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复《周易》批校本看严复与乾嘉学派的关系
2021-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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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问题的提出: 严复与乾嘉学派
近代以来,对严复的评价以其对西方思想的引入为主要贡献。与严复同时代的康有为认为严复是那个时代“中国西学第一者。”(1)苏中立、涂光久主编: 《百年严复——严复研究资料精选》,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75页。作为八大译著的译者,把严复称为那个时代的“西学第一者”并不为过。也正是有了严复等启蒙思想家的努力,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开始大规模地交汇与争辩。但仅把严复看作西方思想的学习和转述者,似乎并不准确。如果仅把严复看作是科学与民主思想在中国传播的第一站的话,那么严复译文作品中的各种问题就被化约为译文是否忠实于原著的问题。史华兹对严复的评价就是这种逻辑的具体体现。对于严复晚年的思想转折,史华兹总结到:“如果说为赫胥黎、穆勒和孟德斯鸠的著作所加的按语里包含有对老庄的赞美;那么,对《老子》所作的评语毫不含糊地证实了严复完全信奉达尔文和斯宾塞。”(2)本杰明·史华兹: 《寻求富强: 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83页。亦即,不管是早期翻译西方经典作品时还是晚期点评中国古典作品时,严复的思想根基未发生根本变化,始终以达尔文和斯宾塞的思想为宗旨。这是典型的西方思想在中国的论述,即严复的思想归根到底即为社会进化论如何“中国化”的问题。
显然,对严复的这种解读轻视了严复思想中的中国文化因素。早在晚清时代,梁启超就认为:“严复于西学、中学皆为我国第一流人物。”(3)苏中立、涂光久主编: 《百年严复——严复研究资料选编》,第267页。表示不仅认可严复西学功底深厚,同时认为严复的中学修养也是当时一流学者。当然,不仅梁启超有类似的感想,王国维和黄遵宪等学者也都对严复中学的功底表示钦佩。在评价严复的翻译时,黄遵宪说:“《名学》一书,隽永渊雅,疑出北魏人手,古人中只有王仲任之《论衡》可以比拟,而精深博则远胜之。”(4)苏中立、涂光久主编: 《百年严复——严复研究资料选编》,第279页。认为严复所翻译的《名学》在译词选择和文体考究上极为雅致,体现出严复深厚的国学功底。而王国维认为严复翻译过程中所创造的新词“造语之工者固多,而其不当者亦复不少。”(5)苏中立、涂光久主编: 《百年严复——严复研究资料选编》,第291页。亦即虽然严复知识渊博,但在翻译过程中创造的新名词,也有所偏颇。这是王国维从语言文字的角度对严复的批评。与之相关,大多数学者认为严复古文的修养与吴汝伦和桐城派密不可分。(6)苏中立、涂光久主编: 《百年严复——严复研究资料选编》,第188页。作为清代文坛上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派绵延不绝,尤其在晚清时经过曾国藩和吴汝伦的倡发和总结之后,在文章法则方面已经比较完备,为中西互释奠定了文法基础。而严复对桐城派文法的学习,也深刻影响到他的翻译工作。“信、达、雅”的翻译原则和“一名之立,旬月踯躇”的谨慎精神,显示出严复在译词选择上的慎重和雅致。然而他们都只注意到严复翻译过程中对译词的审定和文法的考究,而对严复译文中所体现的融汇中西的为学之方的讨论并不多见。
那么,严复翻译过程中对语言文字的训诂考究,是否完全可以归结为受桐城派的影响呢?事实未必如此。当然,对语言文字的训诂考究是桐城派的所长,然而通过对严复批校本《周易》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严复对语言文字的考究除了与桐城派有关之外,同时也与乾嘉学派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具体而言,以往学者对严复易学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 一是重视“天演哲学”与“易理”之间关系的阐发。(7)高瑞泉: 《“天演哲学”之易理意蕴发微》,《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15年第2期。二是重视以《周易》为中心的易学思想的中西互释特征。(8)魏义霞: 《严复视界中的〈周易〉》,《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亦即,学者们都注意到严复易学思想的中西融汇的特征。总结而言,严复在《周易》批校中使用的方法可以归纳为文字训诂、融汇中西和经世致用。那么,这种注重训诂、融通和致用的为学之方的思想源头究竟在于何处?以往学者对此并未深究。究其原因在于三点: 首先严复主要以翻译家的身份出现在近代思想界,其独立书写的作品并不多见,使得学者以为严复最大的贡献仅在于转述西方思想,因而就会忽视严复与乾嘉学派之间的关联;其次,严复对中国传统思想的解读并非以阐发和建构新体系的方式出现,而是遵循古典式的“述而不作”的创作方式,使得长期以来严复与乾嘉学派之间的思想关联晦暗不明;第三,能够较好反映严复与乾嘉学派之间思想关联的经典批校本未能正式出版。因此,随着新材料的公开出版,我们可以对这一问题展开新的讨论。
随着《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的出版,我们可以借此探讨严复与乾嘉学派之间的关系。据华东师大图书馆馆长胡晓明介绍,当年为配合商务印书馆的出版计划,严复的一部分藏书曾寄放在商务印书馆附设的上海东方图书馆内。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严复四女严顼从商务印书馆取回这些古籍,与当时就读于圣约翰大学的侄女华严相商,出面把书捐给该校。圣约翰大学图书馆接收这批藏书之后,有辟专室特藏的计划。一九五二年全国院系调整,圣约翰大学图书馆的部分古籍馆藏归入华东师范大学。这次影印出版的严复批校本珍贵古籍共十一种,包括《周易》十卷、《世说新语》三卷、《述学》六卷、《原富论》存二卷、《杜工部集》二十卷、《昌黎先生集》五十六卷、《陆放翁全集》一百五十七卷、《才调集补注》十卷、《佩文诗韵》五卷、《重订昭明文选》、《全唐诗》九百卷。(9)见〈URL=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520842〉。
二、 以音训义和注重通例的解易方法
严复批校的《周易》以王弼、韩康伯注本为底本,具体所用版本是由清光绪二年(1876年)江南书局所刻。(10)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19年,出版说明第1页。通过阅读我们发现,严复评校本《周易》中大量引用了王引之《经义述闻》中的相关评语,在解易方法上也大体与王引之相同。据笔者统计,严评本《周易》出现的易学家有: 王引之、惠栋、蔡邕、释惠苑、王念孙、马融、虞翻、荀爽、宋衷、杜预、唐固、扬雄、刘昼、杨名时、卢文弨、郑玄、李善、高秀、孟康等。很明显这些学者大多都遵循汉学传统,可见严复对《周易》的理解主要认可汉学传统。王引之认为:“大人又曰: 说经者期于得经意而已,前人传注不皆合于经,则择其合经者从之,其皆不合,则以己意逆经意,而参之他经,证以成训。虽别为之说,亦无不可。”(11)王引之: 《经义述闻(上册)》,上海: 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6页。乾嘉学派中,高邮王氏父子在治学方法和学术理念上承接戴震,不强从某种观点,注重“以己意逆经意”,亦即在经典解释上比较注重对经意的自主阐发,这与当时强调惟汉学是尊的吴学旨趣并不相同。对此张舜徽总结到:“余尝考论清代学术,以为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12)张舜徽: 《清代扬州学记》,扬州: 江苏广陵书社,2004年,第2页。“通”是建基于采合诸经基础之上的,没有“己意”的阐发就没有“通”的学术。
此外,与乾嘉其他学派强调训诂考据的方法一样,扬州学派也注重文字训诂法在解释经典上的运用。王引之认为:“大人曰: 训诂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焕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鞫为病矣。”(13)王引之: 《经义述闻(上册)》,第6页。在解释经典上,文字训诂法尤为乾嘉学者所重视,高邮王氏父子也不例外。尤其以音训义的方法更是乾嘉学者的得力法门。在下述论述中我们将看到,受王引之的影响,在《周易》解释上,严复也十分重视音训法。
所谓音训法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字的读音来辨析字的内涵的方法。在解释坤卦时,严复认为:“坤,从土,从申,土位在申,古或借川字为之。”(14)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1页。认为“坤”字的内涵与“土”与“申”相关,“坤”是“川”的假借。而音相同或相近的两字可假借使用。严复的解释比较简略,但王引之对此的解释相对完备。“坤得借用川字者,古坤川之声并与顺相近。《说卦传》乾,健也。坤,顺也。乾与健声近,坤与顺声近……坤、顺、川声并相近,故借川为坤。”(15)王引之: 《经义述闻(上册)》,第26-27页。亦即以音训的方法得出“坤”“川”“顺”音相近因而意相近,“坤”即为“顺”的意思。严复的解释较为简略,但依然可以看出以“川”训“坤”的意思。无独有偶,严复在解释“小畜”卦九三爻“舆说辐,夫妻反目”时,认为:“‘辐’当作‘輹’,《左传》:‘车说其輹,火焚其旗’。杜注:‘輹,车下缚也。’所以輹轴说缚则不行矣,九三无应乃无所不往,故有此占。若辐则轮之半径,与义不合。”(16)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4页。亦即在严复看来,“辐”应该是“輹”,意思为“车下缚”,而“辐”表示“轮之半径”,与上下文之意不合。这也是以音训的方法来解易。对此,王引之认为:“輹以缚轴而舆乃行,说輹则不行矣。僖十五年《左传》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史苏占之曰,《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为嬴败姬,车说其輹火焚其旗。杜注曰,輹,车下缚也。震为车,上六爻在《震》则无应(谓《归妹》上六),故车脱輹。《正义》曰,三亦阴爻(谓《归妹》六三),是无应也。”(17)王引之: 《经义述闻(上册)》,第33页。亦即“輹”与“辐”是通假字,而“輹”的意思是“缚轴”的意思。通过对比可以发现,严复与王引之的注释大体相同,只是严复的注解更加简洁,可以说是严复的注解是对王引之注释的概括总结。在严复的点评中,类似的现象层出不穷。
其次,严复也非常重视《周易》解释中的“通例”。所谓“通例”即整个《周易》文本中的固定内涵或者用法。在解释《需》卦卦辞“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时,严复认为:“‘光’有二义,一训‘光辉’,如《观》六四‘观国之光’、《未济》六五‘君子之光’,是。一训‘广大’,犹‘广光亨’,犹言大亨。”(18)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2页。亦即《周易》中所有的“光”字内涵两重: 一是“光辉”;二是“广大”。而王引之解释“光”时,也认为:“《易》言光者有二义。有训为光辉者,《观》六四观国之光;《未济》六五君子之光;《履·彖传》;光,明也;《大畜·彖传》辉光日新是也。有当训为广大者,光之为言犹广也。”(19)王引之: 《经义述闻(上册)》,第30页。可见严复的注解与王引之的注解几乎完全相同,都重视对《周易》中“光”字内涵的一般性特征的总结。再比如,在解释“需”卦上六象传“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时,严复认为:“王怀祖曰: 《象传》无连三句不用‘也’字者,吉下当有‘也’。”(20)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3页。亦即在《周易》象传中,没有连续三句不用“也”字的句子,而王引之曰:“家大人曰: 吉下当有也字。《象传》无连三句不用也字者。且入韵之字其下皆有也字。”(21)王引之: 《经义述闻(上册)》,第64页。可以看出,严复对“敬之,终吉”的理解,几乎与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相同。一方面显示出严复解易过程中重视卦与卦、辞与辞之间的通例,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严复受高邮王氏父子影响极深。
三、 严复对高邮王氏的超越
严复对王引之父子的学习并非完全照抄,而是也有自己的拣选和发挥。例如对《师》卦,“六三,师或舆尸,凶”中“舆”字的理解。严复认为:“鄙意,舆众也。尸,主也。师者,丈人之事,今乃以众主之,安得不凶,若从旧意,则舆尸足矣,何必更言凶乎?六三,以阴处阳,以柔乘刚,皆侵夺九二主权之象,较之初六,失律为尤甚。”、“《师》以九二为主爻,六五以阴柔而履阳刚之位,故犹弟子侵长子之权,合群仪制以众主之凶之事业。”(22)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3页。亦即,严复看来,“舆”之意应为“众”,而“尸”之意应为“主”,因而“舆尸”即为“众人主之”,但“师者,丈人之事”,如果“众人主之”,则“安得不凶”。而王引之对此的注解主要以批评虞翻旁通解释法为主。认为:“《师》六三,师或舆尸,凶。虞注曰,《同人》《离》为戈兵,为折首,故舆尸凶矣……引之谨案: 此谓《师》与《同人》旁通也。案《同人》上《乾》下《离》,《师》则上《坤》下《坎》,刚柔相反,不得取象于《同人》也……虞仲翔以旁通说《易》,动辄支离,所谓大道以多歧亡羊者也。”(23)王引之: 《经义述闻(上册)》,第31—32页。亦即,《师》卦与《同人》卦之间并不符合旁通的关系,而虞翻强以旁通法解释,反而使得其意越加支离。但这里王引之并没有给出更进一步的解释,而严复把“舆”解释为“众”,把“尸”解释为“主”,与前人解释不同,显示出严复解易过程中的自主性。
其次,在方法上严复也重视“经子互证”,尤其引用老庄之学来解易,这与谨守经学正统的乾嘉学派并不相同。例如,在解释《泰》卦辞《象传》“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之“财成天地”时,严复认为:“《老子》,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故载成即是成,犹辅相即是相也,不得以财为裁制义。”(24)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4页。亦即“财”是“裁”的意思,而“裁”与《老子》“或载或隳”中“载”的意思相同,意为“是”而非“裁制”。而王引之《经义述闻》中并没有类似的解释。再例如,对于《坤》卦,严复注解到:“庄生所谓依乎天理。”(25)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1页。而在《经义述闻》中并不见类似的解释。这与严复一贯重视老庄之学的态度也正相符合。(26)“予生平喜读《庄子》,与其道理唯唯否否,每一开卷,有所见,则随下丹黄。”参见严复: 《诗词、信札、日记、账册》,马勇主编: 《严复全集》第8卷,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8页。晚清时期经学与子学相互印证的方法一方面开阔了理解的范围,另一方面也逐渐松动了经学的统治地位,经学逐渐子学化的趋势,在严复这里也有所体现,这也是严复与乾嘉学派在治学方法上的又一不同之处。
再者,由于深受晚清学术和现实环境的影响,严复在解易上也非常注重“经世致用”的方法。例如,对于《比》卦九五爻《象传》“显比之吉,位正中也,舍逆取顺,失前禽业”,严复注解到:“为比之首而用舍逆取顺显比之道,其效当至于失贤,故曰:‘失前禽’也。然刚而处中,虽取亲者,狭其势不可以治安,故邑人不诫而吉也。此爻,今之袁大总统实当之。”(27)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3—4页。联系实际,袁世凯背逆民意,妄自称帝,身居九五之尊而不能安定天下,其结果必然不得人心,实与比卦九五爻所处之势相似。再例如,在解释《离》卦初九“履错然,敬之,无咎”时,严复认为“此爻处变革之世,而欲有为者,所宜详玩”。(28)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7页。离之初九处于将要有所进取而未盛之势,所宜慎其所履,以敬为务,方能无咎。显示出严复对《周易》的理解,与对时事的认识紧密结合。此外,在《严复日记》中有大量关于运用易数占卜预测的记载。尤其以1911年占卜为多,这一年严复与清帝国一样,都处于多灾多难的时期。在这风云变幻的关键时期,一切皆未成定数,严复对自己和帝国未来的走向心存疑虑,犹疑之间以占卜来预测未来。(29)参见严复: 《诗词、信札、日记、账册》,第581—586页。
此外,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与乾嘉学派相比,严复对《周易》的解释注重中西哲学之间的互释。例如,在解释《坤》卦六二爻“直方大,不习无不利”时,严复写到:“坤之六二,正合天演之理。”(30)彭国忠、杨焄,赵厚均等释读: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严复批校本释读》,第2页。亦即在严复看来《坤》卦六二爻正好揭示了天演之理。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是对赫胥黎原著的意译和再创作,其所为“天演”并不完全等同于“evolution”。而所为“天演之理”是对进化论和老庄自然思想的综汇。关于“直方大,不习无不利”,王弼注解到:“任其自然,而物自生;不假修营,而功自成;故不习焉,而无不利。”(31)王弼: 《周易注(附周易略例)》,北京: 中华书局,2011年,第17页。任其自然发展而功自成的思想与老庄强调任其自然的思想如出一辙,而严复“坤之六二,正合天演之理”的解释显示出融汇老庄与进化思想的特征。同时,对于“翕”“辟”的解释,也显示出严复融汇中西的特征。“其为天演界说曰: 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32)严复: 《天演论》,马勇主编: 《严复全集》第1卷,福州: 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60页。严复认为,斯宾塞天演学说可以概括为“翕”“辟”“质”“力”四个基本因素,所谓翕、辟即引力和斥力,所谓质、力即物质和能量。亦即,自然界的发展过程就是是翕、辟与质、力相互作用的过程。一般而言,所谓“翕”“辟”均指坤的特性。《周易·系辞传》中写道:“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33)李鼎祚: 《周易集解》,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第405页。对此宋衷曾解释道:“翕犹闭也。坤静不用事,闭藏微伏,应育万物矣。动而用事,则开辟群蛰,敬导沈滞矣。一翕一辟,动静不失时,而物无灾害,‘是以广生’。”(34)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405页。简而言之,所谓“翕”“辟”即为“闭合”与“开辟”的意思,天道的变化就是“坤”的“闭合”与“开辟”。而把宇宙过程理解为“闭合”与“开辟”的过程,比把自然的演变单纯归结为原子式的力的作用过程,在解释世界复杂性方面要更加适宜。
严复对“专”“直”的解释也显示出类似的特征。廖名春认为:“‘专’是‘专确’、‘专一而不他’,‘直’是‘直遂而无屈挠’。”(35)廖名春: 《〈周易·系辞传〉乾专直新释》,载郑吉雄主编: 《周易经传文献新诠》,台北: 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0年,第115页。亦即“专”意为“专一”“专确”,而“直”为“直道而行”“直而无屈”。廖名春通过将“直”假借为“殖”的做法,对“直”的内涵也有了新的解释,他认为:“‘夫乾,其静也专’,‘专一’指的是其‘利贞’之德。‘其动也直’,动而滋生繁多,指的是其‘元亨’之德。乾静而专一有定,动而滋生繁多,所以能‘大生’。”(36)廖名春: 《〈周易·系辞传〉乾专直新释》,第122—123页。要而言之,在传统易学理解中“专”与“直”更多的是表达人的一种德性或者与人相关的内在精神活动。而严复用乾、动、静来解释牛顿力学定律,无形中为这种机械论的自然观增加了更多想象空间。严复在汇通中西的思想背景下,用“专”与“直”表示牛顿力学定律中的匀速运动和力的相互作用,一方面显示出中西思想可以互通的可能,另一方面也内在地揭示出中西思想之间的差异性。
四、 “通”与“新”的思想品格
在消极意义上而言,受政治环境影响,乾嘉学者只注重在古籍中考证训诂,试图通过以音训义的方式来挖掘中国学术的真义,然而他们忘却了中国学术中经世致用的价值取向,这也导致晚清以降,乾嘉学术日渐衰微。相反在与西方思想相遇的过程中研究今文经学的学者表现出自觉的融汇与贯通。而就积极意义而言,高邮王氏父子的解易方法可以概括为“诸说并列,则求其是”和“以己意逆经意”,亦即注重“通”和“新”的方法,这跟严复融贯中西的思想特征有共通之处。例如,严复在解释“liberty”的译词“自繇”时认为:“由、繇二字,古相通假,今此遇自繇字,皆作自繇。不作自由者,非以为古也。视其字依西文规例,本一系名,非虚乃实,写为自繇,欲略示区别而已。”(37)严复: 《群己权界论》,马勇主编: 《严复全集》第3卷,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5页。而严复所谓“由、繇二字,古相通假”极有可能来自于王引之。王引之在《经传释词》中写道:“《尔雅》曰:‘繇,于也’。‘繇’‘由’‘猷’古字通”(38)王引之: 《经传释词》,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4页。亦即在《尔雅》中“繇”即可作为虚词“于”使用(《尔雅》中“繇”也可训为“道”,王引之对此所有批评)。在王引之看来,“繇”的本义应为“于”。可能受此影响,严复在解释“自繇”时认为“古相通假”和“本一系名”。用“自繇”即可表示其虚词的作用,也可表示“道”的内涵,二者结合起来则可把“自繇”等同于最高抽象名词。当然,这种解释可能缺乏更为有力的证据证明其必然性,但以严复对王引之《经义述闻》的熟悉程度来看,或可推测出严复对“自繇”的理解与王引之的解释有所关联。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高邮王氏父子在解经方面所自觉运用的“求通”和“取意”的方法对严复易学思想的形成有较深的影响。同时乾嘉学派重视“求通”和“取意”的方法论指向,对我们当下思考乾嘉学派与现代西方哲学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可选择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