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淮记(中篇)?
2021-01-28舒飞廉
舒飞廉
一轮明月映在白雪之上。人处大地中央,如同踏入一整块微微发青的冰凉白玉。袁安一身黑衣,在月光之下奔驰。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有未央生所说的金竹寺,也不知道能否在明月沉没的时候赶到。他施展起他的“凯风”轻功,像一只乌黑的鹰贴着地面在飞,能追上他的,恐怕只有天上的明月、与他身后自己的身影。
但是袁安没有把握摆脱那些追赶他的好汉们。如果说他是一只轻捷的羚羊,那些人就是沉默而黑暗的狼群。他们中间扎手的人物有:青城四秀中的老大余风雷,丐帮的长老冯去病,唐门的女毒王唐秀姑,龙虎山的掌门首徒何天工。江湖上的人物,哪怕是春雨万剑袁安,被这四人追捕,也只有一个办法:逃。何况这四个人的身后,还有那飞鸟庄近百名黑衣豪客,他们仿佛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
就像一群狼中有一匹头狼,他们的头狼是“大招神捕”薛不离。他据称是“天问神医”薛芜蘅的独子,武林中传说这薛神医是自小便将薛不离的身体部件换成了猎犬的鼻窦、鹰隼的疾眼、灵猫的耳鼓、豹子的四肢。有了天下无双的追踪术,他甫一成年,便在汴京的一堆捕头中坐上了第一把交椅。他出道的十年,即是那与官府作对的江湖汉子们噩梦般的十年。绿林中的好汉,做梦都想让薛不离的鼻子与耳朵离开他的脸,为此,他们设下一万两黄金的赏格,得到那神奇的鼻子与耳朵的汉子,即可上伏牛山的飞云寨,向瓢把子宋青杨领取那已在大厅中堆积了五六年的金子,并坐到“丰年好大雪”庆功宴的首席。
每一个想报仇的人都会上伏牛山,朝那堆金子扔进金块,而今金块累累如坟,可惜薛不离还活在世界上。上天假薛神医之手造就的人中神犬,他自己也知道应好好珍惜。为了保卫自己无与伦比的鼻子与耳朵,薛不离还赴少林寺,习得了易筋经,薛神医年轻时救过少林寺神照住持的性命,正是用这段交情,薛不离换回了独步天下的内力。
袁安觉得薛不离冰凉的眼神,就如同那天边的明月,稳稳地粘在他的背脊上。由京城至川陕,又由川陕到湖湘,再由湖湘逃到这沃野千里的江南,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草木微凋的初秋,已变成了白雪皑皑的严冬。一路上袁安饥难择食,睡少定处,出京城时还是鲜衣怒马,衣衫飘飘,今晨他由太湖之畔弃舟登上无锡沧浪亭,回头看那水中的倒影,自己都只好苦笑,那倒影首如飞蓬,衣衫污秽,猛看上去,与丐帮弟子形状无异。
那一会儿他心情又是沮丧又是悲壮,他心一横,也不想再跑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痛痛快快地搏杀一番,总比这么窝窝囊囊地跑要好,他是春雨剑客袁安啊,现在全江湖上的人,都怕是将半边大牙笑掉,正满地找寻呢。
袁安大清早在沧浪亭边停了下来,雪霁的清晨,眼前正是千里雪封的江南,风干冷干冷地吹打在脸上,空气中回荡着亭角铜铃清脆的声音。一轮红日就在太湖之上,又大又圆,映得身前的积雪如同抹上了胭脂,亭外几棵枫杨的枝条好像全是用金子锻成。袁安盯着雪地,他的喉咙又干又紧,眼泪却一下子流出来,令他自己都觉得手忙脚乱。
他定了定神,将腰间几个月都没有离开身的春雨剑解下来,掷到沧浪亭顶皑皑的积雪上,然后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脱下,在湖水中漂洗干净,将它们一件件挂在朱红的栏杆上。
之后他赤身裸体,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凉刺骨的太湖之中。他尚不会游泳,好在湖边水浅,刚好及胸,可以任由他将身体蹲伏在冰水里,让耳鼻眼口都封闭起来,觉得世界又安全又清寒。总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由湖水中一跃而起,绾好头发,穿上已经冻得如同铁片一般的衣服,趺坐在亭中。他运起他的“春雨”内力,在经脉中运行了三五个小周天,只觉得真气上行,浑身如同火炭,令那露出本来面目的一身绸衣窸窣作响。半晌,袁安立起身来,只觉得风吹青衫飘飘,一身怡然爽快,禁不住一声清啸,就由口唇间迸发出来。只见那亭边的枫杨树上,扑簌簌飞出几只灰灰的麻雀来。
待袁安清啸一毕,准备走出沧浪亭的时候,他发现正像他所预料的,亭周已围满了人。余风雷、冯去病、唐秀姑、何天工,每一个人都目光灼灼地领着一群飞鸟庄的黑衣豪客,守在亭子四面。那薛不离远远地站在一棵沐浴着晨光的榆树下面,手里折着一根细黑的枝条,他在微笑,就像雪地上的阳光一样,笑容分外的清和、温暖。
“洞庭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你的澡洗得很舒服吧。现在可以跟我们回汴京去了。”他嘴角一弯。这是令女人们魂牵梦绕的笑,它令袁安稍稍迟疑了片刻,几乎就要垂下双手,一步走到亭外,将这几个月来的噩梦结束。
袁安眯起眼,抬起头,他看到了春雨剑的影子。阳光射穿了亭顶的积雪,将春雨剑细长清秀的姿态映在亭子的穹顶。袁安头脑里像有一根琴弦被拨动了,他呆了一下,猛然拔身而起,已冲破那亭顶的积雪。他持剑站在了亭顶上,阳光照耀他的全身,也照着他已经出鞘的春雨剑。春雨剑无非是一把平常的铁剑,它在江湖上有名不是因为它的锋利、它的名贵,它遇到袁安的时候,袁安只有五岁,现在,二十三年过去了,它已经成为袁安身体的一部分。它的想法与袁安不一样,它不愿意放弃反抗,不愿意与薛不离一道回帝京去,袁安听得见它在深雪里嘶哑的龙吟。
大伙都瞇着眼看着那亭上的白衣青年,听任他身体反射出来的光撒进他们的眼睛里。不过这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只见一群蓝荧荧的蜻蜓飞起来,好像是盛夏来临,湖中荷花开放,它们成千上万只一下子由地底下涌了出来,围着那个年轻人飞旋。众人怔忡的时刻,唐秀姑发出了她的“玉蜻蜓”,这位唐门中数一数二的女高手,岂会错失这样好的机会?
唐秀姑长舒了一口气,将她那一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穿一身淡紫色的衣裙,其实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年龄也并不是太大,她太想让天下的侠客都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孀居的可怜女人,所以她情愿总是皱着眉头。但是她再抬头看亭顶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大了。那袁安的剑已舞起来,那些蜻蜓被剑气指挥着,一只一只地聚合起来,由一团乱影渐渐变成了一条直线,向外射将出来,朝亭西的冯去病兜头飞去。冯去病是凭一双肉掌在江湖中闯出的名头,手上并无武器,此时一抬头,阳光正好射进眼睛中,那金晃晃的一片蜻蜓飞来,他一下子慌掉了手脚,只好往后侧一移,扑通一声,倒栽葱掉进了太湖里。袁安趁此空隙,已是持剑飞身而过。饶是他快捷如此,南边的何天工还是随后赶到,回风舞柳剑随手刺出来,堪堪从袁安的靴底抹过。
那些幽蓝的蜻蜓冲开如树桩一样站立着的飞鸟庄的豪客们,如暴雨一般落在雪地上。袁安却是余势不息,掠过纷纷下坠的蜻蜓,来到了包围圈的外面。他一边疾驰一边回头,只见那唐秀姑一脸茫然地站在亭下,枫杨树浴着朝晖,而薛不离冷笑地盯着他,一点追赶的意思都没有。
是啊,薛不离胸有成竹,他没有必要着急。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追上任何活着的东西。清早袁安脱险后,即向无锡城奔去。这是他杀邓小安逃亡以来进入的第一个城市。在深深的积雪之中,无锡城的暗黑城墙高高地矗立着。它的沉默反而给了袁安勇气。未央生就住在无锡的东城。袁安心一横,跃上了无锡城的围墙。
未央生变胖了,穿着一件皮裘懒懒地坐在他的书房里,皮裘朝外翻出厚厚的皮毛。他从前厚厚的虬髯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肥白而空阔的脸。袁安推开书房的门,他的脸色微微呆了一下。他对袁安道:“师侄来得正是时候,我后园中的腊梅恰好今天早上开了。”
袁安在那暗红的铜火盆边坐下来,用火钳除尽靴帮上的雪泥,搓着双手,微笑道:“我已经闻到啦,我就是由后面的花园里翻进来的,嫂子和几个丫鬟正在里面剪枝插瓶,我打招呼的时候,还踏坏了围墙上的瓦片。”正说着,一个穿着桃红小袄的小丫鬟捧着一个瓷瓶走了进来,她已见过袁安,掩嘴一笑,将花瓶和瓶中的梅枝一道放在了书案上。刚要闪身离去,未央生却是一把捏住了她春葱一般的小手,涎着脸笑道:“小荷,快叫你娘到厨房安排几个菜,送到书房来,我和你袁小哥要喝酒。”那小荷将他的肥手一打,就果真如风行芰荷一般,出门去了。
“想不到师叔也做起了员外,拥重裘,看雪景,吃醇酒,对美人,真是令人羡慕。”袁安与未央生相对,在案边坐了下来,他看见案上有一叠暗褐色的书册,正是当日风行的《游仙窟》。未央生脸色微微一红,将书抄起来掷进一边的书箱里,那书竟是如同一片叶子轻轻地飘了进去,无丝毫的响声发出。未央生抬起头,低声道:“你杀了人家文丞相家的二小子,现在薛不离盯上你啦。”
“是啊,被他盯上,可不是一件好事情,我已经逃了三个月。”袁安叹了一口气。火盆中的热气已经浸到了他的身上,他只觉得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松了一松,如果薛不离是一把剑,现在也暂时可以将之插进鞘中去,不去想他吧?他未必愿意来找天下游侠的班首要人吧?虽然这班首已经摇身变成了员外。他想了一想,接着道:“刚离开桑田小镇的时候,我还可以住在旅店里,在酒楼上吃饭。我觉得我的轻功好啊,后来我在洛阳,半夜在旅店里和他们遇上了,好不容易才冲出飞鸟庄豪客们的天罗阵,以后只好一边吃东西一边赶路,困了就跳到路边的树上合眼睡一会儿,往往只有几个时辰,一听见他们的響动,我就得跳下树来继续往前赶。我听说薛不离后来将我买过吃食的每一处酒楼都拆毁一尽,在我睡过觉的每一棵树上都刻了一行字:‘春雨万剑某年某月宿于此。今天早上我来到太湖边,才洗一个澡,就被他们赶上了。”
未央生嘴巴渐渐张大成一个圆洞,肥脸上现出了怜悯的神气,沉默半晌,方才问道:“你和那薛不离交过手没有?”
袁安摇摇头,由怀里取出一根细黑的枫杨树枝,递给未央生,道:“早晨我冲出包围的时刻,薛不离将这根枝条抛给了我。他用这根树枝毁掉了沧浪亭。”
袁安看到了未央生脸上的苦笑,他接着讲:“我回头看着他,他正好站在沧浪亭下,手轻轻一挥,这根枫杨树枝就飞了出去,将亭下的四根柱子拦腰击断,亭盖一下子就落了下来,飞雪四溅。他朝我冷笑了一声,又将这树枝朝我抛过来,我一边飞奔,一边被这树枝追上,只好一抄手将它接住了。”
未央生持着树枝,站起身走到窗前,叹了一口气:“可惜明年春游时再见不到沧浪亭了,这无锡城外的春色岂不是因此失色不少?这薛不离也太过霸道了吧。”一边转过身来对袁安道,“见一见你嫂子吧,难得你来一趟,这无锡城里就数她最好看。昨晚我们吃羊肉火锅,还讲到等雪化了,二月花朝,就去沧浪亭踏青。”他脸上泛出了温柔乡里宠溺的神气,这样的神色,可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大游侠应该展现的啊。
袁安点点头。不一会,厚厚的门帘掀开来,那小荷端着暗红的漆盘进来,后面是一位盛装的美艳女子。两人由外面带来一阵凛冽的寒气。不知是这寒气,还是那女子的美艳,令袁安喉头一紧。
“她姓商,名叫玲珑。”未央生站起身,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他的身边坐下来。那商玲珑披着一件淡紫色的狐裘,端的是黑发如瀑,肌肤胜雪。此刻被未央生一拉,脸上即飞满了红霞。小荷将盘中的酒菜一一摆上来,山珍海错,散发出阵阵热气,引得人腹中馋虫乱拱。
“随便置了一些酒菜,也是为袁公子洗尘,袁公子春雨万剑的大名,是常听拙夫提起的。”商玲珑将酒瓶取过来,先为未央生倒满,再为袁安满上,取过一只瓷碗,自己也倒好,正是那藏了十数年的绍酒,金黄剔透,如同琥珀一般盈盈在案。
细密的酒液缓缓流入袁安的嗓子里,如同那美人伸出一双小手,在将人抚慰。未央生笑道:“这酒是我自己酿的,酿酒的法子是玲珑告诉我的。”
三个人再不做声,只是一碗一碗慢慢喝着琥珀色的绍酒。窗外阳光分外明亮,映得书房之中纤毫毕现。这是一个积雪消融的上午,房檐上已挂出了长长的冰棱,树顶上枯黑的枝丫由雪国里褪将出来,数日来的积雪正在蓝天之下化作春水。但天气却是出奇的寒冷干冽,寒气一阵一阵地由窗棂上涌入,夹杂着后园腊梅花清新的香气,扑在三个人暖暖的身体上,令人神清气爽。
半晌,未央生酒意渐显,脸色渐红。他起身脱下那身狐裘,挽起了袖子,对商玲珑道:“玲珑,难得袁安师侄来到我们家里,你来为他唱一支曲吧。”
商玲珑微笑道:“好,就让袁公子见笑一回吧。只是得等我去取琵琶来。”言罢就欲起身。
未央生拉住她的手,道:“咱们不用琵琶,你唱,我用箸击碗,来为你正音好了!”商玲珑闻言点头,脱去披风,露出里面的鹅黄外衣,浅绿褶裙,愈发衬得眉如春山,脸欺红霞,亭亭玉立,她定一定神,即启唇唱道:
“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笙歌按。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袁安听着曲子,想起早上投入太湖之中,那冰凉的湖水涌向全身,岂非是如同商玲珑的嗓子一样的清泠,入喉的绍酒又岂非如同她的嗓音一样温存?人在富贵之中,当然是光阴迅速如飞电,可是他袁安眼下的光景,走在死灭的悬崖之上,却是一刻比一刻难捱。未央生丁丁当当地敲着瓷碗,眼睛却盯着商玲瓏,他好像是刚刚才认得这么一个美妙的女人,准备着无穷的时光与耐心要解开藏在她身体与嗓子中的谜团一样。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呢?他们一定有一段奇妙的故事吧?袁安欲言又止,将桌上花瓶中的梅枝取下来,捏在手中把玩不定。
在明亮的雪光映照中,袁安的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微笑,梅花的香气细细地传到他的鼻翼里,让他全身绷紧的肌肉一条一条地松弛下来,他说道:“师叔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吧?那一回师父打了你的屁股,我们不服气,趁他午睡的时候,用明矾和着凤仙花汁将他的鼻子染红了。师父只好做了两个月的酒糟鼻子,没有办法出来见客。”
未央生掷下竹筷,走到窗前,明亮的雪光映出他高大的身影。他慢慢抬起他的右手,另一只手盖上来抚弄着,右手的拇指上,有一枚碧绿的扳指。半晌,他回过头来,涨红着脸大声道:“我记得。”
袁安又道:“五年之前,我送你的那一屋子白绸,你还记得吗?”
未央生道:“我记得,你看玲珑身上的衣裳还是取那些白绸染的。那一屋白绸我俩怕是一辈子都用不完了。”五年前他们师叔侄俩一起去华山试剑,冲出华山派的“莲花剑阵”时,袁安小腿中剑,竟是未央生一路背着袁安下了华山,未央生的一身绸衣也被血染红,袁安即在长安城中寻来一屋白绸送给了他。
袁安又道:“三年前我们在云梦泽里划船喝酒,七月仲夏夜,一直喝到新月掉到水里,太阳升起来,我们醉得一塌糊涂,差一点一起跳下水去找云梦龙王拼酒。你记得吗?”
未央生看着商玲珑,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他也一定曾向这美人儿讲过这一件快意事,那一回他与袁安放舟云梦泽,好好比试了一回酒量。他点头道:“我记得。”
那一次云梦一别,两人再没有见过面。
“好!好!好!好酒,好师叔,好兄弟,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袁安别过了!”袁安喝干碗中的余酒,一拍桌子,腾身而起,如箭一般射向窗子。那花窗被他春雨内劲所逼,竟堪堪如同自动打开了一般。
未央生定是穷尽了不少心思来经营,他的这一片未央园筑得富丽堂皇,水榭楼台,曲折幽深,时逢大雪初霁,别有一番娇媚的景象。难得的是园后的一片梅林,总有数十亩地,每一株枝干虬曲,都似在百年以上,也不知未央生是从何处搜罗过来聚合在此。一色的黄梅,花瓣娇美,香气弱弱。梅林一尽,即是围墙,袁安踏着梅枝一路过来,脚步慢慢缓了下来,正欲跃上高墙,已听见身后有人追来。不会是薛不离他们伏在这梅林之中吧?袁安提起真气,回头一看,原来是商玲珑腾挪在梅枝之上。
袁安不禁心头一跳,这个美人儿原来也有了不起的武功,跟在他身后半晌,竟是未曾觉察。那商玲珑见袁安回过身,也止下了脚步,她一脸茫然地站在黄梅之上,紫衣,白雪,俏生生直如画中人。未央生真是好运气,与他分别三年后,他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我袁安却落得个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下场。
商玲珑道:“未央生此番没有帮上你的忙,也不好意思来送你,他托我送一样东西给你。”她手中果真有一个白绸扎就的小包裹。
袁安接过来解开白绸,一时呆住了:白绸中裹着一枚碧玉的扳指,显然是由未央生手指上取下来。白绸中央“金竹寺”三个血红的字,也是未央生割破手指银钩铁画写出来的!
商玲珑眼中闪过一丝凄凉的神气。她轻声道:“未央生没脸来送你,他说薛不离能用树枝毁掉沧浪亭,也能毁掉未央园。他没有办法收留你,但有一个地方可以藏下你来,那个地方名叫金竹寺。”
袁安只觉得喉咙发梗,他低下头来,不愿这美人儿看见他的眼泪正慢慢地涌上来。
“袁公子拿着我夫君的碧玉扳指,由此地一直向西,如果机缘恰好,即可到金竹寺避过薛不离等人的追杀。薛不离神通广大,耳目如神,却无法进入金竹寺。”
袁安将那扳指套上手指,扳指内侧犹有师叔未央生的体温。他点一下头,便纵上了围墙。商玲珑还站在冰天雪地之中,站在温和的阳光里,她仰着脸看着袁安,忽然笑了起来,她微笑的样子真是好看得紧啊。
“我就是由金竹寺出来的,这个扳指是我送给你师叔的。”她说完,就见袁安的身子在阳光中一闪,已消失在外面蓝天之下白玉般的世界里面。
这个世界上难道真有金竹寺吗?袁安一路飞驰,一路冥想。当年他在秋水老人的门下学艺。未央生名义上是秋水老人的小师弟,由祖师爷托付给秋水师兄传道。那可爱的老头儿一头银白的头发,长着好玩的蒜头鼻子,总是让人产生那么一点要往那鼻头上涂一点白垩或凤仙花汁的念头。他们住在乡下的一间小院里,十几年,就由这秋水先生教他们二人学艺,认字,读书。秋水先生常常看着朝阳中的一大一小两个小伙子道:“早一点学成器,到江湖上自己混。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是去金竹寺埋老骨头的时候啦!”他们养的那条大黑狗清欢摇头摆尾地在秋水老人身边挤挤挨挨,秋水老人伸出他枯叶一般的手,一会摸着清欢的皮毛,一会摸着他曾被小师弟与小徒弟染过的鼻头,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神气。“你带我们一起去就是了。”这时候未央生就停下手中的木剑,朝那秋水老人贼兮兮做着鬼脸。
“不行,我不能带你们去。金竹寺不是你们年轻人待的地方,我宁愿带清欢去,不过它现在这么爱吃肉骨头,金竹寺里可是没得骨头吃啊。”秋水老人搔着他的白头发。秋水老人是这个盛世中的一个奇人,他有了不起的武功与文采,可是却甘心做人世间的一颗灰尘,所谓“秋水武功如沧海,秋水文章不染尘”,世上又有几人真正知道?可这对他秋水老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果然有一天,袁安与未央生由县学里回来,在那乡间的小院里已寻不到秋水老人与他的黑狗清欢。水缸中满盈着清水,米瓮里新加了白米,灶下柴集成山,可是那老人与狗已走了,将两个小伙子抛在人世上。好在他们已经是县学里的秀才,他们已经有了江湖上任何人都不可小觑的武艺,他们已经可以往自己人生的道途上去了。
秋水老人也许就是去了金竹寺吧,这是他暮年的心愿。如果袁安能进入金竹寺,岂不是能与那可爱的老人重逢?袁安心里满怀着喜悦。他心里的惊恐已经淡漠了,他在大地上,如同一只歸雁一样飞翔。他用秋水老人教给他的凯风功法,由压盖着平原的千里积雪上掠过,树木与河流,村庄与道路,风一般由他的眼前退后,岁寒如刀割在他的脸上,太阳光也渐渐弱下去,又如清晨时分那样,变得嫣红如醉。最后他眼前正西方的绮霞散尽,天上升起了玉盘一样的明月。多么美妙的雪夜啊。袁安心里都愿意这雪夜一直就这样往前伸展着,平原无垠,时间无限。雪夜如果要有尽头的话,就应是那无法想象的金竹寺。
明月如同一只金盆悬在正前方。袁安抬起头来,发现眼前兀然一亮,展现出一条河流,河水宽广沉碧,镶在雪野之中,雪夜无风,河面上一点波纹都没有,宛如一片巨大的阴暗的水银。河的对岸,立着一排高大的树影。树影婆娑,姿态秀美,却看不清是什么树。
这一定就是淮水。河岸低阔平坦,皑皑白雪压盖,足足有半人多深。袁安想,这样的大雪之夜,黄河一定已封冻成冰,踏着结实的冰层,一下子就过去了,就是冰薄一点也没关系,不会令他站在岸边如此犹豫。游过去吗?像早上一样跃入太湖之中?可是他不会游泳啊,如此广阔的淮水,令他不禁望洋兴叹。达摩渡江,一苇可航,可现在他连一支芦苇都折不到。一念之间,袁安不禁全身冷汗淋漓:薛不离一定是守在这里,等他!他一定会像老练的猎人,来守候他这样在雪野里狂奔的兔子。
袁安回头四顾,只见明月之下河岸茫茫一片,并无人影。他正觉得五心不定如芒在背,忽然就脚下一空,身子竟是往雪地里直坠下去,好像是河岸凭空张开了嘴巴,要将他吞入。片刻雪即涌到了他的腰间,雪地里,已伸出了几只手,来试图挽住他的腿。间不容发之间,袁安的春雨剑已经出鞘。一招“杨柳拂面”,已是将剑在周身环游一圈,将那几条仿佛由黄泉伸出的手臂斩下,袁安也借力上冲到了雪地之上。雪地里没有声息,袁安扬剑一看,剑尖上已缓缓流下鲜血,散发出缕缕热气。
他忽然发现天地旋转起来,天上的月亮,宽大的淮河,一天的繁星,皆围绕着他在转动,将他置于漩涡之中。袁安定住神,他发觉他脚下的雪地如磨盘一样在转。他冲天而起,向外圈射出。正如他料想的一样,还未及落地,便有几十把刀向他劈下,几十个黑衣人,像噩梦一般由地下涌现出来。
这些飞鸟庄的好汉,在雪里埋伏了多久啊,等的就是这拼尽全力的一刀,高高跃起,由上而下,将那已到末路的袁安如同枯木一样劈解成碎片,之后生起火堆喝点烧酒来烤暖他们几乎僵直的身体。可是他们的希望是如此渺茫,春雨剑客已将内劲提到了极致,剑光一旋,凭空旋出一轮电光石火般的剑网。那些黑衣汉子四散跌落,喉头汩汩流出血,将三丈见方的雪地染成一片诡异的桃红。
“好一招‘斜雨打春燕!好一个春雨剑客!”河岸上传来薛不离爽朗的声音。他一身白衣,悬在腰间的是漆黑铁尺。映在星月的微光里,他看上去就是正义的化身。“你这一剑杀掉了我三十二条好汉,可是他们的刀气,也侵入了你的经脉之中。你今夜逃不出我为你布下的缀网劳蛛阵。你看这莽莽雪原下,正是埋着一张大大的蛛网,每一个人就是一根蛛丝,每一根蛛丝都有数种变化,总会将你缠起来,让我将你送回汴梁去,向文丞相交差。”
袁安慢慢地拭去春雨剑上的血。一些血块已冰冻凝固在剑尖上,再也拂不下来了。他遥遥地盯着薛不离。他并不恨这个毁坏了他生活的人。薛不离不过是对岸的一棵树,与他一样经历着人间的严寒。“你们不要逼我,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不过是要到淮河对岸去,谁挡我,谁就得死。”他慢慢说道,他觉得周身隐隐作疼,他的确已被那三十二条汉子的刀气所侵,震伤了肺腑,但是他不想投降。“人生不过是在一张蛛网中,每一只飞蝇,都不会束手就擒。即便无法挣得网破,也要挣扎至死!薛不离,今夜我要见蛛杀蛛,见丝断丝!”
袁安一声长吟,飞身向薛不离射去,他知道此人即是蛛网中的蜘蛛,他所在的地方,即是蛛网的中央。薛不离却是一闪即没,如鬼魅一样消失在雪地里,他的身后,两道剑光如匹练一般飞出来。余风雷与何天工,双双欺身上来。青城派的“云出岫”与龙虎山的“丹凤引”皆是必杀的绝招,两招合一,激起漫天的雪意。剑光如同月光雪影,泻在袁安的身上。袁安退无可退,踏进鬼门关已是半步有余。但他却是偏偏不退,他的“空翠湿人衣”就在剑光中闪现出来,向前直逼。他知道“云出岫”会取走他的左臂,“丹凤引”会伤在他的腰上。他管不了那么多,他的“空翠湿人衣”要的是余何二人的性命,要的是他们的热血,泉水一样喷发出来,打湿他们面前的雪地。
袁安的霸道要了余、何两人的命。他们将剑招在脑海中回旋了千百遍,万无一失,他们的双手却在雪地里埋得太久,指腕僵硬,第一招抢攻就是致命的错误。“丹凤引”还是将袁安的前腰划出了一道狭长的伤口,伤口往外冒出温热的血。自己的血啊,暖和着自己的手,滴落在雪地上。好袁安,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支着春雨剑,竟是倒立起身子,在雪地上飞快地滑行起来,片刻工夫,他已将雪岸划遍。他的血滴在雪地上,纵横交错,将雪原画染得如同棋盘一般。雪底藏下的好汉,在这不可思议的闪电一般的剑光里,有多少已成为“缀网劳蛛阵”中死灭的棋子,袁安心里有数,雪下却无声无息。
一只手兀然由雪地里伸出来,握住袁安持着剑在雪地上滑行的手!那只手坚韧如铁,一下子就滞住了袁安的身形。那人并不是想夺下袁安的剑。顺着他的手爪,灼热的真气逼开袁安的护体真气,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入。“天地为洪炉,锻筋如烁骨”!正是易筋真气!
薛不离就是这只手的主人。他已牢牢地握住了袁安。半年来,他第一次将他的猎物握在了手中。虽然代价惨重,死伤累累,但是追捕已告结束,就像一头鹿被鳄鱼咬住咽喉,从来没有人能从他的手爪中逃脱。
袁安觉得自己全身的脉络如同溪涧,猛然被山洪填涌。薛不离的易筋真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刚强,坚定,霸道,凌空蹈虚,袁安觉得全身空无,如同一副蝉蜕,任由这股真气野马一般践踏,在这不停息的践踏中,他的身体也一寸寸地变得火烫起来,他觉得他的血液马上就会沸腾起来,他全身的骨骼也如同炉火中的铁块一般,慢慢变红。他的嗓子变得又干又哑,他想叫,但是已发不出声音。他像被薛不离逼入了一个灼热的梦境。啊,多么迷人的梦,又回到了那个被夭夭的桃花包围着的村子,又看见了师父秋水老人,他的白头发与白胡须更长了,一张脸却比从前更加红润。清欢也老了,腰身都松弛下来了,看见他回来,它气喘吁吁地叫。但是忽然天空落下了一簇簇火苗,将热闹起来的小院子一下子吞入烈焰之中。那些他倾慕过的女子,那些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的人的脸孔也一张一张显现出来,然后被扔入到那烈焰之中。他一定是快要死了,死竟是如此的滚烫火热,死就像一只锻炉,他就像一柄倒悬着的被烧得紫红的剑。
薛不离的真气还在源源不息地输出来,如同炭块被挥锹投进炉火中。他热汗奔流,蒸气冉冉而生,喷射向雪地,袁安身下的积雪渐渐被他的热汗与蒸气消融。埋在雪下的薛不离露出他的身形与面目,他半蹲在深雪中,右手向上伸托,将袁安斜斜地举起来,雪已褪到了薛不离暗黑的脖颈,他粗硬的头发,浓密的眉毛,高而且大的鼻子,在月光下皆清晰可见,他的目光是坚硬的,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气。汗水流进了袁安的眼睛里,然后又往下,滴在薛不离的脸上。袁安拼命地盯着他,好像这样才可以将自己由梦境中唤醒。前所未有的恐惧由袁安的心里升起来。与蹲在他身下的薛不離,如此之近地互相逼视,于袁安还是首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吧,与以前的印象不一样,他觉得薛不离的相貌非常的怪异。从前袁安觉得薛不离像天上的恶神一样,这一刹那袁安的想法却改变了,薛不离也许是人与野兽混合起来的人,他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可是袁安不是他的对手,正如再厉害的羚羊都不会是狼的对手。袁安的败局已定,他的逃亡之路已在这雪夜的淮河之滨走到了尽头,他现在只希望薛不离的真气能再进一阶,将他心脉击溃,他便会像一块火炭一样,“滋”的一声,一头没入深雪之中,灰飞烟灭,以免被此人押回汴京受辱。
袁安觉得疲倦至极,他却不想合上眼睛,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应尽量保持清醒吧。这时,他眼前忽然划过一道剑光。他惊奇地看着这一道迅疾的剑光由他与薛不离的身体之间划过去,竟是轻轻巧巧地削断了薛不离紧握着自己的那一只手腕。他体内滔天的洪水骤然消失了,袁安只觉浑身骤然一轻,带着薛不离的断腕跌落在地上。他伏在雪地中,不敢让自己昏睡过去。他拼命地抬起头,盯着一丈开外,那蹲在雪地之中,被飞来的一剑断腕的薛不离。
那薛不离在这刹那间,被削去了正在发出易筋真气的右腕,还被重手法点了穴道。他像一棵被雷电劈中的树木一般,脸上显出愤怒、惊愕、绝望相混杂的神气。在他的面前,站着的一身淡紫衣裳的美丽的女人,正是那唐门的女毒王唐秀姑。
“你可以找宋青杨领赏去了。听说他已积下了十万两金子。”薛不离说道,他的嗓音还是如此之坚定。
“我不要那堆金子,我要这个年轻人活着。”唐秀姑道。
“早上在沧浪亭,他本来就是跑不掉的,你发出玉蜻蜓,实际上是要帮他的忙,不然冯去病不会死。”
“是。唐门的玉蜻蜓从未有过失手,不过早上我要杀的不是这个年轻人,所以冯去病只好死在太湖里。”
“我也要死吗?我是死在淮河边上?”
“嗯。我已经想好的,我是想将你埋在这里。”唐秀姑柔声道。她慢慢地蹲下身来,蹲在薛不离的身边,双手拄着她的剑,她将脸就搁在她的双手上。
他们像在月夜来到淮河边上散步的一对情侣。袁安想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吧,他早就应该看出来了。袁安的脑袋里一片迷惘。
已经是三更的光景,月光已经黯淡,月亮像一只沾染了道道血痕的铜盆,扣在对岸的那一排大树之上。皑皑白雪,已被鲜血染红。淮河在这些活着或死去的江湖客身后十丈开外的地方,如同一带沉沉碧玉,它不动声色地奔流着,无一星半点流水之声。
“你的确是像唐门出身的人,你和他们一样,你们的心都已经炼成了毒药,你为这个年轻人,就一定要杀我吗?”
“我是喜欢这个年轻人,呵,春雨剑客袁安,江湖中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呢?可是我已经老了,我想爱的人是大招神捕薛不离薛大哥。”唐秀姑伸出一只手来,用那只发射过玉蜻蜓的手在薛不离的脸上缓缓地抚弄。这真是一只奇妙的手,薛不离僵硬而阴沉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他不再像一只狼,而是像一个在迷途中的孩子。只听唐秀姑接着道:“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唐秀姑杀了自己的丈夫,成了薛不离的手下,跟着他一起,杀了无数的人,破了无数的案子,可是谁知道,她就是薛不离的女人呢。”
“是的,你是我惟一的女人。如果我不破掉童子之身,我应该可以将易筋真气练到第十重,这样的话你的剑就不会砍断我的手腕了。”薛不离苦笑着说。
“可是你整天在追捕别人的路上,你越来越像一匹文丞相养的狼。你不爱女人,你也不爱我。你活着,就是要捉拿别人,杀掉别人,你以为你做的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以为是在帮文丞相治理天下,翦灭坏人,可是我知道,你不是,你是想杀人。”唐秀姑轻轻地说,这么深沉的道理,她却是要这样一边抚着心上人的脸,一边轻轻地讲出来。
“秀姑,你杀了我吧,我不怪你。”过了许久,薛不离说道,袁安听见他发出一声长叹,“我也觉得厌倦了,可是我不去捉人,我能干什么呢?我是大招神捕,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唐秀姑的男人,却只有你知道。”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女人,他眼睛里面的愤怒已经消融掉了。“你动手吧,你杀了我,你跟这个春雨剑客走,我知道他是想上金竹寺去。我愿意死在你手里,我不怪你,我杀的人太多,我应该有报应。”
唐秀姑缓缓由雪地上站起来。她将她的剑对着薛不离,那薛不离已垂下头,闭上了眼睛。唐秀姑怔怔地站着,她的剑尖在抖动。她是在犹豫吧?只听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蹲下身去。她由她的衣襟上撕下一块长长的布条,将薛不离那一只已没有了手掌的右手抬起来,那齐崭崭的伤口上的血已经冻凝了。她仔细地将那伤口用布条一下一下绑起来。薛不离听任唐秀姑忙碌,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等到唐秀姑忙完了重新站起身来的时候,他才开口道:“你动手吧。喉节下面就是我的命门,你的剑刺在那里,我会死得快一些。”
唐秀姑的手在抖动。她站在雪地上,神情忧郁,月亮的光辉映着她手中窄长的剑。唐门的人用的剑剑身都是细长的,像一枚被拉长了好几倍的竹叶。
“你的丈夫不是你杀的吗?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薛不离闭目道。
唐秀姑怔怔地站着,她被薛不离的话打败了。她的剑由手掌中滑落下来,没入了雪地之中。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已经由她的眼睛中涌了出来,由她的手掌间流下。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个晚上啊。可是现在它就要逝去了,东方已经发白,明月已经沉没,星光已经黯淡。袁安觉得自己的内力已经慢慢地由四肢、由身体的深处涌流出来,汇合在丹田之中,经过了如此凶险的战斗,没有受到重创,这实在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袁安暗暗催动内息,他的“春雨内劲”勃勃涌动,竟是强过了以往,想必是先前受到了薛不离的易筋真气的激发而变强。秋水老人传给他的这一门内功心法,本来就是一门遇强更强、海纳百川的心法。他拿定了主意,如果唐秀姑要杀薛不离,他就将人救下来,他对薛不离从前没有仇恨,现在也没有仇恨。
袁安站起身来,不由发出一声清啸,那啸声令对岸大树上的积雪一大块一大块地落下来,积成雪团扑通扑通滚入淮河之中。唐秀姑走上前来,她已停下了哭泣。
“跟我走吧,我愿意与你一起去金竹寺。”袁安说,追捕已经结束了,他的脸上绽现出了春风般柔和的笑。
“不。”唐秀姑摇摇头。她的确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如果不是经常发愁,如果不是因为经常发愁而在脸上过早地刻出皺纹,她还应更美丽。
“金竹寺里没有人被杀,也不用去杀人。我们一定会找到它,人的运气总会好起来。我师父在那儿,还有一只名叫清欢的狗,它是我自小养大的。”
“我不去,我得照顾薛不离,我已经不想杀死他了,他现在内功全失,已昏睡过去,他醒来后,江湖就再没有大招神捕了,只有一人名叫薛不离的废人,他得很多年才能够重新恢复武功,可是天下想要他命的人,一定不会少。”也许是因为袁安露出了笑容,她也笑了起来,一下子将她脸上的忧郁破掉了。她与未央生的妻子商玲珑长得很像呢。袁安心里一动。
“好吧,感谢你救下了我的命。以后如果薛兄遇到了麻烦,我也是愿意出手的。”袁安道。他将手上紧紧箍住的薛不离的断腕取下来,递给唐秀姑。那只手已经冻成了硬邦邦的紫色,乍看上去,令人觉得陌生而奇怪。
“你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你不应该死。我愿意薛不离与你一样,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啊,天就要亮了,你快过河吧。”唐秀姑将薛不离的断腕在手中掂了两下,奋力将它抛出去,只听扑通一声,已是没入淮河冰凉的河水中。她盯着河水,将自己由黯然的心境里拔出来,对袁安道:“袁公子,这一别,我们此生不会有再相见的机会,请允许我送你一程!”她将手伸入怀里,等她的手再扬起来的时候,一片一片的“玉蜻蜓”由她的手中飞起来,这些幽蓝的“蜻蜓”一片一片地接起来,朝着淮河的对岸飞过去,竟是如同一线浮桥一般。
袁安眼眶一热,叫一声“多谢”,便纵身而起,径直运起“春雨内劲”,踏着“玉蜻蜓”向前奔去。
他如一阵轻风一样掠过了淮河的上空。他落下来的时候,已是在对岸一棵积满雪的大树的树顶上。他站在树巅向他来的那一岸望过去。只见淡淡的晨光中,唐秀姑已将那薛不离横抱在怀里,在雪地上,慢慢迎着淡红色的天幕走去。
袁安心中一阵怅然,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是站在一棵桑树上面,令他惊奇的是,这一棵桑树竟然在如此的寒冬,如此的大雪之夜,还未凋谢掉它暗绿的桑叶。在茫茫的雪天里,由雪下露出的郁郁绿色是如此的妖异。
此刻,他的手指上,师叔未央生送给他的那一枚碧玉扳指“铮”的一震,好像是受到了神秘的召唤,由沉睡中苏醒过来,在苍白的晨曦中射出淡绿色的光芒。
袁安忽然明白,他已经来到了金竹寺,这一棵四季长青的桑树正好处在那神奇的金竹寺的门口。在这昼夜交替的短短一瞬,在雪霁的奇丽的清晨,金竹寺会为他,这个刚刚由死亡的边沿上挣扎过来的旅客开一次门。
现在,他只要向前走出一步。
眼前一片黑暗。袁安来到一条修长的河堤上。堤下是幽咽的水声,堤两边是郁郁苍苍的桑树,每一棵桑树上,都挂着一只绯红色灯笼。灯笼中,橘黄的烛光直直地燃烧着。夜凉如水,就像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春秋佳日。想必大桑树的叶片上,也凝满了珍珠般的夜露吧。每一盏灯笼上,都用墨写着三个字:金竹寺。
已经到了。终于到了。袁安心中一宽。“凯风自南,吹彼棘心”,袁安运起凯风轻功在堤间的白沙上滑行,他的轻功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高妙自在过,清新的空气阵阵涌入心胸,令他畅快无比。堤长十余里,样子有一点像羊角,前面忽然一转,蜷曲成一个小小的圆环,圆环里一片丛林,交缠的枝叶里,传来点点梵呗。想必江湖中故老传说的神奇金竹寺,就筑在这一片林海之中了。
也有两盏灯笼,挂在高高的山门上,映出顶上石匾间“金竹寺”三个金色的字。写这三个字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武林前辈吧,用手指在石头上一气呵成地写出来,如此的质朴刚猛,“春雨万剑”袁安未必不能写,可是写到那个“竹”字时,他说不定就会歇一口气。山门的两翼展开来,是高入夜空的围墙,围墙之上的夜空,繁星历历。
“呀”的一声,门一推就开。袁安走进去回身掩上门,又大踏步地往前面铺满鹅卵石子的甬道上走。他觉得嗓子有点发干,心怦怦跳。大雄宝殿前的庭院里,长满了荒草,分开来倒卧在青色的石砖上,如同女人们长长的青丝。在凛凛的风中踏上大雄宝殿,里面巨烛列列,灯火通明,钟鼓乐之,梵呗如诵。案桌上面,高低不一种种青花瓷瓶里,摆满了千万朵百合花,花蕊如舌,香气如沸。这里的人好像早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在秋风吹拂的微微星辰之下,会有一位客人,前来访问。
袁安的脚步声令佛像边的梵呗停住了。一位女子站立起来,她穿着黑色罩衣,肥大的袍子掩住了她亭亭的身材。
“在金竹寺,没有人可以追上你,也没有人能够将你杀掉。这是一个可以选择活着还是死去的地方。”那女子轻声道。她的嗓音有一些沙哑,好像嵌入了太多泥金文字。
“我已经将他们都扔掉了。我的轻功很好。”袁安含笑道。
“没有来到金竹寺之前,人们总是对自己的武功充满了骄傲。没想到春雨万剑也脱不开这个俗套。”女子哂道。
“我的师父,秋水老人在这里吗?他还带来了一只名叫清欢的狗,一只黑色的狗。”袁安问。
“他在这里。”女子点点头。
“你能带我去见他吗?我已有十几年未见到这个老头儿了,他还没有死,实在是太好了。”袁安高兴,师父已到暮年,无儿无女,只有清欢陪着他,偏偏要将袁安送到江湖上去闯荡,在他膝下承欢的时日,其实是非常少的。
“别急,别急,在漫长的秋夜里,我们还有其他一些事要去做。”女子粲然一笑,她差不多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她的笑容里有难言的明媚与清丽。
“我叫风七娘。”那女子道。
“我知道江湖上也有一个风七娘,是大漠中龙门客栈的主人。”袁安道。
“她就是我。从前的我在龙门客栈,现在的我在金竹寺。我没想到春雨万剑是这么多话的一个人。”风七娘举着蜡烛,向大雄宝殿后面走去。
夜风在殿上逐戏,佛像边上长长的帏幔飘摇,蜡烛的微焰,也应是在风中摇摆才对。但是在风七娘,这个从前的龙门客栈女主人手中,却是一动不动,她的武功是好的。袁安跟在她身后,隐隐可以闻到她的窈窕的身子里发出的檀香的气息。
由大雄宝殿的后门出来,又来到了星光之下,倒伏的秋草之中。风七娘举着蜡烛往前走。袁安举目看去,他们置身在一片空阔而荒凉的庭院中,这片庭院的荒草之中,立着一大一小两座殿宇,一个在他们身后,就是大雄宝殿,另外一个稍小,在他们身前一百多步的地方,越过那殿宇,仿佛是一片树林,隐在夜色之中,上面是亮闪闪的北斗星。他们由星光下走过的时候,正好有彗星挟着长尾在头顶上消逝。
“这个殿名叫功德殿,金竹寺在江湖上稍有薄名,其实就是这两间破房子,袁施主不要失望才好。”风七娘回头笑道。
“我真是没有想到呢,我想金竹寺应是很大的一个地方才对,总比你那个龙门客栈要大吧,没想到,是这么一个荒凉的院子。”袁安道。
“那倒没有什么吧,人本来就活在蜗角与黍米之中,你看那窗外的遥远无际的星光,难道不是也在金竹寺中吗?”
功德殿的四面,都开着长长的落地的窗子,透过窗子,即是涌入的星光。借着烛光与星光,袁安发现,殿内空荡荡的,并没有佛像。
“这里不过是一座空房子罢了。”袁安道。
“是啊,一座空房子,你未来以前,是我一个人,我差不多待了五六年了,现在总算有两个人了。”风七娘道,一个人,在风、星光、尘土、荒草中生活着,空寂会一点点地将她占据,最后,她也就会成为空寂本身。
“我会留在这里。”袁安道。
“我在墙上画了一些画。等你来看。”她向墙壁走过去,将蜡烛举起来。墙上果然是一幅一幅连绵下去的写意画。
第一幅画上画的是夕晖泛起的乡下,一座茅屋里,一位村妇生下一个面目模糊的孩子。在茅屋之外,乡间的男男女女正在热汗淋漓地收割水稻。“那个男孩就是你。你差不多是申时出世的。”风七娘道。袁安已经记不清父母的面容,家乡的位置,不知道他出生的时辰,秋风老人也不知道,所以纵是通晓五行阴阳,也没有办法来推测袁安一生将要遇见的事情。
再一幅画画的是荒草离离的大路,路边皆是倒毙的流民。一个形销骨立的四五岁的孩子,站在大路上哀哀哭泣,他的父母已经填进了沟壑。这时候,一名儒生模样的中年书生,牵走了这个本应早夭的孩子。袁安知道那个孩子就是自己,那个中年书生就是秋水先生。他们去了崇宁山里,筑屋、砍柴、种地、习武,练剑。
再一幅画上出现的就是他所熟知的崇宁山,他在它的每一道褶皱里都游嬉过。画面上是万木草堂边上的滑石溪,到了秋天,枫杨树黄叶纷飞,溪边的大枣树上,枣子红得像小灯笼一样。他剑术练习的作业,常常是高高地跃起在半空中,用剑将枣子击下来,满树枣下如雨,他的汗也如雨一样落下来。秋水老人讲,如果弄下来一片叶子,袁安就别想尝到这年秋天的枣子。好在那时候,他的春雨万剑差不多也练成了。清欢也在树下,在枣子的红雨里跳跃,那时候它还是一只小狗子,大惊小怪,淘气得要命。
再一幅画上出现的,却是一片大湖。那是云梦泽,他与一个一脸胡子的家伙分别站立船头,挥桨驱动独木舟。那个家伙当然就是小师叔未央生。他们一起喝酒,醉了就将胃里吃下去的牛肉和醪醩吐到云梦泽中喂鱼。他与未央生一道,去双峰山击杀强盗。他俩已经先后被秋水老人遣出了崇宁山,这是他第一次行侠江湖,与未央生结伴。
再一幅画的是湖边的一片杉树林,在杉树的树干里,藏着一间小木屋。他在小木屋里,与一个名叫彭彭的女孩子约会。那是五虎断刀门彭家的小丫头。小木屋里烛光闪闪,木屋外松林里滴满了清露,松林之上,微风吹拂着群星。这是令人怀念的仲夏夜,每一个少年都会记住的仲夏夜。袁安看到壁上的画,心里怦怦直跳,他不知道彭彭现在在哪里,还是不是在江湖上,寻找着她爱吃的牛肉面,与抢她座位的人打架。
再一幅画,画的却是大漠中的一家客店。风七娘说:“这就是我的龙门客栈。你曾在这里面住过一夜,不过你差不多快忘记了吧?”是啊,龙门客栈,那时候,他刚出崇宁山,像风一样在江湖上闯荡,拼命地为自己找事情做,去与别人打架,为了所谓的公平,为了正义,为了一个好的人世间。沙漠里盗匪如麻,有一支由十八个马贼结成的连云骑声势逼人。他去找他们打过架,西出玉门关,当夜就宿在龙门客栈。画面上的一间小屋里,一灯如豆,他握着春雨剑在床上沉睡。沙漠中东风劲吹的春夜,清亮的灯光涂在他俊秀的脸庞上,那时候,他有多么好的青春,多么好的年华。“那天晚上我去看过你。”风七娘幽幽道。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这个像风一样,偶尔路過的青年,让她怦然心动,她由暗道里悄悄走进他的房间,看着未灭的灯光下,他沉睡的脸。那张脸上,好像停驻着关内三月的春风。她痴痴地看了许久,觉得她的一生即将与这个青年不可思议地连在一起。她回到大堂上,请她的父亲,沙漠之王风天狼不要杀这个年轻人。风天狼惊奇地看着她,答应了。袁安自是不知道这突然停止的死神的脚步,自然也不知道,这无端中生发的少女的迷恋。第二天早上,他打马上路,去沙漠中寻觅十八连云骑。风七娘在他身后派出了龙门客栈的探子,从此,收集这个年轻人的江湖消息,成了龙门客栈新一任主人热衷的消遣。“他替我在玉门关内的江湖上活着,”有时候风七娘会痴痴地想,“只是这一切,他全不知道。”
再一幅画,画的是君山之上,朝霞如同遍地开放的石榴花。袁安同一个少女在君山脚下,洞庭湖中的累累巨石间打斗。那个少女名叫葛晴,她带着江湖上有名的“桃源帖”由桃源中来。他的春雨万剑输给了葛晴的“桃花劲气”,只好依约前往桃源。他不敢去回想桃花源中如梦境一般甜美的岁月,他几乎喝光了那个疯疯颠颠的老头儿葛石藏下的苞谷酒。“你为什么要离开桃花源,为什么要离开葛晴呢?”风七娘问道。洞天福地,神仙眷侣啊,那时候风七娘想,也许春雨万剑已得到了他的归宿,有的人为达成自己的心愿,在剑影刀光中拼杀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袁安,却由桃源帖上得到了好运气,能早早地由江湖里跳出来。他又驾舟离开了桃源?她在龙门客栈听到消息,曾百思不得其解。袁安沉默半晌,答道:“我无法忘记崇宁山,也无法忘记桃花源,但对当年的袁安来讲,崇宁山与桃花源都还不够。”风七娘道:“江湖也许本来就是小的,由龙门客栈到金竹寺,骑上快马,不过是十来日的脚程,我却在这上面,消磨了十余年的光阴。”袁安低声道:“我很早就听说过风七娘,龙门客栈的女主人,是江湖中最美的女子中的一个。”风七娘笑了,笑容中已有沧桑之意,她低声道:“再美,也不如桃花源中的葛晴,这个我知道的。”
再一幅,画的却是太湖之畔的未央园。绵绵白雪中梅花怒放,梅林之中的小阁,火盆之中木炭闪着红光,桌上温过的绍酒蒸腾着热气。席上的三个人,是袁安、未央生与未央生的夫人商玲珑。“金竹寺前一任的主人,就是商玲珑。你还戴着她的碧玉扳指。”风七娘道。袁安看见风七娘素白的手指上,也戴有同样一枚碧玉扳指。这差不多就是金竹寺主人的信物吧,它曾帮袁安打开通向金竹寺的迷宫一般的道路。未央生厌倦了江湖上的杀人放火之后,与商玲珑结缡隐居。袁安为逃避薛不离的追缉,避入了未央生的园林。未央生像从前爱喝酒、爱杀人一样,爱上了他的夫人,与他经营了十余年的庭园。他不愿招惹那大招神捕,只好将袁安送走。他愧疚难安,托商玲珑向袁安致歉。风七娘道:“未央生五年以前,来到金竹寺,与商玲珑一见钟情,两人即生归隐江南之意。他来到龙门客栈,请求我继任金竹寺主人。他在龙门客栈住了十七日,差不多喝完了客栈里的酒,终得将这枚碧玉扳指戴到我手上。”袁安道:“我听师父讲,金竹寺是江湖上最神奇的所在,历来以女子为主人,入寺即可修得无上的武功。但是金竹寺僻处人世,寂寞如冰,而龙门客栈在出关要地,人烟往来如织,你如何又能由极热闹的客栈,来到这弃绝人世的寺庙呢?”风七娘道:“我知道你会到金竹寺来。你看,在这张画上,你已生长出了胡须。”
一共有十来幅画,最后一幅,正是袁安前日的渡淮之战。草草地勾出了轮廓,却还未来得及画完。雪地之上,薛不离与袁安比拼内力的场面,已隐隐可见。风七娘道:“这是你出江湖以来最凶险的一战。我得到消息后,都觉得春雨万剑袁安恐怕就要在此役中死去了。我没有办法去帮你渡过淮河,将你接入金竹寺,金竹寺的主人,虽然说是武功天下无敌,却没有办法出寺门一步。唐秀姑在危难之际,帮了你,也帮了她自己,说不定以后我会请她来接任金竹寺主人呢。”
此时已届子夜,殿外风声大作,吹入殿中。烛光中浮现出风七娘与袁安的脸孔。荒凉的来自宇宙的风,仿佛一瞬间,已在这两张曾经生气勃勃的脸上刻下了细密的皱纹。他们好像就是在这一刹那,由鲜衣怒马的青年变成了几经风霜的中年人。袁安看毕三十余年来他在人世的种种经历,心中感慨。如果他不来金竹寺,风七娘会继续将他的生活绘入这一间空荡荡的房间的四壁吧,直到他慢慢成为秋风老人一样的老头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的一张床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者这个床榻都是没有的,江湖上的游侠,有几个是死在床上的呢?
“浮生如梦,道路多歧。每一个人在现世却只有一场梦能做。七娘是江湖上的矫矫奇女子,其实大可不必在我的身上,耗费如此多的心神。”袁安惶惑不解,他怔怔地盯着眼前又陌生又亲近的女人。
“比如这深夜,有人由梦中醒来,又转入另外一场梦里。所谓的因果,其实也是缥缈难寻。我与你无非是命运播弄的两粒尘土,十余年前有龙门客栈的一面之缘,十余年之后有金竹寺的一夜之缘,然后又会被大风吹散。”风七娘幽幽道,她的眼睛慢慢湿润了,她一手举着蜡烛,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抚在袁安的脸上,“十余年之前这一张生气勃勃的脸,我在龙门客栈的春夜里看到过。十余年之后,在金竹寺的凛凛秋风中得以重睹。我一点可笑的痴念,也总算得到了安慰。”
风七娘另一只手,没有办法令烛焰挺立在大风里,烛光左右倾倒,倏忽灭掉。大殿陷入一片黑暗,窗外透进的星月之光,却令黑暗变得透明起来。她其实比当年袁安在龙门客栈见到的穿着杏黄色长衣的令人惊艳的那个小姑娘更加美丽。袁安由风七娘尚未剪去的黑发中,看到了天外的星辰,那些在柔软的黑暗中的星辰,永恒不变。此刻,他的心,也是柔软的,黑暗的。
凉风浩浩,往还不息,令人骨头都变得清凉了。
风七娘由墙上取下第一幅图画,扭动画下的开关。只听“扎扎”几声,大殿中空地的中央,缓缓露出一个一丈见方的洞口来。风七娘拉起一脸惊讶的袁安,笑道:“金竹寺本来就是藏下了许多秘密的地方,不值得鼎鼎大名的春雨剑客大惊小怪。我们下到地宫去。”
风七娘伸指逼出内劲,重新点起手上的蜡烛,沿着木梯,领袁安缓缓而下。木梯上上下下有三四丈长,一直深入地底。终于来到地底平地,风七娘扭动梯边机关,梯顶的洞口又“扎扎”合上。眼前是一条方形的一人来高的通道。平直地伸向前方。风七娘一边向前,一边举手将插在通道两边的蜡烛点亮,每一盏蜡烛后面,都是一扇紧闭的门。袁安想起来,眼前的样子,正像龙门客栈住满了客人的客房前面的长廊一样。难不成,风七娘将她的龙门客栈搬到了金竹寺,搬到了幽深的燈烛煌煌的地宫之中?
“你看这门上的名字。”风七娘在一扇门边停下脚步,将蜡烛举在门边。门上赫然写着:少林寺空禅。
袁安吓了一跳。空禅上人住持少林寺,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几年前去访少林,与当今的住持白石讲论,谈到前任的大师中,白石对空禅推崇备至,空禅大师武学方面的修为令人叹为观止,他练习易经筋,已经令身体上的穴位与经脉近乎消失,“处处皆经脉,处处无经脉”,浑然之气沛然一身,正是易经筋的最高境界。空禅大师的佛学研习深湛,四大皆空,清净法身,已经是人世上的生佛了。莫非这空禅上人没有坐化在少林寺的塔林中,而是来到了金竹寺里?
袁安疑惑地看着风七娘,七娘脸上有微微的笑意。袁安沉思片刻,抬手推开房门。风七娘手上的烛光将房内照亮。一床,一榻,一几,地上铺着蔺草席。床上被褥齐整,榻前还有一双芒鞋。一串檀木念珠挂在床帐之上。好像房内的高僧此刻已出门访问故人,他不久就会回来。
两人来到几案前,案上平铺生宣,上面写下了字,仔细看去,是一首诗:
昔在嵩山里,念经如鸣蝉。
今投金竹寺,赴死如遗蜕。
诗笺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风七娘道:“空禅上人生前在这里小住过两日,已经坐化,这是他留下的偈子。”
两人默默地退出来,掩上门,继续向前走。只见两边门上,写着“峨眉夕颜师太”“武当壑舟道长”“武夷清莲师太”等等名号。袁安还看到了“太阳教雷担当”,雷担当曾是太阳魔教的教主,风云一时的人物,临老不知所终,有人传言是在床榻间为妻妾所害,想不到也曾来过此处地宫,现在多半也不在人世了吧?
师父秋水老人,也一定来过这里,前面应有一个他的房间。袁安心里一动,顿时狂跳起来。
不久便看到了一扇杉木门,上面写着“崇宁山秋水老人”。其实也应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吧,秋水老人也应由这里起身,走了。但是袁安的心跳却无法停止下来。十几年的相聚,父子一般的亲情,随后十几年间却再没有听过师父的教诲。自小师父处处帮他解开人生的谜团,而今,他经过了漫长的江湖的岁月,却陷入了更深的人生的迷雾里。为什么要活在江湖上?以后又会怎样?师父也没有办法回答吧。小时候觉得师父近乎于无所不知的神仙,现在想来,他也应有自己的苦闷,不然,他也不会来到这个金竹寺,住进这神秘的地下屋舍里冥思。他的苦闷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从前从来没有想过?
风七娘推开门,引袁安进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忽然有了一阵声响。两人吓了一跳,只见床前的榻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条狗。清欢!它认出了袁安,却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跳过来咬他的衣角,摇着尾巴好像要折出一朵花。它老了,老了,二十几年的岁月对它来讲,比近一百年的岁月对秋水老人,更加漫长而不胜其烦。袁安走到榻前,抚着清欢瘦硬多皱的身体,清欢皮毛下面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呜咽。袁安热泪盈眶。
“我忘了告诉你,你的这位老朋友还活着,它最喜欢吃我让人由崇宁山弄来的枣子。”风七娘道,她与袁安一起,将手放在清欢的身上。
秋水老人却走了。他弃下了袁安,也弃下了清欢。炕桌上放着一把长剑,裹入一堆灰尘中。这是秋水老人的秋水剑,几十年来江湖上的第一剑。虽说是剑,却不过是木头做的。小时候袁安与未央生常将门前的那棵大枣树下生出的小枣树折断,削成剑玩。秋水老人也由这些木剑中挑走了一把,做他的兵器。袁安认出尘埃中的剑,正是他小时候削出的无数木剑中的一把。其时秋水老人除了偶尔用它来行走江湖,更多的时候,是在教习他们练剑与读书时,用来打手心与屁股。未央生特别调皮,所以最恨这把将他打成猴子屁股的木剑。
“走吧,我带你去看一看我的房间。”风七娘拉起黯然神伤的袁安。袁安俯下身,想将清欢抱到怀里带走。清欢却固执地向后退缩着。“它以为秋水先生还会回来,它要在这里等着。”风七娘道。
两人举着蜡烛来到廊上。燭光惊散了长廊中的黑暗,藏在黑暗之中的,是漫长的江湖的历程。那么多声名显赫的人,由人间消失,来到这里。江湖上的新人生长起来,令他们的名字由江湖中隐去,好像变成了遥远而巨大的星辰。现在他们的姓名一个一个由门上读出来,令人感慨不已。
“我每天晚上都会走过这里,回我的房间睡觉。”风七娘道,“有一段时间,我想在每一个房间门口都贴上那些曾在此住过的客人的画像。你知道,我画得不错。我又想,这样也许会让人觉得更害怕,也就算了。”
“会常常有人,像我与我师父那样,来金竹寺里打扰你吧?”袁安道。
“我来金竹寺后,也只接待过你师父与你,还有清欢,毕竟能来金竹寺的人,是很少的。这里的许多房间,都还是空的。从来没有人住过。”风七娘道。烛光里,她的笑容显得飘忽而妩媚。
风七娘的房间在长廊尽头,房门正对着深深的长廊。站在门前,风七娘手中的蜡烛就灭掉了。她与袁安一下子就陷入了长廊里无比深广的黑暗中。冰凉的黑暗中,袁安觉得风七娘的手,实在,温暖,是他在虚无的世界的出路。
黑暗中,风七娘打开门,将袁安拉进来,将门掩好,伸出手,在墙上扭动开关,只听屋顶上传来“扎扎”的响声,袁安抬头看着,发现屋顶正一寸一寸地消失,在越来越大的缝隙里,露出了深蓝色的星月映照的夜空。最后,屋顶完全消失掉了,小屋被掀去屋顶后,像一个空荡荡的四方形地穴,嵌在黑暗的大地中央,上面群星闪耀。
“露水会落到我们身上的,要是下雪,下雨,会更麻烦。”袁安笑着道。
“没事,其实上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透明琉璃屋顶。只是晚上你看不出来罢了。当然,琉璃屋顶也是可用机关挪开的,这里并不是牢房。”风七娘解释道,“长廊里每一个房间都盖有玻璃的屋顶,白天的时候,可以扭动机关,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不然的话,那些老头子老太太待在这些没有窗子的房间里,闷都要闷死了。”
“当初盖这个金竹寺的人,倒是花了不少心思。”
“是啊,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住在这样的小屋子里挺好玩的,晚上就睡在星星与月亮下面,好像连上面树林里吹过的风都听得见。有时候树林里面的狼、野猪、鹿、雉鸡三三两两地跑过来,站在屋顶上,低头往屋子里看着,心里奇怪得要命,嘴巴里呼哧呼哧喘着气,在玻璃上凝上一层雾气。遇上下雪天,屋顶上堆着几尺厚的雪,人好像是生活在雪下面的地洞里,那时候你师父还在,就请他过来,一起在雪下面用小炉子,将取来的雪团化水煮开,煎茶喝,也很有意思。”
“我也要留在这里,等冬天来的时候,在雪下与你一起喝茶。”袁安笑道。
“好啊,希望你不要像你师父那样饶舌就好,你看我耳朵里的茧,还没有消去呢。”风七娘真的将小指放在耳朵里,好像真要去摸摸那秋水老人的闲话磨出来的茧一样。
“我没有看到写着我的名字的房间啊,你没有为我安排,我就住在你这里好啦。”袁安笑道。
“好。”风七娘低低地答道。借着淡淡的星月之辉,袁安看得见,她脸上已涌上了胭脂一样淡红的颜色。
子夜时分,更深夜寒,圆月下垂,变作红铜之色,星光更加明亮。头顶的大地一片寂静,偶尔可听到秋风吹下林隈,携着枯叶由屋顶上轻轻刮过,夜露由树上凝定落下,啪啪地打在屋顶上,秋虫唧唧,雀鸟啼鸣,这些细碎的声响,令微明的天空与大地变得更加安宁而遥远。
她就像天上的一颗星星,十余年来钟情于他,对他关爱有加,他却从不知晓,他在江湖上逐弄风尘,她在龙门客栈,在金竹寺里,像梦境一样将他迷恋。在那些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孤寂夜晚,他未曾想过,他孤寂地活在她的关爱里,就像他孤寂地躺在星空下面,不知道天上,有一颗星,它闪耀,是想令他在梦里欢喜。
他千里迢迢,由种种凶暴的追杀中脱身出来,来到金竹寺,也许就是要与风七娘在这秋夜星光下的小屋里相见。
两人醒来,已到黎明时分。由玻璃屋顶上,可看到满天霞光。鸟鸣声声,由上面瀑布般泻下来,令人心中喜悦。
起床,洗漱已毕。风七娘扭动机关,将屋顶上的玻璃移开,两人一跃而上,来到地面。晨风飘飘以吹衣,令人心神一清,阳光如万道金箭,由树林中射入。原来,地下之宫的出口,是在一片苍郁辽阔的树林之中。
林间小道通向一片小湖。风七娘领着袁安来到湖边。湖上映着霞光,不时有鲫鱼鲤鱼泼剌剌跳起来。湖被围在粗壮的大树之中,形状像一只葫芦,但最近湖水的,却是一排竹子。深秋时节,树木凋伤,树叶如同跳动的火焰,但这排竹子,依旧青翠逼人,每一根都有合抱粗细,亭亭直立,直达云霄。
“金竹寺之所以被称为金竹寺,就是因为种在这里的几百棵竹子。这些竹子的竹节上,套着一圈金色的纹路。”风七娘道。袁安放眼看去,果然每一棵翠竹,都好像圈在无数金圈里。
“你去摸一摸这些竹子,就会了解金竹寺的秘密。”风七娘道。
竹节清凉,濡满了清露。袁安将手贴上去,不由大吃一惊。由竹身之内,传出一股内劲,竟将他毫无戒备的手弹开了。难道这竹子里隐下了武功卓异的高手吗?袁安运起“春雨内劲”,将手掌重新贴了上去。他感到他的手,好像是贴在另外一个武林豪客的手掌上,那个人的内力修为,出乎意料的深远,竟是丝毫不弱于自己。袁安凝神细察,掌上传来的内力绵长清峻,阴柔挺拔,似为女子修习,应是峨眉派修炼的“金顶积雪”内劲的路子。难道这一根竹子,也要算作是峨嵋派的高手吗?袁安惊骇莫名。
他将手又贴上了另外一根竹子。与少林寺“金刚真气”相仿佛的内劲在袁安的激发下,如潮水一样涌出来,内力之强,刚勇暴烈,袁安已无法阻拦,只好撤掌后退。一边风七娘拂动袍袖,帮他在竹边稍稍立定。这一试,令他心中烦闷,经脉翻腾。只有空禅上人这样的大师,才能修成这样的“金刚真气”。难道这棵竹子竟是空禅上人的化身吗?袁安不信鬼神之说,但此刻也是惟恍惟惚,疑窦丛生。
风七娘立在湖畔的淡淡水雾中,转头对袁安道:“金竹寺是江湖之上,惟一能令武功永远留传的地方。这些金竹可汲取并涵养人的内力,侠客的血肉之躯即便消失,他的一身修为也可注入金竹之中,长存下去。大家在江湖上奋进一生,日夜修炼,技进乎道,谁能甘心临死之前,将之带入黄泉?”
湖滨的雾渐渐转浓,让竹林与树木隐入乳白的雾气里,白霧侵上风七娘的头发,濡湿了她的青丝。万物皆是剑,一生练成气。秋水老人曾对袁安讲过。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弱不足道的自身与世间的无常对抗,练习武功,也算是一条途径吧。侠客们在短促的一生中,日增月益,到头来,能取得一点成绩的,像空禅上人这样的名侠,少之又少,可谓凤毛麟角。可以舍去官场宦情,金钱美人,世上种种名利,但要舍去存在于身体里的完美武功,通达如秋水老人,空禅上人,也会心有不甘,对金竹寺考量良久吧。他们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来到这里,入住在地宫的斗室里,将自己镶嵌成宇宙的星尘。待到死亡来临时,他们步入林间小道,走进葫芦小湖边的翠竹林中,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将一身的修为移出来,移入这万年长青的竹子里。生命虽然如蝉蜕脱去,武功却活泼泼地留了下来。
在风七娘的指点下,袁安找到了秋水老人培植的那棵金竹,它枝叶青翠欲滴,已沉入了小湖里涌起的缥缈白雾中。由竹子里反弹而出的,正是秋水老人练就的“无涯真气”,醇和绵长,厚德载物,生生不息。小时候,崇宁山中大雪封山,寒冷如铁。秋水老人有时就运起“无涯真气”为袁安御寒。
“你师父的墓就在湖那边的树林里。那边是名侠们的墓园。”风七娘道。
袁安没有去看师父的墓。他手抚着青竹,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一位长者,已经不在人间。师父的去世,让袁安离死亡更近了一步。师父的武功可以借助金竹永生,他的身体,却还是要变作林间黑土下的灰尘。
“留在金竹寺吧,等我们老了,也来这里变作两棵湖边的竹子。在这片竹林里,其实可以向这些前辈学习,练出世上罕见的武功,不过你袁安的武术,本来就已经是世上罕见的了。”风七娘道,“金竹寺里藏下了太多的真气,差不多将世上通往金竹寺的道路都遮蔽了,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才能找到来金竹寺的路。金竹寺的主人身怀令人难以置信的武功,一般的人误打误撞进来,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金竹寺并没有解决问题,我师父最后一定也是失望的。不然,他一定会将清欢带走的。”袁安道。
“如果你觉得金竹寺太寂寞,我们也可以回到江湖上去,就像商玲珑与未央生一样,去浮生中寻找乐趣。死亡离我们还很远。龙门客栈还在,客栈里人来人往,从来不问去向。”风七娘道。
“想一想,想一想。金竹寺出现在我们人生的中途,就像你的龙门客栈,我们可以由这里出发,也可以回到这里。还有时间,让我们去想,去作出决定。”袁安喃喃道。
白雾隐去了清秋澄澈的早晨,将金竹寺一片壮美的林樾也隐入其中。这是人生中途一定会遇到的白雾,也许等到白雾散去的时候,他们就会醒悟过来,将他们的未来,他们的生命,像他们的剑一样,紧紧地握在手中。
(改完此稿,想到吾乡黄州孝感一带流传的一首民歌:黄鸡公儿尾巴妥,三岁的伢儿会唱歌,不是爷娘教我的歌唉,自己聪明叼来的歌唉。竹子爷唉,竹子娘唉,我跟竹子,一般长唉。竹子长大,做扁担唉,我长大了,做屋梁唉。)