔,但并未能丰满萧红的作家特质。
相比之下,鲁迅为《生死场》作序及评价、骆宾基读《呼兰河传》选段两个场景虽直接涉及了萧红作品,可惜的是影片没有借此对萧红作品进行较深入的探讨。如在鲁迅的《生死场》作序及评价这一场景中,影片主要通过萧红独白告诉观众:“叙事和写景,胜于对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的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6]但该场景并未随之进一步通过萧红和鲁迅先生的谈话来探讨作家写作、文学观念、创作主题等文学命题,而是继续讲述“二萧”之间的情感纠葛。影片借许广平之口,表达了鲁迅对萧红写作才能的肯定之后,转而接入了这样的对话:“这么大的事情(《生死场》的出版)都没能让你振作起来,一个萧军就让你这样?”随之,萧红对许广平讲述了自己和萧军的初遇、萧军对自己的帮助,表露出明知感情逝去依然执迷的内心状态。这一系列内容虽有利于塑造出萧红溺于爱情、累于爱情的脆弱面,较充分地呈现了萧红性格中的悲剧因素,但大篇幅放置在有关文学议题段落的前后,则造成了叙事逻辑的失衡。
影片对萧红文学创作过程及内容的淡化处理,还存在于对其写作各阶段情景的再现中。比如:萧红旅居日本时期,忍着孤独、苦闷和病痛,创作了不少散文、小说、诗歌和书信,而相关内容在影片相应的场景段落里缺席,甚至在语言层面的谈论也少有涉及,有的只是萧红与另一个“第三者”阿虚不断谈论萧军,倾诉种种爱情问题,整个段落充斥着“萧军总是……”的日常絮语。对比萧红当初的历史境遇,这种处理显然失之于轻,再次消解了彼时其身心所受的煎熬与创伤。
为提醒观众注意萧红的作家身份,影片中数次出现了以社会媒体或作家协会等“公共视角”对萧红文坛影响的肯定。《跋涉》出版时的同仁聚会、萧红由日返沪时的盛大仪式、萧红从渝抵港后的文化界欢迎会、萧红香港病重时当地报纸的采访等,都显现出使用某种权威话语对萧红作家身份的加持。可惜,由于影片叙事本身对萧红文学人生的弱化与淡化,这样的强调根基不稳,似乎是贴在萧红爱情世界之外的“文学标签”。
影片末尾借骆宾基之口总结了萧红的写作生涯:“所以她不停地写作,寂寞和抚慰都来自写作。在梦中长大的孩子都是极端孤单的,她在写作中寻找故乡、亲人,寻找穷人、妇女和儿童,她在书写中静静地呼吸,燃烧起来,记忆之火如此温暖。她一生追求爱与自由,在这充满暴力的奴役与欺侮的社会中,从异乡到异乡,从异乡到异乡。”其将萧红的文学人生总结为“反抗奴役与欺侮”和“追寻爱与自由”是贴切的。但就整部电影的主题表现和叙事重点而言,在处理萧红情感方面篇幅过重,而对其人生苦难和文学创作艰辛的表现不足,使得对于萧红“反抗奴役与欺侮”的定性缺乏有力支撑,也反映出了影片对萧红的“创作思想和人文精神挖掘不够。”[7]
二、诗化影像对情感苦难的淡化
在偏重爱情主题和叙事方式之外,为达到具有观赏性的形式美,电影《萧红》在处理大篇幅爱情剧情时,以诗化的影像语言对萧红的情感经历进行了浪漫演绎,将萧红和几位男性的情感纠葛表现得细腻精致、凄美悲情之余,却也不可避免地淡化了其中的痛苦与失落。
以萧红、萧军与端木蕻良之间的情感纠葛处理为例,这段公案在不同当事人的叙述中有不同版本,但皆非影片中那样平和唯美。该影片中,萧红和端木蕻良畅谈文化咖啡室理想的场景,伴随着烛光、红酒、香烟,萧红水波潋滟的双眸,两人会心的笑脸……这些镜头特写营造出的是一种温馨、浪漫又充满希望的氛围。又如,影片中萧红对萧军坦言自己想要的是“疼爱、理解、注视、专一”的爱情后,重新选定端木蕻良为恋爱对象,随之影片呈现了萧军追逐火车、送梨、欲吻不得、两人对泣、萧军注视火车远去等桥段,和着伤感的配乐,三人复杂情感的纠葛、萧红在其间所受的伤害就此化作一场浪漫的离别。类似这样诗意的镜头语言显然掩盖了影片中人物激荡的内心冲突,对照着萧红因贫弃子、孩子夭折、遭受情感背叛等更加坎坷的情感境遇,就更加缺乏深入的聚焦与审视了。
由此可见,影片中借由长镜头、升格摄影和暖色调营造出的诗意感和轻盈美拉开了电影影像与萧红现实命运悲剧之间的距离,一定程度上也造成影片内容与形式之间的矛盾。影片中,除了抗战期间香港被轰炸时使用了几个跟拍镜头表现骆宾基奔跑之慌张外,其余几乎全是静止镜头(另有几个运动镜头也幅度极小)。大体而言,静止镜头、柔和暖调的色调和布光、频繁应用的升格摄影和贯穿全片的女声哀婉无词吟唱,共同奠定了整部电影浪漫化影像的基调。
与静止镜头配合的是升格摄影的多次使用。据本文统计,片中至少使用了9次升格摄影,分别是:萧红在北平求学时走在落叶的街道上,萧红在北平走在学校走廊里(此时的她为了继续读书而被迫与逃婚对象汪恩甲同居),萧红和汪恩甲争吵时,萧红首次生产后和萧军走在哈尔滨街头时,“二萧”为报社倒闭后萧军找到新工作而在哈尔滨街头奔跑庆祝时(整个段落长达2分钟),“二萧”初到上海见识着满街的旗袍与繁华时,萧军追赶乘上离别火车的萧红时,萧红在香港病危被抢救时,端木蕻良在香港躲避轰炸时(影片开头)……从升格摄影指涉的浪漫诗意风格上来说,影片的镜头调度下可谓“惟妙生动地融汇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基调。”[8]
无论萧红处在悲伤还是欣喜的人生境遇,导演都多次使用升格镜头,并配合女声无词吟唱或其他轻音乐来进行表现,努力营造一种抒情氛围。这种镜头语言在技术上是成熟的,但存在为达到升格摄影的诗意美感而忽视了人物心境的问题;且因此拒绝其他表现形式,既可能导致观众因注目于画面美感而忽于体察萧红的内心状态,也会使影片中萧红的心理状态显得单一和肤浅[9]。
与之类似,影片在取景方面依然优先追求美感,而不是根据萧红的人生经历进行加工再现。在萧红的创作中,其故乡东北呼兰县的文学意义举足轻重。然而,电影对这一地域的刻画十分有限,外景地主要设在后来的哈尔滨市区和上海。以“二萧”在哈尔滨街头欢庆这一段落为例,在哈尔滨标志性建筑(圣索菲亚大教堂)背景下,萧红、萧军各拿一把乐器在雪地上载歌载舞,显然有失真实而近于梦幻。整部电影的视觉风格上,富有异国情调的街市、考究的服饰、精美的内景设置、柔和的大逆光打光……基本类似一部以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为背景的都市片,没能实现与萧红真实命运及内心世界的情景交融。同时,影片中少数布景还存在因不符合历史情景而显得较为突兀的情况。例如:庆祝《跋涉》出版的作家聚会地点是一个被金色叶子装点得美轮美奂的崭新庄园,出场时镜头配合着优美的手风琴音乐缓缓拉近。这样的美化显然与影片中“二萧”当时清贫窘迫的生活并不相称,也缺乏时代特点。
三、人物镜像中精神映射的单薄
影片为了营造唯美浪漫的诗意氛围,强调萧红对爱和自由的追求,特意设置了象征性的人物镜像——奥菲莉亚(源自《哈姆雷特》中为爱投河自杀的少女)。影片导演阐述自己选择奥菲莉亚这一形象的动机时曾说:“萧红和奥菲莉亚都为了爱情疯掉,否则她的伤不会这么深。我认为萧红是为爱死的……萧军是有问题的,萧军像哈姆雷特,身上有一种不可知的东西。”[10]可见,影片中的奥菲莉亚至少象征着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可奈何,充满了纤弱与敏感的悲剧意味。
影片中共出现过三次萧红如奥菲利亚般手捧鲜花沉睡在湖中木筏上漂泊的画面,前两次尤其作了重点表现。第一次是在《跋涉》出版后的沙龙上,有人演绎话剧《哈姆雷特》,随着其对奥菲莉亚命运的讲述,萧红脑海中出现自身化为奥菲莉亚、手捧鲜花随水流而去的想象情景。此处应是象征“二萧”之间的情感关系——萧军像哈姆雷特般偏执,在爱情中处于主导方,而萧红如奥菲莉亚般美丽脆弱、身处被动。这个“镜像”为二人最终分离的爱情结局埋下伏笔,亦较合理地映射着萧红遭遇爱情背叛后的悲剧性创伤,增添了影片的艺术表现力和想象空间。第二次出现是萧红在卧病香港期间(临近其生命的终点),骆宾基为她朗读《呼兰河传》中“放河灯”时,电影画面中出现穿白纱裙的萧红手捧鲜花漂流在水上的意象,重复了第一次的视觉呈现。若说奥菲莉亚悲剧象征的首次出现具备剧情上的合理性,其实际内容与“镜像”形式尚能统一的话,第二次的象征就表现得意蕴略显单薄了。虽然萧红和奥菲利亚在命运与性格上均不乏相似之处(比如:她们都美丽而脆弱,都执着追爱,都为爱而困……),但彼时的现实是萧红重病卧床,她最主要的痛苦是勇敢生活、坚持写作的欲望与难以战胜病痛、战乱恐惧之间的矛盾。饱受苦难的萧红正值挣扎求生之际,其内心景况理应区别于奥菲莉亚单纯因爱情失落而导致的自弃自怜。于是,影片中萧红在此处的形象便不能与其“镜像”之精神映射相得益彰,反而造成一种不恰当的意蕴反差。
在当代研究者的评价中,萧红最可贵的遗产是其文学创作精神:“作为写作者,萧红忠直无欺地表现她的所见和所思,面对困惑和犹疑不躲闪,即使有人批评她立场不坚定、写作没有套路也在所不惜。这是一个绝不自我规训、自我审查以使自己更符合大多数人的审美口味的作家,这是立志要做那个世界‘唯一的报信人’的作家,这也是具有‘越轨’勇气的作家。”[11]萧红的传奇人生中牵涉着关于独立创作、反抗压迫、底层苦难乃至革命情感等种种时代命题,注定了其精神意蕴的复杂和对其注解的困难,也就注定了如萧红般糅合女性、作家、反抗者、受难者等的多重命运的历史人物,是无法被电影中如奥菲莉亚式的单薄“镜像”所映射与彰显的。
四、结语
《萧红》是一部在电影市场诉求、主观创作考量、编导美学偏好等因素综合作用之下形成的瑕瑜互见的作品。电影《萧红》的叙事主题鲜明、情节主线清晰、镜头语言熟练、影像诗意抒情,兼具通俗性与观赏性。但作为一部聚焦以“生命”“反抗”作为作品精神内核的女性作家传记片,片中对萧红文学属性、苦难命运的表现被爱情叙事、诗化影像、单薄象征所消解,又使人感到遗憾。女性题材电影是中国女性意识发展变迁的影像载体和研究文本,而女性作家的传记电影因为其性别与知识分子身份的双重因素,在女性题材电影中显得更为复杂。电影中对女性作家形象的塑造不仅彰显创作者的创作与审美能力,还显露出更为复杂的文化与性别观念。在电影商品属性的前提下,《萧红》作为一部近年来聚焦女性作家、面向主流大众的典型文本,其创作势必受到国家主流意识、商业消费和作者个人表达的三重力量的影响。从其最终呈现出的萧红形象来说,部分体现出社会大众对以萧红为代表的女性作家稍显刻板、单一的认知与评判标准,以及当前消费主义、泛娱乐化的社会时代氛围对女性作家形象塑造的一定影响。影片中表现出的萧红作家身份消解、情感苦难淡化和精神映射单薄等问题,一定程度上暴露出现代女性作家影视形象塑造方式的某些代表性问题,而要塑造主体性明确、文学性饱满、精神面向更为丰富的女性作家形象,委实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