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撷片
2021-01-30
我有意识地记得的第一张照片是我母亲的照片,那时我还没出生。那是张黑白照,上面的好多细节都模糊了,只剩下些灰色的形状。照片上的光很柔和,有些雨雾蒙蒙的感觉,可能是透过窗户的春日光线,在勉强可见的光亮中营造出的一室宁静。妈妈坐在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旁,收音机上有个绿色的圆形开关和两个旋钮——一个用来调节音量,另一个用来搜索频道。这台收音机后来成了我的童年玩伴,我就是从那里获得了关于宇宙存在的最初认知。转动硬橡胶旋钮,我就可以轻轻地拨动天线的指针,找到好多个电台——华沙、伦敦、卢森堡或者巴黎。不过有时候声音会消失,就好像布拉格和纽约之间、莫斯科和马德里之间的天线掉进了黑洞。这时候我就会颤抖。那时的我认为,是太阳系和其他星系在通过电台跟我说话,它们在那些滋滋啦啦的杂音中给我发来讯息,可我却不会解码。
那时,我还是个几岁的小姑娘,看着这张照片,我觉得妈妈拨动旋钮的时候就是在找我。她就像个敏感的雷达,在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里搜索,想要知道,我什么时候,从哪儿来到她的身边。从她的发型和穿着(大大的船型领)可以看出,照片是20世纪60年代初拍的。她微微驼着背,望向镜头之外,仿佛看到了一些看照片的人看不到的东西。那时,作为孩子的我觉得,她已超越了时间。照片上什么也没发生,拍摄的是状态,而非过程。照片上的女人有点忧伤,若有所思,又有点不知所措。
后来我问起过妈妈这份忧伤——我问过好多次,就为了听到同样的答案——妈妈说,她的忧伤在于,我还没有出生,可是她已经想念我了。 “可是我都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你又怎么想念我呢?”我问妈妈。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想念你失去的人,也就是说,思念是由于失去。但这也可能反过来。”妈妈说, “如果你想念某人,说明他已经来了。”
这些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波兰西部乡村的简短对话,我的妈妈和她的小女儿的对话,永远地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给予我一生的力量。它使我的存在超越了凡俗的物质世界,超越了偶然,超越了因果联系,超越了概率定律。它让我的存在超越时间的限制,流连于甜蜜的永恒之中。通过孩童的感官我明白,这世上存在着比我想象的更多的“我”。甚至于,如果我说“我不存在”,这句话里的第一个词也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也是最奇怪的词语。
就这样,一个不信教的年轻女人,我的妈妈,给了我曾经被称为灵魂的东西——这世上最伟大的、温柔的讲述者。
——摘自[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著: 《温柔的讲述者——托卡尔丘克获奖演说》,李怡楠译,《世界文学》2020年第2期
一个20世纪的作家偶尔会感觉受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束缚,阅读19世纪那些伟大的小说家的作品——读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能引发人的某种怀旧之情。在那些日子里,时间比今天过得缓慢,这种缓慢适合长篇小说家的作品,因为这能使他集中精力和注意力。从那时起时间就过得越来越快,一阵儿一阵儿地直冲向前——这就说明了过去那一座座高屋建瓴的文学大厦,其结构如大教堂般宏伟,和当今那互不关联、支离破碎的文学作品之间的区别。从这个观点来看,我自己这一代人属于过渡的一代,而后面的几代人,一生下来就有互联网、手机、电子邮件和社交网推特,我就很好奇他们这几代人将如何通过文学来表现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可都是永久地“联系在一起”的, “社交网络”在侵吞着那一部分亲密性和私密性,而这种私密性直到最近还都是我们自己生活的主宰——这种私密性给个人以深度,有可能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主题。不过,我对文学的未来仍然抱有乐观的态度,而且我相信,未来的作家们会像荷马以来的每一代作家那样,捍卫着文学代代相传……
此外,一个作家总是设法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一些超越时代的东西,尽管他和任何其它门类的艺术家一样,被他所处的时代束缚得死死的,他无法逃脱那个时代,他所呼吸的空气就是时代精神的空气。在上演拉辛或者是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中,剧中的人物是穿他们那个时代的服装或是导演要他们穿上牛仔裤和一件皮夹克,这都无关紧要。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细节。看托尔斯泰的作品,哪怕过了一个半世纪,还是觉得安娜·卡列尼娜离我们那么近,我们都忘了她穿的是1870年的裙裾。还有一些作家,像埃德加·爱伦·坡、梅尔维尔和司汤达,这些作家在他们去世两个世纪以后,当代人比他们同时代的人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