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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逸麟方志思想及其指导价值*

2021-01-31巴兆祥

上海地方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修志新编志书

巴兆祥

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历史学家邹逸麟教授于2020年6月19日逝世,邹逸麟先生曾任复旦大学首席教授、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上海地方史志学会会长、第三、四届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成员,专注历史人文地理、自然地理研究,著作等身。同时,还倾心关注我国的方志事业,给各地的地方志干部培训班授课,评审上海等地的志稿,发表研究心得,对地方志编纂与方志学科建设多有创见。在此,仅就邹逸麟先生的方志思想作一简要的梳理,以缅怀其对我国方志事业的重要贡献。

一、关于方志属性与边界

明清以来,有关“方志”为何种著述,属于何种属性,或者哪些著述属于方志,众说纷纭,至今未达成统一共识。邹逸麟先生在长期的方志使用中,对方志的概念、属性与边界形成了比较深刻的认识。

(一)方志是资料工具书

对于方志是什么性质的书,是历来争论不休的话题。特别是在清代,争论尤为激烈,并因此形成了地理学派、历史学派等方志学派。地理学派认为方志为地理书,以戴震、洪亮吉等人为代表;历史学派则认为方志为史书,即地方史,以章学诚等人为代表。①参见黄苇等著:《方志学》,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85—288页。随着志书使用的普及和对方志认识的深入,人们不再像过往那样执着于史地之争,“方志作为资料性的工具书”这一观点也越发为人所接受。邹逸麟先生亦是如此。“因为方志讲到底是历史资料书。不论如何新编,从收集资料、撰写、编辑到出版,总有数年之久,故到出版时,其内容已经是历史了。”②邹逸麟:《修志者心目中要有读者》,《中国地方志》2009年第6期。

邹逸麟先生作为历史地理学的大家,自然是方志使用的大户,正如其所言:“我一辈子的科研工作,都离不开查阅地方志,翻阅利用过的旧志不下两千种、新方志两三百种。”①邹逸麟口述,杨军益、王师师采访:《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采访录》,《史志研究》第1辑,中华书局2015年,第394页。正因为如此,邹逸麟先生十分看重那些资料翔实的志书。“优秀的方志都是保存了大量宝贵的地情资料,对今人而言,这些资料因为时间离我们很近,也许不觉得十分宝贵,试想一二百年甚至更久时间以后,有人要了解今天我国某一具体县市的地情,那时就是查遍今日所有的报章杂志,恐怕也未必能查到所需要的资料,而这些资料唯有在今天所修的地方志中得以保存,是何等珍贵!我国自宋元以后,流传至今的地方志大约有八千余种,其中虽良莠不齐,但大家都视为宝贵财富……地方志的价值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珍贵,今天的地方志将是千百年后研究中国社会历史的一座资料宝库。”②邹逸麟:《修志者心目中要有读者》,《中国地方志》2009年第6期。由此可见,邹逸麟先生认为方志最大的价值就是它为后人提供了丰富的参考性资料。对于那些保存了丰富和宝贵资料的方志,邹逸麟先生往往给予较高的评价。如其评价《新编宁波市志》道:“体例完备,资料丰富而翔实。”③邹逸麟:《评新编<宁波市志>》,《中国地方志》1997年第6期。

(二)志书边界

因知识背景不同,工作经历差异,人们对志书概念及其范围的理解自然有所不同。2012年,安徽省方志办的王晖先生在《中国地方志》发表了《什么是方志——<方志百科全书>“方志”词条释义》一文,在文中对“方志”概念做出解释:“方志,又称地方志、志书、志,是记述某一地方古今各个方面或一个方面情况的资料性文献。记述各个方面情况的为总志,记述一个方面情况的为专志。”④王晖:《什么是方志——<方志百科全书>“方志”词条释义》,《中国地方志》2012年第10期。邹逸麟先生自1957年跟随谭其骧先生到上海参加《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编纂工作,此后一直以谭先生为师,其不少学术观点亦深受谭先生的影响。谭先生对地方志亦有研究,发表了不少与方志相关的论文。⑤参阅巴兆祥,沈洪亮:《谭其骧与方志学》,《历史地理》2000年第16辑。谭其骧先生曾在《地方志与总志》一文中对“地方志”与“总志”的概念做出辨析:“地方志不同于总志。地方志顾名思义是记载一个地方事情的。地方志所记载的地方可大可小,大的一个省一种志,小的不管一个县一个镇,也可以有县志或镇志。尽管可大可小,但总而言之是一个地方一种志。因为记载一个地方的,所以地方志简称就叫方志。‘方’是对全国而言的,‘方’是‘总’的对立体。凡是以全国为记载对象的,那就不能叫它地方志。”⑥谭其骧著:《长水集续编》,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83页。受此影响,邹逸麟先生在阅读王晖一文之后,对其观点有不同的看法,尤其是不赞同其将记载一地各方面情况的志书称为“总志”的主张。邹逸麟先生认为,如果像王晖那样定义“总志”,“那末所有省志、府志、州志、县志,都是记载一省、一府、一州、一县各方面情况的,那都可称之为总志,那就没有方志了”⑦邹逸麟:《对<方志百科全书>‘方志’条释义的几点意见》,《浙江学刊》2013年第1期。。

随后,王晖先生发表《总志是方志的一种》一文回应邹逸麟先生,坚称总志也属于方志⑧王晖:《总志是一种方志——答<对《方志百科全书》‘方志’条释义>的几点意见》,《上海地方志》2013年第5期。。邹逸麟先生亦予以回应,通过前人对“总志”“方志”概念的理解,进一步明晰这两词的内涵。在邹逸麟先生看来,“总志”是全国之志,而“方志”是一方之志,并根据《辞海》中“方”的字义,强调“方志”的“方”是一个方面,一个区域之义,而非作为量词的“方”。⑨邹逸麟:《对<总志是方志的一种>一文的意见》,《上海地方志》2014年第1期。王晖先生认为,“地志是方志的一种,总志是地志的一种,方志是最大的概念,不可能与下位概念总志相对立”⑩王晖:《总志是一种方志——答<对《方志百科全书》‘方志’条释义>的几点意见》,《上海地方志》2013年第5期。。针对这一观点,邹逸麟先生依据《总库全书总目》中将“地志”分为“总志之属”与“都会郡县志书”,提出了地志是最大的概念,包括总志、方志、山川志、边防志等。①邹逸麟:《对<总志是方志的一种>一文的意见》,《上海地方志》2014年第1期。应该说,双方争议的焦点在于,“总志”是否属于方志。他们相互间的商榷进一步明晰了“总志”与“方志”的概念,也加深了对这两个概念的理解。

此外,邹逸麟先生十分反对地方志概念的泛化。当前,不少人把带有“志”字的著作当作地方志,地方志的概念有泛化的趋向。针对这一现象,邹逸麟先生认为,地方志应该有一定的区域范围,否则难以称之为“地方志”,即使“我们所说方志中的专业志,也应该是某一地区为范围的,如农业志、水利志、商业志等。”②邹逸麟:《对<方志百科全书>‘方志’条释义的几点意见》,《浙江学刊》2013年第1期。他尤其不赞成将“事件志”纳入地方志范畴,“当前流行的所谓‘事件志’……实际上是‘记’,把诸如奥运会等记录下来,书名用‘志’我也不反对,因为‘志’也是‘记’的意思。但是,这不能叫地方志,不属于方志范畴,如果归入地方志范畴,则相当滑稽。譬如南京编纂一部《汶川特大地震南京援建志》,这到底属于南京的地方志,还是属于四川受援地的地方志?说其是南京的地方志,其内容却大都是援建四川灾区的事,说其是四川受援地的地方志吧,编纂者却是南京人”③邹逸麟口述,杨军益、王师师采访:《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采访录》,《史志研究》第1辑,中华书局2015年,第398页。。由此可见,在邹逸麟先生看来,地方志必须要有一定的区域记载范围,否则不能称之为“地方志”。

二、关于方志价值与功用

有关方志的功用与价值,各个学者探讨的侧重略有不同,但主要还是围绕“存史、资治、教化”这三点展开。对于如何处理“存史、资治、教化”的辩证关系,邹逸麟先生认为,“‘资治、教化’是一时的,‘存史’是永恒的。我们修志必须强调‘存史’,没有‘存史’,‘资治、教化’无从谈起,不能互倒。”由此可见,在邹逸麟先生看来,方志的“存史”功用居首要地位。之所以把“存史”的功用放在首位,与邹逸麟先生的学科背景不无关系。作为历史地理学专家,邹逸麟先生在日常的研究中主要是把方志作为一种历史资料来用。因此,邹逸麟先生格外看重方志是否存“真史”“‘存史’必须存‘真史’,如果不‘真’,‘资治、教化’更没有意义。志书质量好不好,关键看‘存史’做得是否到位,否则‘资治、教化’不起作用。”④同上注,第396页。

对于如何存“真史”,邹逸麟先生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首先,存“真史”应记载具体确切的内容。“地方志书是真实的史书,它是几百年、几千年以后还有人会去查阅的。几百年以后,如果有人要去查1949年—1978年杭州的情况,肯定要去查《杭州市志》,《人民日报》《杭州日报》都是很难查到的,所以我们的志书,还是记载具体确切内容太少”⑤同上注,第394页。。其次,存“真史”要清楚地记载正负面的史实。在二轮修志中,在处理改革开放以来的问题时,不少志书只记取得的成就,而忽视存在的问题,就如邹逸麟先生所言:“二轮修志工作目前已经过半,二轮志书主要记述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这30多年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也存在许多问题。像现在贫富差距日益扩大、社会矛盾越来越尖锐,环境问题非常突出,志书里面该不该写,毫无疑问应该写,如果都不写,势必影响‘存史’,50年后、100年后,后人再来审视我们的改革开放,当时的社会情况怎么样就无从全面了解。”因此,邹逸麟先生强调,“存‘真史’,把正面的和负面的史实都记述清楚”⑥同上注,第396—397。。第三,把志书内容取舍的选择交于读者。在修志过程中,领导的意见往往对志书的内容产生重要影响,如一些领导会因“保密材料”为由,不让编写人员将某事写入志书,以致“真史”不见载于志书。对此,邹逸麟先生认为,“修志的目的是不是要读者看到地方真实情况,要看到真实情况,就不能由领导主观上来决定哪些宜‘粗’、哪些宜‘细’,应该由读者来决定”①邹逸麟口述,杨军益、王师师采访:《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采访录》,《史志研究》第1辑,第396页。。

除了“存史”,邹逸麟先生也看重方志的“资治”功用,如他把方志比作“地方政府无言的决策咨询‘机构’”②邹逸麟:《重读<地方志工作条例>后有感》,《上海地方志》2007年第4期。。当然,邹逸麟先生是用发展的眼光看“资治”功用,其言:“‘资治’就是有助于治理国家、安定社会的功能。但是不同时代有不同治理国家、安定社会的理念和方法,明清时代的‘资治’,如今当然不适用了。同样,今日之‘资治’理念,数百年后未必还有价值。”③邹逸麟:《修志者心目中要有读者》,《中国地方志》2009年第6期。那么,当下方志又要如何发挥其“资治”功用呢?邹逸麟先生认为,首先,在修志时,要充分掌握基层的原始资料,通过调查获取基层的真实情况,把改善民生工作中的各种问题切实地反映到志书中,而非仅根据政府、各级机关的材料编纂;其次,志书内容的记载要公正客观,实事求是。“这个地方自然条件比较恶劣,土壤贫瘠,水源缺乏,人民又较贫困。这都要实事求是地记述,这样可以使地方干部头脑清醒地去策划如何改造这里的自然环境,提高人民的生活。如果志书对这些都避而不谈,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又怎么能够使地方干部引起奋发、忧患的意识,从而搞好当地的经济和文化建设呢?”④邹逸麟:《对新编方志工作的几点意见》,《中国地方志》2000年第5期。如《新编蚌埠市志》真实地反映了极左政策对农业的危害,又对当地环境污染有客观准确的记载,故邹逸麟先生给予高度的评价:“这类反映我们工作中问题的记载,确能真正起到‘资治、教化’的作用,使我们的地方干部和人民知道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从而激发起人们改造乡土环境、造福乡土人民的信念。这不正是今天编修方志的目的吗?”⑤邹逸麟:《读新编<蚌埠市志>有感》,蚌埠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蚌埠市志>评论文集》,黄山书社1996年,第160页。

总之,在邹逸麟先生看来,方志的“存史”功用是最为重要的,只有存“真史”,志书才能发挥“资治”“教化”的功用,才能发挥其最大的价值。

三、关于方志编纂

作为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成员,邹逸麟先生竭尽所能地为新方志编纂提供宝贵的意见。根据多年的用志和审稿经验,邹逸麟先生对志书质量高低的评判也有自己的标准。在邹逸麟先生看来,“全面、丰富的内容,客观、实事求是的记录,突出地方特色,是衡量一部方志质量高低的主要标准”⑥同上注,第159页。。因此,他常以这些标准指导新方志的编纂。

(一)总体设计

1.重视继承与创新。在新方志编修中,有关旧志的继承、新志的创新,以及如何处理两者间的辩证关系,是经久不衰的话题。在邹逸麟先生看来,创新应建立在学习旧志的基础上,“旧志的体例要研究,宋元方志、明清方志、民国方志的体例都在不断发展演变,变化的脉络如何,到我们今天,哪些东西好继承,哪些东西必须改变,这才是科学的态度”⑦邹逸麟口述,杨军益、王师师采访:《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采访录》,《史志研究》第1辑,第397页。。邹逸麟先生十分反对那些不学习旧志,就提创新,认为“为创新而创新,导致研究出来的成果脱离实际”⑧同上注,第398页。。邹逸麟先生也认为,学习旧志,并非完全照搬旧志中的一切,也要以发展的眼光编写志书,如“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随着社会生活内容的不断丰富,志书的门类当然相应有所增益,这是地方志的特征所决定的……”①同上注,第400页。。当然,邹逸麟先生也很赞赏将旧志中的内容用新的方式加以提炼,编入新志。如其评价新编《安吉县志》言:“新方志卷首设置《县史述略》一篇,在六七千字的篇幅里,对安吉自置县以来至本世纪八十年代,这一千多年来的自然、政治、经济、人文变迁,做了十分概括的记述。读了以后,对安吉县的历史发展有了一个概貌的认识,这是深入了解安吉的一把钥匙。我认为这个体例设计得很好。”②邹逸麟:《评新编<安吉县志>》,安吉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安吉县志>评论集》,1996年,第25页。

2.续修的上限应考量社会的变革期而定。在续修方志时,续修的上限始于何时是首要面对的问题。2000年初,当时一轮修志接近尾声,面临着续修的问题,邹逸麟先生注意到当时二轮修志时各志书续修的上限时间很不一致。因此,他提出“续修方志上限一律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观点,其理由为:“(1)‘文革’结束,邓小平同志开创的改革开放事业,引起我国社会的大变革。近20年的社会变化之迅速之剧烈,远远超过以往2000年的历史。由于人们思想准备不足,认识水平跟不上,在第一届修志时恐怕有许多问题认识不清,乘这10余年准备时间,对地方上这二十余年改革开放中成功和失误作一番思考和清理,有利于资料的收集和准备。(2)续修方志在体例上可有创新,例如沿革部分可以尽量简单,不必从三代说起;自然背景可以着重于地方经济的开发,立足于经济建设为中心。可以根据新情况,增辟新门类。(3)我国地域广大,各地的自然人文背景有很大的不同。改革开放以来,内地、沿海、南方、北方,新老城市和农村发展有很大差异。续修方志从改革开放开始,可以突出地方特色,使续修方志更有个性。”③邹逸麟:《对新编方志工作的几点意见》,《中国地方志》2000年第5期。由此可见,邹逸麟先生把续修上限时间定在20世纪80年代,主要是基于改革开放之后,社会各方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对今后志书的续修不无启示,即在选定续修的上限时间上,要以重要的社会变革期为考量。

3.要协调体例与内容的关系。体例与内容是辩证关系,体例由内容决定,体例(主要是篇目)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反映内容。邹逸麟先生相当看重体例,“衡量一部方志的质量,体例是否规范”是重要标准,④同上注。提出编纂方志要重视体例设计。“近年来参加过多次新志的评议,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修方志的体例大致有所了解。”⑤邹逸麟:《椿庐史地论稿续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23页高度评价《云翔寺志》、新编《宁波市志》的体例。觉得《云翔寺志》“体例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有不少值得称道的地方。例如,志书卷首有‘概述’和‘大事记’,正文分上下两卷。上卷主要讲历史,下卷记1978年拨乱反正云翔寺重建后的情况。各卷所记皆为实实在在的内容,如上卷记沿革、建筑、景观、活动、人物等,包括了我们想要了解一座古代佛寺的所有具体内容。下卷包括重建、建筑、佛像、佛事活动……也都是反映古寺重建后我们需要了解的内容……至少按我目前的理解,还没有想到寺志该有而没有的内容。因此,我认为该志的体例实可为其他寺志编修的蓝本。”⑥同上注,第723—724页。对于体例与内容孰轻孰重,邹逸麟先生更看重内容。“至于体例,横排竖写,内容怎么编排,这当然是有关系的,但不是最本质的东西。譬如要记述上海人民的生活水平、物价水平,这方面材料可放在居民生活篇章里,也可放在经济篇章里,读者只要能查阅得到就行,内容不够全面的话,体例再好都是空架子。”⑦邹逸麟口述,杨军益、王师师采访:《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采访录》,《史志研究》第1辑,第400页。此观点尤其值得二轮甚至未来的三轮修志重视。

4.主张编纂索引。方志以资料见长,然而由于篇幅较大,检索起来不甚方便。所以早在民国时商务印书馆在影印(道光)《广东通志》、(光绪)《湖南通志》、(民国)《湖北通志》、(雍正)《浙江通志》、(宣统)《山东通志》、(同治)《畿辅通志》时,新编索引附于书后,大受读者欢迎。20世纪80年兴起的新方志编纂,基本上没有编纂索引,“但是志书大多是为备查的,如无索引,对读者来说十分不便”。邹逸麟先生主张地方志要编纂索引。当他看到上海南翔镇出版的《云翔寺志》附有索引时十分地赞赏,说“这是大部分志书所无……这是现代著作要与国际接轨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①邹逸麟:《椿庐史地论稿续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24页。

5.强调要注明资料出处。邹逸麟先生在《修志者心目中要有读者》一文中提到,“大家认同志书是反映地情的资料工具书。修志者就要将本地一切情况,包括自然、政治、经济、人文等要素全面、准确地反映出来”②邹逸麟:《修志者心目中要有读者》,《中国地方志》2009年第6期。。为了确保内容的翔实,邹逸麟先生认为,“修志的第一步是做好资料收集、调查与整理工作”③邹逸麟:《对新修上海市地方志工作的几点建议》,《上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成立大会会刊》,自印本,1987年,第30页。。一些志书虽收集了不少的资料,但是在编写时,对资料的处理极为不规范,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不注明资料的出处。邹逸麟先生对此现象多有批评:“近年来出版的志书,有一通病即大多数不重视资料出处。志书基本上是一种历史性资料书,所记内容均不注明出处,不仅当代人无法审其是非,后世人利用者更是如何信得?”④邹逸麟:《椿庐史地论稿续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24页。因此,邹逸麟先生尤为强调在志书的记载要准确详细,尽可能注明资料的出处,原因在于“地方志,归根结底是历史文献工具,最强调的是详细、真实。一部方志好不好,主要在于两点:一是读者需要的内容是否查得到,二是记述的内容要准确翔实。地方志是部资料性工具书,其实就像一部词典,首先读者需要的条目必须查得到,其次释文必须科学、真实,除此之外都不太重要”⑤邹逸麟口述,杨军益、王师师采访:《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采访录》,《史志研究》第1辑,第400页。。可以说,注明资料的出处,不仅方便了读者的利用,同时也确保了志书资料来源的可靠性,提升了志书的质量。

(二)编纂的内容

1.志书要体现地方特色

作为历史地理学家,邹逸麟先生对我国各地的自然、人文环境皆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如邹逸麟先生主编《中国历史自然地理》《中国历史人文地理》,对中国历史上的自然、人文有深入浅出的介绍,展现了其深厚的地理学素养。因此,邹逸麟先生在指导方志编纂时,在内容上尤为强调要突出地方特色。如其言:“我囯幅员广大,各地自然和人文环境差异很大。因此,新编地方志要有自己的地域特色,才算得上是上乘之作。”⑥邹逸麟:《评新编<安吉县志>》,安吉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安吉县志>评论集》,自印本,1996年,第26页。

邹逸麟先生所言的“地方特色”,就是在志书中展现本地自然地理和人文历史方面的区域特点。如他在评价《蚌埠市志》言:“蚌埠市作为一个政区单位的形成,只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是南北交通发展的结果,是人文景观变化的产物。我们知道,她的自然特色是地处黄淮平原与江淮丘陵的过渡地带,兼跨北亚热带与南温带分界——淮河的两岸;她的人文特色是四方辐凑、五方杂处。这与我国许多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政区不同。《市志》在这方面有充分的反映。”⑦邹逸麟:《读新编<蚌埠市志>有感》,蚌埠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蚌埠市志>评论文集》,黄山书社1996年,第160页。又如评价新编《宁波市志》言:“一部方志质量高低一定程度上看是否充分反映了当地的特色,新编《宁波市志》在这方面是做得相当不错的。”⑧邹逸麟:《评新编<宁波市志>》,《中国地方志》1997年第6期。

对于志书中不易写出特色的内容,邹逸麟先生亦能独具慧眼,发现其中特色。如邹逸麟先生在评价新编《安吉县志》言:“经济部分是各方志的主要内容之一,但这部分的篇章设计易流于一般化,农业、工业、商业、交通运输……没有本地的特色。新编《安吉县志》将大农业分为农业、林业、竹业三编,按理林竹业应该属于大农业,可由于安吉县山林资源丰富,森林覆盖率为52.6%,林业为本县主要产业之一。竹业又是安吉经济一大特色……这样的经济地位单列专篇再恰当不过了。”①邹逸麟:《评新编<安吉县志>》,安吉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安吉县志>评论集》,1996年,第26页。

诸如谭其骧、史念海等历史地理学界的前辈学者,在指导方志纂修时,也十分看重志书是否体现地方特色。如史念海先生曾言:“省志是从省的全局来取材撰写,而市、县志是从本市、本县的角度来取材撰写……写省志要写出本省的特色。”②史念海:《怎样写好地方志——在一九八二年五月九日陕西省地方志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载《史念海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0页。谭其骧先生亦有相似的观点。可以说,邹逸麟先生强调“志书体现地方特色”的观点是历史地理学界一脉相承而来的。

2.志书要将当地民生作为记录重心

作为知名的学者,邹逸麟先生又有高度的人文关怀,十分重视志书中有关民生方面的记载:“志书里面,最要紧反映的就是民生的内容。查阅国家大事,我不会去找志书。我查查杭州的志书,就是要查杭州的人、浙江的人生活得怎么样,生活环境怎么样、自然环境怎么样、人文环境怎么样,得把具体的民生内容反映清楚,只笼统去讲经济发展迅速、生活水平提高很快,没有意义。”③邹逸麟口述,杨军益、王师师采访:《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采访录》,《史志研究》第1辑,第395页。

志书记载民生,就是要把与当地民众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如实准确地记录其中,为读者提供相关方面的参考消息。在首轮志书编修中,对民生的记载多有疏漏,正如邹逸麟先生言:“我很想看志书中的内容,比如说首轮新方志,我没有看到哪部方志完整记载自建国到下限时的当地物价,整个的物价变化情况怎么样,基本都付之阙如。”④同上注,第394页。

邹逸麟先生不赞成在志书中讲平均数,特别是与民生相关的内容,如其言:“地方志书里讲平均数,我是很有意见的,什么叫平均数,国家可以讲人均年收入8000美元,这可以,但作为地方志书讲平均数没有意义。譬如讲上海市人均住房面积30平方米,这是不得了的数据,但有的人有十几套房子,所以这样的平均数没多大意义。又比如讲上海市人均收入2000美元,有的人年收入有好几百万,这平均数也是没有实质意义的。应该讲最低数,这才更具有现实意义,这才是老百姓最想知道的内容。比如讲上海市最低人均住房面积6平方米,我们可从中知道,上海市的住房还不行,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⑤同上注,第395页。因此,邹逸麟先生认为有关民生方面的内容应该具体确切地记载,甚至可以专门设置相关的篇章,“一方之志,两者为主,一是地,二是人。其他都是这两者互相作用派生出来的。我认为将居民专列一编的设计是比较合适的,如果将这些内容列入社会编或民政编,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可内容就不这么突出了。”⑥邹逸麟:《评新编<安吉县志>》,安吉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安吉县志>评论集》,1996年,第26页。由此可见,如在志书中为“民生”专设相关章节,可以突出这方面的内容,便于读者查找相关信息。

(三)编纂者的素养

在方志编纂过程中,志书体例的确立、资料的收集、内容的剪裁等步骤都与编纂人员密不可分。在首轮修志中,尽管一些地方也开设方志培训,聘请专家学者讲课,但是整体来讲,大多修志人员仍是未经过系统的培训,方志理论和知识素养不高,修志队伍中不少人员可以说是“半路出家”。第二轮修志时,虽有不少修志人员在一轮修志中成长,但这些人也逐渐老去,修志人才青黄不接,人才培养迫在眉睫。诚如邹逸麟先生所言:“我国修方志的传统,因抗战而中断,到20世纪80年代开始重修方志,其间足足停顿了半个世纪,所以当全国全面开展编修方志时,有修志实际工作经验的人才奇缺……当时为了完成任务,全国各方志机构都召集有文史功底的人参加此项工作,虽然有方志专家指导,但这些方志专家是研究地方志的,真正实际参加方志编修的恐怕不多。大家都只能边干边学,经过二十多年的实际工作,最后,志书出版了,参加者也都成了编修方志的专家了,这是我国编修方志工作的一支十分宝贵的队伍……但《条例》规定地方志每20年纂修一次,20年后,现在一批地方志工作骨干,到时已经老了,能否承担下一轮方志的纂修,实在难说。”①邹逸麟:《重读<地方志工作条例>后有感》,《上海地方志》2007年第4期。因此,邹逸麟先生十分重视修志人才的培养,借鉴刘知幾、章学诚等人的观点,提出修志人员应具备“德、学、识、才”。

首先,编纂者要有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即“德”。在邹逸麟先生看来,“一部志书质量好坏,除了全面丰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实事求是地忠实记录”②邹逸麟:《新编<黄河志>是一部认识黄河研究黄河的百科全书》,林观海、袁仲翔主编《黄河志书评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页。。“实事求是”实际上就是对编纂者提出的要求,“新编方志要做到记录客观、实事求是,需要编者有高度的责任感和胆识”③邹逸麟:《读新编<蚌埠市志>有感》,蚌埠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蚌埠市志>评论文集》,黄山书社1996年,第159页。。只有如此,志书才会“具有很高的科学价值,当可传至后世,以起‘资治、存史、教化’之作用”④邹逸麟:《新编<黄河志>是一部认识黄河研究黄河的百科全书》,林观海、袁仲翔主编《黄河志书评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页。。邹逸麟先生虽未明确地提出编纂者要有认真负责的态度,但在评审新方志时,发现一些编纂者态度不够端正,缺乏认真的态度,亦颇有微词,如其言:“很多志书记述内容不扎实,笼里笼统地。我感到,志书里政府的文件、公报比较多,编纂者通过调查,收集材料,认真纂写出老百姓需要看的内容比较少。”⑤邹逸麟口述,杨军益、王师师采访:《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采访录》,《史志研究》第1辑,第395页。由此可见,在邹逸麟先生看来,不少志书编纂者缺乏认真的态度,不去考虑读者所需的内容,只是一味地照搬政府的文件、公文,势必影响志书的质量。

其次,修志人员需具备较高的知识素养,即“学、识、才”。邹逸麟先生所谓的“学”,即“资料的收集、积累和挖掘,包括旧志的吸收”⑥邹逸麟:《对新编方志工作的几点意见》,《中国地方志》2000年第5期。。这看似简单,实则不仅要求修志人员充分地掌握方志的基本理论知识,还须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才能深入挖掘资料,吸收旧志中的精华。“识”,即“资料的选择、取舍、综合、分析组织能力”⑦同上注。。邹逸麟先生认为,这正是关乎一部志书好差的关键。这就对修志人员的专业水平提出了较高的要求,修志人员不仅要发凡起例,将收集的材料分门别类,还有考虑到读者的需求,合理分配相关的内容。一旦这一环节出问题,志书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正如邹逸麟先生所言:“分类有问题,内容再好也是一个遗憾。”⑧同上注。“才”,即用严谨、朴实、简洁、流畅的文字将资料组织起来。邹逸麟先生认为,现在修志要用语体文,但文字不能太口语化。

四、指导价值

邹逸麟先生方志思想朴实而有针对性,反映一个学者对方志事业的关照与思考,具有重大的现实指导价值。

(一)修志的初心是心目中要有读者

方志为谁而修,是修志者需要着重考虑的问题。在旧志的编纂中,不少修志者出于私心,或是为地方长官歌功颂德,或是为族人树碑立传,他们心中的读者往往有很大的局限性。20世纪80年代首轮方志的纂修,不少修志者仍是以当政者是否满意为修志的标准,视他们为首要读者。可以说,较之旧志的编纂者,新方志编纂者在修志理念上并没有太大的进步。在邹逸麟先生看来,新方志的编纂者应把读者放在方志首要地位,志书“应该是从读者的角度来编,而不能以领导的角度来决定”①邹逸麟:《修志者心目中要有读者》,《中国地方志》2009年第6期。。当然,当政者也是读者之一,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邹逸麟先生所谓的“读者”,准确地说,就是“读志者”,即那些在研究工作和日常生活中使用志书的人,“除研究历史的是志书主要读者外,读志者的群体十分庞大,不仅有学者,还包括社会各行各业的人士”②同上注。。

从读者的角度编写志书,就要在志书中为读者提供丰富翔实的资料。在新修方志中,一些志书在记述上语焉不详,如邹逸麟先生指出,“现在出版的部分志书中存在资料性不强的问题。譬如,记民国时期地方经济时,往往用‘经济衰败,民不聊生’等话语带过,没有具体的内容”③同上注。,并认为这是修志者心中没有读者的表现。因此,邹逸麟先生十分强调方志“要为读者提供尽可能多的信息”④邹逸麟:《评新编<安吉县志>》,安吉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安吉县志>评论集》,1996年,第26页。。不仅如此,志书的内容分类也要便于读者的利用和查询。如邹逸麟先生指出当前出版的部分志书,存在分类不明的问题,“主要是参修者不明确本门类究竟应该提供什么资料,会有什么样的读者来查阅本门类,于是将不相干的资料都拼凑在一起了”⑤邹逸麟:《对新编方志工作的几点意见》,《中国地方志》2000年第5期。。又如邹逸麟先生十分强调志书的资料要注明出处,实际上也是考虑到读者查找核对原始资料的需要。可以说,邹逸麟先生在指导方志编纂时,一直把读者放在心目中,无疑对今后方志的编纂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二)修志的正确态度是实事求是,不回避问题

新方志的编纂,需要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政策决策失误造成的损失,旧社会人物的评价,社会矛盾,环境问题,等等。其中有些问题十分敏感,不少修志人员往往采取回避的态度。对此,邹逸麟先生认为“地方志是一种资料性的工具书,贵在科学,而科学就是实事求是”⑥邹逸麟:《评新编<宁波市志>》,《中国地方志》1997年第6期。,不应回避,而是实事求是地记录相关问题。对于《新编宁波市志》如实地记录了1958年以来“左”的影响以及十年动乱带来的损失,邹逸麟先生予以肯定,认为“这些都是新编方志应该做到的”⑦邹逸麟:《评新编<宁波市志>》,《中国地方志》1997年第6期。。

方志有“资治、存史、教化”的功用,只有实事求是地将当前存在问题记录其中,才能发挥志书的这些功用。如不能实事求是地记载相关问题,那么“存史”的功用就会大打折扣。邹逸麟先生反复强调志书要存“真史”,存“真史”就是要清楚地记载正负面的史实,实际上就是要求修志人员具备实事求是的态度,否则所存之史难以令人信服。“资治”更是需要真实的、实事求是的信息,邹逸麟先生言:“‘资治’以今天的语言来讲,就是让各地方干部通过地方志所提供的信息,来管理和建设好地方。因此提供的信息必须是真实的、实事求是的。”⑧邹逸麟:《对新编方志工作的几点意见》,《中国地方志》2000年第5期。而实事求是的记载,不回避相关问题,“目的是不让地方干部再重蹈覆辙,少走弯路”⑨同上注。。实事求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以说,实事求是的记录,是发挥志书功用的必要条件,即如邹逸麟先生所言:“因为既然是要‘资治、存史’,不言而喻地要求客观、实事求是地记录。”①邹逸麟:《读新编<蚌埠市志>有感》,蚌埠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蚌埠市志>评论文集》,黄山书社1996年,第159页。

实事求是,不仅能为当政者决策提供可靠的参考信息,还能保存“真史”,为广大志书使用者提供真实的材料,可谓是意义重大。因此,邹逸麟先生提倡的“实事求是”,修志人员须一以贯之,不论是当下,还是将来,都是值得遵循的修志原则。

总之,邹逸麟先生的方志思想是方志学界的宝贵财富。在方志概念的探讨上,邹逸麟先生在前人的基础上,明晰了“总志”与“方志”概念的区别,提出地志是最大的概念,包括总志、方志、山川志、边防志等,又反对地方志概念的泛化,不赞成将“事件志”这类单纯记事的志书归入地方志的范畴。对于方志的价值与功用,邹逸麟先生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方志是资料工具书,因此其“存史”功用居首要的地位。“存史”就要存“真史”,把具体确切的内容记载下来,更要实事求是,不回避问题,清楚地记载正负面的史实。如此,方志的“资治”“教化”功用才能有效的发挥。有关方志的编纂,邹逸麟先生强调志书的内容要体现地方特色,将当地民生作为记录的重心;提出编纂人员应具备“德、学、识、才”四要素,既要有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较高的知识素养;又提出一些编纂的技巧,如注明资料的出处,协调修志时继承与创新的关系,续修的上限应考量社会的变革期而定。特别是邹逸麟先生强调从读者的角度修志,将读者的需求放在修志的第一位,提倡实事求是的修志原则,对修志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概言之,邹逸麟先生作为历史地理学的大家,其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对方志的概念及属性提出了自己看法,又尽其所长,指导方志的编纂,为新方志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注: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苏卢健对此文贡献较大,谨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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