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学视域下《黄帝内经》两个经典英译本的比较研究
2021-01-31乔现荣谈艺喆任慧君
乔现荣,谈艺喆,任慧君
(陕西科技大学文理学院,陕西西安 710021)
文体学和翻译是相互关联的,文体翻译实际上是一种重要的翻译方法,并且文体对翻译实践至关重要。最早的文体学概念是古希腊时期提出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强调:“仅仅知道我们应该说什么还不够,还必须以恰当的方式来表达。这样会大大有助于演说取得应有的效果;打动听众,一要靠内容,二要靠文辞,三要靠演说技巧”[1]。
中医典籍是描述中医药学理论与实践的独特文体,属于专用语的研究范畴,但传统的中医典籍翻译研究主要集中在对译本的述评和翻译的价值判断,都是根据作者的个人喜好来评价,客观性较弱[2]。从17世纪开始,就有西方传教士和学者翻译和传播中医典籍,著名的波兰传教士卜弥格,经过实地调查和深入研究《黄帝内经》(下文简称为《内经》)和《难经》后,用拉丁文撰写了《中医处方大全》《通过舌头的颜色和外部状况诊断疾病》《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士卜弥格认识中国脉搏理论的一把医学的钥匙》等著作,为中医西传做出了巨大贡献[3]。被誉为西方第一位“专业汉学家”的雷慕沙发表了第一篇有关中医专业的汉学博士论文《舌诊研究,即论从舌头看出的病征,以中医理论为中心》,其中参考了卜弥格的《通过舌头的颜色和外部状况诊断疾病》[4]。1949年第一本《内经》译本在西方公开出版,译者爱尔萨·威斯为了能使译本最大程度地被西方读者接受,借用了大量西医术语表达中医概念,让国外读者对中医有了概括的了解[5]。20世纪下半叶,《内经》译本逐渐增多,倪毛信译本和吴氏父子译本大量使用异化的方法表达中医独特的内涵[6]。这一时期的《内经》译本向西方读者传达了许多中医知识。21世纪,不同的译者从不同的角度将《内经》包含的中医知识和内涵展示给外国读者。
根据有关统计,世界卫生组织中有103个会员国认可针灸,其中29个国家设立了相关的法律法规,18个国家的医疗保险体系认可针灸治疗。中医正以其特有的理论体系和临床效果在国际上受到越来越多的认可。在这样的国际背景和环境下,各种中医典籍的翻译迅速涌现。但由于译者的知识架构不同、对原作的理解不同,因而国内外对不同译本的评价也就不同。
2005年至2015年,平均每两年就会出版一本《内经》英译本[7]。由此可见,《内经》受到中外学者的极大推崇。译者选用不同文体学方法翻译中医典籍,得到的中医典籍译本的科普性和学术性就不同。因此,本文从文体学的视角出发,对比分析《内经》李照国译本(以下简称李译本)、文树德译本(以下简称文译本)对内经语言特征的理解与翻译,同时简要探讨中医典籍的翻译准则。
一、《内经》李、文两个译本的基本情况
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内经》是我国最早的医学典籍之一,包括《素问》和《灵枢》两部分,被历代医学家尊为中医学圭臬。《内经》翻译版本较多。经检索发现,国内外迄今为止已有18位译者先后推出了20余个版本的《内经》英译本。
李照国译本是国内最为推崇的《内经》译本(以下简称李译本),它代表了我国最高的《内经》英译水平。而文树德译本(以下简称文译本)是全世界著名图书馆馆藏量第一的《内经》译本,曾被国际一流期刊评荐,也是海外学术界公认的最权威的译本[8]。
李照国从事中医英语翻译三十余年,发表相关论文数百篇,出版专著二十余部。2000年,李照国受邀翻译《大中华文库》系列丛书中的《黄帝内经》。在出版社三审三校的基础上,《大中华文库》工委还会组织专家对其进行四审、五审,李译本代表了当前我国《黄帝内经》译本的最高水平。
李照国认为在向西方传播我国的中医文化时,必须考虑西方读者的认知能力和领悟能力,同时还要考虑在翻译中医文化时如何能尽量保持其整体性和原质性,不可削足适履。在翻译时,李将含有国情的概念音译,以保持原有的内涵[9]。例如在翻译“道”“术数”“精”“少阳”等中国传统文化的词汇时,他均采用音译加注释的方法。李译本虽然保持了原作的写作风格、主旨思想,但是读起来就有些拗口。因此,李译本在海外销量较低。
作为德国著名的汉学家,文树德多年致力于中医医学史和中西医学史的比较与研究,被誉为当今西方世界传播中医的第一人。在翻译《内经》前,他曾主持翻译过多部中医古籍,包括《难经》和《医学源流论》。文译本《内经》被西方国家评价为最有学术性与研究价值的英译本[10]。在亚马逊网站上可看到读者非常认可文树德的翻译,甚至有读者“为了阅读文树德的《内经》译本等了12年。”
文树德在翻译《内经》时将其定义为生命科学文本(life science text)。他用严谨的文献学方法,参考了3 000多篇论文、600多部专著,并将各家理解以注脚和附录的形式附加在翻译中。文译本主要运用现代医学概念的词汇改写中医典籍文本,注重给读者介绍各种思想,以及中医语言表达,因此更加吸引外国读者[11]9,13。
李译本运用了“译古如古,文不加饰”的翻译原则,结合了直译和音译两种翻译方法[12]19,适合具有一定中医背景的学者阅读;文译本主要运用现代医学概念的词汇改写中医典籍文本,更有利于西方读者从整体角度理解中医翻译思想。实际上李译本和文译本适合不同读者群的原因在于他们在翻译《内经》时,从文体学的角度应用了不同的翻译方法。
二、《内经》李、文译本的比较
中医典籍经过几百年的沉淀,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特点。中医语言具有哲学的思辨性、文学的隐喻性和逻辑的概括性[13]。作为中医经典之作,《内经》的语言体现出简洁、抽象、优雅等特点[14]。可以说,中医语言与其它领域的语言表述有较大差别,因而,其翻译要求也更高。
首先《内经》全文以文言文的方式,借助大量比喻、排比等文学修辞手法揭示医学现象,具有文学性特征。其次,《内经》中有许多没有英文对应的文化负载词,抽象色彩明显。再次,《内经》作为中医最基本的典籍,其语言本身即具备典型的医学特征。本文主要依据文体学理论,分析李、文译本对《内经》三个特征的翻译。
(一)李、文译本对《内经》语言文学性特征的翻译
与文学翻译相比,学术著作英语翻译时很少使用修辞,比较注重逻辑与实事,体现出科技英语翻译的科学性、准确性和严谨性。但是中医典籍的翻译不仅仅有科技文体的科学性和准确性,还要保持其文学的文体性。依照班兆贤的统计,《内经》所使用的修辞手法共有25种之多[15],例如,比喻、对仗、回环、对偶等,以下用实例说明。
例1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12]2(《素问·上古天真论篇第一》)
李译本:The sages in ancient times who knew the Dao(the tenets for cultivating health)followed[the rules of]Yin and Yang and adjusted Shushu(the ways to cultivate health).[12]3
文译本:The people of high antiquity,those who knew the Way,they modeled[the behavior]on yin and yang and they complied with the arts and the calculations.[11]30
原文在句式上采用四字结构,读起来朗朗上口,李译本没有采取原文对仗手法,在翻译“道”和“术数”时,采用音译法,并在括号内对其进行解释。这种译法降低了译文的易读性。文译本The people of high antiquity,those who knew the Way这句话包括五个词,与原文格式近似,句尾的antiquity和way押韵,读起来有回环往复的音乐感。
例2平肺脉来,厌厌聂聂,如落榆荚,曰肺平。[12]234(《素问·平人气象论篇第十八》)
李译本:The normal Lung-Pulse beats in a floating and light way,just like the drop of an elm leaf.This is the normal pulse of the lung.[12]235
文译本:...the arrival of a normal lung movement in the vessels is as follows:faded,like the murmur of trees resembling the falling of elm seeds.That is called:“the lung is normal.”[11]320
原文文体既有科技文体的准确性又有文学文体的修辞。首先两译本用“like”和“as”译出了比喻。对于“脉”的翻译,李译本为“pulse”,文译本为“vessel”。脉象原指血脉搏动而表现的现象,与血脉都指脉体,但是血脉偏于静态实体,脉象偏于动态变化[16]。第八版《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认为,vessel仅仅指把血液输送至全身的血管,是静态的;而pulse则是血液被输送到全身的且有规律地跳动,是动态的。因此,李译本的用词更加准确。
从上述两译本可以看出,在翻译中医典籍时仅仅做到准确、严谨还远远不够,更需要从文体,也就是形式考虑。尽管很难做到语音和汉语一样押韵,但是句式结构、句尾的押韵以及比喻修辞、用词准确性等是翻译中医典籍时应该达到的标准。
(二)李、文译本对《内经》语言抽象性特征的翻译
中医与西医有许多名称相同但含义却不对应的概念,无疑也给中医翻译带来了很多不便,车婧瑜等人将抽象性给《黄帝内经》翻译带来的障碍概括为文化负载词、中西医概念不对应、抽象概念频出三个方面[14]。《内经》中存在大量文化负载词,如“少阳”“百节”等,没有直接对应的英文单词,所以直译、意译还是音译都由译者决定。如例3和例4所示。
例3肾者主水,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故五脏胜,乃能泻。[12]8(《素问·上古天真论篇第一》)
李译本:The kidney controls water,it receives and stores Jing (Essence)from the Five Zang-Organs and the Six Fu-Organs.Thus only when the Five-Zang Organs and the Six Fu-Organs are vigorous can [the kidney have enough Essence]to discharge.[12]9
文译本:The kidneys rule the water;they receive the essence from the five depots and six palaces and they store it.Hence,when there is abundance in the five depots,[essence]can flow away.[11]40
原文中“肾”“五脏六腑”“精”等都属于中医专有术语,也是中国文化专有的词语,英语中没有直接对应的词汇,因此如何翻译出这些文化负载词是目前中医翻译研究的一个重点。尽管文树德在前言中提到没有试图用现代生物医学术语来替代中国古代的中医术语,但其译本还是缺少中医思维。例如在翻译“肾”时,李译本使用的是单数“kidney”,而文译本则用复数“kidneys”。西医认为人体有两个肾,用复数kidneys表示,而中医则从功能角度出发,将肾当作一个整体,故李译本用单数。两人翻译“五脏六腑”时也存在不同,李译本用了“the Five Zang-Organs and the Six Fu-Organs”,而文译本则为“the five depots and six palaces”。因为英语中没有相对应的概念,因此李译本强调将中医文化“译出去”,采用了音译法。而文译本则是通过查阅文献和专著将其理解为长期和短期的储存场所,因此翻译为“depots”和“palaces”。
例4少阳终者,耳聋、百节皆纵,目睘绝系,绝系一日半死。[12]192(《素问·诊要经终论篇第十六》)
李译本:The exhaustion of Shaoyang[is marked by]deafness,looseness of all the joints and orthophoria.[If orthophoria appears,the patient will]die after one day and a half.[12]193
文译本:When the(qi of the)minor yang(vessel)is finished,the ears are deaf and all the joints are loose.The eyes stare (as if the patient had been terrified);the connection is cut.One day and a half after the connection is cut,(the patient)dies.[11]269
原文中的“少阳”“百节”属于文化负载词。两译本对“少阳”的翻译不同。李译本为“Shaoyang”,而文译本为“minor yang(vessel)”。李采用了音译法,且没有注释,如果读者没有中医背景,看到这个单词可能会不知所云,该译法适合专业人士阅读。文译本中的“minor yang(vessel)”则是联系其对于太阳(major yang)和阳明(yang brilliance)的翻译,用“minor”和“major”让读者一下子就明白两者的对比关系。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李译本和文译本在翻译文化负载词时,存在着明显的不同,李译本将术语的翻译大多采用音译+释义,降低了文本的流畅性;而文译本通过引经据典解释了其中的文化负载词,不仅让读者理解其内涵,而且增加了可读性。中医典籍的翻译是跨文化的混合体,要兼顾两边的文化特色,在不同的语境中选择适当的翻译策略,才能准确地表达其文化内涵[17]。
(三)李、文译本对《内经》语言医学性特征的翻译
《内经》奠定了中医理论体系的基础,涉及哲学、中医理论、中医临床知识等诸多内容,其中中医理论包括藏象、病机、诊法、经络、论治等内容。中医临床知识及临床各科病症的诊断与治疗等内容的翻译见例5和例6。
例5故风者,百病之始也。[12]30(《素问·生气通天论篇第三》)
李译本:Wind is the factor responsible for various diseases.[12]31
文译本:The fact is,the wind is the origin of the one hundred diseases.(In contrast,Gao Jiwu/606:“Originally,wind-evil was the cause of many diseases.”)[11]72
此句涉及中医的病因理论。中医认为,风邪可侵害人体的不同脏腑或组织,引起多种病症,故称百病生于风。此句中的“百病”不是指得了一百种疾病,而是泛指很多疾病。文译本将“百病”处理成“one hundred diseases”,但他在注释中又补充说明“百病”为“many diseases”,那究竟是一百种疾病,还是多种疾病,会给读者造成困惑。而李译本直接将“百病”处理成“various diseases”,简洁明了。
例6平肝脉来,耎弱招招,如揭长竿末梢,曰肝平。[12]234(《素问·平人气象论篇第十八》)
李译本:The normal Liver-Pulse is soft and long,just like the tip of a long stick.This is the normal pulse of the liver.[12]235
文译本:The arrival of a normal liver[movement in the]vessels is [as follows]:soft and weak and waving,as if one were raising the tip of a long bamboo cane.That is called'the liver is normal.'[11]320
原文中“肝平”处的“肝”,不是指“肝脏”,而是指“肝脉”。李译本句式几乎保持了与原句对仗的格式,做了较好的中英转换。而文译本the liver is normal显然是错译,没有真正理解原文的含义。
医学翻译本身要求其准确性,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李译本用词多为书面语,文译本多为口语。此外,文树德在理解原文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只翻译字面的意思,没有挖掘其内涵。
三、结语
李译本是《大中华文库》系列丛书中的一本书,其重点在于最大程度地保留原语文化信息,有助于中医作为一门科学对外的推介。因此,李照国以直译或异化策略为主,配上大量的夹注和尾注,向全世界传播出中医古代典籍的全貌,让海外读者了解了中医文化的博大精深,能够真正起到中医文化的对外传播作用。文译本的注释不是简单地把各家理论全部展现给读者,而是从历史的角度翻译原文,帮助读者形成系统性的中医思想。文译本更方便西方读者从整体性的角度了解中医思想,并且它是由文树德及我国医史文献研究所的郑金生和美国知名学者Hermann Tussenow合作完成。因此,文译本不仅在语言表达上保证了外国读者有较高的接受度,还兼顾了中医知识的准确传递。同时,文树德参考了许多中国、日本相关专家的医学观点,这都是文译本大受欢迎的主要原因。综合来说,从文体学角度比照李照国和文树德的两个《内经》英译本,李译本更适合作为学术研究之用,而文译本则是作为通俗的科普读物之用,以满足中医爱好者的学习需求。在中国文化外译的初级阶段,文译本能够打开西方世界中医典籍接受的大门,而李译本则将在西方深入了解中医精华和全貌的道路上起到了助推的作用。
中医典籍不仅使用大量严谨的术语,也运用大量的修辞手段和描述性语言,用词灵活,因此既属于科技文体的范畴,又具有文学作品的特征。在翻译中医典籍时仅仅做到准确、严谨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考虑文体视角。尽管很难做到语音方面和汉语一样的韵脚,但是句式结构、尾韵以及比喻的修辞方式、用词准确性等是在翻译中医典籍时应该达到的标准。中医典籍的翻译是跨文化的混合体,要兼顾中外双方的文化特色,在不同的语境中选择适当的翻译策略,才能准确地表达出其文化内涵。中医典籍翻译首先应遵循科技文体的准确性原则,其次还要遵循文学文体的语言优美性,同时还要考虑译文能保持中医典籍的民族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