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时风物入诗词
——吴笑生《笑吟集》简论
2021-01-31夏令伟
夏令伟
(鲁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最为伟大的卫国战争,中国人民为之付出了沉痛代价。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人们被迫逃亡,或者撤向祖国的大后方,或者寄居于地处海隅的香港。特别是在1938年10月广州沦陷到1941年圣诞节香港沦陷的这段时间里,不少士人从广州流落到此,艰难苦恨,遂将蒿目时艰、心系故园的长歌短吟留了下来。这其中就有吴笑生的《笑吟集》。
一、笑吟与志苦:《笑吟集》的“名不副实”
吴笑生(1910—1960),广东罗定人。毕业于东吴大学国文科,受洗为基督徒。抗战爆发后,辗转香港、桂林、曲江、重庆等地,任职于思思中学、培联中学、岭南大学、东吴文理学院等校。1945年返回广州,从事金饰业。后前往香港,合营运输。1954年于香港崇基学院讲授中西文学史[1]69-70。
广州沦陷后,吴笑生迁港。据载:“思思中学,是岭南大学思思学社所创立,于1938年由广州迁港,在九龙通菜街继续上课,吴笑生任校长。”[2]居港前后,他创作了不少诗词作品,其中一部分命名为《偊偊集》,与蔡语邨《思非室吟草》合刊为《海角吟》(穗风社1940年铅印本),后又收入续作作品,独立编为《笑吟集》,由穗风社1943年刊行。关于《笑吟集》的编集情况,吴笑生《笑吟集序》云:
余幼病方差,静处家园,无与为伍。幸邀姊怜,且辄挑灯课韵,繇是知诗。自后哀乐逾恒,吟哦寄意。罹难以来,悲愤无已,偊偊独行,踉跄千里,驰目骋怀,率多诗作。爰辑录如干首,颜曰《笑吟集》,用志饮苦茹甘也。集成,为之椠刊校阅者,有觉奔、子殷两先生;为之分别抄录者,有菉文、让宽、怀德诸生。癸未,泷州吴笑生序于岭南大学。[3]卷首
在这篇自序中,吴笑生点明作序时间为癸未(1943)年,地点为岭南大学,揆之于史实,知为岭南大学从香港被迫迁至韶关曲江之后,此时他“应岭南大学之聘,讲授国文”[1]70。至于创作缘起,除自来积习之外,则与时局身世息息相关。所谓“罹难以来,悲愤无已,偊偊独行,踉跄千里,驰目骋怀,率多诗作”,直揭其作诗的背景及情感:因国难而生的悲愤之情,因道路流离而起的乱离之思。此皆是“哀乐逾恒”者。
此集名为《笑吟集》,“用志饮苦茹甘也”,似乎甘苦参半、悲乐相敌,但通检全文,又以苦、悲为主,因此题目与内文之间便形成了一种矛盾,可谓“名不副实”。所以然者,有两个因素值得注意。其一,此集得名于作者姓名,“笑生”与“笑吟”皆主于“笑”字;其二,与作者的人生态度有关。在1945年发表的《作品的两个场面》中,吴笑生就文学作品中悲惨与愉快两个场面作了分析,实与他的人生观念相通。
在作品里,这两个场面原本是现实人生的两面观,因为悲惨与愉快是相对的,是比较的。倘若人生有的只是愉快,便感不到愉快;人生有的只是悲惨,便感不到悲惨。因为人生有愉快的存在便有悲惨的存在,有悲惨的存在便有愉快的存在了。悲与喜的交替起伏,便是人生。假使一辈子都是愉快的,或着是一辈子都是悲伤的,两者都没有人生的意味。
……
哀伤场面的作品给读者以一种深刻的刺激,愉快场面的作品给读者以一种兴奋的鼓励。前者的作品给读者了解人生的痛苦,后者给读者了解人生的幸福:两者给予读者才使读者了解人生的意义,因为痛苦与幸福都是生命的源泉[4]。
他认为“悲与喜的交替起伏,便是人生”,作为现实人生的反映,哀伤场面与愉快场面也都是合理的,有价值的。吴笑生对待人生哀乐的这一看法可能来自基督教。他与基督教关系很深,“东吴为华东基督教著名学府,(吴笑生)居平习闻教义,于是始领洗礼”,之后供职单位多为教会学校[1]70。在基督教教义中,哀乐是相互转化的,如“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似乎受责罚,却是不至丧命的;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足的;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5]202;又如耶稣所言,“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将要痛哭、哀号,世人倒要喜乐;你们将要忧愁,然而你们的忧愁要变为喜乐”[5]126。这种以乐观悲、以乐化悲的态度自然也体现在吴笑生的身上,使他带着强烈的必胜信念看待战争所造成的的苦难,其诗词固然充满悲慨之情,但也始终鼓动着希望的力量。
二、乱离之歌:《笑吟集》的诗史性质
《笑吟集》产生于抗日战争的背景之下,举凡战争的残酷、家庭的乱离、个人的忧愤,等等,作者都有涉笔,其诗史性质彰显无疑。杜甫《春望》诗中所描述的残酷的战争场景与痛苦的个人感受不幸也出现在了吴笑生的笔下,长歌当哭,薄薄的一册《笑吟集》不但承载了诗人浓重的感时伤乱情绪,也浓缩了中华民族在遭受异族入侵时的血和泪,恨与仇。
“感时风物入诗词”[3]13,这是吴笑生在《诗人节寄虞城雅集同寅》中的诗句,体现了他对诗词创作的要求,即直击时世,关怀现实。抗日战争使中华民族蒙受巨大灾难,也使中华民族团结奋起,在诗词中,吴笑生追踪战争进程,直接吟咏战事,表明抗击暴敌的态度和立场。如《七七》写道:“芦沟桥畔战笳声,弥漫烽烟陷故京。壮志未酬纾国难,教他异日哭蓬瀛。”[3]6这首诗作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侵华战争全面展开之际,面对北平陷落,国难当头的情形,诗人悲愤不已,立誓击败蓬瀛(我国对日本的称谓之一)。
再如《朝中措》写台儿庄战役:“台儿庄上起烽烟。春暮遍荒田。但见绿杨垂地,徒闻炮火连天 聚歼几日倭奴折,俘虏状堪怜。云雾也曾斑赤,幽魂此地长眠。”[3]25-26此战发生于1938年三四月间,我方以伤亡5万余人的代价,毙伤日军2万余人,取得了中国人民自抗日战争爆发以来的最大胜利。这首词上阕写出了战争的残酷:本应春种夏长的地方,却烽烟弥漫,炮火连天;下阕将敌我双方对照而写,一方面嘲谑倭寇损兵折将,气焰全无的可怜之状,另一方面则深深地表达了对我方牺牲将士的哀悼之情。
又如《港乱杂咏》六首写日军占港之事,其一云:“刀锋无力任纵横,底事鸣金究莫明。半岛今宵谁是主,且看他日定输赢。”[3]16香港原为战时暂安之区,吴笑生在此避难已逾三年,然而日军占港仅用半月时间而已。面对如此局面,诗人虽然无力杀敌,但并未失去必胜的信念。
在豫湘桂战役我方取得阶段性胜利时,诗人则奋笔疾书,以志慷慨:“汨罗江畔扫夷虏,肝胆堪称比屈平。玉露湮埋壮士血,金风吹送马蹄声。黄花傲骨怜忠节,红树丹心照汗青。客舍遥知有此日,喜闻倭贼哭蓬瀛。”[3]22此诗极力赞誉我方殉难将士,表彰他们扫除夷虏所做出的的巨大牺牲,所谓快意恩仇,莫过于是。
事实上,面对强敌入侵、亡国灭种的危险时,中华优秀儿女无不抱着灭倭寇,保家园的决心,视死如归,同声共奏,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吴笑生有一首《祈战死》,很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
1.适应转型,营造良好内审环境。高校内部审计文化根植于内部审计的历史、现实和发展并体现高校内审工作的服务性、建设性以及时代性特征[3],因此高校领导层应高度重视并加强引导,给予政策和物质上的支持,内审机构领导应在倡导审计新理念、实践审计新功能中率先垂范。内部审计工作物质条件改善提高、内部审计文化价值认识到位,才能确保其建设行动的自觉,所以既要以物质为载体对文化建设提供经费物质保障,又要对全体内审人员及其他人员开展思想动员。
浩浩乎!愁云惨蔽日,尘土四纵横。关山传羽檄,一夕频数惊。饮马黄河畔,赤血洒古城。勖我勇壮士,战死莫偷生。君不见塞北风云已变色,敌占平津不费力。惨杀同胞血肉飞,轰毁楼房火不熄。兴乎来!愿杀敌者为我友,与敌友者为我仇。拔刀举枪祈战死,不灭倭奴誓不休。[3]1-2
这首诗仿佛一篇檄文,振聋发聩,起顽启愚,令敌者懦,友者勇。直到今天,我们仍可感受到作者那种同仇敌忾、杀敌赴死的决心。
基于这样的心态,他对抗战者作了热情讴歌,如悼念巾帼英雄晴霭:“巾帼正多撼虏庭,刀光剑影血犹腥。未看底定中原日,先在天南陨一星。”[3]12又如《临江仙》悼念无名勇士:“颓垣败壁烽烟后,娇阳无力西沉。垂垂暮色遍阴森。星河耿耿。唧唧听虫吟 原野毁家流浪子,复仇报国胸襟。纵横杀敌出荒林。无名勇士,千古照丹心。”[3]26这首词上阕描摹战争阴云下的恐怖环境,下阕赞美“复仇报国”的“勇士”,赞叹他们彪炳史册的行为。
由于战争阴云持续不断,国土日益沦丧,诗人被迫流亡。广州沦陷后,他孤身一人来到江门、澳门、香港,又在香港沦陷后,到过桂林、湘潭、韶关等地。因此,一部《笑吟集》不仅是他的悲国伐敌之歌,也是他的战争流亡之歌。在这一过程中,无论什么题材的诗词,实际上都包裹在浓重的黍离之悲中。下面试分类而例言之。
悲国者。对于古老中国而言,日军的入侵是空前劫难。大片领土沦陷,人民颠沛流离,令诗人悲不自胜,因此在其笔下,“烽烟”“流亡”“江山”“河山”之类的字眼比比皆是,令人触目惊心。如:“烽烟无去路,何处好登高。”(《重阳金唐,喜值鸾羽、语邨》)[3]6“无限江山辞别后,不堪回首恨依依。”(《暮春》)[3]8“海外栖迟酒一杯,望云犹念济时才。踉跄千里云何定,邑有流亡劫后灰。”(《三十一初度》)[3]11“回眸遍是旧河山,只恨年年世事艰。”(《重游钻石山》之一)[3]12“烽火余生信可哀。”(《买棹逃难,同舟有元勋夫妇,伯琴、汉英、钊平、德新、南昌诸子,德华姊妹暨葡萄牙人二》)[3]16“世事沧桑叹陆沉,一沟埋恨客伤心。寸金桥外尽吾土,一寸河山重寸金。”(《过寸金桥》)[3]19“林外烽烟起,何时报凯歌。”(《春》)[3]21“蒿目流亡夜夜眠,都门蛇蝎正纵横。”(《书愤》)[3]23“无那烽烟拂面来,沉沉夜色自徘徊……瞬息江山无限恨,百年心事有余哀。”(《遣怀》)[3]24“去国悲歌,怅怀多感咏。”(《清商怨》)[3]27“又忆汉家明月。”(《忆汉月》)[3]27“一声鼙鼓登华陆,暗自哀吟。泪洒衣襟。徒惹闺中梦里寻。”(《丑奴儿》)[3]26“天涯穷目,江山无际,娇阳万丈云宵。山抹血痕,寒林欲醉,沧波怒起高潮。空抱恨难消。”(《望海潮》)[3]29等等。这些诗句直抒胸臆,体现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沉痛心情,反映了当时中华儿女的境遇心声。
怀乡者。香港与广州同里、同文、同种,虽然前者当时为英租界,但二者的联系相当密切。由于日军的持续侵略,联系中断,遂使相距一步之遥的诗人时时生出对广州的牵念之情。“故园不似故人非。”(《虞美人》)[3]28“江上遥闻故里笛,归舟何处是家乡。”(《初夏》)[3]8“寄迹天南香岛住。一片离怀别愫。”(《清平乐》)[3]28“谍报仓皇去五羊,廿年人事尽沧桑。”(《寄仰光许蕃芳》)[3]11“声声鼙鼓急,处处烽烟闻。”(《忆广州》)[3]21“峨峨粤秀音尘绝。悠悠珠海空悬月。今夕又中秋,三年抱客愁。”(《菩萨蛮·忆广州》两首之二)[3]25“怅望乡关路杳,崇楼早已成灰。”(《河满子》)[3]26“离国远,怨波长。无奈江山惹感伤。水冷烟迷无去路,问君何日好还乡。”(《捣练子》)[3]27“春到了。依旧哀鸿啼鸟。沦落天涯君莫笑。乡关愁路杳 除却金门夜悄。尽是悲多欢少。斗米十千途饿殍。窗前闻苦叫。”(《谒金门·壬午元旦同重翰、铁尹、小钗金门有感》)[3]29那样的魂牵梦绕,那样的乡关望断,在战争的阴云里,平添了一层黯淡滋味。
赠友者。去国怀乡已是令人心绪难平,加上客里送别,诗人更加悲从中来,难以自持。“世乱伤零落,寒禽择木栖。避秦无净土,君去武陵溪。”(《送茝芳、美月归安南》)[3]6“故国伤秋零落甚,中原无处不交兵。”(《送蔡守仁之檀香山》二首之一)[3]13“燕赵已无干净土,于兹胡骑逐三韩。”(《送潘朗之重庆》)[3]23这些诗句虽然皆为送别友人而发,但随处可见的时局之感几乎淹没了送别的主题。在僻居一隅之地,他怀念故交,“异地秋风同一梦,月明无处不相思。五羊旧事从何说,尽是篇篇落泪词”(《怀桂林李志明、申江陈耀慈》)[3]14,与友人共勉,“故国伤零落,闻鸡起舞晨”(《原韵答语邨》)[3]22,期待着报国复仇。
悼亡者。吴笑生之妻殁于战时,他写了不少作品来悼念亡妻。《悼亡》一诗详细记录了其妻去世前后的情形,发出了“结缡三千日,从此形影单”[3]2的浩叹。在《亡妇忌日寄意》中,他说“生离六百日,死别亦一年”[3]3,已有度日如年之感。在此后流亡的岁月里,他又有《纪梦》《佳约》《寒夜》《秋夜遣怀》《忆旧》《无题》《夜怀》《无眠》《秋水》《元夜忆亡人》《西环再度》《题照》等作,寄托了对于亡妻的无限哀思。
以上种种代表了吴笑生避居香港时期生活与情感的主要方面。当然,也有短暂的休闲时光,将他从国恨家愁中暂时拯救出来,为他的世界投射了一抹阳光。如《马交海角游魂踏暮》:“暮霭薰风海上浮,渔舟点点逐清流。远山云锁金波淡,回首斜阳尚未收”[3]19,可谓用笔清淡,描景如画,令人对这海边的美景生出无限遐思。但在大多数时候,这类清游总是悲乐无端的,如《冒雨访九龙城》:“海色迷离烟雨中,隔江惆怅对青葱。河山万里绕城郭,云雾千里锁太空。归燕有情还旧宅,落花无主怨东风。宋皇台畔君臣梦,望断临安泣故宫。”[3]23又如《重阳后五日,沙田探胜,同乐生》:“去国同为客,郊原把臂寻。丛林闻鹊噪,钟鼓送梵音。狭路通幽径,长桥望远岑。沙滩秋水落,湖海动归心。”[3]22本欲寻乐,却生客愁,这很典型地折射了吴笑生战时客居的心境。
三、《笑吟集外钞》:黎明前的暗夜之章
大概在1944年,豫湘桂战役爆发,吴笑生前往贵州贵阳,并创作了四首诗,发表在《星期周刊》上,总题为《笑吟集外钞》,具体如下:
《筑郊闲步》:“金锁桥头浪作堆,南明河畔好徘徊。晓风放步朝阳上,半路垂杨半路槐。”
《入黔》:“东望情何限,西行感慨深。早知山险恶,未许志消沉。苍莽西南地,郁阴金筑心。艰危存节义,一乱到如今。”
《甲申辞岁》:“连天□雪客心惊,半载劳劳万里征。得子寒□怀父母,无钱压岁愧书生。家园初落沦胥泪,泷水长流泣别声。明日东风谁与便,西南犹有半边耕。”
《乙酉清明过筑郊难民冢》:“十万流亡西撤去,何如撒手竟西归。夜郎寂寂多新冢,金筑沉沉异旧时。冤鬼生前胸满恨,桃花开后绿盈枝。家家上插垂丝柳,滴洒何人滴(笔者按:“滴”字疑误)泪悲。”[6]
依然是乱离之歌,只不过场景换到了贵阳。诗人写漂泊无定,写死难成堆,令人触目惊心。虽然偶有闲景入目,但一乐三悲,虽为“外钞”,却也体现着《笑吟集》的底色。此时离抗战胜利已经不远,作为《笑吟集》的殿尾,这些诗或可看作黎明前的暗夜之章。艰难,屈辱,仇恨与信念,都将在光明来临时写入民族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